伊莉討論區

標題: 尤四姐 -【波月無邊】《全文完》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8:23 AM     標題: 尤四姐 -【波月無邊】《全文完》

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-6-24 04:19 PM 編輯

【書名】:波月無邊

【作者】:尤四姐

【內容簡介】:


一卷丟失的四海魚鱗圖冊,一場不死不休的天涯追緝。

一個野生孤勇的心上人,一段遺失後重又拾起的愛情。

“我這一生,愛很多東西,愛風月,愛熱鬧,愛明珰錦衣、榮華富貴,也愛紫氣紅塵、天地萬物。可是我從來不知道,有一種感情,可以讓人舍生忘死,直到我遇見他。”

*架空,玄幻武俠,佛系前任vs肉食系妖女。

*1.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,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。
*2.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。版權為原作者所有。
*3.支持原作者,請購買正版。
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8:28 AM

第1章

  前路已經被斬斷,只有殺出重圍才能活命。

  夜垂八荒,朔風如刀,每一片風的絲縷劃過臉畔,都是鑽筋鬥骨的凌遲。

  近在咫尺的城,再也回不去了,城牆上的燈太遙遠,無法照亮腳下的路。先前絳年還在慶幸:“就快到了,咱們有救了”。可是越平靜,暗處蘊藏的風暴便越洶湧。

  巨大的雲翳飄散後,天上露出一彎小月。有清輝灑落下來,曠野上隱約浮起微茫,連綿起伏,星羅棋布,那是刀尖上的寒光。

  刃余猛地勒住韁繩,拔轉馬頭,向唯一的開闊處狂奔而去。幾乎是一霎,身後響起嘶吼:“他娘的……快追,別讓他們跑了!”

  馬馱著兩個人,即便是名駒,此刻也疲於應對。他奮力揚鞭,希望快點、再快點。一手背過來,扶住妻子的腰,仿佛這樣能減輕她的負擔。

  風聲在耳邊低徊幽咽,他偏過頭問:“絳年,堅持得住嗎?”

  月下的嬌妻雙眼灼灼,她說:“我沒事,孩子也沒事。”

  是的,絳年臨盆在即,如果不是父喪不得不出城,她現在應該在溫暖的香閨裡,執著於她的那點小細膩,小瑣碎。可是一切早有預謀,從煙雨洲到長淵,一夜間似乎整個雲浮大陸都在追殺他們。隨行的扈從死光了,最後只剩他們。蒼梧城就在眼前,卻有家不能回。

  身後的雙臂緊緊抱住他,“鳴鏑①發出去了,城裡接到消息會來救我們的。”

  這已經是最後的希望了。

  追殺他們的兩路人馬彙合,戰線越拉越長。絳年回頭看了眼,那黑黝黝的馬隊如鷹張開的兩翼,在暗夜下凶相畢露。

  身後箭嘯聲四起,點燃的雁翎噗噗落在兩側,幾次三番追趕上來,終還是棋差一著。他囑咐絳年放低身子,“你有沒有受傷?”

  她說沒有。

  他松了口氣,“前面是雪域,到了那裡就能想辦法甩掉他們。”

  絳年嗯了聲,鼻音裡帶著哭腔。

  他心頭發沉,往日叱吒風雲的岳家少主,今日竟落得亡命千裡。可他來不及唏噓這從天而降的逼仄和凶險,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慢慢顯現的銀色山巒上。

  絳年的十指對扣著,暖袖早就丟了,一雙手暴露在冰天雪地裡,凍得皮肉腫脹。他什麼都做不了,唯有緊緊覆蓋在那裸露的皮膚上,試圖溫暖她。

  她的臉在他背上輾轉,倚靠的力量越來越沉重,隔一會兒就問他:“刃余,還要多久?”

  他只說快了,她懷著孩子,在馬背上這樣顛躓,對她是怎樣的傷害,他心裡明白。

  他微微哽咽,曾經許她的安定靜好,都成了空談。他說:“對不起,我害了你。”

  馬蹄濺起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,她眨了眨眼,用盡力氣平穩氣息:“自我跟你那天起,就注定生死相依。”

  他心頭反倒平靜下來,這些天經歷過無數場戰鬥,他不是貪生怕死之輩。長淵岳家創立門派,至今已逾百年,三刀六洞的時代他經歷過。以一己之力迎戰追兵,不說退敵,替她爭取時間總還可以。

  他下意識握了握她的手,“我拖住他們,你帶上牟尼神璧先走。”

  她顫抖著喘息:“我不會生火,就算先走,最後也是凍死,倒不如夫妻在一處。”

  她確實什麼也不會,萬戶侯府的大小姐,名滿天下的不單是那張臉,還有這雙柔艷的手。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,讓她一個人進入雪域,只有死路一條。

  她貼著他,輕輕哭起來:“刃余,咱們一起走。”如果他現在下馬,就真的一個都逃不掉了。

  她戀戀不舍,他也沒有辦法。橫下一條心來,至多不過死在一起,便再也不提讓她先走的話了。

  長淵以北的這片雪域沒有名字,傳說山裡有凶獸,千百年來很少有人踏足。其實凶獸再凶,哪裡及人心黑暗,走投無路時,也許是救命的法門。他策馬奔進入口,常年不化的積雪填平道路,形成冰川,那彎弦月就掛在巍峨矗立的兩山之間,映照蜿蜒的幽谷,極具詭異別致的風味。

  身後追兵可能猶豫了下,並沒有立刻衝進來,那些來路不明的烏合之眾雖然貪婪,但更惜命。

  他帶著她一步步向前,她沉默了很久,無端讓他害怕。

  他喚她:“絳年,我們進來了。”

  她動了動,嗯了一聲。

  “你困了嗎?”他有些著急,“現在不能睡,睡了就醒不過來了。”

  這回她說好,可是背上破了的口子呼呼地灌進冷風來,把她的魂魄都要衝散了。她控制不住手腳,不想下馬的,卻摔了下來。他大驚,一躍而下托起她,然而月色下隱約的箭羽,讓他心頭擂鼓一樣大跳起來。他失聲:“絳年!”這才發現她背上的皮甲不見了,有箭射來,便是血肉相迎。

  其實他的傷不比她輕,破損的錦衣下千瘡百孔,只是她看不見罷了。

  那一箭射在她背心,當時只覺被重拳擊中,並不感到多疼。她甚至悄悄去拔,可是拔不下來,原來是被貫穿了,胸前能摸到箭尖。所以他說讓她帶著牟尼神璧先走,她不能答應。一起走也許他還能活,要是留下,必定全軍覆沒。

  她聽見他傷心欲絕的嚎啕,朦朧間看見雪域入口火光衝天,那些人追上來了。她想提醒他,卻除了本能地喘氣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
  生命在流失,孩子在肚子裡痛苦掙扎,她的視線定格在刃余揮起長劍的一剎那,他赤紅著雙眼說:“就算毀了神璧,我也絕不交給你們。”

  這場戰鬥空前慘烈,等不來援兵,無非生死相搏。他身手再好,以一敵百也難有勝券。數不清身上中了多少刀,他們問不出神璧下落,當然不會真的下毒手,只想消磨他的戰鬥力,這樣恰好給了他喘息的機會。他退回絳年身邊,用盡內力擊破冰川,那裂縫迅速蔓延,在他們腳下粉碎,眾人忙於應對,待回過神來再追尋他們夫婦,發現人早就不見了。

  雪域靜悄悄,沒有風聲,也沒有枝頭積雪跌落的動靜。平整如氈毯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紛亂的腳印,伴隨血滴砸出的小小的、深色的孔洞,一路蜿蜒進山腳突出的一塊巨石下。

  銀鉤樣的月亮,逐漸變成了棕紅色,照得滿地迷迷滂滂。石下一角有蜷曲的身影,緊緊抱著懷裡的人。撫撫她的臉,還是溫暖的,像睡著了一樣。他知道她已經死了,窮途末路之下,死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。

  他背靠崖壁,想起初見她的時候,正是煙柳成陣的季節。那時少年俠氣,鮮衣怒馬,一日看遍長安花。刀光劍影裡闖蕩的長淵少主,自詡也是風流多情的人。可就是那天,她站在畫橋上,不以為然的一眼,便讓他心如春燕,直到如今。

  他們認識好多年,一直沒有成婚。他在江湖上殺伐征戰,每每路過煙雨洲,都會去看她。兩地相思數十年,上年初夏終於把她娶回家,她風情又天真,需要最最花團錦簇的背景來烘托她。他以為自己有這個能力,結果竟連保護好她都做不到。那麼嬌脆的人,中了箭也一聲不吭,就這樣默默地死了。

  刃余低下頭,和她臉貼著臉,喉嚨裡泛起鐵鏽般腥鹹的味道,他說:“你走慢一點,黃泉路上等等我。”

  只是可惜了孩子,眼看足月了,他母親再也沒法生下他了。

  他伸手撫摩,作最後的道別。奇怪掌心裡凸起一塊,接二連三地叩擊,像在求救。他愣了下,看向絳年的臉,“他想活下去……”

  絳年眼角流下一滴淚,在朦朧的月色下瑩瑩發亮。

  刃余勉強支撐起來,握著手裡的刀慟哭。剖腹取子,多殘忍的事,可是孩子有活下去的權利。

  “給他一個機會……我知道你不會怪我。”

  他緊抿雙唇,干裂的唇瓣上溝壑縱橫,他咬緊牙關,把刀尖貼在絳年的肚子上。

  滿身的傷,流光了血,幾次險些睡過去,只有咬碎舌尖的痛才能讓自己清醒。

  孩子取出來了,是個女孩兒,那眉眼,隱約同絳年是一樣的。

  他脫下袍子裹住她,她那麼乖巧,大概知道境遇可危,不哭也不鬧。如果蒼梧城裡有人趕來救援,也許她能保住小命。如果不能……他的手覆蓋住了她的眼睛,掌底兩輪金芒沒入她的雙瞳,待光芒散盡,除了瞳仁的顏色相較別人更深一些,幾乎和常人沒有任何分別。

  “這神璧,不是什麼好東西。要是你能活下去,替爹爹守護它,要是活不成,丟了也不可惜。”

  他說完,長長嘆了口氣。掙扎著替絳年蓋好衣衫,夫婦相擁,把孩子護在胸懷裡。

  時間不多,但願她命大。父母的屍身涼透了,就再也溫暖不了她了。

  刃余轉過頭看向長空,天是墨藍的,這個冬天真冷啊。

  遠處回蕩起狼的嚎叫聲,他抬起手臂橫在孩子身前。等他僵硬了,至少也是一道小小的屏障——

  爹爹能為你做的,只有這麼多了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作者有話要說:

  ①《匈奴列傳》記載:鳴為響聲,鏑為箭頭,鳴鏑就是響箭,射出時箭頭能發出響聲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8:35 AM

第2章

  血的味道,最終引來了狼群。狼在距離岩石十步遠的地方徘徊,這是種聰明又孤勇的生靈,無法判斷危險性,不會貿然上前,通常成群結隊,窺伺等待。

  氣候太惡劣,每一口食物都得來不易。凝固的血,即便不再流淌,也散發出誘人的氣味。狼群飢腸轆轆,等了很久,不見它們的“食物”有任何動靜。頭狼發出號令,幾只膽大的慢慢上前,嗅了嗅屍體的手指和衣袂。正想招呼同伴,一聲啼哭迸發出來,小小身體積蓄了所有的力量,哭得雪原都微微打顫。

  狼群似乎受到了驚嚇,極速退開,但並不走遠。那孩子哭聲震天,對於平靜了千萬年的雪域來說過於喧鬧了。狼群面面相覷,又是一輪盤桓,聽那哭聲從高亢逐漸轉為低微,最後哼唧著,發出類似狼群幼崽的囁呫。

  頭狼抖了抖耳朵,它身後走出一匹母狼。母狼乳房飽滿,奶水充足,失去幼崽後黯淡的眼睛,在聽見嬰兒啼哭後陡放光芒。

  母性是相通的,即便不是同類,接納需要時間,仍舊阻止不了母狼試圖接近的欲望。

  狼群擺出攻擊的架勢,幾只年輕的公狼躍躍欲試,被她一一斥退了。她放矮了四肢,一點點靠近,失去怙恃的小嬰孩的臉,從袍子裡露出來,凍得僵白,但依然頑強。

  母狼過去嗅,嗅了半天猶豫著伸出舌頭,舔了舔孩子的臉。這時山崗間充斥起隆隆的馬蹄聲,由遠及近,恍如風雷。狼群頓時騷動起來,頭狼扭頭看了一眼,當機立斷帶領狼群奔向密林。母狼被落下了,她丟不下孩子,踟躕嗚咽良久,最後用前肢從屍體的懷裡刨出襁褓,叼起便追趕狼群去了。

  追擊千裡,如附骨之疽的殺手們終於趕到了,翻身下馬查驗,卻只有兩具冰冷的屍體。

  波月閣的護法探了刃余夫婦頸間天容穴,向上回稟:“已經氣絕了。”

  馬上戴著面罩的人居高臨下看著,語氣裡不無哀傷:“可惜了一代美人……搜他們的身,看看能不能找出神璧的下落。”

  希望微渺,以岳刃余的脾氣,縱死也不會便宜任何人。想從他身上搜出神璧,幾乎是不可能的。做做樣子吧,實在搜不到,也只能這樣向整個武林交代。

 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,江湖的風向一直在變,今天你是英雄,明天可能會淪為武林公敵。人活於世,離不開一個利字,當你太扎眼,又懷揣令天下人趨之若鶩的寶藏,那麼即便你一直積德行善,也照樣人人得而誅之。

  岳家手裡掌握著一個天大的秘密,牟尼神璧是打開孤山鮫宮寶藏的鑰匙。據說那裡面的財富,足夠創建一百個金玉王朝。發財,發大財,誰不想?岳家不是名門正派麼,潑上幾盆髒水,再以訛傳訛,追殺岳刃余完全可以標榜為替武林除害。說到底為岳家擋煞的只有岳刃余,誰讓他從他爹手裡接管了這個秘密!

  黑衣的殺手不住翻找,忽然有人驚呼:“柳絳年的肚子被剖開了!”

  幾大門派的領頭人紛紛下馬查看,血肉都已經凍住了,那肚子只剩個空空的血洞,裡面的孩子不見了。

  切口整齊,是用兵刃劃開的,岳刃余只著袍衫,外面的罩衣不知所蹤,可見是他把孩子掏出了母體。

  有人掩住了口鼻,嘴裡啐道:“真下得去手!這廝對外人狠,對自己人也一樣。”

  這樣的冰天雪地,一個剛出世的孩子,沒奶喝沒衣穿,活得下去才奇了。不過岳刃余既然把孩子接到世上,那麼牟尼神璧也許已經轉嫁到了孩子身上。

  雪域開始回旋山風,一個又一個風眼,掀起滿目蒼茫。隨手奪過火把照看,地上留下很多腳印,都有手掌大小,這是雪域特有的雪狼。

  障面後的人長舒了一口氣,“看來小崽子遇上狼群了,恐怕凶多吉少。諸位,還要繼續追嗎?”

  追上狼群,然後一只只剖開肚子查驗?畢竟雪狼才是這片雪域的王,誰也不知道它們的族群有多少數量。狼這種東西記仇,萬一惹惱了它們,到頭來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不一定。

  乘興而來,最後敗興而返,人人臉上寫滿了不甘。不甘也沒辦法,線索斷了,牟尼神璧下落不明,也許江湖反倒可以風平浪靜幾年。

  看看相擁的兩具屍首,仿佛一群孩子惡作劇後遺棄的犧牲品,雖然遺憾,但沒有人對此事負責。死了就死了,江湖上死個把人並不稀奇,過上三年五載,有新鮮的血液填充進來,誰還記得長淵岳刃余。

  他們中有人問:“要不要把屍體帶回去?”

  邊上人調笑:“你不怕岳少主還魂,拿劍捅你的屁股?”

  這麼一說到底作罷了,岳刃余曾經太厲害,即便現在死了,也依舊讓人心有余悸。

  這件事一完,回到江湖上,大俠們還是大俠。出於道義,草草把對手掩埋了,誰也不會再提起煙雨州的奇襲、蒼梧城外的聚眾伏擊。也沒有人唏噓香消玉殞的柳絳年有多可憐——畢竟追殺一個孕婦,並不是多光彩的事。

  散了,臨時結盟的隊伍瓦解,各回各家。多方人馬頭也不回地離開,唯獨那戴著障面的人勒馬駐足了很久,“岳刃余把孩子剖出來,是為了等岳家的救援。”

  可惜永遠等不來了,岳家內部此刻已是改天換日。神璧失蹤,走馬上任的新當家也不可能就此罷休。

  左攝提①道是,“岳海潮已經接管了長淵。”略猶豫了下,問,“神璧的追查,真的到此為止了嗎?岳刃余這些天馬不停蹄,根本來不及轉移神璧。”

  障面後的人轉過一雙長而媚的眼睛,眼波流轉,頗具日出桃花的蘊藉。

  “你覺得那些人會輕易放棄?花了那麼大的力氣追到這裡,空手而歸,誰也不甘心。”他策馬前行,一面拖著慵懶的長腔道,“改天吧,挑個好天氣,再搜查一遍。畢竟孩子死不見屍,也許有意外之喜也未可知。”

  ***

  果然後來不止波月閣,武林各大門派都沒有停止尋找牟尼神璧,只是各行其事,不那麼招搖罷了。

  人活著,總要有點追求。愛情啊,理想啊,是酒足飯飽後的衍生,歸根結底最重要的,還是錢。錢是世上最好用的武器,君子清且貴,不為五鬥米折腰,那是因為五鬥米實在太少。換成金銀滿車、珍珠滿床呢?大概和“男兒有淚不輕彈,只是未到傷心處”是一個道理。

  誰都不信牟尼神璧會憑空消失,岳刃余最後命喪雪域,那片人跡罕至的秘境,在江湖的驛馬風塵裡,成為武林人士經常光顧的地方。

  所謂的凶獸,其實是訛傳。不過雪狼倒確實存在,但行蹤不定,除了一些足跡,並沒有人發現它們的藏身之所。

  世上的成功,大部分是為有恆心,能恆定的人准備的,不論此人是正還是邪。時間像把篩子,六年的篩選,篩完了所有浮躁的門派,最後只剩波月閣還和這片雪域保持聯系。鬥轉星移,當初殺手彌城的兵戈之氣早已消散,波月閣每年固定幾次的尋訪,多則三五人,少則單槍匹馬,也使雪域的霸主逐漸適應了不時來自外界的擾攘。

  戒心未除,但不似最初那麼警敏了,雪狼成群出沒,甚至讓人看見了它們捕獵的場景。

  可能因為冰雪中等來一群黃羊不容易,所以狼群傾巢而出。那天恰好是左右攝提進入雪域不久,還沒來得及例行排查,便聽見隆隆的蹄踏如同千軍萬馬狂奔而至。兩人俱是一驚,本以為和其他門派狹路相逢了,沒想到出現的是慌不擇路的羊群,後面追趕著身形如箭的雪狼。

  可驚可駭,那些雪狼原來要比他們想像的大很多。軀干可抵兩個成年男人,如果後腿落地直立起來,真會讓人有巨石壓頂之感。它們極有戰術,三面包抄,圍追堵截,只需十幾匹,就能把羊群驚得大潰。

  兩人旁觀,慶幸有生之年能遇上這樣罕見的奇景,可是很快就被另一個景像衝擊得幾乎大叫起來——

  一頭體型略小的狼背上,背著個小小的孩子,襤褸的衣衫裡透露出來的皮膚,幾乎和這雪域的冰雪渾然一體。他應當是深諳這種騎駕的,身體壓得極低,一手抓著雪狼濃密的鬃鬣,一手握著筆直的樹枝。忽然揚手一個投擲,羊群頓時騷亂,如一片綴滿狼牙的旗幟,遇風急速抖動了下,又飛快向前。

  幾只黃羊失了前蹄,摔斷了脖子。可狼群並不滿足於這點成就,它們高高躍起跨越屍體,連視線都沒半點轉移,更快更團結地向兩掖擴散。廣闊無垠的平原是它們的戰場,因為速度極快,幾乎一閃而過。待左右攝提追出去時,早就不見了狼的蹤跡。只看見踏碎的積雪上橫陳著六七只黃羊,其中一只的後背上插著那根樹枝,隨著黃羊垂死前的痙攣,在雪地上畫出規則的扇形。

  “你看見了嗎?”右攝提顫聲道,“那孩子至多不過六七歲!”

  岳刃余和柳絳年死的那個月夜,恰好是六年前的今天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作者有話要說:

  ①攝提:天文學術語,在大角左右各三星,即所謂左攝提和右攝提。本文用作波月閣護法的稱呼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8:37 AM

第3章

  也許閣主的堅持,並不是沒有價值的。

  上前看,驚訝於一個孩子天生的臂力。穿透黃羊的樹枝是鈍尖,不說健壯的、奔跑中的活物,就是一灘死肉,拿把沒開鋒的鈍刀去割、去刺,也需要一定的力量。那麼小的孩子,卻有成人一樣的精准和技巧,這是何等令人難以置信的事。

  果然生肉喂養的就是不一樣!

  右攝提狠狠看了眼樹枝,復轉過頭,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,“我一直以為那小崽子已經死了,沒想到居然會被狼群養大。只要逮住他,帶回波月閣,閣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。”

  六年的出入查訪,其實已經不單是立功那麼簡單了,更是心裡的執念。發現岳家遺孤,簡直和發現寶藏的入口沒什麼兩樣。二人翻身上馬,順著浩蕩的腳印追出去,這片雪域太廣袤,跑了很遠,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蹤跡。當然雪狼的皮毛在這種環境下偽裝得很成功,他們只看見高高飄起又重重跌落的黃羊,原本是那樣大的一個整體,現在被衝散,變得七零八落,只余半數。

  不能再靠近了,右攝提比了個手勢,在谷口的岩石後隱藏。向外探看,混亂中那孩子的頭發黑得扎眼,很容易辨認。他參加了這場捕獵,所以有權分享獵物。從狼背上下來,像狼一樣四肢落地加入盛宴——把頭埋下去啃食,再抬起頭來,那張臉上沾滿了血,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。

  左右攝提交換了眼色,來人間一場不易,這孩子正處在生命的荒年裡,卻錘煉出了適於生存的野性,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?

  狼群數量不少,他們現在出手沒有勝算。只好再等一等,等到狼群各自回巢,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單,到時候不必驚天動地,就把事辦了。

  狼群在那裡大快朵頤,吃飽了,把剩下的整羊埋進雪裡,作為食物儲備。地面上的殘羹也一並打掃干淨,以免引來別的肉食者分搶。天氣不錯,晴空萬裡,日光下的狼群閑適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,再嬉鬧一番,這才不急不慢收兵回轉。

  大概是太松懈了,誰也沒有發現被跟蹤,回到崖上的巢穴,也是各回各洞,倒頭便睡。當初那個僥幸活下來的孩子,在這雪狼群裡過得很滋潤,雖然母狼後來又生過幾窩,但那些小狼長大後便離開母親自立門戶去了。只有她,格外被厚愛。母狼一直把她帶在身邊,陪伴她,教她狩獵技巧。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護,連狼都知道這個道理。

  六年前母狼從那塊岩石下叼回她,那小小的身體凍得冰坨似的。找到了乳頭,沒命地吮吸,喝下頭一口狼奶時,她就已經成為這狼群的一員。雪狼個頭大,蜷起身子把她裹進懷裡,可以很好地溫暖她。她就這樣,在狼媽媽的庇佑下長到了六歲。

  六歲的狼是成狼,六歲的孩子卻依舊還是孩子。她睡醒後閑不住,從洞穴裡爬出來,眯覷著眼睛,蹲在懸崖邊上曬太陽。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,她動了動耳朵回頭看,忽然發現了生人,驚得一躍而起,擺出了攻擊的架勢。

  身後是萬丈深淵,不能後退,她急起來,齜牙咧嘴發出警告式的嗚咽。左攝提舉著兩手,放矮了身子靠近,一面輕聲安慰著:“不要亂動……我不會傷害你。”

  可惜她聽不懂,一雙黑濃如墨的眼睛,眈眈盯著來人。

  陌生人逼過來,她倉惶退縮,腳踩到崖邊碎石,只聽見簌簌的墜落聲呼嘯千裡。她驚懼,弓起肩背發出更大聲的警告,一雙眼睛卻不停向身後飛瞥,大有縱身而下的意思。

  左攝提心頭大跳起來,好不容易找到的,如果摔下去,那六年工夫就白費了。他手忙腳亂,一指抵在唇前,“噓……噓……跳下去會死的,你可別亂動……”

  林子裡傳來大片枯枝折斷的聲響,伴隨沉沉殺機和敲骨裂肉的悶拳……忽然一個雪白的身影被拋擲出來,摔在崖前的空地上。那孩子見狀,受傷般嗚咽一聲橫撲過去,正好被左攝提截住了。畢竟六歲的孩子,空手白刃難以抗衡,於是張嘴便咬。左攝提痛得大叫,待手從她嘴下掙脫,肉已經少了一大塊。

  他氣極,照准後脖子就是一劈。先前沒命掙扎的孩子癱軟下來,他啐了口:“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種!”

  那廂護崽心切的母狼不好對付,他不得不放下孩子,和右攝提聯手。波月閣在江湖上是排得上號的,閣中護法和長老也都不是等閑之輩,合兩人之力,那狼就算再強悍,最終也被制服了。

  制服的結果,無非是獵殺。倒地的孩子不能行動,只能眼睜睜看著母狼被擰斷了脖子。

  從雪域帶回一個孩子,那孩子恰好和岳刃余的遺腹子年紀相仿,如果這個消息走漏,那麼波月閣就會成為下一個岳家。

  左右攝提秘密將人帶回了王舍洲,很奇怪,這一路上她不吵也不鬧,對比之前的乖張,安靜得竟像個正常的孩子。只是不能接近,一接近就齜牙,所以那身破衣爛衫無法更換,就這樣穿進了波月閣金碧輝煌的大堂。

  空蕩蕩的大堂裡,坐著那個眉眼如畫的男人,他偏頭打量了很久,最後露出一個滿意的笑來,“和她母親長得很像,是女孩兒嗎?”

  左攝提說是,“屬下等發現她時,她正騎在狼背上狩獵。這孩子有過人的臂力,一根樹枝就能刺穿黃羊。”

  大堂上的人“哦”了聲,似乎很覺意外,“她才六歲而已。”

  右攝提道:“若不是親眼所見,屬下也不敢相信。大概是狼的喂養和人不同吧,她自小喝的是狼奶,吃的是生肉,所以力量過人也就說得通了。”

  那人慢慢點頭,走近半步蹲下查看,看見她兩手被縛著,抬眉道:“解開。”

  右攝提有些猶豫,“這孩子野性難馴,解開怕她對閣主不恭。”

  波月閣主淡淡牽了下唇角,“我不怕。”轉過視線看他,“難道你怕嗎?”

  右攝提漲紅了臉,“屬下並不……”也沒有什麼可多言的,上前拿刀尖一挑,挑斷了孩子手腕上的繩索。

  可是變故來得那麼猝不及防,就在繩子被解開的一剎那,那孩子凶相大現,如同狼一樣,既快且准地咬住了右攝提的脖子。

  常年狩獵的動物都知道,如何能將獵物一擊斃命。她的牙齒穿透皮肉,咬斷了動脈,無論右攝提怎麼掙扎,她都如插進胸膛的利刃,紋絲不動。

  滾燙的血四處激射,那血腥的場景,連波月閣主都感到錯愕。然而小小的人有堅定的決心,她那雙烏黑的眼瞳,像落在一泓清泉裡的深碧,冷靜又滿含仇恨。懸崖上是右攝提擰斷了母狼的脖子,她還不知道生命裡更殘酷的真相,但是眼下的睚眥必報,就已經很讓人喜歡。

  左攝提要出手相救,被主人阻止了,“連個孩子都鬥不過,活著也沒用。”他笑吟吟看著,嘖嘖贊許,“可造之材,十年之後又是一把利刃。”

  右攝提死在了小兒之口,等他氣絕她才松開嘴,然後那雙濃黑的眼眸,又轉向了在場的左攝提。

  可是這回並不需要她大動干戈,波月閣主只一揚手,左攝提便倒下了。這孩子要留在波月閣,來歷不能有第二個人知道。世上什麼人最能保守秘密?只有死人。

  強與弱,一眼分明。小小的孩子沒有見識過這樣快捷的殺人手段,對他似乎有些畏懼,但天生不服管的叛逆,還是讓她產生了攻擊的念頭。

  她磨牙霍霍以作警告,可對方絲毫不放在眼裡,仍舊一步步逼近。她怒不可遏,發出嘶吼,正欲出擊,他屈起食指擊中了她的肩井穴,頓時身子麻了半邊,再也不能動彈了。

  抱胸看她,這倔強的孩子,依舊頑強地站著。他臉上浮起悲憫的神色,“衣衫襤褸,神璧無處可藏……也罷,已經等了六年,再等六年也無妨。”復撐著兩膝,同她高矮持平,溫聲寬慰道,“別怕,欺負你的人已經被我殺了,以後你就安全了。我叫蘭戰,是這波月閣的主人。你叫什麼?”

  孩子滿臉戒備地瞪著他,他咕噥了聲:“我忘了,狼沒有名字。”想了想道,“我給你取一個吧,叫岳崖兒,如何?”

  有了名字的孩子雖然照樣對他不友善,但似乎聽懂了他的話。

  透過一扇髹金雕花的朱窗,一彎新月掛在天上。她悄悄瞥了月亮一眼,被他拿住了視線。

  他說不,“不是天上的月牙兒。你姓岳,在山崖下出生,在山崖上被擒獲,叫這個名字很應景,恰好又取高天小月的諧音,不那麼棱角分明。”說罷笑了笑,負手長吟,“唉,我還是很敬重你父親的,否則可不會讓你認祖歸宗。要是隨便給你指個姓,你爹爹就算活過來也找不見你,你說是麼,崖兒?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8:40 AM

第4章

  當然蘭戰所謂的認祖歸宗,不過是讓她姓回岳姓罷了。天底下姓岳的那麼多,誰敢斷定她就是長淵岳家的後人?就算某一天引起了其他門派的懷疑,無能之人害怕成為眾矢之的,波月閣胸有萬古長刀,岳崖兒的存在只會助他號令群雄。到時候他也能登上眾帝之台,嘗一嘗那武林盟主的滋味兒。

  不過目前的當務之急,是如何調教這孩子。她在狼群裡長大,狼群裡的法則和人間世界是不一樣的,但有一點共通,就是服從。他把她領進了弱水門,交給蘇畫,“好好教導她,我要她身似楊柳,心懷利器。她不需要擁有太充沛的感情,但是必須懂得服從。”

  蘇畫聽後笑起來:“這卻難倒我了,一個沒有感情的女人,終究婀娜不起來的。”

  蘭戰親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臉頰,“我知道你有辦法。”

  蘇畫眼裡浮起荒寒,他轉身要離開,她倉促地“噯”了聲,倚門調笑:“你輕易不肯上我門中來,這孩子不是你養在外頭的私生女吧?”

  蘭戰沒有應她,眼梢輕輕瞥了她一眼,負手而去。

  蘇畫這才把視線轉移到這小小的孩子身上,仔細打量她,破衣爛衫,形同乞丐。不過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,尤其那雙眼睛,沉沉如碧潭。還有這雪一樣的皮膚,花瓣般輪廓飽滿的嘴唇,將來要是調理好了,風采當曠世。

  她很高興,遇見個好苗子不容易。弱水門是波月閣中最溫柔,也最陰毒的構成部分,每年送進來的女孩子不少,但門中除她之外,永遠只留四人。這四人是殺盡同伴才活下來的佼佼者,名額有限,人員更新替代永不休止,活著全憑實力。這孩子是蘭戰親自送來的,留下的囑托也和別個不同,想必來歷不簡單吧!

  閣主的面子總得賣,看這孩子的頭發絲都結成了綹兒,她牽起袖子撥弄,“你可真髒……”話音才落,那孩子齜起牙,發出憤怒的嘶吼,要不是手縮得快,恐怕叫她咬著了。

  妖嬈的美人勃然大怒,出手擊中了她的膻中穴。孩子旋即倒地,她才有空關心指尖粗礪的磨砂感。

  捻了捻,深褐色的粉末,是血?這麼小的孩子,這麼凶悍,又不會說話,野獸似的。她鄙棄地皺了皺眉,先洗洗吧,髒得都沒人樣了。

  這一洗,換了三桶水才徹底洗干淨。僕婢忙碌著,給她穿上新衣,綰起頭發。蘇畫抱胸旁觀,因為先前那一擊,這孩子還提不起勁兒來,手腳雖老實了,眼神卻殺氣騰騰的。她倒沒放在心上,只覺得這副皮囊確實夠格進弱水門,但這份驍勇,也讓人感到頭疼——

 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,稍有行動能力她就不客氣地下嘴,把那個給她系裙帶的婢女咬了個血肉模糊。

  裙子又髒了,蘇畫暴怒,罵道:“不知好歹的東西,你是屬狗的嗎?”她本來就耐心欠佳,忽然覺得沒意思了,吩咐左右,“把她關進暗室,先教她守規矩。”

  於是岳崖兒被蠻橫地拖進一道石門,關進了冰冷的屋子。

  暗室是真的暗,伸手不見五指。但頂上有個小小的孔洞,當太陽升起的時候,一束光從那孔洞裡直射進來,可以照亮地心極小的一片。

  游走了一整夜,又冷又孤獨,她輕聲嗚咽,聲音裡滿是凄惶的味道。最後累極了,蜷曲在那叢光下,睡夢裡見到了狼媽媽,就站在林子外面,可是無論她怎麼奔跑都無法靠近它。最終筋疲力盡,抽搐著四肢,淚流滿面。

  ***

  蘇畫後來成為她的師父,其實說師父,也不准確,確切來說是管理人。她的身手、戰術,及籌謀,由波月閣中頂尖的高手傳授,甚至蘭戰心情好時,也會手把手教她制敵的訣竅。

  她很聰明,天生是習武的料,這點可能有賴於武學世家的根骨,和身體裡某種不可琢磨的力量。十三歲那年,她對戰弱水門四星宿,當時的畢月烏、心月狐、危月燕、張月鹿滿員,只有殺了她們其中之一,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門。最後那場廝殺,她一戰成名,四星裡排名第一的畢月烏死在她劍下,她輕而易舉就成了弱水門四星之首。

  論武戰,且難不倒她,最讓她困惑的是蘇畫口中的兵不血刃。波月閣一向為江湖中人辦事,只要出的錢夠多,可以滿足委托者所有要求。有時單純武力解決不了的買賣,則需要動用弱水門。這世上最危險的就是蛇蠍美人,她千方百計接近你,柔弱是最好的掩護。一旦你疏於防範,下一刻她的刀就會割破你的咽喉。

  蘇畫作為門主,言傳身教盡職盡責。

  上巳節前接了個任務,刺殺五陽的副教主。五陽的江湖地位頗有根底,副幫主勇猛好戰,一雙鐵臂銅環,在琅嬛洞天的神兵譜上排名第八。這樣的人,正大光明對戰不好應付,他不擅酒,不好色,唯一的毛病就是愛賭。波月閣的可怕之處,在於擅長發掘人的軟肋,並且從那創口潛入,刨骨三尺。這次的目標棘手,蘇畫決定親自出馬。此一戰不單要完成任務,更是為給崖兒做示範。她之前幾次出戰,都是以武力取勝,關於如何運用女人的本錢,她實在一點都不明白。

  “你知道女人最厲害的武器是什麼?是身體。有的人據說不好色,其實是沒有遇上合乎脾胃的美。世上男人不過那幾種,逐鹿天下的英雄不會排斥侍劍的美人,酒池肉林的建造者,總要花心思弄幾個絕色點綴油膩的背景,他們都缺不得女人。而你要做的,僅僅是投其所好。女人相較男人更容易行事,到了緊要關頭,可以化作比男人更鋒利的匕首,所以我們弱水門,創建至今一直是閣主的左膀右臂。”

  崖兒抬起眼,“閣主是哪種男人?他喜歡哪種女人?”

  “他?他野心勃勃,需要女人,卻不愛女人。”蘇畫在梨花樹下教她跳軟舞,袒露的雪臂和纖腰,扭動起來靈蛇一樣,邊舞邊道,“有些男人你可以接近,但走不進他心裡,不過對於我們來說,這樣已經足夠了。三尺之內是我們的天下,靠得越近,勝算越大。你要記住,和男人周旋的時候,不能一心想著如何殺死他,你得學會享受,他快活,你也快活。只有臨時起意的殺機,才能讓人防不勝防,在殺他之前,你甚至應該讓自己感覺愛上了他……我這麼教你,違背了閣主的命令,不過管他呢,如果他只想把你鍛造成利刃,當初就該送你進生死門。”

  當天夜裡,蘇畫就搖身一變,變成了烏曹六博館的荷官。

  江湖兒女,並不那麼拘小節。賭桌上熱情似火,正如她的“侍劍美人論”所說的,無論多不近女色的男人,這時候都會痴迷於那雙搖動骰子的雙手。

  蘇畫的美,在骨相而不在皮肉。她可以蒙住面目,僅憑一雙高擎的玉臂,就俘獲大多數男人的視線。風情當然越露骨越好,易了容的崖兒混在人堆裡,看她一腳踏在桌上,半露著酥胸和光致致的大腿,成為牌局上最引人注目的流光。

  買定離手,吆喝聲四起。五陽的副幫主就坐在蘇畫的裙裾下,飄拂的畫帛時時撩撥過他的臉,那黑骰上的白點,此刻比性命更重要。他赤紅著雙眼,咬緊牙關,咬得下頜肌肉凸起。

  十賭九輸,可是今天運氣頗佳,一連贏了四場。那位副幫主賭場得意,笑得聲如洪鐘,待賭局散了,一把抓住搖骰的荷官,把剛才暗暗接住的骰子塞進了她手裡。

  嗅嗅她鬢邊的山茶花,常常一副諷世模樣下撇的嘴角,此刻也揚了起來,“多謝美人相助。”

  蘇畫沒有說話,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劃過他的臉,又輾轉滑向別的賭桌。

  這招欲拒還迎不是無用功,等到四更時分賭局暫止,蘇畫走出烏曹六博館的時候,那位副幫主還在街口等她。然後順理成章的,他進了蘇畫的鴛鴦帳。

  蘇畫說,男人只有在欲仙欲死的時候,才會扔下兵器放松警惕。如果你有把握趕在他解開你的衣襟前宰了他,那就當機立斷,免於吃虧。如果沒有把握,便只能“他快活,你也快活”,然後再伺機下手。

  憑蘇畫的身手,一旦近身就用不著兜圈子了,可她容忍那個副幫主輕薄她,放慢了動作,範本似的演示給梁上的人看。

  十六歲的岳崖兒,對男歡女愛一竅不通。蘇畫的言傳身教最初讓她一頭霧水,直到她從戒指上牽出天蠶絲,一場血腥殺戮真正拉開帷幕,她才品咂出其中的玄妙。

  “他碰你的時候,師父不覺得惡心?”

  蘇畫笑了笑,“習慣就好。”

  “我永遠不會為完成任務出賣色相。”倔強的孩子,面對將來不可測的變數也言之鑿鑿。

  蘇畫“哦”了聲,知道她輕視她的做法,冷笑一聲道:“那是因為你沒有遇見真正想殺,卻又殺不掉的人。等到那一天來臨,你自然會明白我今天所說的話,不信咱們走著瞧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8:42 AM

第5章

  太長遠的事她不願意去想,骨子裡的野性和疏狂,促使她更喜歡直接的殺伐。她可以雪夜叩開江湖大盜的大門,也可以單刀趕赴邊疆刺殺將軍。

  蘭戰說過,要把她鍛造成波月閣最好的殺人武器,她的多次出入江湖,一半是為別人消災,另一半是為蘭戰肅清前路。

  當初一同追殺岳刃余夫婦的五大門派,到現在都沒有完全放棄,坊間關於岳家遺孤的傳聞也從來沒有平息過。讓崖兒手刃他們,像苗人養蠱那樣,把競爭者全部殺光,於她算是報仇,於波月閣,則避免不必要的擾攘。

  蘭戰的算盤打得響亮,崖兒的身世只有他一個人知道,不到萬不得已,他不打算公之於眾。可是再服從的殺手也是人,只要她能聽能看,早晚還是會有所察覺的。

  那天是滿月,她剛跑了趟參商的總舵,舵主兒子的腦袋還在她包袱裡裝著。事辦完後路過夷水邊的酒館,略頓了足,決定拐進去喝兩杯。

  這雲浮大陸上,其實並不只有人,有時錯身而過的,也可能是妖。不過人道和妖道謹守兩界的規則,混雜在一處,也不做深交。通常人是無法分辨皮囊後的原形的,但崖兒八歲起就具備那項異能,她看得出酒館的老板是只鶴,跑堂的酒保是狸貓。

  大多時候,妖比人更誠實。

  酒館裡長年聘請說書人,不時從江湖恩怨,講到廟堂情仇。說書人的故事需要素材,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,其生死都能引出醒木拍案後的娓娓道來。

  岳崖兒要了壺酒,點了盤牛肉,對有人抱怨血腥氣刺鼻充耳不聞。她是易了容出來的,不必動用美色惑人,永遠是兩根八字眉,兩撇小胡子。

  說書人可能是這江湖上感情最豐沛的一類人,說到雄壯處氣吞山河,談起兒女情長,也是纏綿悱惻當仁不讓。今天故事的主角,是十六年前的長淵少主。直到今日,說起岳少俠的夫人,仍是艷名遠播無人可及。萬戶侯府的嬌小姐,曾經引多少英雄豪傑競折腰,可惜她只對長淵少主一往情深,最後落得雙雙失蹤的下場。至於生死,當初參與其中的五大門派諱莫如深,雖然江湖上眾說紛紜,但更多人還是傾向於他們帶著神璧隱居世外了。

  英雄末路,美人枯骨,這是善良的聽客不願意聽到的。說書人也在故事結尾留了白,因為牟尼神璧徹底消失,至少為他們夫婦尚在人間提供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佐證。

  可是崖兒聽見酒保嘲諷地嗤笑了一聲,她轉頭瞥他,卻只看見那豆眼朦朧的臉上,長久不變的一副苦相。

  他經過她身邊,她伸腳勾絆,酒保踉蹌了下,納罕地看她,她牽唇一笑,“我想知道他們的下落。”

  酒保沒有應她,偏頭打量春凳下凝集的那灘血,面無表情道:“客官,您的油壺好像漏油了。”

  想從妖口中套話,其實不難。尤其開著酒肆茶寮的,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此處彙集,聽得太多了,心裡裝不下,只要有人打探,他們就願意講,反正他們不必遵守人道的那套規矩。

  酒保的嘴砸得嘖嘖有聲:“岳刃余和柳絳年早死啦,死在長淵以北的那片雪域裡。當時柳絳年懷著身孕即將臨盆,武林正道追殺他們,他們夫婦走投無路入了絕境。柳絳年死後岳刃余剖腹取子,那孩子後來和神璧一起下落不明,但岳氏夫婦確實留在雪域,被那些人草草埋葬了。”

  崖兒捻著花生衣,含笑問他:“你怎麼知道這些內情?是你親眼所見嗎?”

  酒保說是啊,“當初我就在長淵。可惜不能插手,遠遠看了會兒就離開了。”

  “那牟尼神璧究竟是什麼?”

  酒保撓了撓頭皮,“據說是日月之精所化,兩璧相合,在琅嬛神兵譜上排名第三。當然最要緊的是它可以打開孤山的寶藏,這也是武林人士不惜大開殺戒的原因。”

  ***

  岳崖兒提著人頭回到波月閣,她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人暗中監視,所以即便巨石壓喉,也得小心吞咽下去。

  也許蘭戰並沒有想要隱瞞她,也或者他低估了六歲孩子的記憶力,她到現在都清楚記得,他為她取名時說過的那段話——“我很敬重你父親,否則不會讓你認祖歸宗。要是隨便給你指個姓,你爹爹就算活過來也找不見你。”

  她究竟是怎麼來到這世上的?是她母親慘死,他父親親手接生了她。以前她不懂,覺得自己就是雪狼的孩子,現在想來真是可笑。狼怎麼能生出人來,必定是自己流落在雪域,狼媽媽收養了她。當初左右攝提闖上山崖殺了狼媽媽,她以為那時候的痛已經是極致了,可現在拼湊出身世,心上的傷口便無限擴大,在暗夜裡汩汩流出血來。

  她不知道父母生前受了多大的罪,這些年她殺了那麼多人,從來沒有想過被殺是什麼滋味。如今得知自己父母的遭遇,曾經的刀槍迸鳴,都變成了罪罰。她找到自己的由來,然而真相那麼殘酷,必須有人為十六年前的殺戮負責。兩條人命,不能就這麼白白算了。

  波月閣難逃干系,他們從雪域發現她,帶回她,絕不是偶然。可蘭戰這人不好對付,她到此刻終於明白蘇畫的那句話。想殺但殺不掉,蘭戰是第一人。

  她把參商少舵主的腦袋扔在了大堂上,撲通一聲,包袱散開了,一個腦袋骨碌碌滾出去丈余遠。

  座上的人看了眼,“崖兒此行辛苦了。”一面揮手,屏退了左右。

  她還是淡淡的樣子,說不辛苦,“為閣主分憂,是崖兒的本分。”

  蘭戰聽後只是點頭,從上首緩步下來,黑色的袍裾劃過台階,留下一串纏綿的弧度。

  這是個復雜的人,慈眉善目,但心如蛇蠍,如果沒有見識過他的兩面三刀,也許會被他溫柔的表像迷惑。他走到她面前,仔細端詳她的臉,可能極不喜歡這張面皮,伸手把它揭了下來。

  卸下平庸的偽裝,背後的面孔驚為天人。雖然他知道岳刃余和柳絳年的女兒自然不俗,但十年前那個又髒又野的毛孩子,實在無法讓他想像她今天的輝煌。

  天生尤物,只可惜不夠柔軟。他垂眼一瞥,她左臂的衣袖上破了一道口子,有血漬隱約透過來,不必查驗,自損又是三百。

  他悵然嘆了口氣:“你在蘇畫門下這麼多年,沒有學到她的半分皮毛,到今天依舊只會肉搏。”

  崖兒抬起眼,不像以往那樣,拿一句“只要達成任務,不計任何方法”回敬他。她的臉上甚至湧起一點羞澀的味道,低聲說:“閣主沒有查驗過屬下的課業,怎麼知道屬下未得門主真傳?屬下只是覺得對戰更直接,與其費盡心機虛與委蛇,不如真刀真槍浴血沙場。”

  這麼說倒也沒什麼錯處,就是想法太男性化了。蘭戰沉默,踱過去看那顆孤零零的人頭。轉身的一霎,她看見他眼裡波光微微一漾,這位閣主的無懈可擊終究還是有破綻的。

  “回來的路上,去了陰陽樓?”他狀似無意地問,“我記得那樓裡有個了不起的說書先生,昨天講了什麼故事?”

  崖兒說:“長淵岳家的故事,還有岳刃余和柳絳年的相識相戀。”

  蘭戰頷首,“這說書人是江郎才盡了,這麼老舊的事也拿來消遣。”言罷回頭望了她一眼,“你方才說我沒有檢查你的課業,那現在咱們就來查一查。你知道閣中弟子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麼?”

  她輕輕吸了口氣,“是服從。”

  “很好。”他對掖著雙手,平靜地看著她,“把衣服脫了。”

  她吃了一驚,一雙烏沉沉的眼睛裡湧起倉惶,但沒有任何異議,抬起手,把夜行衣脫了下來。

  他好整以暇,看她只著中衣站在那裡,啟唇道:“再脫。”

  她是一個合格的殺手,殺起人來毫不猶豫,脫起衣裳來也當如是。

  中衣蛇蛻一樣落在腳下,她忍怒忍得辛苦,鼻尖上浮起一層細密的汗,但依舊昂首而立,沒有半點畏縮。

  本以為這樣已是極致了,可那兩個字又一次從他口中逸出來,“再脫。”

  她只覺腦子發脹,那點忍耐像一觸便會斷裂的弦絲,如果不是清楚沒有勝算,她現在就想殺了他。

  眼中淚心上血,暫時只能囫圇咽下去,她扯去肚兜的決絕一如拔劍的姿勢。蘭戰應當是很滿意的,隱約的情欲在他眼底微漾,他啞聲說:“脫光。”

  少女無暇嬌脆的身體暴露在十一月的寒流裡,然而這具身體是溫熱的,散發出氤氳的香氣。她今天徹底了解了父母的生平,不知有何感觸?他想看看她所謂的服從能夠做到什麼程度,如果她有半點異動,那麼這輩子都別想再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。

  還好,她老老實實照做了,看來那對夫婦沒有在她心上留下痕跡,狼養大的孩子,冷血在所難免。他放心之余開始寸寸查驗,岳刃余究竟把牟尼神璧藏到哪裡去了。

  十六年了,下落成謎,這個遺孤身上沒有任何地方和神璧有牽扯。但他不相信,孩提時期也許沒有覺醒,如今她長大了,可以熟練操控這具身體,倘或有變化,也該是時候了。

  只是看著看著,神智會受些影響。她很好地傳承了她母親所有的優點,當年弱柳扶風萬人空巷,柳絳年幾乎是所有男人心頭的朱砂痣。如今她的女兒就在他面前,這樣逼人的美貌,更勝其母,多少可以彌補他最初的遺憾。

  他把手覆在半邊稚乳上,“崖兒懂得什麼是人間極樂麼?”

  她雙眼灼灼看向他,“閣主想讓屬下服侍?”

  他微怔了下,“你不願意?”

  她不說話,笑容裡有種耐人尋味的冷嘲,似乎是嫌他過老了。

  老麼?十六年前的閣主和十六年後,樣貌上幾乎沒有任何差別。蘭戰忽然改了主意,舒口氣輕輕微笑,“穿上吧,小心著涼。”目光復又流連一顧,轉過身,往大堂深處去了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8:45 AM

第6章

  如果是一般人,在得知父母的死因後,必定會展開調查,可是崖兒沒有。她只是站在暗處靜靜等待,六年的狼群生活,教會她狩獵時需要耐心。蘭戰對她應該是起疑了,他辦事向來穩妥,既然不擔心她會拔劍相向,那麼一定是准備好了對付她的辦法。

  牟尼神璧,一切都是因它而起。她很好奇那東西究竟是個什麼樣子,據說她父母殞命後,這件器物就消失了,但以蘭戰今天的舉動來看,這神璧多多少少和她有關聯。

  也許就在她身體裡,到了孤注一擲的時候,蘭戰可能會把她一截一截剁碎,來證明他的猜測。

  她探過手摸了摸她的佩刀,暫時她只能賭,賭蘭戰沒有十足的把握,不敢冒險殺她。因為她一死,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的人就沒了。找不到牟尼神璧,別說孤山鮫宮,連龍涎嶼他都過不去。

  彼此似乎都極有耐心,一番風雨一番秋,一等又是四年。

  崖兒倒沒有讓蘭戰失望,她按照他多年前給她定下的目標快速成長,有時候莫名迸發出來的力量,連自己都覺得心驚。

  波月閣中已經沒有能教授她武藝的老師了,她把蘭戰身邊的四大護法戰了個遍,以一對一皆可戰平。雖說四人聯手她尚且不能敵,但假以時日,想做到也不是難事。

  她這些年不聲不響地精進,蘇畫都看在眼裡。武學方面的造詣還在其次,最可喜的是忽然開了竅,面對男人不再疾言厲色。必要的時候,也能功深熔琢,媚無煙火地周旋。

  一個女人,有頂尖的手段、執著的心性、清嘉的唱念,這些融合起來,早已無懈可擊,連蘭戰看她的眼神都日顯痴迷。一顰一笑可以千嬌百媚,但她不風塵,且永遠保持春陽般瀲灩的天真。雨天坐在烏桕樹下陪她制扇,潔白的皓腕隨風引絡,攪雨成絲,誰能想到這樣的一雙手,早就飲夠了人血。

  春雨織成的絲緞名叫冰紈,冰紈制扇,夏天能驅散暑氣,這是機緣巧合下,崖兒跟一個方外人學來的。蘇畫的扇架子奢美,兩人合作,制出來的扇子可謂一絕。

  “蒼靈墟的魚夫人想要一把,托人傳話,願意拿雲芝車來換,我還沒答應。”她笑道,低頭續上斷裂的絲線,蔥綠色的繚綾映襯纖長的脖頸,人像蘭花一樣干淨純粹。一面說,一面轉頭問她,“師父上次說想換一輛車,雲芝車如何?”

  所謂的雲芝車,當然不是真拿雲芝做車。雲芝是一種意向,煙雲繚繞回旋,人在霧中端坐,那是蒼靈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東西。

  蘇畫倒不以為意,只是問崖兒:“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?”

  崖兒笑容更盛,眼睛裡風煙俱靜。她說:“喜歡啊,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,我會更加熱愛這片紅塵。其實波月閣裡,很多人的命運多舛,受的罪越大,越該好好享受世間的繁華。我是個大俗人,所有榮華富貴我都愛,所有能叫人快活的東西我都喜歡。人活著不能自苦,師父當初不就是這麼教我的麼。”

  蘇畫聽後慢慢微笑,“可我現在好像沒有什麼能夠繼續教你的了。”

  她沉默下來,東方晨光熹微,蟹殼青逐漸散去,她呵了聲,“天亮了。”

  後來她找到蘭戰,直白地告訴他:“我不想留在弱水門了,那個地方不適合我。”

  蘭戰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一天,平靜地問她:“依你的意思呢?”

  她說:“我想進生死門,如果閣主恩准的話,願伴隨閣主左右,為閣主效犬馬之勞。”

  蘭戰眯覷起了眼,“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嗎?”

  她臉上露出迷離的笑來,“閣主在崖兒心裡,就像父親一樣。”

  說起她父親,如同按在了機簧上,蘭戰自然提不起興趣來。不過她既然有意留在總門,倒也不是不可以。牟尼神璧下落不明,已經二十年了,沒有人的熱情經得起二十年的消耗。這時候似乎正合適,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,他養兵千日,終不能無止盡地等下去。但這樣一個尤物,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。作為男人,總會有些別樣的心思,她越是欲拒還迎,便越能勾得人火起。

  他答應了,“護法之中給你添個席位,但位置越高,責任便越重大,你可能勝任?”

  她說能,“屬下為閣主肝腦塗地。”

  接下來的任務,確實比之前要棘手得多。她奉命刺殺白狄大將,那是個從獸演化而來的族群,習慣出入傾巢,且戰鬥力驚人。她在軍中潛伏了七天,終於等到白狄大將出營,帶了一支較小的隊伍,大約十七八個人。等他們離營五裡,那兒恰好是一片三面環山的平原,天色絕佳,地形絕佳,就到了她大開殺戒的時候了。

  關於戰鬥,她從來沒有退卻過。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援助,照四大護法對她的評價,就是驍勇、嗜殺、自大。

  因為自信,所以自大。她從來不給別人添麻煩,同樣也不希望別人麻煩她。再生死一線的險境,死活都聽天由命,遇不到好的搭檔,情願孤軍奮戰,也不願意花費精力,去顧全另一個人的安危。

  刀鋒在曠野上縱橫,身上還穿著潛伏時的鎧甲。白狄人身形高大,血液充沛,一刀斬下去,簡直像砍破了水囊,閃躲不及就濺得滿身滿臉。

  終於,最後那個難纏的將軍也倒下了,她站在累累屍骨之間,血珠順著甲片蜿蜒而下。一只雄鷹從頭頂掠過,撲動健壯的雙翅,直衝九霄,尖厲的呼嘯回蕩在殘陽落下的一霎。她執劍四顧,一切逐漸隱沒於黑暗。白狄大將的屍體仰天躺倒著,她彎下腰,把手懸在他的面門上。略一使力,他體內的藏靈子被震出來,一束三寸來高的光體,浮在半空中微微一晃,轉而大放光明,是七夜鬼燈擎。

  極少數白狄人死後能煉出藏靈子,而藏靈子又有六夜和七夜之分,七夜為佳,六夜次之。具體是什麼,大概就是魂魄之類的東西。尋常人死後魂魄會散,白狄則是凝聚起來,只要你有能力鍛造它,它可以變成引魂幡,甚至是有靈性的,最精純的武器。

  那只蘭戰用以監視她的鷹是個急性子,戰鬥一結束就忙於回去報信,白白錯過這麼重要的情報。她心滿意足把藏靈子收進掌心,正打算離開,忽然周身一陣奇怪的震動,眼中灼燒起來,越來越燙,越來越燙……直到滾滾如岩漿。

  她捂住眼睛,驚惶地跌坐下來,只覺那眼眶裡有什麼猛地一掙,直竄出去。等她定睛看,是兩輪形如陰陽魚①的玉璧,一為青碧,一為紫金。起先撒歡式的呼嘯來去,等野夠了才回到她身邊,戀戀不舍地,在她周身縈繞打轉。

  崖兒怔怔看著,仿佛陳年的創傷被猛地撕開,無所皈依的心,終於有了安放處。

  她緊抿嘴唇,淚眼朦朧望著暗夜中明滅不定的光輪,那是素未謀面的父母,在和她委婉話別。她沒有想到,藏靈子竟然能催逼出神璧。從今天起,爹爹的遺志由她繼承,爹爹的遺物,也由她接管。

  白狄一戰驚天動地,回到王舍洲,蘭戰對她的能力大加贊賞。她仍舊是波瀾不興的樣子,在那片曠野上的所有經歷,也如驟雨入海,半點沒有顯露出來。

  “白狄的那個將軍很難對付,屬下傷了元氣,恐怕要閉關養息一陣子。”她艱難地笑了笑,眼波裡有羸弱的底色,“閣主能否容我休整幾日?”

  世上總沒有那麼不近人情的主人,蘭戰雖然多疑,終究不便多說什麼,體諒地吩咐了幾句,便容她告退了。

  留在波月閣裡,做什麼都有第三只眼睛。所幸這些年她摸透了周圍的地形,若水之淵有個不為人知的岩洞,穿過那重厚厚的水幕逆勢而上,岩洞高於水面且只有水下一個入口,在那裡煉藏靈子,可以放心不受人窺視。

  七夜鬼燈擎,顧名思義需要七夜琢磨,成也是這七夜,敗也是這七夜。一般人想煉造唯其難,但崖兒因為有神璧的佐助,顯然事半功倍得多。

  她到現在才明白,為什麼自己會和常人不同,別人看不穿的妖魅她能看穿,別人提煉不出的精魄,她順勢就能吸納,一切都有賴於這塊神璧。細想想,又覺得那麼悲愴,神璧能識天地鬼神,卻唯獨對人心無可奈何。那些江湖門派全力搶奪,父親帶著懷孕的妻子,害怕顧全不上,始終隱匿神璧的下落。如果當時只有他一人,那些烏合之眾還會是他的對手嗎?

  追擊千裡,俠客百余,她一點一滴收集父母的遭遇,多一分了解就多一分鑿骨裂肉的痛。第七夜,她在憤恨裡煉出一雙劍靈,化了形的少男少女向她俯首時,她想時候快要到了。只待一個萬無一失的時機,她要殺光波月閣當初參與追殺的所有人,還她爹娘一個公道。

  出關後,蘭戰似乎有意閑置她了,他要殺眾帝之台的左盟主,只打算派破軍和貪狼出馬。

  當今的武林盟主分左右,左盟主稍弱,也是神兵譜上排第二的人物。兩位護法硬著頭皮接令,臉上多少有些為難之色,沉默良久的崖兒忽然開口:“關山越不是等閑之輩,一旦失手,波月閣就岌岌可危了。屬下請命,和兩位護法一同前往,或者屬下一人獨行,也可以。”

  這話立刻引發了兩位護法的不滿,他們大皺其眉,叱道:“岳崖兒,你別太猖狂!”

  她眨眨眼,委屈地嘟囔:“我只是想幫忙而已。”

  兩位護法對她的扮豬吃虎嗤之以鼻,蘭戰卻失笑,語氣裡頗有縱容的味道:“你才出關,身體不知恢復得怎麼樣。這次和貪狼、破軍一同前往……也好,多個人多分保障。不過這是最後一次派你出戰了,終究是個姑娘,這些年弄得滿身傷,我心裡也不忍。”

  兩位護法暗中交換了下眼色,茲當閣主憐香惜玉的心又發作了。然而其中緣故只有崖兒知道,今次之後,蘭戰是下定決心在她頭上動刀了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作者有話要說:

  ①陰陽魚:指太極圖中間的部分,其形狀如陰陽兩魚互糾在一起,因而被習稱為“陰陽魚太極圖”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8:48 AM

第7章

  對付關山越的這一戰,當真殺得日月無光。

  左盟主畢竟是左盟主,非尋常武林人士可比。他們制定計劃,在鵲山九道口堵截他,當時他一人一馬,正在去往俞元的路上,前方突兀地出現了兩個信馬由韁的人,穿一身黑衣,閑適地扛著重劍。日光正盛,黑衣上泛起細碎的光,待走近時才看清,黑袍上甲片密集,一層趕赴一層,每片鱗甲都只有指甲蓋大小。

  見多識廣的左盟主很快辨清了他們的來歷,“波月閣的人?”

  貪狼說是,“關盟主行色匆匆,這是要去哪裡呀?”

  關山越道:“會一位舊友。二位阻我前路,不知有何貴干?”

  破軍懶得多做周旋,兩眼陰鷙地望著他,“聽說左盟主為人仗義大方,我們兄弟想借盟主一樣東西使使。”

  波月閣在江湖上的名聲一向欠佳,他們的出現,勢必是帶著殺機的。關山越料定他們不懷好意,卻也不想先挑起事端,只道:“只要關某力所能及,二位請講。”

  破軍一笑:“現成的——項上人頭!”

  話音方落,兩人便騰身而起,那兩柄重劍的劍首聚氣成芒,精准、勢不可擋地向關山越襲去。

  崖兒並沒有現身,那兩位護法心氣甚高,一向瞧不上女人,他們不歡迎她插手,只讓她在邊上歇著。她也樂得自在,搖著她的冰紈扇,坐在枝頭冷眼旁觀。高手過招,一招一式都透著沉沉殺機。關山越的佩劍是茨山太阿,鐵英的劍身因多年殺伐,磨練得鏡面般精光四溢,和重劍相擊,也絲毫不落下風。只覺滿眼劍氣縱橫,如驚雷劈空,樹頂的崖兒卷起垂落的畫帛,暗暗嘆了聲“好劍”。

  只是關山越似乎有難言之隱,一味接招卻不避讓,這樣下去再好的功夫也會被拖累死。但於她,倒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,最好他們兩敗俱傷,也免得她多費手腳。

  你來我往百余回合,關山越最終把背上包袱解下,小心翼翼放在了路旁。他們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,崖兒悄悄潛過去看了眼,原來包袱裡是個孩子,小鼻子小眼睛,精瓷做成的一樣,正閉著眼睛沉沉好眠。

  她怔了一下,想起自己的父母,多年前是否也像關山越一樣,拼死保護她。誰知她這裡正唏噓,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暴喝:“放開孩子!”然後一股劍氣橫掃過來,她拔起身形退開三丈遠,才發現破軍和貪狼已經陳屍在那裡了。

  左盟主果然名不虛傳啊,普通的兵器怕辱沒了這場戰鬥,她兩袖一震,雙劍在手,正好借此機會,試試她新煉的好東西。

  七夜鬼燈擎,花開兩朵,各表一枝。崖兒有時候頗具姑娘別致的心思,她給雙劍取了花的名字,雄劍叫撞羽,雌劍叫朝顏。對手足夠強大,才能激發出更深層的力量,撞羽朝顏是精魄化成的,茨山太阿就算再鋒利,終究是凡品。關山越橫劍迎接她凌厲的攻勢,幾個回合折損,最後一擊,太阿被斬成了兩截。

  劍柄執在手裡,劍身落進塵土,關山越兀自心驚,待回過神來,對方的劍已經抵上了咽喉。

  挫敗感陡然而生,沒想到英雄一世,最後敗在了一個姑娘手上。他長吁了口氣:“閣下也是波月閣的人?”

  年輕的姑娘莞爾一笑:“波月閣護法,七殺。”

  他忽然想起上回做壽時,那個算命的瞎子對他的批語,言道今年是他最初的凶年,沒想到這麼快就應驗了。他戀戀看了路邊的襁褓一眼,“關某不懼死,但求姑娘一件事,留孩子一條命,他才三個月。”

  崖兒偏頭思量,“等他長大,尋我報仇嗎?”

  關山越的臉色變得很難看,這樣的英雄豪傑,臨死前為孩子忍氣吞聲,也著實叫人惆悵。她的話,其實不過調侃,轉而正色道,“我也請教左盟主一件事,只要據實回答,我可以放你離開。”

  關山越猶疑地看著她,“姑娘請指教。”

  “二十年前追殺岳刃余夫婦,左盟主是否參與?現如今牟尼神璧的下落,左盟主知不知情?”

  關山越幾乎不假思索,接口道:“岳刃余夫婦的死我知情,但並沒有參與。牟尼神璧的下落我從來沒有過問,姑娘恐怕是問錯人了。”

  她露出枯寂的笑,那笑容鑲嵌在精致的臉孔上,說不出是怎樣悲苦的味道。

  忽然她揚手,一道劍氣從他鬢邊呼嘯而過。關山越帶著赴死的心,本以為就此千古了,沒想到那把劍貫穿了天上的飛禽,從高空杳杳墜下來,噗地一聲落地,是一只尖爪利喙的鷹。

  她收起劍,攏了攏朱紅的衣襟,曼聲道:“看在孩子的份上,就不殺你了。人情留一線,將來我不做波月門護法了,左盟主若在江湖上遇見我,請為我周全。”

  關山越意外之余遲遲向她拱手,她妖俏一笑,躍上馬背疾馳而去。那回眸的一瞥,竟讓他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來。

  ***

  這趟任務損兵折將,兩死一傷,崖兒拖著千瘡百孔的身體回到總門時,連蘭戰都大吃了一驚。

  她從馬上摔下來,掙扎著匍匐在他腳下,顫聲說:“屬下等追蹤關山越至九道口,雖周詳部署,仍舊不敵。破軍及貪狼戰死,屬下僥幸逃脫,冒死回來稟報閣主,請閣主責罰。”

  蘭戰立在那裡,臉色鐵青。波月閣創建至今,辦事從來沒出過岔子,這回派出三員猛將竟這樣結局告終,實在令人匪夷所思。

  關山越身為左盟主,論手段,他承認他厲害,但厲害不到那種程度,畢竟他和右盟主厲無咎之間的差距不是一星半點。原本照蘭戰的設想,三人聯手穩操勝券,而今一敗塗地,恐怕真正原因不是關山越多戰無不勝,而是有人刻意制造了這種局面。

  他若有所思,垂眼看她,她身如柳絮,伏在地上瑟瑟發抖。他蹲踞下來,勾起她的下巴,然後手指順著纖細的頸部線條滑下去,落在她胸前衣衫的裂口上。

  捻了捻,濡濕黏膩,有血的味道。他嘴角微沉,指尖探進裂帛,從琵琶骨下的創口長驅直入——他要看一看這傷口究竟有多深,是敵人的手筆,還是自傷的苦肉計。因為他想不明白,為什麼行動失敗,連鷹都回不來。如果一切都是天意,那未免太巧合了,而他從來不相信這種無緣無故的巧合。

  手指在她的傷口裡肆虐,皮開肉綻的聲音如絲弦斷裂。他看向她的臉,她咬牙忍著,臉色慘白,卻不發一句告饒。他說:“你知道錯在哪裡麼?你錯在一個人活著回來,難以自證清白。”

  冷汗浸濕她的頭發,淋淋漓漓砸落下來,她始終垂著眼沉默不語。在他考慮是不是該趁她還有一口氣,現在就把她投入煉化爐時,那蛾翅一樣的眼睫輕輕顫動了下,他聽見她艱難地說:“屬下知道規矩,我本不該活著,可是我想……再見閣主一面。”

  他怔了怔,竟有些不知所措。撇開他的君子好色,多年相處,就算養只貓狗還有感情,何況她是活生生的、活色生香的人!

  波月閣主鐵石心腸,但對於美人恩,向來不忍拒絕。這份感情可能出於一個女人少時最素樸的思慕,加上他們之間原本相隔的血海深仇……一切那麼禁忌又迷離,激發出他隱約的清夢來。

  她把手蓋在他的手背上,那樣似是而非的味道,恍惚在他心上抓撓了一把。她眼波凄凄,虛弱而哀懇地說:“現在我如願見到了你,哪怕此刻就下陰曹,也死而無憾了。”

  她說完後佯裝昏死過去,天知道她是忍著怎樣的惡心,演完這場掏心挖肺的戲碼的。

  蘭戰對她有意思,女人在這方面有驚人的洞察力,她能從他的一個眼神,一個細微的肢體動作中感受到。其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,他們是同一類人,同樣的敢於冒險,同樣敢賭。她賭蘭戰貪圖色相,尚未吃進嘴裡之前舍不得放手;蘭戰賭她傷勢的真假,在他得償所願前,有沒有發動奇襲的能力。

  硬碰硬,也許有勝算,但勝算不大。琅嬛洞天神兵譜上的排名,僅限於當初參與眾帝之台盛會的各方豪傑。還有一部分沒有出席的人,再高的造詣也不會記錄在冊,比如蘭戰。

  沒有明碼標價,才最最深不可測。倘或她技不如人,抑或恰好只夠勉強應付他,引來波月閣弟子,對她不利。所以她必須保證萬無一失,先摘下蘭戰的腦袋,再招安各門弟子——外面的世道太亂了,總得有個地方安身立命。她雖恨波月閣,但在此間生活了十幾年,熟悉這裡的一樓一台、一草一木。再討厭的地方只要變成自己的,自然也就討厭不起來了。

  蘭戰是個解風情的人,她這一傷,並沒有送她回她的下榻處,而是進了他的臥房。

  大夫為她診斷,揭開衣裳傷痕累累,有些地方的皮肉都翻卷起來,一瞬讓他有些疑惑,世上真的有人能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嗎?

  詢問她的傷勢,大夫說:“傷口深淺不一,淺者在肌理,深者入骨髓,短時間內恐怕不能隨意行動了,閣主要想再驅使她,就得容她靜養。”

  一個狼群喂大的孩子,一度和小獸沒什麼兩樣。當時那些和她過招的同伴,沒有人憐惜她年紀小,上了戰台就是真刀真槍。經常一刀砍下去,砍得白骨綻露,她能吃痛,傷得再重也挺身站著。為什麼人越大,越不中用了?

  蘭戰把他的疑惑直言說了出來,大夫聽後撓了撓頭皮,“可能因為女孩子在初潮之前是不敗金身,初潮之後每月失血,身體就大不如前了吧。”

  大夫的解答固然啼笑皆非,但說出了一個事實,無論如何,岳崖兒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了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8:50 AM

第8章

  成熟的女人好,令人著迷,讓人歡喜。

  其實對於岳崖兒的錘煉,他終究還是手下留情的。波月閣中的弱水門,本來就為達目的,什麼都豁得出去。收伏那些女人,自有他們的一套。自尊這種東西,常常會成為殺手前進的絆腳石,要打碎自尊,最直接的,便是讓她們沒有執念可守。人一旦一無所有,就變得無敵。女人的底線是清白,所以弱水門裡的女人,幾乎每一個都接受過脫胎換骨的洗禮,包括蘇畫。

  被陌生男人強暴,羞於啟齒,又無處可去,於是把一生獻給波月閣,這是門派高層心照不宣的秘訣。原本身在其中的岳崖兒也免不了俗,但因為她的過於驍勇,恐怕能做成這事的人不多。曾經太陰和破軍請願前往,但最終沒有等來他的首肯,這事便擱置了。

  現在想來,那時就有私心預備留給自己。畢竟如此美人,二十年前錯過一次,二十年後不想再便宜別人了。

  大夫奉命開方抓藥去了,幽暗的臥房裡只剩他獨自站在那裡。燭火跳動,隔著紗帳映照出曼妙的輪廓,他的視線停留在那截水蛇般的腰肢上,當年通天塔前,柳絳年一曲《綠腰》動九州,現在她女兒的時代到來了,只要願意,崖兒的成就可以遠超她母親。

  可惜恐怕沒有這樣的機會了,他等了二十年,沒能等來牟尼神璧的下落,最壞的方法是殺雞取卵。如果一切盡如人意,也便罷了,但若是雞腹空空,那就連最後的希望都沒有了。所以他在考慮,是否應該勉為其難,尋求長淵岳家的幫助。雖然現在的掌舵人不是嫡系,但終歸同出一門,也許岳海潮知道一些不為外人道的內幕也不一定。

  千回百轉,無非想魚與熊掌兼得。男人在這種事上彷徨也是人之常情,畢竟千金易得,美人難得。

  他站了很久,最終踏上寢台,在她身旁坐了下來。

  細細端詳,脆而易折的東西都帶著涼意,她的眉眼涼薄,可能連她自己都不自知。但這種涼,又是溫吞的美無法比擬的,越鋒棱畢現,越具致命的吸引力。

  他有些貪婪地審視她,那斑駁的血跡,在花一樣的身體上綻放。他不由自主伸出手,輕撫心衣下袒露的皮膚。

  因為傷口牽痛,她微聲長吟,他沒有收回手,她睜開了眼睛。

  過於親昵,有狎戲的嫌疑,但他不以為意,她也沒有生氣。

  “你醒了?感覺如何?”

  她潦草應了聲,低低囁嚅:“是屬下無能。”

  無能不無能,現在再說已經多余了,他只問:“關山越此行共幾人?出九道口往哪裡去?”

  崖兒艱難地撐身坐了起來,粗喘兩口氣道:“他去俞元,不是孤身前往,身上還背著個孩子。”

  蘭戰“哦”了聲,“那應當是他妹妹的孩子。赤白大戰,鮮虞慘遭滅族,他想把孩子送回俞元老家,讓他妻子代為撫養。”說罷想起來,如果他們此戰成功,那這孩子的遭遇便和岳崖兒頗為相似。是否正因如此,她才有意手下留情?

  她卻悵然,很後悔的模樣,“是屬下等不夠縝密,當時明知他是從中山國回雲浮,因為沒發現孩子的蹤跡,錯過了拿捏他軟肋的機會。沒想到那麼小的孩子,可以藏在包袱裡。破軍和貪狼被他斬殺後,屬下一人實在難敵……可是閣主,屬下並不是貪生怕死……”

  他點了點頭,“不用多做解釋,你的能力我知道。現在木已成舟,只能再想辦法補救。”

  案頭巨燭的燈芯突地輕聲炸開,然後熄滅,半間臥房陷入朦朧之中。隱隱綽綽的美色此時更顯誘惑,他的手指也從心衣底下移上去,輕揉慢捻著,“崖兒,你覺得我老麼?”

  她氣息咻咻,望他的眼惺忪含情,“閣主春秋鼎盛,從屬下第一次見你至今,十四年了,閣主的樣貌從來沒有任何改變。”

  如此良辰如此夜,似乎最適合用來調情。他的逼近沒有讓她怯懦,反而勇敢地迎迓上去。

  “崖兒命苦,原本流浪在外,和野獸無異。是閣主把我帶回人間,撫養我,給我名字。這些年承蒙閣主教誨,我對閣主的感激,終我一生都難以報答。”她慢慢靠過去,蘇畫傳授她的媚功,到了最終檢驗的時候。她在他耳畔吐氣如蘭,花瓣樣的粉腮,若即若離地摩挲他的臉頰,“以前對閣主,崖兒滿心的敬畏,生怕唐突,辱沒了閣主。可今天命懸一線時我細數平生,才知道心裡最記掛的人,原來是你。”

  沒有人能拒絕美人如泣如訴的告白,她急促的呼吸掠過他鬢邊,本來就無風三尺浪的一池春水,被攪得愈發澎湃。

  他閉上眼睛,倒也沉浸,但所有感官集中到她身上,她的一舉一動他都能察於微毫。

  她的話語變得嬌而軟,嗡噥的紅唇貼在他滾動的喉結上,“ 孟子說:人少則慕父母,知好色則慕少艾。於我來說,父母是閣主,少艾亦是閣主。”

  她是個聽話的徒弟,蘇畫有高論,殺人不能流露殺機,你須先騙過自己,才能騙過別人。假裝自己愛他,情真意切到連自己都快相信了。高高在上的閣主並不了解這些技藝的法門,只要他將信將疑,她就成功了一半。

  手從他的寬袍大袖裡蜿蜒而上,攀到他的肩頭,再蠕蠕向胸前彙合。松垮的交領禁錮不住騷動的心,他饒有興致看著她,享受那雙柔荑的放肆和野蠻,縱容她把他弄得衣衫不整。

  蘭戰是個雅致的人,雖然至今未娶,但生活中的任何細節都精益求精。他的領上有蘭桂的香氣,多少平息了她翻騰的脾胃。她和他貼肉廝磨,魔咒般地說:“我曾經不止一次幻想今日,可閣主離我太遠了,我只配給你賣命,不敢奢望可以這樣靠近你……”

  蘭戰氣息漸漸不穩,處子的幽香伴著血腥氣,那種靡廢又強烈的刺激儼然催情藥。她纏上來,他從善如流,這具身體像野生的青蘿,甚至不需要他的引導,在懸崖峭壁上也能頑強生長。

  他在一片暈眩中思緒紛亂,牟尼神璧必然和崖兒有關,而她長久以來的水波不興,也許就是缺少一個契機。裂變一下,或者會爆發出無數種可能,他很甘於充當那個引子,來見證一個女人驚人的蛻變。

  男人的想法有多齷齪,她都知道。蘭戰只有一雙手,可是這雙手不知什麼時候變成無數雙,從上至下,無處不在。她忍住滅頂的的屈辱感,等他沉迷,放松警惕。吃些虧在所難免,可是只要能替父母報仇,這點委屈根本不算什麼。

  他在上,撐身看她,身形的差距讓她篤信徐徐圖之並沒有錯。

  他撩起她的裙裾,仿佛還有一點人性,“崖兒身上有傷……”

  她的手在他尾椎部位鼓勵式地點壓了下,然後緩緩上移,“你是我的藥。”

  情欲這種東西,一旦被勾起就很難澆滅,尤其是男人。蘇畫教出了個好徒弟,她沒有這方面的經驗,但悟性極高,大有青出於藍的勢頭。他沉身覓蓬門,找見歡樂的去處,正待入港,忽然頸間一道涼意劃過,有什麼紛揚而下,染紅了煙羅帳。

  咻咻的激射聲,隨著脈動高低起伏。他下意識拿手去捂,卻發現無論如何都捂不住了。

  瞿然望她,她提劍而起,身軀玲瓏有致,臉上表情平靜。劍首一劃,把他捂傷的右手也斬落下來,笑著問他:“疼麼?”

  失血太多,又伴著割肉斷骨的痛,他臉色慘白,說不出話來。可是這樣的折磨遠沒有結束,她砍下他所有手足,把劍插進他的大腿,前後搖動,搖出了個巨大的口子。

  “閣主,當初你們有沒有這樣虐殺我的父母?告訴我,你現在害怕嗎?”一面說,一面仔細盯著他的眼睛,嘖嘖驚嘆,“原來人的眼神可以這麼狠毒,你恨我,想殺我吧?可惜你沒有手,連劍都握不了了。”

  曾經絕世風流的波月閣主,五官因驟變扭曲,他咬牙切齒:“岳崖兒,老子技不如人,居然上了你的套!”

  她冷冷一哼:“你好色,早該想到終有一天會栽在這上頭。你不是一直對我垂涎三尺嗎,臨死前完成你的夙願,也算對得起你了。不過說真的,你真叫我惡心,你的臉,你的嘴唇,你的手,還有……”她拔出撞羽,對准他臍下三寸的地方,“這個東西。”

  蘭戰的表情變得空前驚惶,男人死到臨頭了,最放不下的還是那贅物。

  他越在乎,她便越要毀滅。拿劍首撥了撥,呲之以鼻,伴隨他的一聲慘叫,她媚聲笑起來:“這下糟了,閣主下輩子恐怕要做女人了。”

  他奄奄一息,兩眼卻死不瞑目地懸望,她想起來,“閣主這輩子最大的願望,就是找到牟尼神璧吧?”她湊過去,雙瞳裡星芒乍起,然後兩道光合二為一,在他上方炫耀式的凝聚旋轉。她換了個輕快的語氣,“你看,命運就是弄人,千方百計求而不得的東西,其實一直在你面前。”

  臨死之前的可望不可即,才是最大的折磨。

  蘭戰帶著遺憾死了,她默默看了會兒,心上的傷口,終於在這個冬夜結上一層薄薄的痂。

  不緊不慢穿好衣服,她發出閣主號令,召來所有弟子。隨手一扔,將蘭戰的腦袋扔在了他們面前。

  眾人呆若木雞,驟然的變故驚壞了他們。冷血美人垂眼睥睨,寒聲道:“波月閣今日起姓岳了。前任閣主斃命 ,新舊更替本是天道,沒什麼可奇怪的。如果在場的各位有誰不服,可以同我一戰,只要戰贏我,這閣主的寶座就是他的。”

  可惜,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半步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8:52 AM

第9章

  她見到蘇畫,淡然對她笑了笑,“師父,我要做的事做完了,從今天起,我想過自己喜歡的生活。”

  蘇畫點頭,似乎對一切變故並不感到意外。養虎為患,可能這詞用得不太妥當,但於蘭戰,確實是如此。十四年前她就覺得那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來歷不簡單,十四年後果然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。這世上的因果報應,向來只會遲到,從不缺席。該還給別人的命,隔著山海別人都會來取,何況像蘭戰這樣,太過自信,試圖枕刀入眠的。

  反正大勢已去,她率先臣服,拱起兩手道:“弱水門誓死效忠閣主,隨時聽候閣主號令。”

  既然有人領頭,余下各門只有順應天意了。江湖人士之間的情義,有時比玄鐵堅硬,有時卻比琉璃更易折。門派裡的新舊交替,就像皇權變更,勝者為王的定律放諸四海而皆准。戰敗的前任閣主人走茶涼,如果沒有確切的利益牽連,誰也不會再想起他了。

  岳崖兒長舒了口氣,這麼多年的蟄伏,到今天才雪恥。眼前的這幫人她都了解,欺軟怕硬,你比他們強,他們就賓服你。她是瞧不上這些人的,但目前大勢方定,暫且將就吧,等過段時間騰出手來,再另行處置。

  轉過頭看蘇畫,“師父,收殮蘭戰的事,就托付你了。”

  她知道蘇畫當初被斬斷後路,是蘭戰親力親為。女人對於自己的第一個男人,多少會有些感情,不論是愛還是恨。

  蘇畫道好,彎腰拾起蘭戰的頭,提裙進後寢。繞過屏風看見床上散落的肢體,她皺了皺眉,怎麼都想不起這人活著時,是怎樣的高高在上了。

  長著一副好皮囊,做盡人間腌臜事。她捧著人頭站了會兒,垂手捻起床沿上遺落的那塊肉,推開窗戶,照准牆外的豹籠扔了過去。

  原本的四大護法,死了破軍和貪狼,只剩太陰和巨門。當年追殺岳氏夫婦,他們四個都有份,後來埋屍的地點也只有他們知道。

  岳崖兒能夠自由行動後的第一件事,就是帶他們奔赴雪域。她沒有別人那樣承歡父母膝下的福氣,每每午夜夢回,嘗到的無非是令人窒息的痛苦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帶回雙親的遺骨,不讓他們再暴屍荒野。她當了那麼多年無主的孤兒,找到父母,以後便有親人可以祭拜了。

  三騎快馬奔走在無邊的雪域,崖兒在這裡生活過六年,論地形,其實比任何人熟悉。太陰和巨門帶著她兜圈子,她心裡有數。反正她也沒打算放過他們,等找到爹娘的墓地,她會拿他們的血來祭奠亡靈。

  半個時辰前標注的記號就在腳下,她勒住韁繩原地盤旋,似笑非笑看了他們一眼,“二位護法是在考驗我的耐心嗎?”

  太陰和巨門嘴上敷衍:“屬下等不敢,只因多年未來此地了,一時有些找不准方向。”

  她哦了聲,“如此還是由我來為二位指路吧!”抬起馬鞭直指西北,“那裡是雪域咽喉,兩山高起,下有幽谷,長約百余丈。當年我還小,跟著狼媽媽在此狩獵,外面的世界春暖花開時,成千上萬的黃羊會向谷外遷徙,我們只要守住那裡,就有吃不完的獵物。”

  她的話讓兩人大吃了一驚,不由慌張起來,“閣主怎麼……會流落在狼群裡?”

  她乜斜他們,“這麼多年了,蘭戰始終沒有告訴你們真相。十四年前,也就是岳刃余夫婦遇害六年後,左右攝提將我帶回王舍洲。蘭戰為我取名岳崖兒,據說是因為敬重我父親為人,有意讓我認祖歸宗。我知道二十年前的千裡追擊,你們參與其中,後來掩埋屍體,你們也經了手。我此來是為尋找父母的遺骸,你們只能助我,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。”言罷輕吁了口氣,“好了,現在告訴我,我父母究竟葬在哪裡。同門一場,別逼我動干戈,傷了和氣,大家面上都不好看。”

  兩位護法交換了眼色,突來的撥雲見日簡直令人狂喜。難怪蘭戰對她格外不同,岳刃余的女兒,一定知道牟尼神璧的下落。蘭戰死在她手裡,大抵是因為好色輕敵,他們不一樣,對女人再有興趣,也不會到那樣走火入魔的地步。這雪域一望無際,連半個鬼影都沒有,現在下手,正是大好時機。

  巨門的佩劍錚然出鞘,殺氣騰騰舉在了頭頂上,“岳崖兒,你自視過高了。當初我們能殺你父母,今天一樣能殺你。”

  平靜了多年的大地上,終於又傳出了兵戈碰擊的迸鳴。天上徐徐降落的雪,和劍氣劈斬濺起的積雪相接,把這琉璃世界攪得混沌一片。

  杉樹林裡有成叢的呼吸,靜靜停在那裡觀望,是雪狼群。人和人之間的戰爭它們不會參與,但不時飛濺的血卻刺激它們的神經。頭狼抖了抖耳朵,向前邁了半步,清澈的眼底倒映出平原上的景像,纏鬥的人幾次錯身,很快從三個變成了兩個。

  忽然一聲長嗥傳來,那是極其熟悉的,屬於雪狼特有的邀請進食的信號。這下子再也按捺不住了,狼群如離弦之箭,紛紛衝出樹林,衝向了戰場。

  然而那嗥叫不是狼發出的,狼群沒有靠近,只在周圍壓身徘徊。之前草率拔劍的人已經伏屍在地,一手控住對手命門的女人繼而發出類似嚶嚶啜泣的聲音,仿佛母狼溫柔召喚狼崽離洞的鼓勵。頭狼微怔了怔,仔細看她的臉,終於辨認出來,猛然歡快地撲過去,低垂的尾巴左右搖擺剮蹭地面,揚起了漫天的雪沫子。

  太陰幾乎要被嚇傻了,一則納罕於岳崖兒驚人的精進,二則對忽然出現的狼群深懷畏懼。頭狼和岳崖兒翻滾嬉戲的時候,那些狼兵狼將就圍著他打轉,利齒離他之近,腥臭的氣息全噴在了他臉上。

  十四年沒見了,狼群的首領早已經更換。現在的頭狼長了雙白耳朵,崖兒一眼就認出來,那是狼媽媽親生的孩子,當初和她在一個窩裡呆著,她天天抱著它睡覺。後來白耳朵被媽媽趕出去,很長一段時間它會偷偷溜回來和她見面,那時候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是異類,在他們心裡,一個窩裡住過的,就是世上最親密的伙伴。

  比起和人打交道,崖兒更喜歡狼,他們簡單直接,愛憎分明。

  巨門的屍首,白放著也是浪費,她示意狼群進食,白耳朵首肯之後,十幾只狼一哄而上,轉眼把屍首瓜分殆盡,腸子都拖出去好幾丈遠。目睹了一切的太陰嚇得呆若木雞,崖兒說“走吧,帶路”,他跌跌撞撞把她帶到崖石邊,找到了三塊碎石堆疊起的簡易墳墓。

  “是這裡?”她面無表情地問他。

  太陰說是,“當初為了日後便於辨認,特意壘了三塊石頭。”

  她顫抖著吸了口氣,雪域冰涼的空氣,激得她胸肺生疼。她慢慢點頭,“你的任務完成了,上路吧。”話音才落,兩彎旋轉的神璧俯衝下來,一個交錯又奔向天際。太陰撲倒在墓前,身下的雪很快被染紅,崖兒摘下他的腦袋,恭恭敬敬擺放在三塊石頭上,“我以仇讎之血告慰爹娘,二十年了,女兒接你們離開這裡。”

  她磕了三個響頭,怕驚動爹娘,開始徒手刨挖。那塊山岩提供了極好的庇佑,雪域二十年的積雪,落到墳塋上只薄薄一層。她猩紅著淚眼,把土一捧一捧搬開,血淚和著泥沙,越往下卻越情怯起來。

  這黃土下埋的不是別人,是她的生身父母。他們素未謀面,今天竟要以這種方式相見。她一直在想,雪域天寒地凍,他們的屍身有沒有可能保持完好。如果能,讓她有幸見他們一面,可真要是那樣,又是何等殘忍的一件事。

  結果奢望終究是奢望,他們落葬時沒有棺木,多年下來早就成了嶙嶙白骨。回過頭去想,六歲之前她曾不止一次從這裡狂奔而過,如果那時爹娘在天有靈,會因無法相認感到難過麼?

  她把屍骨捧進包袱裡,跪得太久難以起身。白耳朵在一旁嗚咽,撞羽和朝顏化成人形上來攙扶,囁嚅著喊她:“主人……”

  她搖搖頭,“我不要緊。”仔細系好包袱的對角,背在身上。趁著天還沒黑,得走出這片雪域。

  狼群送了他們好遠,她只是揮手,讓它們回去。

  朝顏說:“為什麼不帶白耳朵一起走?我看它很喜歡主人。”

  崖兒笑了笑,“這裡是它的家,它留在這裡能稱王,跟我回去只能當狗,將來它會恨我的。”

  朝顏初開靈竅,好些東西一知半解。她看了看撞羽,他的臉上一派肅穆,看來他是聽懂了。

  崖兒回到王舍洲,命人覓了一處吉地,作為父母最後的佳城。一切安排妥帖,她從正午站到次日清晨,雖然結局悲傷,但同穴而眠,他們的愛情是圓滿的。她原先不信世上有愛情,太多的薄幸男女游戲人間,最終不過一拍兩散。但自己爹娘的不離不棄,又讓她看見另一種希望,只是她不知道,自己是否能像她母親一樣幸運。天地間好男人終歸是有的,但她恐怕沒有那樣的造化,得以遇上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8:56 AM

第10章

  蘭戰時期的波月閣,門下豢養了無數死士殺手。受人錢財與人消災,所到之處腥風血雨,江湖上無人不知其大名。

  殺伐痛快且有癮,習慣了用最直接的方式處理問題,要想變得委婉不太容易。但如崖兒曾經和蘇畫說的那樣,嘗遍了大悲大痛,她想去愛一愛噴薄朝陽,紅塵萬物。所以她清理門戶,改閣為樓,大敞開曾經神秘森嚴的樓門,迎向無邊的亂世。

  王舍洲的歷史上,至此多了一座波月樓,給人說書,為人排憂,提供菜色,但不留人住宿。起先江湖人士怵它的前身,知道樓裡上至樓主,下至跑堂的,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,不敢光顧。後來熱海上來了位錦衣公子,一擲萬金地領著八方妖魅夜宴十六洲,最終在王舍建起了連綿的濱水樓台。於是來往的人多了,肅殺之氣漸漸衝淡。波月樓裡美人妖嬈,男鮮生猛,俠客們即便走遍千山萬水,不來此間消磨,照樣夠不上江湖地位。

  不過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。蘭戰何等人物,死得如此蹊蹺,自然引發整個武林的興趣。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回避,就可以不去面對的。岳家一輩子守著一個秘密,這秘密傳到她這輩,變得如此渺茫,她必須探究一番。如果一切真實存在,犧牲尚且有意義。但假如僅僅是謠傳,那麼父輩所經歷的硝煙,便是一場陰謀和鬧劇。

  崖兒這些年出入江湖,也聽到一些傳聞,據說寶藏位於孤山鮫宮。但那座鮫宮確切的位置沒人說得清,只知道在羅伽大池上。所謂的大池,並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,其實就是方外的海。探尋神璧的由來,只能一人獨自前往,因此臨行前隨意交代了聲,挑個雨後急晴的下午,牽上一匹馬就出門了。

  大池在西邊,以前她也遠行過,但從沒有走出雲浮大陸。這次快馬加鞭跑了半個月,終於看見雲浮的界碑,也看見了大陸之外的浩淼無邊和人煙絕跡。

  她站在最後一塊陸地上向遠處眺望,水面平靜得如同一面鏡子,如果沒有懸浮的雲,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裡相接。背上的雙劍嗡聲一震,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後,撞羽說:“主人稍待,我去弄條船來。”

  這兩個煉化的精魄,身上有她的心血,朝顏天真又嗜殺,撞羽卻穩重而老成。以前一個人走南闖北,寂寞的時候沒人說話。現在有了他們,能作伴又能辦事,比帶著一大幫手下方便得多。

  朝顏的臉鮮煥可愛,只有十三四歲模樣,偎在崖兒身邊,輕聲問:“主人,我們出海干什麼?”

  崖兒說:“去找孤山鮫宮,我要看看岳家世代堅守的秘密,究竟存不存在。”

  朝顏很高興,“那找到寶藏,我們是不是就發財了?”

  崖兒聽得發笑,“你是一把劍,要錢有什麼用?”說著把視線調向遠方,喃喃道,“我只是不懂,究竟多大的誘惑,才能讓他們草菅人命。如果那個寶藏不存在,誰又該為我爹娘的死負責任。”

  朝顏臉上露出哀傷的神情,摸了摸她的手道:“反正我們已經把波月閣主殺了,主人算一算還有多少人逍遙法外,等回到王舍洲,屬下替你殺光他們。”

  她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,這六年來殺的人已經夠多了,蘭戰的刻意安排下,死在她手上的宿敵,在當年的事件中都排得上號。如果說殺光,恐怕這武林就不剩什麼人了。明處暗處、參與和指使的,有幾個清白?

  臨水站了會兒,撞羽回來了,撐著一條木船緩緩駛近。葛布麻衣的少年站在船頭,春陽照著白淨的臉,竹篙每次的劃動都激起一串清響。

  他招手,“碰巧遇上一只狐狸,和他借的船。主人上來吧!”

  崖兒提起裙角正待一躍,見他跪在船頭俯下身子,遠遠向她伸出手。她心下安然,深知這些劍靈永遠不會背叛她,跋山涉水這麼遠的路途,慶幸不再踽踽獨行了。

  搭著撞羽的腕子跳上船,回身看朝顏,不知她什麼時候到了船尾,笑嘻嘻把著櫓道:“我力氣大,我來搖船。”

  木船在滿目金芒裡駛向那輪落日,羅伽大池上依舊半絲風也沒有,只有船櫓激起的漣漪,在平靜的水面上留下蜿蜒的軌跡。

  要找到孤山鮫宮,必先找到龍涎嶼。她手上有一張羅伽大池的水域圖,那些三三兩兩分布的島嶼,像局散後棋盤上來不及歸攏的棋子,並沒有什麼規律可言。龍涎嶼的位置很奇特,太歲和寄祿之間有個長而狹窄的入口,穿過那裡再行半天可以抵達。但這地方實在太神秘了,傳說島上有龍,枕石一睡,涎沫浮水,日久年深堆積起來,就成了龍涎香,龍涎嶼因此得名。至於為什麼說想找到孤山鮫宮,必先找到龍涎嶼,是因為鮫人以龍涎為至寶,有了鮫人的下落,鮫宮自然也就不遠了。

  只是這條航線漫長,離岸稍遠後便張開了船帆,但因風平浪靜,這帆的作用實在不大。好在劍靈不知疲倦,撞羽和朝顏日夜輪替,三個晝夜後終於遠遠能看見太歲和寄祿兩島的輪廓了。

  崖兒撐著身,懶散地坐在船篷頂上,一邊玲瓏的肩頭從交領裡滑出來,如頭頂那輪明月般白潔圓潤。今晚夜色不錯,水面上銀輝萬點閃耀,抿一口酒,辛辣的絲縷蜿蜒而下,即便已經深入羅伽大池,也並不覺得冷。水上沒有參照,目測就在不遠的島嶼,足足航行了兩個時辰才接近。更奇異的是前一刻晴好的天氣,駛入海峽時陡然起霧,霧之大,對面不相識。

  朝顏站在船頭觀望,回身問主人:“是開過去,還是等明天霧散?”

  蓬頂上微醺的人眯起了眼睛,看看天色,月亮不見了,迷迷滂滂的霧一陣陣拍打過來,眼睫上很快凝滿了水氣。

  變化來得蹊蹺,等到明天未必會有轉圜,況且能見度太低,停在兩島之間也不安全。她抬了抬下巴,“開過去。”

  撞羽搖櫓前進,穿過海峽時能聽見嗖嗖的風聲。崖兒凝眉四顧,起風了,霧卻不散,看來龍涎嶼並不歡迎她的到來。

  還好很順利地穿過了那兩座小島,但撞羽覺得事態不對,喃喃自語著:“像是進了一個陣,轉不出去,總在裡面打轉。”

  崖兒垂眼看羅盤,天池裡的磁針一圈圈不停旋轉,辨別方位已經靠不上它了。她把羅盤一扣,躍下船篷道:“今晚走不出去了,把帆放下來,明天天亮再說。”

  撞羽道是,讓她們進艙休息,自己和衣靠著艙門在外守夜。

  水天之間伸手不見五指,只有桅杆上吊著的一盞燈籠,在黑暗中如星火搖曳不滅。這樣的環境,各自都不敢熟睡,只是閉著眼睛養神。海峽之內寸風皆無,海峽之外浪拍船舷。船底咕咚的水聲來回蕩漾,漸漸變得綿密起來。朝顏把耳朵貼緊船板,聽了半晌,臉上浮起懼色,“主人,這是什麼……”

  崖兒聞言靠過去,側耳細聽,水底像面巨大的鼓,輕微的敲擊也會反射出無比的聲浪。起先並沒有什麼,但一陣湍急的暗流過後,從很深的地方傳來悠長的叫聲,仿佛隔著宇宙洪荒,又似巨獸低昂的長吟,一聲聲,穿破胸腔,直達心髒。

  如果換做尋常人,這種長嘯是聽不見的,但波月閣對殺手有專門的一套訓練,加之她自身體質的殊異,因此能分辨出那種低而激昂的聲波,心裡隱隱不安,“是鯨。”

  這片水域居然有鯨,照發聲的方位判斷,距離應該不會太遠。這就有些危險了,小小的木船對於動輒十來丈的龐然巨物而言,實在不堪一擊。如果它轉身過大,或者不小心擺了擺尾巴,那他們是否還能平安迎來天亮,就不一定了。

  出艙查看,水面漆黑,什麼都看不見。水上不像陸地,陸地上總有辦法逃出生天,水裡只有聽天由命。還好運氣不錯,天色微明的時候,高低錯落的長吟漸次遠了,不散的濃霧依舊遮天蔽日,但羅盤上的指針和南北的海底線重合起來。於是張起帆,照著羅盤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北,航行了有大半日,終於走出那片迷霧。舉目遠眺,一座狀似伏龍的島嶼闖進視野,至多再花上三五個時辰,必定能到。

  然而大池的深處,風浪顯然和出發頭幾天不一樣,咫尺之遙,卻費了極大的周章。

  船靠上龍涎嶼時,日已銜山了。蒼瘦嶙峋的山體,在一片赤紅的余暉下顯出詭譎的色彩。崖兒召回撞羽朝顏,持劍徘徊,這龍涎嶼果然名不虛傳,臨水的部分岩石周圍鑲上了一圈已經凝固的,深褐色的浮沫。她掰了一塊在指尖研磨,這種“石頭”質地很輕,有點像琥珀。湊近聞了聞,類似麝香的味道直衝腦門,初不甚濃郁,但可以盤桓半天不散,大概這就是龍涎。

  為了尋找神璧的秘密,她毅然闖進未知的世界,可她目前對神璧的了解,其實不比別人多。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呢,是留在水邊等候鮫人現身,還是向腹地探訪?她猶豫了下,決定先熟悉地形。精美的繡鞋踩過一片泥濘的地面,她沒有發現,身後低陷的足跡微微蠕動了下,很快恢復了原來的樣子。

  走出去至多十來步,風乍起,飛沙走石迎面襲來,吹得人幾乎站不住。崖兒抬手遮擋,忽然聽見雷鳴般的咆哮從遠處傳來,她一驚,見落日下一片巨大的陰影翻滾俯衝過來,起初分辨不清,待接近後才看見崢嶸的頭角,和粗壯如巨蟒的身形,是龍!

  龍一現身必定帶著風雷,天上的殘陽立刻不見了,隨即大雨傾盆而下,水面駭浪滔天,饒是再大的神通,也招架不住這樣的來勢洶洶。

  她來不及閃躲,只好抬劍相迎。它在她頭頂上盤旋,利爪的進攻她勉強應付了,緊隨其後的一記擺尾橫掃過來,她定不住身形,轟然一聲落進水裡。龍涎嶼周邊沒有淺灘,跌進去就是萬丈深淵。崖兒識水性,但那一擊讓她措手不及。慌亂中嗆了口水,後來就有些發懵,被水底的暗湧一直帶下去。

  耳朵裡灌滿了隆隆的聲響,她想這回不大妙,恐怕要死在這裡了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10:23 AM

第11章

  再睜開眼時,看見的是蔚藍的天,潔白的雲。

  陽光從萬裡高空直射下來,一瞬讓她感覺灼痛。她下意識拿手遮擋,腦子略清醒些後,才發現自己在水面上移動。

  是船嗎?她有些納罕,劍靈隨她的強弱而強弱,剛才跌落進水裡,她曾經短暫失去意識,照理來說撞羽和朝顏連形都化不了,應當沒有能力救她。她勉強支起身張望,一看之下內心驚動,沒有船舷風帆,也沒有半個人影,只有一些幾近干涸的藻荇,在青灰色的“甲板”上與她作伴。她震驚於這樣的奇遇,正茫然時,一聲巨大的噴射傳來,“船頭”迸發出丈余的水霧,在半空中遇見陽光,折射出小小的彩虹。她終於確定這是一條大魚,在見識過真正的龍後,羅伽大池上再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。

  大魚像一座小島,平穩緩慢地向海岸游曳,已經能看見地平線了。崖兒嘗試和它溝通:“是你救了我麼?”

  大魚發出幽幽的,尖細的低鳴,看來它聽得懂人話。她意外且驚喜,輕拍了它一下:“多謝你。”大魚的尾鰭得意地擊打水面,掀起了滔天的水浪。

  然而越靠近海岸,水深便越淺,再相送對大魚來說太危險,崖兒打算同它道別,自己游回岸上。可剛想開口,這魚的體型突然銳減,她身下一空再次落進水裡,但這次和上次不同,很快被一只手撈了起來。

  陽光下的少年渾身水光瀲灩,臉上帶著笑,眼睛裡有溫和的光。如果忽略未著寸縷的不足,他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,甚至比撞羽還年輕俊俏些。見她打量,露出靦腆的顏色,“我在龍涎嶼外的水域撿到你,羅伽大池上太危險,所以送你回陸地。”

  她頷首,見他脖頸位置有和大魚一樣形狀的兩道劃痕。她指了指他的傷口,“你就是那條大魚?”

  他嗯了聲,“我叫樅言,是龍王鯨,半年前和母親失散了,一直在大池裡尋找她。這大池上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船只,所以從你們出太歲島我就跟著你們……你們去龍涎嶼干什麼?”她略顯遲疑,他很快明白過來,“為了找到孤山鮫宮?”

  也許從神璧面世的那天起,這羅伽大池就沒有太平過吧!水裡的生物見慣了外鄉來客,早把他們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。既然如此,也不必再兜圈子了,崖兒含笑說是,“樅言,你知道鮫宮在哪裡麼?”

  這龍王鯨顯然沒有見識過美人的溫情,那句“樅言”從她口中說出來,有種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。他漲紅了臉,強作鎮定。她穿紅衣,浸濕後的繚綾緊裹身軀,水下的裙裾蕩漾成篤實的花瓣,而她的人便是花上的纖蕊……

  不敢再看了,少年眼神飄忽到了天上,囁嚅著:“羅伽大池和焉淵之間有塊界魚石,這界魚石分割兩水,連水裡的魚都互不往來。我沒有去過焉淵,但我覺得鮫宮應該在那裡。不過孤山無根,相傳每十年移動一次,要找到鮫宮,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《四海魚鱗圖冊》。那本冊子上記載著九州海疆的分布,不管你要找什麼島嶼,上面都有清楚的標注。”

  《四海魚鱗圖冊》?她居然是第一次聽說。雖然此去龍涎嶼撲了個空,但從樅言這裡得到這樣的線索,此行也算不虛。只是她不明白,初次見面,為什麼他會告訴她這些。長年的殺手生涯,讓她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人,漸漸立起了防備,觀察他的神色,“你常給人指路麼?”

  樅言說不是,“我救了你,順便替你完成心願,湊個好事成雙。”

  海裡的大魚,沒有被俗世的欲望浸淫,所言所行全憑心情。他一雙眼睛如星如月,清而澈地望著她,她這樣多疑,似乎過於小人之心了。她輕舒了口氣,巧笑頷首,“如此多謝你。那麼四海魚鱗圖冊現在何處,你知道麼?”

  “琅嬛洞天。”樅言道,“那是天帝設在人間的藏書樓,由紫府君掌管,姑娘可以去試一試。”

  她心裡暫時有了底,對於這位特殊的恩人,再畢現的鋒芒都隱藏了起來,溫言道:“別叫我姑娘,我姓岳,叫岳崖兒,從王舍洲來。”

  樅言喃喃著,把這名字念叨了好幾遍。後來日久年深,從最初的月牙,慢慢變成了月兒,只是不肯叫她姐姐。崖兒曾經向他抗議過,他的回答很簡單:“龍王鯨八十歲成年,遇見你的時候我已經七十六了,你以為長得比我高,就能讓我管你叫姐姐?”

  自是不能的。

  他從大池上撿到了水深火熱的她,因為他無依無靠,她又把他帶回了波月樓,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妙。

  波月樓裡有了妖族的加入,每天的迎來送往裡也會出現妖魅的面孔,只要相安無事,生意做遍天下,來者皆是客。

  不過要上琅嬛洞天,還是讓崖兒有些猶豫。琅嬛在東海方丈洲,那是不願升天的修行者的聚集地,此間人遠超凡塵,她不過肉體凡胎,想進那個門檻,實在是太難太難了。以往和人打交道,她是不怵的,即便是妖,她也可以尋常應付。然而仙……唯和那個傳授她冰紈織造術的方外散仙有過接觸,對仙的理解也不夠深刻,只知道連蒼靈墟的魚夫人那麼大的排場,也不過是個半仙。所以要上方丈洲,不像去羅伽大池那樣一拍腦門便成行,她要細細斟酌。這一斟酌,斟酌了兩年,加上期間樓中雜事頗多,漸漸便稀松了。

  王舍洲夜夜笙歌,金鼓夾雜著絲弦之聲,如一張繁華編織的大網,把雲浮十六洲綿密包裹了起來。外面的廣場上架起了雲芝圍拱的露台,上鋪錦繡,有纖巧艷麗的舞娘跳健舞,擺動長袖,搖起金鈴,時而剛健明快,時而婀娜柔美。屋頂那個貪杯的人,就著舞姿下酒,也能把自己喝個半醉。

  樅言又一次把她扛了下來,他這兩年沒怎麼長個頭,崖兒要是胡亂蹬兩下腿,腳尖就能碰到地面。

  真不明白,明明那麼大的龍王鯨,化成人形怎麼這麼矮。她摸了摸他的腦袋,“樅言啊,是不是原形越大,化形就越小?”

  樅言皺著眉避讓閃躲,但並不對她時常瞧不起他的身板感到惱火,“個子要慢慢長,就像酒要慢慢喝。”

  她醺醺然,眼神攝魂,瞪誰都像在暗送秋波,“我不喜歡聽人勸誡。”

  樅言嘆了口氣,“勸你是為你好。”

  一條沒有成年的大魚,說起話來一副老氣橫秋的做派。

  崖兒不理他,落地後歪歪斜斜往觀景台走,坐在欄杆上眺望遠處,背崖的船樓、描金繪彩的亭台、濃烈紅艷的烏桕,在霓虹的映照下,將這王舍洲夜景的奢靡演繹到了極致。

  樅言立在她身旁,滿台魚龍舞盡收眼底。沉默良久道:“月兒是波月樓的主人,樓中事物再忙,有護法和門主他們支應,有些客人你不必親自接待。”

  崖兒知道他看不慣她和那些男客們周旋,她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妥。拍了拍他的肩道:“小兄弟,來人間一回不容易,不要虛度了光陰。我喜歡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,你不覺得那些人心懷叵測的樣子很有意思嗎?我半生坎坷,可我喜歡這紅塵。紅塵裡到處是人,我不能因為有男人,就把自己藏起來不問世事。”一壁說,一壁瞥了他一眼,“你還是公的呢。”

  樅言張口結舌,頓時泄氣。側目看她,她撐著欄杆拱著肩,城池中的燈火倒映在她眼底,一泓清泉,三分笑意,那樣不染塵埃的樣子,無論如何沒法把她和江湖人口中的“七殺”聯系起來。

  前塵往事不提也罷,樅言嘆了口氣,正色道:“今天樓裡來了個客人,據說是長淵岳家的人。”

  她聽見這話,微怔了下,但也不顯得有多意外,“王舍洲人來人往,出現個把岳家人不足為奇。”

  “可他透露了一件事,岳家現任的家主正四處尋找牟尼神璧。當年岳大俠夫婦蒼梧城外遇襲,城內是接到求救消息的,但恰逢老家主岳南星病危,岳家群龍無首,所以白白錯過了救援的時機。”

  崖兒冷笑了聲,“錯過?據我所知,岳家至始至終並未調動一兵一卒。我本以為他們不知情,原來竟接到過求救的消息。沒人下令便見死不救,可老家主還未出殯,繼任家主的人選卻已經確定了。”

  其實江湖門派和帝王家一樣,權力地位是永遠繞不開的話題。岳南星和岳刃余先後都過世了,大權旁落便宜了誰,不言自明。神璧是證道的工具,沒有神璧的家主名不正言不順,所以岳海潮開始打神璧的主意,區區一個長淵掌門,恐怕不是他最終所求。

  真可惜,原本經歷這麼多的殺伐,她已經打算金盆洗手,如今看來言之過早了。孤山鮫宮究竟找不找,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必須把《四海魚鱗圖冊》拿到手。既然圖冊和神璧都是解開秘密的關鍵,那麼兩者不可缺其一。至於岳家……等琅嬛回來後,再作計較不遲。

  她轉過頭,看向半掛在天邊的圓月,方丈洲就在月亮升起的地方,距此一萬四千裡。

  “紫府君其人,你有耳聞麼?”

  樅言道:“他是仙,生於忘川,長於屍林。多年前真如大帝定鼎四海,孟門和蘭毗妖孽成災,紫府君建《萬妖卷》以收伏,那時起他的大名就傳遍了九州。不過人道關於他的傳聞不多,大概因為他千年不到人間行走的緣故吧。”

  樅言對妖界的人物典故如數家珍,但於崖兒來說卻一頭霧水。什麼屍林、蘭毗,她從沒聽說過,方丈洲和琅嬛更是隔著洪荒。但決定要去的地方,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止她。面見紫府君,直言求取圖冊,恐怕他未必會答應。如果改頭換面一番,先設法進入琅嬛,也許還有幾分機會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10:41 AM

第12章

  然而一萬四千裡,相距實在遙遠,如果僅靠騎馬,不花上一年半載,很難抵達。此一去山長水闊,留下的攤子太大,不得不作個交代。

  臨行前,把四大護法召集到了觀指堂,蘭戰的舊部早被新人替代,以前的太陰、巨門、破軍、貪狼,變成了現在的明王、阿傍、魑魅、魍魎。新舊兩代護法,同樣的身世坎坷,同樣的身手不凡,不同之處在於她的四大護法有更明確的思辨力和覺知,也比蘭戰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氣。

  她告訴他們要出遠門,“你們看好家,守好門戶。”

  魑魅哀婉地看著她,語氣頗有夜鶯啼囀的傷感:“樓主不會是想放棄屬下等吧!有樓主才有四大護法,樓主不在了,屬下等護誰的法?”

  崖兒說不會,“只是暫別王舍洲,等我把事辦完,還是會回來的。”

  魑魅泫然欲泣,“屬下跟隨樓主一同前往,保護樓主安危。”

  他一向是這樣,常懷少年般的赤子之心,對她的依賴也有些病態。

  招了招手,他像貓兒似的偎向她,崖兒攬在懷裡安慰了一番:“江湖上關於我的傳聞頗多,你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,知道我從來不需要任何人保護。你們的職責是鎮守波月樓,護的也是波月樓的法,我走後多聽蘇門主的話,至多兩年,我一定回來。”

  這位樓主經歷過刀風劍雨,從離亂的年代裡走來依舊全須全尾,如果因為表面的柔弱看輕了她,那就大錯特錯了。沒有人敢違背她的決定,即便再得寵也是一樣。魑魅萬分不舍,但知道不該再多言了,只是牽著她的手不放。樅言在一旁看著,心裡厭棄那個男生女相的怪物,鄙夷地轉過頭,把視線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畫棟上。

  明王在四大護法中排名第一,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審慎,他領著眾人向上揖手:“屬下等誓死護衛波月樓,樓主去時什麼樣,回來也必定是原樣。請樓主不必掛懷,安心上路吧。”

  崖兒點頭,再細細品咂,不由皺起了眉頭。

  這人真是不會說話!抬眼看他,他目光真摯,余下的魍魎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,“樓主,屬下等會想您的。您放心,這段時間樓中生意屬下等會照管,您不是想建望樓嗎,屬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願。”

  信誓旦旦,簡直像在篤定為她完成遺願。

  自從波月樓不再只限於做殺人買賣後,這幫與她一樣熱愛風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較隨性了。大事上盡忠盡責,小事上沒大沒小。崖兒呢,只要不被觸犯底線,她也不計較。畢竟快活的時光那麼稀有,把時間花在斟字酌句上,太不值得了。

  她無言以對,樅言把魑魅從她懷裡扒拉出來,推給了明王。樅言雖年輕,但在波月樓裡是軍師一樣的存在,甚有威嚴。魑魅喜歡膩膩歪歪親近崖兒,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後,對他一直敢怒不敢言。

  “我有璃帶車,可以送樓主一程。”樅言絲毫沒把他的虎視眈眈放在心上,定面凝眸望著崖兒,“騎馬趕路至少八個月,用璃帶車,三五天就能到。”

  崖兒說好,樅言有時候會給她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,相識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條走失的幼鯨,雖然他會說人語,會化形,但還未成年,她總拿他當孩子看。可是兩年過去了,這位少年不時展現的各種技藝,讓她意識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別。羅伽大池的龍王鯨是水中霸主,如果說有誰敢和龍涎嶼上護島的龍正面交鋒,必然是龍王鯨無疑。

  她曾經問過他,“我是怎麼從龍涎嶼脫身的?”

  樅言的回答很模糊:“趁龍不注意,被我撿回來的。”

  鎖定了目標的龍怎麼會“不注意”?可見她的猜測沒錯,即便未成年,龍王鯨也能和龍一較高下。

  有了這樣厲害的追隨者,千裡良駒換成了法寶。所謂的璃帶車和魚夫人的雲芝車不同,沒有任何浪漫的成分,滿車風雷,一身水澤之氣。人坐在車裡,即便是盛夏,也會感覺到隱隱的涼意。

  她隔窗和四大護法道別,春衣之下抱腹柔旎,抬袖一揮,領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膚。她在穿著方面總顯得豪放,樅言十分保守,常在她忘形之時給她添衣。今天又是這樣,一件鬥篷披上來,在領口打了個結,樅言寒著臉道:“車裡冷,樓主保重身體。”

  他管頭管腳,所有不悅也都是為她好,雖然她很少聽他的,但這份情還是要領的。

  她裹著鬥篷,暫別經營了兩年的波月樓,頗有帝王揮淚散宮娥的惆悵。四位護法拱手拜別她,她戀戀又看了眼才放下垂簾。

  此行只有兩人,樅言為她駕車,背靠車門問她:“你把波月樓托付給蘇門主,不怕護法倒戈,回來時沒有立足之地嗎?”

  崖兒斜倚著引枕涼笑:“你覺得有人敢反我麼?”

  樅言當然知道她的手段,這兩年他跟在她身邊,多少見識過她鏟除異己的鐵腕。前任閣主的人幾乎被她屠戮殆盡,現在留在樓裡的,全是能為她辦事的。

  璃帶車在雲霧中風馳電掣,幾晝夜的奔波後,在距離方丈洲五十裡的地方停了下來。

  崖兒踏出車門,向東海方向遙望,東方雲靄深濃,蓬山集大道精醇之氣而形成,即便未見山體,清華氣像也籠罩了這片大地。

  她撐著腰沉吟,回身對樅言道:“我想辦法潛進紫府,你先回王舍洲。”

  樅言面無表情,“紫府恐怕不是你想進就能進的,我在東海等你,萬一出了紕漏,也好有個照應。”

  崖兒聽了失笑,“你也知道紫府不是等閑能進的,真出了紕漏誰都照應不了我。你還是回去吧,留在這裡反倒讓我操心。”

  可惜樅言並不聽,他的脾氣有時候很擰,也沒和她多說什麼,化作一道虹,自顧自扎進了東海裡。

  崖兒勸說無果,只能作罷。來前她曾經考慮過,她肉體凡胎入琅嬛竊書,難度固然很大,但目標明確,成敗也是一錘定音。可現在走出十六洲地界,才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了。也許是福地洞天對人心天然的震懾,她驚嘆於一重復一重的玄妙。這裡和雲浮完全不一樣,還沒近距離接觸,自發就生出失敗的預感來。

  有靈氣的地方,孕育出的生靈也有慧根。她掖袖四顧,往來的行人裡有一半不是人。她伸手攔了個年輕的後生,眼波裊裊顧盼淺笑:“這位公子且留步,奴是外鄉客,初來貴寶地,欲上方丈洲拜會紫府君。聽說紫府君為人最和氣,但凡誠心求書者,必不會刁難。奴孤身一人,又人生地不熟,可否請公子為奴引路?奴有薄資酬謝公子,絕不白耽擱公子,公子意下如何?”

  艷骨天成的人兒,做什麼都事半功倍。年輕後生一見她便驚艷叢生,“姑娘大約是從別處聽來的傳聞吧!琅嬛的藏書從不外借,紫府君執掌琅嬛,不與我等凡夫俗子為伍,說他最和氣……此話從何說起?”一面搓著手,堆起了個謙和的微笑,“姑娘想去方丈洲,小可願為姑娘領路,但登岸後未必能順利通過九重門,只怕要敗興而歸的。”

  崖兒本來就是為了探虛實,故作遺憾地呀了聲,“那可怎麼辦?我想入紫府,就沒別的辦法了嗎?”

  那後生復又貪婪地上下打量了她幾眼,“姑娘先莫急,要進紫府並非沒有辦法,只看姑娘願不願意。我有個朋友在九源宮拜師學藝,前天偶然遇見他承辦府務,挑選雜役……若姑娘一心前往,何妨屈尊,小可願為姑娘引薦。”

  做雜役麼?這倒是個好機緣,無論如何先進去再說。不過多年的江湖歷練,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。她始終抱有一點善意的念想,拱手重申:“公子真是個熱心腸的人,此番偏勞你,事成之後我必不虧待你。”

  後生一味擺手,“我是看姑娘無親可投,才略盡綿薄之力。酬謝就不必了,姑娘還是留著傍身吧!”頓了頓抬眼看天色,“今天時候不早了,引薦也不急在一時。姑娘何不隨我回寒舍將就一夜,明早咱們再一同渡海托人?”

  她抬袖掩住了口,“貿然登門,恐怕給公子家眷造成不便。”

  後生說不礙的,“在下另有別業,姑娘只管放心。”

  所以產業多就是好啊,可以悄無聲息地藏人而不被發現。崖兒露出個遺憾的微笑,“公子如此盛情,那我就卻之不恭了。”

  她果真隨他去,一路上旁敲側擊,知道神仙府邸缺人灑掃的消息確實可靠。如果這後生真願助她,她當然謝他,然而狐性本淫,比起正事,他更喜歡在她的飲食裡下迷藥、夜半推她的窗扉。

  她站在一片昏暗裡,看著窗縫間探進薄薄的刀刃,刀尖挑了又挑,不知怎麼總不得要領。她等得著急,索性替他轉開了機括,他推窗那一瞬,窗後出現一張笑臉,千嬌百媚地揶揄:“公子月夜難眠,來找奴消磨時光麼?”

  狐後生大驚,沒來及說話就被拽了進去。不久屋裡人拍拍裙角走出房門,這時月色正好,九州的月亮仿佛都比雲浮的大,悠然掛在半空中,照得四周銀光粼粼。

  她手卷喇叭對月長嘯,然後倚著廊下抱柱靜待,沒過半盞茶工夫,一個身影從檐頂降落下來,似乎還在生氣,蹙眉道:“我要是回了王舍洲,你現在還能召誰?”

  崖兒搭上他的肩,“你不是還在嗎。小小年紀,脾氣別這麼大。”

  樅言格開她的手,“說吧,打算如何行事?”

  她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,他聽後老大的不痛快,“你了解龍王鯨嗎?聽過龍王鯨作惡的傳聞嗎?”

  “世上有好人壞人,海裡就沒有好魚壞魚之分?方丈洲既然是靈地,裡面修行的人肯定不會見死不救。只要進了蓬山,我就能想辦法留下來。”她咧嘴笑了笑,“委屈你,追殺我一回,讓我師出有名。”

  道理是不錯,但在那種地方胡來,恐怕得冒被人大卸八塊的風險。樅言無奈地看著她,“我為什麼要追殺你?”

  她找了個合情合理的理由,“覬覦我的美色,想搶我做夫人。”

  樅言臉上慢慢紅起來,偏過頭低聲囁嚅:“你把我當什麼人了!”

  小孩子臉皮就是嫩,她刮了下他的頰,拖著長腔道:“假的,做戲而已。你還沒成年,這個時候犯點錯,沒誰會認真計較。只要看見有人出山門你就跑,別落進他們手裡,壞不了事的。”

  考慮得倒滿周全,樅言嘆了口氣,她的主意他從來只有配合的份,還有什麼可說的?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11:41 AM

第13章

  於是巨大的原形在東海上掀起滔天風浪,尾鰭拍擊水面的聲響,瞬間能傳出幾十裡遠。渾身濡濕的美人在長提上飛跑,邊跑邊喊救命。聲勢制造夠了,樅言變幻出個又醜又惡的模樣,在山門開啟的瞬間撲倒了她。

  被壓制的身體溫暖柔軟,可能她不知道,默默喜歡了很久,這樣的親近是種告慰。所以腳步聲越來越近時,她的催促並未起什麼作用。樅言貪戀,多一分都是好的。腦子當然也不糊塗,跑得太干脆,缺乏真實性。所以紫府弟子的長鞭揮來,他忍痛生受了兩鞭。崖兒發急推他,他輕輕說了聲“保重”,才跳進湯湯的海水裡。

  美人暈得恰到好處,來歷不明又不能棄之不顧,終於被帶進了山門。

  方丈洲上有蓬山,仙家的府邸繞山而建。崖兒微啟了眼,暾暾的雲煙中宮室嵯峨,從眼簾遺留的細微一線裡重重劃過。這裡沒有十六洲的奢華,卻有十六洲難以匹敵的壯闊,高堂大廈,巍然浮空。不知道這山有多深,只覺無窮盡的白,和勾勒著金邊的翹角飛檐交錯,輪轉著撞進眼裡來。

  紫府弟子走得匆匆,最後把她帶進一處僻靜的院落,大概是平常用來接待訪客的地方,卻也布置得素雅別致。

  山中生活相對無聊,忽然闖入的外人帶著滿身紅塵氣,簡直像個西洋景。前來參觀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,救她的人安靜在榻尾處站著,心平氣和重復介紹:“不知從哪裡來了條沒開蒙的龍王鯨,輕薄這位姑娘時被弟子遇上了。弟子打跑了那條怪魚,怕這姑娘又落入虎口,不得不把人帶了回來。”

  琅嬛是做學問的地方,有學問的弟子修行卻不夠,又生了顆行俠仗義的心,通常比較好糊弄。

  崖兒聽見參觀者們喁喁低語:“是個凡人啊……還是得呈稟大司命。”

  就紫府人員的等級來說,和雲浮一樣,也是一級一級階梯式的劃分。紫府君下有大司命,大司命領三十五少司命。聞訊趕來的都是少司命,穿著褒衣,束著高冠,看人的時候對插著袖子,臉上的神情既好奇又謹慎。

  崖兒動了動,裝得差不多了,該醒轉了。醒後第一件事就是抽抽搭搭下地道謝:“家逢驟變,來九州投靠親戚,沒想到親人找不見,遇上了怪物。多謝諸位搭救,否則恐怕要葬身魚腹了。”

  身世畸零,無親無故,沒有退路,打發不得。少司命們很為難,其中一位形貌高古的看上去最年長,他掖著兩袖說:“琅嬛重地,向來不留生人。容這位姑娘休整一下,就送出山去吧。”

  旁觀者悵然若失,崖兒低下頭,楚楚道:“這妖怪跟了我一路,我怕離開這裡他又會追來。仙君們慈悲為懷,還請收留我兩日,我願意做些雜活兒,換三餐一宿。”

  少司命們交換眼色,很難定奪。想來想去,最後還是把難題交給了大司命。

  大司命的官職,大概相當於人間宰相,他管俗物,也循天道。崖兒被帶進司命殿,心裡徒然忐忑起來。一步一步前行,眼角瞥見殿裡的竹簾高低錯落懸掛著,簾下竹筒做成的古樸風鈴,隨氣流回轉發出沉悶低徊的輕響。

  前因後果已經有人回稟過了,大司命聲線涼薄:“姑娘尊姓大名?”

  雲浮的事,不確定這裡有沒有耳聞,妥善起見,她替自己換了個名字:“葉鯉。”

  在這些修行者眼裡,名字不過是個符號,叫什麼都不重要。一片暗紋湧動的袍角走進視野,那聲線從頭頂上飄下來:“方丈洲在海中央,葉姑娘渡海是去哪裡?”

  單是聽語氣,倒還算和煦,但隱隱處也有探究的意思。好在崖兒預先有准備,她垂首說:“如意州。我無處可去,聽說如意州收留我這樣的孤女,打算去碰碰運氣。”

  如意州是什麼樣的地方,九州無人不知。那裡是男人的樂土,銷金的好去處。年輕有姿色的女孩子像牲口一樣被挑揀、售賣,踏上那片土地,從此半人半鬼,再無天日。

  苦苦的哀求,並非什麼時候都有用,換個策略以退為進,或許事半功倍。波月閣裡十幾年的錘煉,讓她深諳此道,果然大司命沉默下來,半晌未語。崖兒等不來他的表態,抬眼看他,視線恰好撞個正著,他也正打量她。

  這位紫府的高級管理者,長了一張不苟言笑的臉。從那涼意縱橫的眉眼裡,甚至可以品咂出斧鉞加身,巋然不動的偏執來。只是那眼神,有洞穿一切的犀利。她忽然慶幸自己留下了劍靈和神璧,孑然一身地來。否則這些額外的強悍的利器,只怕一眼就被看穿了。

  高高在上的大司命,終究還是悲天憫人的。他偏頭吩咐弟子:“帶葉姑娘去碧梅,交給青娘子。”

  崖兒暗暗松了口氣,俯身長揖:“多謝仙君。”

  其實在這類介乎仙與人之間的修行者面前,瞞天過海的伎倆未必那麼成功,也許他們是懶得刨根問底,加上真的需要人做雜役吧!

  崖兒被送到了專事灑掃的部門,見到青娘子前還在思量,誰會取個墮胎藥的名字。結果看清了人形後那個青紫色的巨大光亮的蟲體,終於領會了方丈洲上眾生皆有可為的含義。

  青娘子談笑自若,熱絡迎接過後,替她分派了下榻處,圈定了灑掃的範圍。

  “每個人都有各自負責的地方,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,別的什麼都不用管。”蟲說人語,一字一句抑揚頓挫,“紫府有四類人,除了最上面的府君,還有司命、門眾,和雜役——”一手指指自己,另一手指指她,“就是我們。我們不算紫府正式弟子,隨時可以離開,所以很多地方我們不能去,比方推步堂,還有琅嬛洞天。”

  崖兒點頭領命,趁機打探:“我初來乍到,看這裡的宮闕都一樣……煩請娘子指點,究竟哪裡是推步堂,哪裡是琅嬛洞天。”

  蟲子沒心眼,她揮舞著兩手,隔著天塹向東指引,“高的是琅嬛,矮的是推步堂。再往南是紫府君道場,那裡也不是你我能去的地方。”

  崖兒對紫府君不感興趣,只關心琅嬛的所在。這山裡雲霧繚繞,即便艷陽在天也有恍惚之感。她眯起眼遠望,一直以為所謂的琅嬛洞天應當是洞府,沒想到居然是樓闕。依這形制看,恐怕還是照著三垣四像的排布建造的,這麼一來想進裡面,一時半會兒絕無可能了。

  她蹙了蹙眉,轉身向青娘子一笑,“沒想到蓬山這麼大。”

  青娘子隨口應了句:“仙山浩淼,你我都是微塵。”語氣裡頗有看破紅塵的自矜。一面說,一面遞過托盤來,“換上這個,到了山裡就不圖好看啦。”

  仙家所在,不興穿得花紅柳綠的,門中人一應都是素紗袍,沒有男女之分。

  崖兒接過托盤,進房裡換上,一手綰發,邊擰過身子從半開的窗中向東方眺望。宮闕建在半空中,連綿的露台雖然有腳踏實地之感,但臨空俯瞰,依然下視微茫。

  其實若不眷戀紅塵,慢悠悠在山中度日,比在江湖上迎接血雨腥風要好。她之所以對魚鱗圖勢在必得,究其原因是不知還有多少人像樅言一樣了解內情。人活著,總要有一點自危的覺悟,萬一慢了半步,圖冊落進別人手裡,那她將來的下場怕是還不及爹娘。

  殺手的耐心都極好,可以不驕不躁靜靜等待時機。空閑時坐在白玉欄杆上思量,與蟲袤為伍的雜役,究竟距離琅嬛有多遙遠。不過人的際遇很難一言蔽之,司命殿裡負責打掃的雜役忽然決定回鄉,青娘子找到她,問她是否願意頂替入殿。

  崖兒故作遲疑,“我手腳笨,怕不入大司命的法眼。”

  青娘子說不怕,“本來就是大司命的意思,他不會有意刁難你,你只管去吧。”

  是大司命的授意,這倒有點稀奇。她開始回憶,是否有什麼地方露了馬腳。已經夠小心了,克制自己不趁著霧靄彌城的時候摸到琅嬛探路,這三個月甚至和樅言都斷絕了聯系,還有哪裡做得不夠麼?

  謝過青娘子,她端著水盆進了司命殿。這裡她來過,當初踏入殿門便步步留意,對這裡的布局都了然於心。大殿的主人不在,她垂首擰干巾櫛寸寸擦拭,每一件擺設,每一件器皿從她手下流淌過去,連爐鼎上有幾道凹槽,都刻進了腦子裡。

  這司命殿比她想像的要大,東西配殿都走過了,只剩後殿。抬眼望,正殿後有一架巨大的山水屏風,高可達殿頂。更可驚的是畫面上的雲層竟會流動,想必後面大有乾坤。

  她要去一探究竟,手裡的巾帕拂拭過回文的框架,不慌不忙移向邊緣。轉過去,豈料一腳踏空猛地向下墜落,她大驚,這屏風之後居然是萬丈深淵!

  人在遇見危險時,自救是本能。她觸到了崖壁,只需一掌就能借力攀升,然而臨時又改了主意,因為崖頂站著個人,正等著看她如何應對。

  她仰面跌下去,不得要領地揮舞手臂,試圖賭一賭修行者的善心。最後當然得救了,高舉的手指沒有扣住崖壁,但被上面的大司命一把拽住,輕輕一提,便將她提上了崖頂。

  接下來該怎麼表現,她自有一套。素袍下的身姿柔軟,行雲流水式地癱伏在地,氣息槽切。照理說男女避嫌那一套,在這裡也管用,可她的手依舊被大司命緊緊握著,甚至帶著強制性地,拇指在她的指腹和指根處游走了一遍。

  她暗呼不妙,假作驚魂未定,說不出話來,只顧瑟瑟發抖。

  大司命終於放開她,“葉姑娘掌心的繭子分布殊異,似乎是長年練劍所致?”

  崖兒怔了怔,“仙君誤會了,我不會武藝,這繭子是掃地掃出來的。”

  可是掃把和劍柄所持的著力點不同,大司命顯然不信,“劍柄在食指處,竹竿在尾指處。你食指的繭子更厚,不可能是灑掃所致。”

  崖兒靜靜聽著,忽然笑起來,在他疑惑的凝視下把左手塞進他手裡,“大司命瞧,這只手正符合你的推斷。”說罷在他掌心輕輕一抹,“我是個左撇子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12:10 PM

第14章

  這理由算合情合理吧,所幸那雙劍靈一雌復一雄,執劍的手勢也左右相反,否則真不好搪塞。

  大司命頓時一驚,很快掣回手,意外且尷尬。崖兒卻很喜歡他這樣的反應,修行者又如何,不過是遠離凡塵的男人,七情六欲不滅,僅僅是隱藏得更好罷了。

  她婉轉而起,回身望山崖外渺茫的天地,懼怕地退開了兩步,頗有些哀怨:“司命殿為什麼要建成這樣呢,裝個後門多好!”

  大司命漠然道:“這是通往府君道場的捷徑,你一身凡骨,重逾百斤,所以對你來說僅僅是一道山崖。”

  崖兒眨了眨眼,不太贊同:“大司命別開玩笑了,我這身凡骨再怎麼也沒有百斤重,否則連皮帶肉豈不嚇煞人?”

  大司命又不說話了,他並不是個健談的人,有時候甚至簡略到希望一個眼神眾人就能領會。崖兒認真看了又看,道行不夠,解不出來。

  不奢望能和他正常交談,只關心自己感興趣的。她含笑道:“我也想舍棄這一身凡骨,請問大司命,紫府還收弟子嗎?我想拜師學藝,可否拜你為師?”

  大司命哂笑,“這才是你上方丈洲真正的目的吧?”

  多稀奇,所有的揣測和試探,居然在他的自問自答中自行消化了。拜師的初衷總比盜圖強,崖兒赧然不語,只是希冀地望著他。

  大司命調開了視線,“你根骨不錯,但不適合修行。六根不淨,心術不正,這是其一。”

  這位說話比明王還直接,六根不淨說對了,她還惦記著滾滾紅塵三千男鮮呢。可是心術不正……是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,還是單指她用計入山門?

  她忍氣吞聲:“那第二呢?”

  第二點就簡單多了,“紫府只收年輕弟子自小培養,你年紀太大,靈識靈根都已經定型,來不及了。”

  崖兒只覺一口氣憋在嗓子裡,堵得反酸。歲月不饒人啊,她在江湖上蠻橫來去這些年,一個疏忽,郁郁蔥蔥的青春竟離她那麼遠了。

  但青澀散盡,年華卻正好。她很快放棄了,“我不過做做白日夢而已,仙君別當真。”邊說邊拾起巾櫛,裊裊卻行,“殿門還沒擦呢,大司命容我先告退。”

  所以現在知道了,司命殿只是個門臉,山水屏風後藏有玄機。大司命聽令於紫府君,隨傳必須隨到。那條捷徑對修行者來說,也許跺跺腳的工夫就走完,但對於肉體凡胎,可說是玄之妙之了。

  夜裡吹滅了蠟燭,推窗眺望,天氣極好,一輪巨大的圓月正吊在琅嬛背後。九州的星辰比任何地方都多,然而高,就顯得碎,只有十四主星出奇的大,能與月亮交映成暉。

  入蓬山這麼久,聽說過紫府君的名號,但從來沒有見過其人。無名小卒入不了府君道場,司命殿後的捷徑她也走不成。紫府等級森嚴,想接近琅嬛,就必須同執掌它的人發生一點聯系,否則永遠不可能成功。

  扭頭看桌上的更漏,時候差不多了。終於一聲清嘯從天幕的這頭劃將過去,伴隨撲簌簌的翅膀拍打的聲音,猛地一個俯衝掠過碧梅。庭院裡兩丈高的紫荊大搖其身,抖落了一地花瓣。圓月的邊緣准時出現了兩個影子,拖著長而絢麗的尾羽纏綿飛過,那是紫府君養的一雙比翼鳳,據說雄的叫君野,雌的叫觀諱。

  她仰首看著那雙鳳凰在琅嬛上空盤旋,既然她進不了禁地,那只有讓紫府君出來了。

  ***

  碧梅有數不盡的紫荊,紫荊花羸弱,像昨晚上有鳳飛過,翅膀帶起的氣流也會刮落大片。

  晨曦裡崖兒同青娘子一道清掃落英,青娘子對勞煩她做額外的工作感到很過意不去。

  “最近人手不太夠,不知怎麼一個接一個都回鄉了,可能因為春天到了。”

  春天萬物復蘇,過完冬的身體也復蘇了。碧梅半數的雜役由各類妖魅充當,雖說方丈洲四季如春,但身體還是要遵循天道,應時而動的。青娘子說得不那麼直白,但字裡行間有隱喻,人手大量流失,想必是因為忙於繁育後代去了。

  崖兒說不要緊:“司命殿裡活兒不多,做完了也是閑坐,哪裡用得上我,娘子盡管吩咐。”言罷調轉視線看向蓬山外的海域——那裡蟄伏著樅言,一個習慣費盡心機的人,怎麼能按兵不動!

  “這兩天夜裡看見比翼鳳頻繁來去,是否也因為立春的緣故?”她狀似無意地問,“它們不能化形麼?”

  青娘子搖搖頭,“說實在話,鳳凰是瑞獸,哪有瑞獸化不了形的。它們是府君愛寵,就算資質再差,只要府君替它們開了靈識,化形不過眨眼的工夫。可府君就是不給它們灌頂,寧願它們像雞一樣每年春天下蛋孵蛋,實在太糟蹋了。”

  崖兒不太明白,“這是為什麼?”

  青娘子兩手抓著掃帚,揮不了手臂只能聳肩,“仙家講究一切順其自然,府君要它們自己修成正果。”

  崖兒悵然:“這麼說來府君是個不徇私情的人啊。”

  青娘子尷尬地笑了笑,心道看《黃帝內經》都能看出性感的人,和不徇私情挨不上邊。人家的飄然出塵只是因為怕麻煩,隨緣隨緣……這兩個字有時真如萬金油般好用。

  崖兒有她的打算,“鳳凰不能化形,鳳凰台也需要人打掃吧!負責那裡的雜役還在麼?”青娘子說不在了,她臉上浮起了淺笑,“那怎麼辦?娘子親自去嗎?”

  青娘子又是一頓搖頭,面子使然不好坦誠自己的原形,只得含糊告訴她:“那對鳳凰腦子不大好使,我和它們有點小隔閡,恐怕不方便前往……”

  到底是怕被吃了,崖兒很體諒她,“那還是我去吧。”

  青娘子向她拱起了手:“有勞有勞。碧梅能用的人不多,你是中流砥柱。找機會我替你在大司命跟前美言幾句,把你的名籍遷進蓬山,這樣你就可以永遠留在紫府了。”

  留在這裡,天大的恩惠。但山裡生活如同清粥小菜,偶然開胃還可以,她堅持不了一輩子,更喜歡熱辣嗆口的人間煙火。

  蓬山的高深,在此間廝混了幾個月照舊難以參透。它不是獨座的山,更像山脈,奇峰險峻,連綿不絕。紫府的宮闕覆蓋了大半,剩下的便是遠山遠水,無窮無盡。

  崖兒出碧梅西行,徒步走了兩個時辰,越走越偏僻,漸漸人跡罕至了,才敢施展身形踏葉疾馳。

  鳳凰台在檀芽峰,她順著曲折的小徑攀登,原來的路幾乎被野草覆蓋,頗花費了一番力氣,才順利抵達峰頂。登頂之後豁然開朗,只看見巨大寬坦的平台,仿佛山體被橫切,這鳳凰台果然地如其名。

  崖兒本以為所有禽類都差不多,必定是滿地糞便,露天一個窩。可登上這裡才發現不同,地上除了零星散落的枯葉,沒有別的穢物。不過窩倒的確是露天的,搭建得奇大,並且結構復雜。常聽說鳳凰極愛美,那枝枝蔓蔓交錯生長的嫩綠間,不時點綴一些鮮煥耀眼的東西,在黃昏的陽光下發出灼灼的光來。

  是什麼?確定那對鳳凰不在,她才慢慢靠近。細看之下大為驚嘆,那麼多的簪環寶石,甚至還有銅鈴、拂塵、佛珠……但凡有光澤的那對鳥兒都愛,日久年深密密鑲嵌,岩壁上順勢攀爬的青藤一圈圈纏裹,那些葉子仿佛無根而生,鳳凰的窩,從外部看來就是個百寶窩。

  她有些想笑,這對鳳凰的性情其實和她很像,既然活著,就要活得漂亮一點。縱身一躍跳進內部,撥開枯草找到了它們掩藏的蛋。叉腰看,這蛋不小,總有廚司擺宴的盤兒那麼大。如果暫時把蛋藏起來,那對鳳凰找不見孩子必定徘徊。愛寵不回去,紫府君還坐得住麼?大概會找來吧!

  打定了主意,探手去抱那蛋,誰知勁風忽然狂卷而至,吹得她睜不開眼。她忘了,鳳鳥夫婦除了例行回琅嬛,繁育時節總有一個會留下看守巢穴,即便一時不在,很快也會回轉。

  她暗呼不妙,抬臂抵擋,這時廣袖下猛地探進個狂躁的鳳首,尖利的喙,血紅的眼,幾乎和她臉貼著臉厲聲咆哮。獸和人是一樣的,護犢起來不惜一切代價。單只的鳳,有極強的攻擊力,它揮動雙翅騰空而起,一雙利爪如鷹般降落下來,若不是她眼疾手快跳出巢穴,恐怕要被它刺穿臂膀了。

  鳳的本意也是要將她驅逐出去,畢竟在窩裡打鬥,一不小心會傷著蛋。到了空曠地就不一樣了,她還沒站定,鳳口噴吐的烈焰便向她襲來。她阻擋不及揮動廣袖,火勢雖被阻斷,可素紗卻燒出了恁大的兩個窟窿。

  鳳見一擊落空立刻重整旗鼓,錦羽覆蓋的龍骨突處鼓脹起來,撐開的皮肉下火焰翻滾如岩漿。

  這是積蓄了多大的力量,空手白刃恐怕不行了。崖兒大喝一聲“君野”,那鳳分明頓了下,也許很少有人叫它的名字吧。等回過神來愈發惱羞成怒,較之先前威力更勝十倍的火焰,向這入侵者疾射而去。

  好在它愣神的一瞬已經夠用了,崖兒以最快的速度召回劍靈,那兩柄劍穿雲破霧飛至,震出兩道呼嘯的劍氣。烈焰襲來時,左右相交築起氣牆,恰好化解了君野的攻勢。

  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打破寧靜,而且又那麼難對付,換了誰都會氣不可遏。君野晃動頭頂的羽冠,殘陽下迸發出無數碎芒擴散向天幕,眨眼山林間的飛鳥從四面八方彙聚到此,遮天蔽日地在檀芽峰上空盤旋。

  撞羽和朝顏嗡聲震動起來,對手強大,才能激發戰鬥的欲望。崖兒緊緊握著他們,渾身的血液開始浩蕩奔湧。兩年多了,除了虐殺蘭戰那晚曾有這樣的感受,後來就再沒體會過。她喜歡激戰,拼盡全力,大汗淋漓。對手是人,贏了也沒什麼稀奇,但對戰神獸,生擒馴化,對她來說有極大的吸引力。

  在碧梅掃了三個月的地,拳腳尚未生疏,她足尖一點,身形上拔,將撞羽拋向半空護法,手執朝顏全力向君野刺去。朝顏的戰鬥力比起撞羽更為凌厲,破空時分裂成無數劍影,轉瞬又歸宗。那赤鳳畢竟是獸形,尾羽累贅,平衡力也不佳,待看清時,劍首已經近在眼前。

  這一招應該可以定勝負了,崖兒沒想傷害它,中途便下意識收斂,可一道驚雷忽然從天而降,打在她身旁三尺遠的地方。仰首看,撞羽在她頭頂旋轉,鴻蒙色的劍身上方,是聞訊趕回來的凰。青藍的光球在它口中不斷吞吐,要不是有撞羽抵擋,先前那道雷應該劈在她身上。

  百鳥終於齊聲鳴叫起來,或長或短,聲勢浩大。崖兒抬頭的剎那,頭鳥率眾向下俯衝,隔斷了她和撞羽的聯系。她舔舔唇,雙眸因興奮熠熠生輝,朝顏在她手裡發光發燙,一人一劍陷入癲狂,誰也沒有要休戰的意思。

  電光往來,火輪奔突,所幸檀芽峰和紫府相距甚遠,否則恐怕要驚動所有人了。這場以一敵百的戰鬥,激發出了朝顏所有的潛力,打得痛快,當然也打得混亂。鳳凰終究是鳥類,有時候攻擊難免失了准頭,忙亂中的衝口而出,竟朝自己華麗的窩劈去。這麼一來可就徹底覆巢了,崖兒要救急,發現鞭長莫及,只得擲出朝顏。脫手的劍靈,靈力會大打折扣,朝顏無法和撞羽彙合,擊破雌凰的雷電後,便跌落在了地上。

  可惜他們沒法在蓬山現人形,這就是妖和靈的分別。妖有形質,靈是虛無縹緲的,只能寄身在煉化的武器上。

  崖兒要去撿回她,匆匆之間落足沒有算計,結果被什麼套住了腳脖子。等發現時已經晚了,人像彈弓上扣住的石子,錚然被彈射出去,一片天旋地轉後才意識到,自己被吊起來了,她上了那兩只鳳凰的當。

  崖邊的那棵烏桕樹,不知生長了多少年,枝干粗壯,高有兩三丈。烏桕春秋的季節裡葉是赤紅色的,比楓樹紅得更好看,如果忽略她是被倒吊的,在這敧生的枝椏上栓好秋千,“身輕裙薄易生力,回回若與高樹齊”,倒也是很美的畫面。

  千年的老藤,拽也拽不斷。她嘗試去解開腳腕上的死扣,發現綁得那麼緊,沒有利器很難脫身。再看那兩只鳳凰,暗忖這時候它們要是想泄憤,她無力招架,只有做烤肉的分了。

  還好,仁獸終究是仁獸,它們除了交頸互問安好之外,至多昂著頭,在底下趾高氣揚地溜達,邊溜達,邊以嘲笑的眼神望她。崖兒從來不知道,鳥類的面部表情也能這麼豐富。她在它們的注視下長嘆了口氣,沒想到行走多年的老江湖,最後居然敗在了兩只鳥手上。

  又掙了掙,掙不開。半空中的撞羽躁怒,驟然發力,殺出一條血路衝向她。可在即將抵達時,被一道虹擊中,重重跌落下來。

  崖兒吃驚,這檀芽峰上除了她和那對比翼鳳,還有第三個人在場?

  人被倒吊著隨意旋轉,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面向。只是轉過一圈後,赫然發現鳳凰台的邊緣站著個人,她每轉一圈他就走近一些,三圈過後,人已經到了她的正下方。

  血都往腦子裡流了,她艱難地求助:“救命……”

  底下人微微仰起臉,與她一個在上一個在下,彼此翻眼互視。五官都是顛倒的,只看見那人高挺的鼻梁,和眸底的一線波光,然後扭頭問那雙鳳凰:“改吃人了?”

  崖兒氣結,君野和觀諱卻很高興,拍動翅膀雀躍不止。她心裡知道,這人應當就是紫府君,否則那對鳥兒不可能同他這麼親近。然而他來得不是時候,劍靈沒能順利撤回,自己又是這樣一副狼狽模樣……

  有點兒冷,光致致的大腿暴露在山嵐漸起的黃昏,她才想起袍子底下只穿了條褻褲。奮力把袍裾壓回腿上,至多也只能壓住腿根,早知道今天會被倒吊起來,出門前就該加條長褲。

  不過這紫府君不是修成正果了嗎,怎麼還能見死不救?她忍不住搭訕:“仙君,鳳凰是仁獸,您不該教唆它們吃人。我是奉青娘子之命,上鳳凰台灑掃的雜役,我還穿著紫府的衣裳呢,都是自己人,你看!”

  底下的人再度抬起頭,隨意瞥了她一眼,“看不出來。雜役怎麼會和鳳凰打起來?鳳凰台上不能帶兵戈,你不知道嗎?”

  話雖說得無情無緒,辦事倒還算講情面,抬指一揮,那藤蔓抽絲似的瞬間消失了。此刻還要裝柔弱,就得再使使司命殿裡的那套。轉念一想他來了不知多久了,現在補救,恐怕為時已晚。

  她調轉身姿平穩落在地上,收起雙劍後向他拱手:“多謝仙君。”

  夕陽緩緩沉下去,最後的光芒,為他勾勒出了金色的輪廓。

  本以為紫府君應當是個蓄著胡須,精神奕奕的中年人,沒想到全然錯了。他至多二十出頭,生得湖畔春波的清俊模樣。一身素色蟬衣立在晚風裡,落發隨衣衫輕搖,有種難以描述的,如藥如酒的氣息。這樣的人,放進紅塵必定孤獨無匹,身處方外卻能與天道完美契合。崖兒沒見過比他更別致的男人,即便抿嘴沉默,也照樣占盡風流。

  她忽然蹦出個奇怪的念頭,這念頭來得洶湧,十萬巨石也壓它不住,於是望住他,“仙君剛才看見我的腿了?”

  他轉過眼,眼神清澈,如月落碧潭,“看見了。你穿成這樣闖入鳳凰台,難道是對君野有想法?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12:26 PM

第15章

  崖兒楞了一下,發現有點跟不上他的思維。可能在他眼裡那只雄鳳俊美無雙,但於她來說,不過是飛禽而已。

  她怎麼可能對一只鳥有想法,況且還是只有家室的鳥!

  “仙君說笑了,碧梅人手不夠,青娘子不便前來才托付我上鳳凰台的。春天不是到了麼,鳳凰窩裡要孵蛋,總得保持潔淨……”她頗有些委屈,纏綿的語調和眼波幽幽回轉,“可是那對鳳凰好像誤會我了,看見我就大打出手。我不敵它們,才被它們吊了起來。”

  紫府等級最高的仙,有種可望不可即的氣度。即便是大司命,也難以和他相提並論。大司命其人,總有種殺氣騰騰的暴怒感,仿佛隨時可能將你手刃。而這位府君,更多的是俯瞰人間的平和澹寧。也許活得太通透,看破了一切,沒有什麼能讓他焦躁,也沒有什麼能令他不安。

  他目光如水流淌過來,“能和鳳凰交手的凡人,我還是第一次看到。你有這樣的身手,卻進紫府做雜役,大材小用了。”

  她說不,“我是一介凡人,花拳繡腿哪裡配入仙君的眼。不瞞您說,我進山是為拜師學藝,可昨日問過大司命,大司命嫌我年紀太大,不願意收我。我不甘心就此下山,只好留下來繼續做雜役。”

  紫府君似乎有些意外,“年紀太大……大司命是這麼說的?”

  難道還有轉機麼?崖兒心下驀然一喜,“是,大司命確實是這樣告訴我的。”

  她當時就懷疑大司命是有意推脫,看來果不其然。眼前這位大人物,終究已經大有所成,比起手下的仙官來,應當有更加廣博的胸懷,願意幫助凡夫俗子超脫。

  結果在她滿含期待的目光裡,紫府君平靜地點了點頭,“他說得對。”

  所以呢?神仙就是這麼說話的?是不是因為山中時光難以消磨,喜歡把一句話拆成兩句來說?還好她這些年在波月閣受訓,已經歷練得水火不侵,否則大概要把一團怒氣頂在腦門上了。

  這個話題談不下去,只好另辟蹊徑。她探首看了他身後的鳳凰一眼,“這對鳳鳥的脾氣真烈,剛才我還在想,要是沒人搭救,我得在這兒吊上多久,可巧仙君就來了。檀芽峰離紫府有段路呢,仙君是特意來看鳳凰蛋的?”

  紫府君掖著兩袖,不置可否。鳳凰台上火光衝天,別人看不見,他那裡瞧得分明。本以為是鳳凰在捕獵邪祟,誰知一上鳳凰台就看見這個挾裹了滿身野性的人,頭下腳上地吊在烏桕樹上。晚風搖曳,火紅的葉片嘩嘩顫動,她也隨之款擺。要不是他視力好,乍一見還真分辨不出那是什麼。

  終究魚龍混雜,紫府雖然是福地洞天,但相對於正統的仙府,還是有區別的。既然立在紅塵中,就難以跳出三界外,來往都是血肉之軀,入門的弟子是這樣,自願進碧梅的雜役也是這樣。只不過這次的雜役裡,出現了個身手不凡的凡人,雖然有些稀奇,但還不足以令他詫異。

  抬頭看看,日與月完成了交替,月華下的鳳凰台籠罩在一片稀薄的藍裡,他說:“時候太晚,不便打掃,你回去吧!”

  他轉身要走,卻發現腰上的穗子被她牽住了,不得已站住腳,“做什麼?”

  崖兒揚眼微笑,“也沒什麼,只是想討要個說法。”

  難道是敗在鳳凰爪下不甘心?紫府君心平氣和告訴她:“要錢,去瓊山館找少司命。要下山,直接告知青娘子就可以。紫府百年內不收新門徒,這事大司命已經同你說了,求到我這裡也沒用。碧梅的雜役每年能得一顆靈珠,靈珠只對修行的妖有用,人吃了會壞事,你想要,也絕不會給你。”說罷輕輕抬了抬手,“好了,請講。”

  崖兒眨巴了兩下眼,生平頭一遭被人抄了後路,一時竟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。只聽見和悅的嗓音在耳畔涓涓洄轉,他闡述自己的觀點,一字一句不驕不躁。那平穩的語調,平緩的吐納,即便是驚飆拂野的怒夜,也有令人鎮定的力量。

  不過太涼,叫人感覺疏離。可她喜歡這種味道,有些人對面不識,有些人卻一見如故。奇怪麼,面對如此來歷的人,居然沒有半點敬畏之心,因為她從來不懼鬼神。在她眼裡人沒有高低,只分男女,而府君也好,司命也好,統統都是男人。

  她笑意盈盈,把先前扔下的話柄重新拾了起來,“我同鳳凰打鬥落敗,這不要緊,要緊的是仙君來得巧,看見了我赤身裸體的樣子。我是個還沒出嫁的姑娘,就像畫好的字畫兒沒人落款,既然仙君鈐了印,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,總得給我個交代。”

  果然是這樣啊,紫府君不由嘆氣。早年他也行走天下,見得多了,對人之常情有先見之明。天下哪有白看的大腿,把君野拉來做擋箭牌沒起作用,人家還是打算深究到底了。當然姑娘的清白是應當捍衛的,這是三途六道統一達成的共識,但有時候具體情況還需具體分析。

  紫府君略作思量:“這是鳳凰台,是本君豢養鳳凰的地方,你以這種方式迎接本君,本君想捂眼睛都來不及,怎麼能怪本君呢?”

  崖兒自有她的說法,“可將我吊起來的,也正是你的鳳凰。你是得道上仙,我本不該說這樣的話,但若是你百般推脫,我就不得不懷疑,這雙比翼鳳是受人指使的了。”

  對付男人的手法其實多種多樣,譬如大夫對症下藥,什麼樣的人,用什麼樣的手段。目前看來以色惑人這套,在他身上暫且不好用。一本正經的人,先得一本正經地胡攪蠻纏,才能收到想要的效果。

  紫府君覺得很棘手,他重申了一遍:“是本君救了你。”

  崖兒說是,“我也可以以身相許。”

  也許有生之年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女人吧,如此毫不做作,單刀直入,連見慣了大場面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。

  他不過是來看一看發生了什麼事,結果竟沾上了麻煩。這是個沒有修行,但能駕馭劍靈的女人,說平常也平常,說復雜又有點復雜。如果她是同道,倒可以算一算究竟是什麼來歷,偏偏她是凡人,推步那套不能用在她身上,否則就壞了九州的規矩。

  紫府君輕嘆:“你想要什麼說法?”

  本以為她會問他能不能娶親,畢竟男人對女人負責,無非就是那些。但她沒有,月光下一道清麗的剪影,極具嫵媚的風味,柔聲道:“今天是我與仙君第一次見面,雖然發生了這樣的事,但彼此終歸還不熟悉,貿然說嫁娶,實在太兒戲了。我在未入紫府之前,聽說過一些關於仙君的傳聞,對仙君很是敬仰……仙君缺不缺雜役?貼身的婢女也可以。多一些相處的機會,也方便咱們多了解彼此,你看怎麼樣?”

  她做雜役做得執著,這個不怎麼樣的提議,紫府君認為可以接受。

  他慢慢盤弄手裡的玉菩提,“琉璃宮裡只有我一人,除了每天清理爐鼎、灑水除塵,沒別的事可做,你願意就來。”

  那是再好不過的了,沒有外人打攪,她可以專心完成她的目標,總比一直隔著山岳眺望琅嬛的好。琉璃宮和琅嬛同在九重門之上,只要進入那裡,就再沒有關隘可過,至多花點心思破解琅嬛入口的布局,距離成功便是一步之遙。

  她心裡稱意,嘴上也說得動聽:“仙君一個人多冷清,我去了正好可以作伴。”

  紫府君還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,反正沒有人能在九重門之上久留,至多十天半個月,她就會被無邊的寂寞逼走,所以他並不擔心她有毅力堅持到最後。

  他們這頭摸黑說話,兩只鳳凰有點看不過去了,觀諱叼來枯枝,君野點火,夜色裡的鳳凰台因那簇篝火亮起來,月光下隱隱綽綽的面目,才重新變得清晰。

  他到這時方看清她的長相,美與不美不過是種表像,但她的眼睛生得很特別。很少有人能長出這樣一雙眼睛,可能浸泡過凶險,老辣下卻依舊保有樸拙和天真。像一面棱鏡,從每個不同的角度看,都會得出截然相反的讀後感。所以當她專注地凝視你,如此精准的鎖定,會給人一種上天入地都無門的錯覺。

  他斟酌衡量,崖兒也落落大方,自信經得起推敲。待他打量完了,才換了弱眼橫波,含笑問:“仙君是天上的仙,還是人間的仙?我小時候常聽師父說起那些半仙,仙君執掌紫府,應該是天上的吧?”

  他轉身朝遠處望,淡聲道:“方丈洲雲集了很多不願升天的修行者,既然不願升天,那就不能稱之為仙。天帝在蓬山設琅嬛,我不過是琅嬛的看門人,沒什麼神通,活得久些而已。”

  越是來歷不簡單的人,越喜歡輕描淡寫。雖然他把自己說得平常,但他多年前的功績她還是有耳聞的。

  據說歷劫飛升之後,諸仙可以按照個人的喜好選擇身體年齡,崖兒委婉刺探:“仙君是在多大年紀受太玄生箓的?”

  紫府君說:“就在這個年紀,二十七。你是不是還要問至今多少年?不用問,記不清了。”

  活到蛻殼,人還不及一棵樹,樹有年輪,人卻什麼都沒有。所以這裡沒誰費心去記年齡,該生時生,該滅時滅,自有天道。

  他嗓音清冷,篝火明滅間,半面臉頰在細碎的芒中陰晴不定,生出孤高的美感。崖兒倒不計較他究竟活了多久,反正現在這個年紀剛剛好,到了不得已時,發生點什麼她也不吃虧。

  她低頭揉搓衣角,“說了半天,還沒自報家門,我叫葉鯉,從煙雨洲來。仙君有俗家名字沒有?叫什麼?”

  他似乎想了半天才想起來,啟了啟唇道:“聶安瀾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12:31 PM

第16章

  安瀾?是個可親又令人心安的名字。

  她想起兩年前進入羅伽大池深處,隔著萬萬波濤遠看龍涎嶼,驚濤惡浪幾欲滅頂。出發之初的水平如鏡,回想起來那麼溫和無害。人的名字有時真和命運有捆綁,她從樅言那裡聽來《萬妖卷》的故事,四海定鼎時如何的妖風大起,是他力挽狂瀾建冊安撫,所以他生來是個能定盤的人。

  蘭戰有眼無珠,但唯一像樣的,就是為她取了個貼切的名字。崖兒啊……面向絕壁,沒有前路,她所有的路都是靠自己殺出來的。蘇畫隱約知道她的身世,雖然不明說,總以一副悲憫的眼神看她。這兩年她執掌波月樓,權力、威望、錢財、美色都有了,可是並不真的快樂。身上縈繞著一種難以擺脫的,潮濕悲劇的腐臭味,需要烈日暴曬。可她又害怕,怕烈日把她融化。現在遇上一片明月清風,雖然步步算計,但也不可謂沒有吸引力。

  這位仙君一生,大概沒有看過其他女人的大腿,被她這麼胡攪蠻纏一通,居然無可奈何地接受了。紫府君御風而行時,她一百二十個“怕”,就勢掛在了他身上。

  畢竟不像波月樓裡的那群妖孽,你不去招惹他們,他們反倒會來招惹你。紫府君性情高潔,清心寡欲慣了,對她的糾纏十分抵觸。她欺近,他就抬手阻隔,要不是看他留著頭發,她簡直以為下一刻他會雙手合什,對她說一句“施主請自重”。

  她怎麼能輕易放過他,抱怨著:“就算我是去琉璃宮做雜役的,仙君也不能看著我摔死吧!”站在雲頭,腳下空空,沒有坐璃帶車的實質感,她確實有點怕,也放大了這種怕。

  紫府君又一次不動聲色避開了她的勾纏,“葉姑娘不相信本君御風的能力麼?只要不亂動,你就摔不下去。可要是繼續擾亂我,那就兩個人一起掉下雲層,你願意這樣?”

  她一副無賴相,“我擾亂仙君了麼?仙君若是心如止水,何來擾亂之說。”言罷又換了個可憐的模樣,楚楚望著他,“我是凡人,凡人又不會飛,總得容我抓住點什麼……我要是嚇死了,仙君身上就背了條人命,恐怕對日後的修行無益。你別動,讓我抱著,你不掙我就不亂動,這樣對大家都好。”

  這麼半帶威脅半帶耍橫,一番七手八腳,紫府君終於放棄了抵抗。

  如同又一場戰役的勝利,他每妥協一次,就讓崖兒感受到一次勝利的喜悅。人和仙之間的抗衡,居然也能打出膠著的味道,拋卻他一身仙骨,終究還是個男人。對付這樣的人不能太矜持,看似溫和,對誰都沒有疾言厲色,其實最能拒人千裡之外。反正要想從他這裡得到些什麼,你首先就得准備犧牲些什麼。

  弱水門出來的殺手,哪個也不是三貞九烈的。以前她為完成任務周旋游走,男人的味道各不相同,匆匆過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。現在和他靠得近,他身上有清雋的紫檀香氣,這個味道倒不怎麼讓人討厭。

  抬眼看,看見一個緊繃的下頜,即便尷尬,也許還有些薄怒,始終保持良好的修養。

  她忽然發現有趣,促狹地搖了他一下,“仙君,你抱過女人嗎?”

  看得出他不喜歡這種話題,但還是勉強應她:“修行不近女色,我沒有抱過女人。”

  崖兒哦了聲,愈發緊了手臂,“仙君現在已經有果位了吧?天帝在人間建藏書樓,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?琅嬛建成多少年,仙君就在位多久,還需要修行麼?”她幾乎是自問自答,晃著腦袋說不需要,“況且現在是我抱著你,你只管放心。有人問罪我擔著,反正我沒家沒口,要命一條。”

  他聽來覺得好笑,真有人問罪,一介凡人還不如齏粉,吹口氣就挫骨揚灰了。不過照她的話頭,身世似乎很坎坷,“你家裡沒人了麼?雙親呢?”

  崖兒澀然笑了笑,“他們早不在了,我出生時應當見過我父親一面,可惜那時候太小,一點印像都沒有了。”

  紫府君也有些悵然,於是掛在身上的人,似乎沒那麼讓他感覺不舒服了。

  他試著安慰她:“世上的緣分都是注定的,父母和子女緣淺,所以匆匆一面,再無後話。其實看淡了也沒什麼,我和你一樣無父無母,孤苦的年月自己咬牙熬過來。現在回頭看,並不覺得哪裡不足,日子如常,習慣便好。”

  可她聽樅言說過,他生於忘川,長於屍林,既然仙根是天生的,那麼他的父母必定不尋常。

  “仙君的雙親,也是仙吧?”

  從鳳凰台駕雲回紫府不過一刻,他按下雲頭帶她落地,邊走邊道:“借個肚子臨世而已,他們在天涯海角,我在人間看守藏書,緣分盡了誰也不惦記誰,一切隨緣。”

  他腳下從容,層疊的袍裾從白玉磚上逶迤曳過,翻卷如浪。崖兒跟在他身後,他負手前行,一道金邊鑲滾的袖襕覆住手腕,露出微微蜷握的五指,那手指襯著垂落的烏發,顯得尤其清瘦修長。

  她心不在焉,“至少你知道他們活著……”

  他連頭都沒回一下,“和死了沒什麼兩樣。”

  隨性的脾氣,連安慰人的話都不惜自損三千。

  崖兒一怔,堅硬的心霎時柔軟。沒來方丈洲之前,確實忌憚這位紫府君的大名,以為他遠離塵世,必定喪失了血性和人情味。可是現在看來,倒和那天面對狐後生時的胡諏不謀而合了,一個沒有架子的地仙,很好相處。

  “長廊盡頭就是琉璃宮。”他偏頭道,“我住一間,剩下的隨你挑。”

  所謂的琉璃宮,並不只限於一處宮闕,這樣烏泱泱的一大片都算在其內,但是沒有具體的命名。後來崖兒走過一遍才知道,每一處都用數字編了號,欠缺些美感,但是精准直接。

  九重門上的世界,要比碧梅那一片更潔淨。九重門外弟子雲集,充其量是帶了點仙氣的凡塵。九重門上雲海浩渺,宮室更巍峨,畫堂更高深,甚至連樹,都是無根而生的。

  她掖著袖子喟然長嘆:“在這裡住久了,不是仙也成仙了。”

  紫府君回眸一顧,眼裡星芒漫溢。微停留了會兒,又調轉開視線,涼聲道:“可惜很少有人耐得住寂寞,寧願少活幾年,也要到紅塵中去歷練一番。”

  所以他一個人守著九重門上的琅嬛,因為深知道那些入門弟子甚至三十五位司命,到最後都可能成為過客。這麼一想,竟覺得做神仙也不容易。

  “仙君沒有離開過方丈洲吧?”她在身後亦步亦趨追問。

  他慢慢走過長街,寬坦的路面約有兩三丈的面闊,只是兩掖沒有依傍,如同臨水的長堤,直而孤單。長街的兩側懸浮著琅玕燈,縱向連接成陣。夜明珠發出的光透過打磨得極薄的珠石燈罩,散發出看得見絲縷的、湛藍色的流光。

  路過一盞略暗的燈,他止住步子伸手,那燈自發降落下來,停在他手上。揭了罩子沒處安放,順手遞給她,自己卷起袖子細細擦拭明珠。珠玉蒙塵,擦擦就亮了。果然移開袖子又見明珠大放光明,崖兒忙把燈罩扣上去,他隨意往上一拋,琅玕燈重新歸位,這琉璃宮的一切,好像從來就是這麼一成不變,有條不紊。

  “離開過。”他到現在才抽空回答她,“很久以前去過孟門一帶,那時候龍門未辟,呂梁未鑿,河出孟門之上……荒涼,沒什麼好玩的。”

  崖兒內心驚動,他說的,好像是上古時期吧!

  “仙君……”

  他嗯了聲,轉過身來,琅玕燈下的面孔白淨剔透,脈脈一笑道:“什麼都別說了,我今年二十七。”

  真的活得忘了年紀,其實也不是。主要是年紀對他來說沒有特別的意義,活得再久都是虛度光陰,所以遇見斤斤計較的人,他就不大喜歡。

  崖兒經過了最初的驚訝,不再覺得有什麼稀奇了。連樅言都是八十歲才成年,琅嬛存在了多久,根本不用去考據。

  她換了個輕快的語調:“九州之外有個雲浮大陸,大陸分十六洲,我是從其中一個洲來的。仙君很久沒到人間行走,不知道外面的情況,雲浮現在很繁華,仙君要是有興致,可以出蓬山看看。”

  紫府君臉上露出迷茫之色來,“雲浮?《九州魚鱗冊》上記載過,惡山惡水,不毛之地。”

  說起魚鱗冊,崖兒心裡便一沉。這世界很大,九州四海、六合八荒,每一片土地和水域都有明確的劃分。她要的《四海魚鱗圖》,就是其中之一。丘段田畝、山岳河流,每天都在發生變化,圖冊也會跟隨這些變化自行調整,可見這位府君雖然守著琅嬛,但不愛看書,記憶還停留在很多年之前。

  他不去翻動,倒也好,她笑道:“早就已經不一樣了,現在的雲浮有詩歌美酒,也有快意江湖,再不是蠻荒之地了。”

  紫府君點了點頭,並非對那繁華世界不感興趣,只是因為琅嬛重地,須臾不能離了他的看守。況且他們這類修行者,九州之上任意縱橫,九州之外是生州,也就是凡人所在的紅塵深處,進入之後諸多禁忌,對他來說太麻煩,情願不去。

  長街盡頭是一片無邊的平台,踏過台階便直上琉璃宮。他行至廊下,回身囑咐她:“琉璃宮各處都能打掃,唯獨不能踏過那道結界。”他抬手指向琅嬛方向,“那是紫府重地,未經允許膽敢闌入,是不可饒恕的罪過,你要謹記。”

  崖兒俯首道是,“青娘子也曾叮囑過我,仙君放心。”

  紫府君是個不願意立太多規矩的人,難得來個姑娘願意留下打掃,他也不拿人家當雜役看,簡單曉以利害就可以了。

  天色不早,熬夜不好,他說:“第六宮後有泉眼,子時之前你用,子時之後歸我,算好時辰,千萬別走錯。如果餓了,敲擊檐下的銅磬,自有司命給你送吃的來。”

  崖兒才想起來,他一個人住在琉璃宮,這地方應該是不動煙火的,“仙君平時的飲食都靠司命送來麼?”

  他邁進門檻,巨大的兩扇雕花門,在他拂袖之間緩慢對闔起來,“修行者吃不吃都行,我通常不吃,你不必管我,一切自便。”

  崖兒立在那裡,看門縫越見窄小。露台上琅玕燈的亮光仿佛都彙聚起來,在他臉上照出寸余寬的一線,鼻若懸膽,唇若朱丹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1:05 PM

第17章

  無論如何,不必通過九重門的篩查直入琉璃宮,算是走了一條絕對的捷徑。崖兒在主宮邊上找了間屋子住下,行李細軟全沒有,只有劍靈隨身攜帶,對她來說足夠了。

  敲擊銅磬會有人送需要的東西來,除了三餐不必要求別的。她有她的盤算,肚子不能餓著,至於換洗,無衣可換才好行事。與虎謀皮,怎麼穿得嚴嚴實實,又不是要日久生情。什麼方法能夠快速拉近男女之間的距離?唯有情欲。只是設想雖好,也不知實行起來能否順利,畢竟對手不是尋常人。說起尋常人……十六洲縱橫來去那麼多年,江湖上頂尖的人物她見過半數,不過如此。女人麼,一輩子總得有一次。她懷揣著神璧,早晚有一天會成為武林公敵,成家無非拖累另一個人。交代在這裡無所謂,將來斷得干淨,即便圖冊會引出麻煩,也可以只談恩怨不講感情。

  安穩睡上一夜,頭天和鳳凰打鬥留下的燙傷,早上去泉台衝洗。那泉眼是無根水,涼得透骨,把手臂泡進泉水裡,傷痕還在,疼痛已經消減了大半。

  直起身來,反復看廣袖上燒出的窟窿,順著絲縷一撕,撕去了大半。這下好了,兩截藕臂見了天日,只是紅痕扎眼,於是抱著胳膊跑進第一宮,紫府君正打坐冥想,她挨在他邊上小聲喚:“仙君、仙君……”

  座上的人巋然不動,那模樣,真像一座雕像。她咬著唇看了半晌,尤不死心,輕輕搖晃他,“蓬山不是你最大麼,早就功成名就了,為什麼還要修行?”

  崖兒不知道入定究竟是怎麼回事,是不是魂魄脫離了軀殼,暢游五湖四海去了。糾纏半天無果,索性在他對面坐下來,伸手觸觸他的眼睫,又捏捏他的腮幫子,二十出頭錯不了,手感絕佳。

  她托腮笑起來:“你是裝的麼?我以前在冥丘見過一個肉身菩薩,已經死了,身上被弟子漆了金漆,供在佛台上生受香火。你這樣子和那個肉身菩薩很像,不過人家鶴發雞皮,你比他年輕一點兒。”

  結果他還是沒什麼反應,她自言自語,未免無趣,“難怪你一個人能活下來,究竟一天要打多久的座?我是來陪你的,你不領情,現在倒好,變成我要你陪了。”

  說完之後品咂一下,也許因為地方不同,面對的人也不同,這些挑撻的話居然如此得心應手。不知波月樓中的她和琉璃宮中的她,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。她明明心懷叵測,卻並不討厭眼前這個人,越是法相莊嚴,褻瀆起來越有意思。

  隔著雲窗往外看,十萬裡晴空,天氣很好。她放松靠在他肩頭,喃喃道:“香爐倒完了,地也掃好了,我還擦了門窗和桌椅……”說著呵欠連連,就勢躺下來,枕著他的腿,閉上了眼睛,“小睡一會兒。”

  衣袂上的紫檀香幽幽鑽進鼻腔,她捻起他袍裾上的綃紗,蓋在了自己臉上。

  九重門上,是個沒人打擾的世界,除了窗外偶爾掠過的飛鳥,一切人間的喧鬧都達不到這裡。她睡得很安穩,期間還翻個身,換了個姿勢。禪定完的紫府君垂眼看著枕腿入眠的人,倒沒什麼大震動。推她兩下她不醒,他重新合上眼皮,也跟著睡了一覺。

  沉沉好眠,仿佛能一夢千年。

  睡醒後的崖兒見他還是原來的樣子,惺忪著眼坐了起來。看看更漏,申時已到了,奇怪打坐竟需要那麼長的時間,他究竟是在修行,還是昏死過去了?

  她握著他的雙肩,用力搖撼了一下,“仙君,醒醒!”這回很有效,他直接睜開了眼睛。

  剛醒的紫府君有副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表情,定睛之後看見一張放大的臉撞進視線裡來,他往後仰了仰,話裡充滿禪機:“本君早說過,沒有人能忍受得了九重門上無邊的寂寞。”

  退卻了吧?退卻就下山去,拿看了大腿做借口,實在讓人啼笑皆非。

  誰知她並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,悠然在他眼前晃蕩著,自得其樂道:“哪裡寂寞?有仙君作伴,我一點都不寂寞。”

  其實不得不承認,一個妖媚天真的女人,能為單調的人生增添濃墨重彩。琉璃宮一向是他一個人居住,天長日久難免枯燥。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只織網的蜘蛛,大張開八卦陣迎接來客。遺憾的是不能像蜘蛛那樣,用凶狠的手段執意挽留。即便有獵物上鉤,只要不願意,還是得眼睜睜看著他離開。

  畢竟不是佛啊,他只是個駐守人間,看護藏書的人。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樣,閑暇時找三五好友暢飲一杯,也是他的人生夢想。多年前倒在神州邊緣的瓜棚裡找到幾個瓜農引為知己,後來那些瓜農挨個兒都死了,人間路斷,便再也不想入那紅塵中去了。

  他慢騰騰起身,被枕了兩個時辰的腿又麻又僵,還沒站穩重又坐了回去。

  他沒發現她是怎麼貼上來的,一眨眼就到了面前,一抹輕柔的分量壓在他膝頭,她兩腿圈上他的腰,哀戚地舉著手讓他看,“我受傷了,仙君的鳳凰昨晚燙傷了我。”

  他沒忘記她在鳳凰台上是如何驍勇,凌厲的攻勢出於凡人之手,很讓他驚訝。那兩柄劍的劍靈,不是經年累月磨礪而成,是某種靈力煉化的。劍靈一成,至死追隨主人,她連劍靈都煉得出來,還來喊疼?

  他調開了眼,“日落時候,本君要去看看比翼鳳。”

  崖兒很不滿意,“仙君不先看看我的傷勢?”

  這點小痛,就別無病呻吟了吧!他把她摘下來擱在一旁,站起身道:“不知君野和觀諱有沒有受傷,它們不會說話,也不會告狀,本君更擔心它們。”

  崖兒氣鼓鼓抱怨:“我是奉命去鳳凰台灑掃的,被仙君的靈寵所傷,仙君難道不該先安撫我一下麼?”

  紫府君終於還是拗不過她,她委屈地擎著小臂遞到他面前,只見那皓腕纖細脆弱,皮下青色的血管蜿蜒交錯,乍看上去皮膚半透明似的。至於傷痕,他找了又找,“在哪裡?”

  崖兒努力地指給他看,“喏,這裡!”睡了一覺好像愈發淡了,但細看還是可以分辨出來的。

  就那麼一片,幾乎還原成了原來的膚色,還算得上傷痕麼?他抬起眼,拉長的臉和空洞的眼神,充分表示了他的漠不關心。

  崖兒看他的表情,覺得受到了侮辱,“仙君,決一死戰嗎?”

  紫府君搖搖頭,“我是讀書人。”

  “那我這傷……”

  他說“我給你治”,把手蓋上去,不需要折損任何修為,甚至只是做做樣子。這下她終於稱意了,在他還沒移開之前,纏綿地把自己的手覆在了他手背上。

  立起手指,尖尖的一點嫣紅如櫻桃,在他手背上緩慢游移。做得再風情,眼睛卻是怯怯的,她說:“仙君真好,我胡攪蠻纏,你也不生氣。”

  紫府君心平氣和地抽回手,“琉璃宮裡沒有太多規矩,一切皆隨心意,但你不能太過分,過分了我也還是會生氣的。”

  她愣了一下,“我過分了麼?”舉起手晃了晃,戲謔道,“仙君先摸我,我才摸回來的。再說你我這樣交情,太較真了多傷感情。”

  紫府君好像被她說懵了,交情?似乎也沒有什麼交情,感情當然更談不上。女人指鹿為馬的本事太神奇了,他覺得有理說不清,干脆不理會她了。

  轉身朝殿外走,外面不知何時風起雲湧,露台上煙氣縈繞著,他一身素衣站在那裡,缺一古琴、一香爐,就能入畫。

  崖兒跟在他身後踮足看,“好像要下雨了……”

  春天本來就多雨水,加上將至驚蟄,雷電來去總帶著水澤。紫府君看了半天,得出一個結論:“夜裡要關好門窗,早點睡覺。”

  崖兒側目看他,面孔不蒼老,眼睛也是鮮活的,可話裡總帶著生無可戀,也許這就是神仙的味道。

  “仙君。”她拽了拽他的衣袖,“活得太久,是不是了無生趣?”

  紫府君長長嗯了聲,崖兒以為他會說是,豈知只是他長篇大論的前奏。

  “我的人生,從二十七歲谷雨那天開始循環往復,至今不知多少年了。這些年會遇見一些人,有一些新奇的經歷,了無生趣倒不至於,畢竟每段經歷都不一樣,每一個人也各不相同。但不管走過多少路,最後都要回到這裡,回來後面對浩大的琉璃宮,一個人獨處也很有趣。我春天看蚯蚓,夏天看花,秋天看落葉,冬天看雪景,一年一年就這樣過。只要你有一雙發現美好的眼睛,哪裡都有快樂。比如雷聲,低沉時像人走過蒹葭彌望的河澤,腳底下有氣泡,一踩就蹦起來老高。比如細雨,篦子梳理頭發的時候,也能聽見差不多的聲音……”

  崖兒頭昏腦漲,很佩服他這種時時能找到樂子的態度,“可是仙君很寂寞,因為越寂寞,解釋得越多。”

  她笑盈盈望著他,紫府君有種被戳穿的尷尬,但他絕不承認,橫眉冷眼道:“謬論!”

  崖兒卻並不在意,靠得更近一點,溫言說:“仙君以後不用害怕寂寞,我來了,可以一直陪著你。”

  他不說話了,臉上露出冷嘲的神氣。也不過一剎那,又恢復了慣常風流自賞的樣子,甚至沒有接她的話,負手回殿裡去了。

  他說打雷,果然入夜後雷聲大作起來。可不是光腳踩泥潭的響動,大概因為九重門上地勢高,離天也更近的緣故,一道道閃電在雲層邊緣飛快蔓延,陡然沉寂下來,然後天上地下共鳴成一片。人就像笸籮裡的豆子,隨手一拍,震得一蹦三尺高。

  波月閣以前對他們的訓練嚴苛,冬夜鳧水,雷暴天裡伏擊,這些都是家常便飯。可是女孩子太過鐵骨錚錚,缺少嫵媚,會喪失很多好時機。她不怕惡劣天氣,卻懂得善加利用,沏上一壺茶,端著茶盤深夜到了紫府君殿門上。也不進去,只是遲疑徘徊,一雙愁腸百結的眼睛,欲說還休地隔窗望著他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2:59 PM

第18章

  這樣狂風驟雨的夜,總不能讓一個姑娘站在門外太久。紫府君是個良善人,他說進來吧,聽著細碎的腳步聲慢慢接近,視線仍舊定格在打開的書頁上。

  案幾前燃著線香,游絲般脆弱的身姿,亭亭立在篾片做成的扁舟上。香已經燃了過半,青灰的燼截截斷落,一縷輕煙扶搖直上。頂端的微茫在褪盡負累後粲然猩紅,隔著幾步錯眼望去,像落在他眼角的朱砂痣。

  她托著竹盤清淺微笑,低聲道:“仙君還沒休息?這樣的怒夜參禪,心裡靜得下來麼?”

  倒沒有放肆去闔他的書頁,把竹盤放在案頭上,提起袍裾,赤足踏上了重席。

  重席經緯縱橫,酥麻地印在腳心。她縮了縮腳趾,趾甲上湧出了嫣紅的半圓,像五個紅色的月亮。一步步行來,從他眼尾劃過,然後斜身倚坐,袍裾蓋不住玉足,把自己拗成個彎彎的,更大的月亮。

  指尖如蘭花幾瓣,掂著茶則量茶,青碧的松蘿①和烏木的茶器,襯得手指白潔賽玉。皓腕一轉將茶投進壺裡,注入的熱水沸起帶著茶香的白煙,隔煙相望的臉散發出妖冶迷離的氣息,如此夜裡,風情露骨。

  “仙君……”她又輕聲喚他,低吟恍在耳畔,“喝茶。”

  精瓷杯裡盛著翠綠通透的茶湯,伴著杯盞移動的沙沙聲,推到他手邊。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麼,像個不近女色的佛,眼睫低垂著,從側面看上去一本正經得慌。

  就是慌,崖兒知道男人這模樣時,心裡正經受驚濤駭浪。她本以為脫離紅塵的人,會有時刻清醒的姿態,看來好像錯了。大司命口中六根不淨的人,應當是他。

  她笑得愈發柔媚,托著腮,幽聲說:“仙君讓我早點兒睡,我聽你的話了。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宮,那眼泉水真涼,澆在胸口,把心火都澆滅了。起先天上還有月亮,月華也是涼的,真凍得人打顫。後來起風了,又伴著雷雨,我沒處可躲,差點就想叫你救命哩。”

  如泣如訴的語調,交織出一幅香艷的畫面。

  冷硬的泉台,屈腿而坐的姑娘。掬起一捧清泉,泉水從高聳的胸脯滑落,分裂成無數細小的水珠向臍下奔流,是個男人,都想成為那水珠吧!天上驚雷乍現,青藍的閃電青藍的光,白膩的皮膚也白得發涼。顫抖著,驚惶著……

  “我怕雷,小時候就害怕。”她的手慢慢移過來,輕輕落在他臂上,“天上打雷時想找爹娘,可是他們早不在了,我只有裹緊被子蜷縮在床上。我覺得我可能要蜷縮一輩子,不知道將來有誰能作伴。現在遇見了仙君,您慈悲為懷,會救我苦難,會度化我吧?”

  崖兒一面說,一面小心翼翼盯緊他。見他的喉結纏綿滾動,那惴惴的模樣,叫她心裡抓撓起來。

  他仍舊不說話,她輕搖他,“怎麼不理我?我來投奔你,你就這樣待客?”等了等,復幽幽長嘆,無限悵惘地說也罷,“不想說話就不說吧,只要讓我留在這裡,讓我在你身邊……”

  肢體上的接觸,有一就會有二,既然他沒有把她推開,想必也不反感這種感覺。她靠過去,像他入定時那樣,溫順地偎在他肩頭。

  她沒有心甘情願這樣接近過一個人,以前領命殺人,不管對手多強大,即便戰得只剩一口氣,她也寧願用性命相搏,絕不動用蘇畫傳授她的那套。後來殺蘭戰,自知不足,屈辱和恨都刻骨銘心,以至於過了好久還會夢見那天的情景,幾乎把自己活活惡心死。現在這個不同,至少順眼,不好也是好的。雖然談不上愛,但她這樣的人,談愛太奢侈了。

  江湖上叱吒來去的女人畢竟不多,除了做皮肉買賣的,剩下的都是規規矩矩的好姑娘。紫府君到底沒經歷過類似的熱情如火,無措了,迷惘了。

  想拒絕,她說起小時候的無助那麼可憐,仿佛推開她,就是把她推進深淵。既然不忍心,那就只有生受,眼觀鼻,鼻觀心……可是關不住呼吸。她身上的味道無孔不入,說不上是種什麼香,超出一切他理解的範圍。

  甜膩的分量壓在肩頭,外面雷聲大作,這個夜卻是溫柔的。她額前的頭發隱約撩撥他的耳垂,有些東西來得太快,讓他來不及理清頭緒。

  崖兒依偎著他,兩眼卻冷靜地看著案上的檀香。起先那輕煙是一線,筆直向上升騰,但漸漸地,軌跡有了起伏,搖曳著一顫,終於散了。她笑起來,眼睛裡盛滿得逞後的快意。轉過頭來,嘴唇離他的臉頰只有兩指寬的距離,吐氣如蘭著問他:“安瀾,你喜歡我麼?”

  這兩個字在舌尖上揉搓,輕巧地抵住牙齒,略一用力再癱軟下來,那就是他的名字。名字對於這種人,更像遙遠的記憶和牽絆。沒有名字他是紫府君,是琅嬛的守護者,是百千弟子仰望的師尊。有了名字,他就是個普通的男人,有血有肉,與佛無緣。

  他的眉頭到底皺起來,“葉姑娘……”

  “我叫葉鯉。”不等他抗議,她就截斷了他的話,“你沒有剃度,應當不是和尚吧?非僧非道,還是可以嘗嘗人間煙火的,我就是那煙火。”她自說自話,咯咯發笑,探過身,把臉送到他面前,“要嘗嘗麼?不甜不要錢。”

  撅起的紅唇,飽滿得像他以前吃過的桃花畢羅。她兩眼圓睜,就那樣近距離看著他,一雙瞳仁又黑又亮,眸中泛起琥珀光來。他氣短地後退,退一分她進兩分,他有些惱怒了,“葉鯉!”

  結果她甜甜噯了一聲,“安瀾。”活生生地,把一位道骨仙風的府君,叫成了高樓上的二公子。

  蜜糖漫過頭頂,掙不開逃不脫,這感覺並不只一人有,彼此都暗暗體會到了。可是各自都在堅持,意亂情迷是因為夜太深,畢竟越是到夜裡,人心便越柔軟。

  忽然一道驚雷,震得這神仙府邸都搖晃起來。白中帶赤的光像一道劍氣,從窗外門前斜劈過去。那雷聲太響太響,簡直像炸在了耳邊。崖兒猛地一顫,倒不是刻意為之的,自發就往他懷裡鑽。紫府君僵硬地抬著手,抱又不好,推又不好,實在進退兩難。

  “嚇死了我,可沒人和你作伴了。”嗡噥的嗓音回蕩在他頸間,她吐字的習慣在放慢時變得很奇怪,半吞半含,每個字節都拖得老長,頗有一唱三嘆的幽怨。

  紫府君閉上了眼睛,只覺自己的萬年道行恐怕有朝一日會毀於一旦了。

  他漫游在這人間,見過急景凋年,也見過鮮花著景。萬事萬物從心頭瀟瀟流過,他只是個旁觀者,從沒想過自己會跌進塵寰。因為有了牽掛即是負擔,神佛歷劫,首當其衝的便是情,可知這情控制不當,會把人挫骨揚灰,比任何邪祟魔障都凶險。她說得對,他確實非僧非道,不肯上天也不願入地,避免了很多不近人情的規定,卻也有無可奈何的地方。他可以和女人親近,但無法同壽。如果只是兩兩消遣倒也罷,倘或生情,靈根具毀萬劫不復,到那時可就壞事了。

  天地間的驚雷大概是對他的提醒吧,他聽在耳裡,神思卻難以清明。奇怪這個得寸進尺的女人竟有這樣的手段,能叫人只願沉醉不願醒。

  一片暖流從鎖骨頂端覆蓋下來,慢慢向上蔓延。他心裡驚動,莫名僵直了身子,所有感覺都彙聚起來,集中到了那一點。如蛇、如練、如絲弦,一圈圈一層層,所到之處引發烈火燎原,然後劃過去,遺落滿地冰涼。他續不上氣來,恰如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脖頸,胸肺裡儲存的空氣越來越稀薄,不到滅頂絕不讓你超脫。

  “葉……”他咬牙掙扎,一根帶著茶香的手指點住了他的唇,未說的話被迫咽回了肚子裡。若即若離的舔舐在他頸間留下蜿蜒的痕跡,一路上移,抵達頜下。呼吸驟然停住了,擱在膝頭的手緊緊抓住袍裾,這種無措,說出來簡直可笑。

  崖兒拉開一點距離,把視線停在他的嘴唇上,再三地看,然後望住他的眼睛,“仙君,你被人親過麼?”

  紫府君不敢搖頭,仿佛害怕一晃腦袋眼前的一切就消散了,他居然眷戀這種帶著濁世氣的接觸。他說沒有,那兩個字聽來這麼羸弱,氣若游絲。

  她似乎很苦惱,皺著眉頭說:“我也沒有。”然後把吻印在他唇角,只差了那麼一點點,帶著書卷般清幽的氣息,從他唇角徐徐降落,落回了他肩上。

  剛才烽火漫天,兩個人都像經歷了一場惡仗,打完後還要相依為命。以為終會發生的事最後沒有發生,本該慶幸的,卻不知為什麼會隱隱感到失望。可是不能說,更不能表現出來,奔突的心逐漸平靜下來,紫府君還是那個紫府君。他身形如松竹,坐得筆直,電閃雷鳴下的臉冷漠不可親近,看來是後悔了。

  不過對崖兒來說這樣就夠了,試探過了,知道底線,至少他並不排斥。有了這次,接下來會是個新開始,一個和你曖昧不明的男人,偽裝的正經會像薄冰,稍稍一觸就碎了。

  她退回重席上,把散落的茶具重又放回竹盤裡。帶著一點靦腆的笑意,脈脈看了他一眼,“夜裡喝茶不好,會睡不著的,還是讓我帶走吧。”提著袍裾退下來,再不停留,轉身往門上去了。

  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,走到外面才松了口氣。天地間彌漫的潮氣迎面撞來,有風吹過,背上冰涼,才發現衣衫洇濕了。

  轉過頭看琅嬛,暴風雨裡依舊不滅的琅玕燈照亮它的輪廓。近在咫尺了,拿到圖冊就回王舍洲去。不知為什麼,她今天格外想家,算算時候,走進蓬山竟然已經那麼久了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作者有話要說:

  ①松蘿:松蘿茶,屬綠茶類,歷史名茶。

  解釋一下哈,有讀者看到紫府兩個字馬上想到東華帝君,紫府是道家術語,一為仙人居住的宮殿、境界,二為修仙之道的竅門,並不特指東華帝君哦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4:42 PM

第19章

  後來的幾天,九重門外送食物已經不需要她敲銅磬了,每天定時定點,除了運送的少司命偶爾會換人以外,幾乎沒什麼變化。

  崖兒拎著灑掃的匣子,把十二重琉璃宮都走了一遍。很奇怪這裡只住著紫府君一個人,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空關的屋子。她不知道紫府創立至今的悠悠長河裡,歷史經歷過多少變遷,她賣弄著她的小聰明:“仙君可以娶很多夫人,生很多孩子吧?要不然建這麼多宮闕干什麼?”

  自從發生了那晚的事,紫府君就不怎麼待見她了。好像有些埋怨,怨從何來呢,八成覺得自己被她這個俗人玷污了,說話的時候視線看向遠方,臉上的神情十分傲慢,“千年之前紫府弟子都居住在琉璃宮,後來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,九重門上便由我一人看守了。”

  任何人都不可信,只信得過自己,這點他們倒很像。崖兒試探著問:“是有人對琅嬛不利麼?其實我一直不明白,既然藏書樓設在人間,為什麼不容許人借閱。我們煙雨洲有個小琅嬛,主人就很大方,但凡有讀書雅好的,上至王孫公子,下至販夫走卒,都可以光顧。”

  紫府君臉上的神情更不屑了,一副“你懂什麼”的嫌棄模樣,“天界藏書和人間的大不一樣,你以為只是詩歌書畫,醫藥史籍麼?天界的藏書是天機,人在世間行走,今日不知明日事,所以生出許多惶恐來。可是在上界的人眼裡,一切早有定數,這些定數一件不差記載在冊,如果琅嬛能夠自由來去,天道豈不大亂?”

  崖兒曾經想過據實告訴他此來的目的,現在這念頭終於在他的回應裡全數打消了。不可能,他不會去做違背天道的事。監守自盜是什麼樣的罪過,比單純的失職嚴重得多。況且她並不認為那天半吊子的男歡女愛,足以讓他網開一面,如果她有異動,照樣法不容情。

  “那麼仙君知道自己的命途麼?算過自己的姻緣麼?”她站在艷陽下笑著問他,“裡面有沒有我?”

  她的熱情和直接從來不顧別人死活,紫府君眼裡的波光微微一漾,垂下眼睫,纖長濃密的陰影歇在白若春雪的頰上,依舊不肯面對她,只說:“天道尚且無常,何況是命盤。當局者迷,何必白費功夫。”

  她卻不依不饒,“算不盡自己的,那替我算算吧。我不修行,一輩子應當是注定的,都寫在書裡了。我不問前程,只問風月。你替我看看,我今生可能遇上有緣人,能不能安穩成家,生幾個孩子。”

  他皺眉,左躲右閃避不開她的手,到底還是急了,“我又不是算命的!”拂袖走向長街盡頭,臨空而起,直下琅嬛去了。

  崖兒抱著掃把站了會兒,輕輕哂笑,復又繼續干她的灑掃。一菱接一菱的青玉磚,鋪排起來無窮無盡。無根樹垂下的絲絛上結滿了細小的粉色蓓蕾,有些輾轉紛飛,深深嵌進了磚縫裡。

  掃不出來,她蹲在地上,拔了檀木簪子去撥。山上歲月無驚,返璞歸真到了極致,發髻只用一根簪子固定。簪子拔了便落得青絲滿肩,遇見一陣微風,紛紛揚揚飄拂起來,迷亂人的眼睛。

  有蒼色袍裾走進視線,袍角雲紋湧動,在她面前停了下來。她仰頭看,陽光正被那個身影遮擋住,來人的臉在逆光下顯得有些陰沉。

  她起身行禮,“大司命。”

  大司命頷首,垂眼打量她,把手裡包袱遞過來,“換上吧。府君跟前不要過於隨意,他不計較,不表示你可以廢了禮數。”

  到底是紫府一人之下,說話半點不留情面。

  崖兒伸手去接,見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扣著包袱,扣得分外用力,她使勁拽了一下,他才松開。一個人對你是善意還是敵意,可以從一些微小的細節裡品咂出來。她抱著包袱牽起唇角,“多謝大司命提醒,我人在琉璃宮,還要勞大司命費心,真是過意不去。”

  那一字一句,分明有針尖對麥芒的犀利,連笑也不達眼底。大司命眯眼審視她,散落的長發,堪稱襤褸的素袍,這些彙集在她身上倒不顯得狼狽,反而有種落拓不羈的美,只因她長了張顛倒眾生的臉。

  其實從第一次見到她,他就有些懷疑,這樣的女人勢必不俗,情願留在紫府做雜役,分明是屈就。倘或真的老老實實謹守本分倒也罷了,結果士別三日而已,她就進了琉璃宮,直上九重門。究竟是不是存著什麼目的?他也試圖深挖她的來歷,結果查來查去她孑然一身,就連出現在方丈洲也是沒有前情,從天而降的。

  要不是九州修行者有嚴苛的規定,不許對普通人使用數術,他早就讓她無所遁形了。眼下是沒辦法,只好小心留意著,如果她能知難而退,也是皆大歡喜的事。

  大司命那張嚴峻的臉稍有緩和,他掖著袖子問她:“葉姑娘來蓬山也有幾月了,當初那條大魚想必不在東海了,姑娘打算何時離開紫府?這裡是仙家府邸,你一屆凡人既不修行也不拜師,留在這裡不合時宜,還是早早下山去吧。”

  她的臉在日光下玲瓏剔透,笑道:“我當初告訴過大司命,走投無路時打算去如意州,大司命可憐我,才讓我留在紫府。現在又讓我走,我依舊無處可去,難道大司命願意眼睜睜看我羊入虎口麼?”

  大司命神色寒冷,漠然道:“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命數,救也只能救一時,不能救一世。如果葉姑娘有意下山,我可以贈姑娘些銀兩,足夠你找個地方安穩度日,姑娘意下如何?”

  她還是笑吟吟望著他,亦不反駁,“大司命的好意我心領了,是府君帶我進琉璃宮,命我在此處打掃的。大司命要是想讓我下山,不必知會我,只要府君答應就成了。”

  兩人鬥智鬥勇,結果難題踢到了紫府君那裡。大司命的面色愈發陰郁,嘴上不說,心裡認定她是個妖女,便不再和她糾纏,拔起身形向琅嬛飛去。

  崖兒看著他騰雲離開,臉上殘存的笑意才慢慢消失。他去見紫府君了,這種明察秋毫的人真是討厭得很。現在要來賭一賭了,看紫府君會不會認同他的提議。她是不相信世上能有男人舍得下溫柔鄉的,綺夢做了一半被勒令醒來,庸碌的人會不甘,不凡的人不以為然,加上她還有一雙不能被白看的大腿,大司命這回的諫言注定是空談。

  她很有興致旁觀,在第三殿的露台邊緣坐了下來。琉璃宮都是浮空的,第三殿的一角距離琅嬛很近,崖兒的視力又超乎常人,從這裡看過去,能清楚看見紫府君的臉。

  她雙手撐著青玉磚,閑適地踢踏著兩腿,腳下是百丈懸崖也渾然不怕。大司命找到紫府君了,她仔細讀他們的唇語,讀出了大司命的憂心——

  “這個人間女子來歷不明,進入紫府也許是別有用心,還請君上提防。”

  紫府君聽後似乎略有思量,但態度在她預料之中,“既然只是人間女子,大司命也不必草木皆兵。”

  大司命有些焦急了,“世上唯有人心最難測,君上睿智,應當比屬下更明白其中利害。或許是屬下杞人憂天了,屬下總覺得這女子不簡單。君上……君上莫忘了駐守人間的要務,還有自身靈根……”

  崖兒頓時直起了身子,想看清他的回答。然而紫府君抬抬手,截住了大司命的話。有風吹過,吹起零落的長發,他微微偏過頭,看不見他的口型,他說了些什麼,便也無從知曉了。

  崖兒不由悵然,但大司命的忠告如她推測的那樣不受采納,正合了她的意。山間空氣很好,帶著露水的清冽衝刷五髒六腑,她調開視線望向遠方,松快地吐納了兩口。再轉回目光時,見琅嬛前的兩人都回頭看她,她咧嘴笑,大方地向他們揮了揮手。

  譬如奸妃亂政,良臣的忠言毫無用武之地,當個奸妃真是令人快樂和滿足的成就。

  她拍拍袍子站起身,扛著她的掃帚進了第一殿。殿裡潔淨如往常,紫府君是個淡泊的人,連行動的軌跡都如煙似的。即便他長時間在此消磨,那些動過的東西還是會各歸各位,不依賴別人,也許是一個人獨活太久的緣故吧。

  她拿撣子去撣案上的灰,拂過那方竹篾香托時,不由停了下來。一時五味湧上眉頭,她跽坐在案前,伸手去撫那扁舟瘦削的輪廓,仿佛面前正站著他。

  隔窗的眼始終看著殿裡人的動靜,她的手指從香托劃過、從文房和書案纏綿劃過。指尖每移動毫釐,都讓人想起電閃雷鳴的那夜,彼此間離亂的氣息。

  細回憶,不敢回憶,怕那種不堪的感覺再次滅頂。終究不能沉迷,淺嘗輒止的一場夢,不必太認真,權作尋開心。

  他走進殿裡,窗屜上勾繞的雕花紋路,斜照在柳色的蟬衣上。他身材頎長,那泓翠綠飛流直下,嵌上了鐵畫銀鉤,愈發有種生人勿近的況味。

  她抬眼看見他,似乎羞於剛才的忘我,扭捏了下,轉瞬又神色如常。笑還是純質的笑,有些故作輕松地說:“先前大司命來找我,說要給我錢,讓我下山。這人真奇怪,我在這裡做雜役,又沒有偷懶。他很討厭我,還去琅嬛找你告狀。要不是看他人模人樣,我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暗中喜歡你,才不讓我靠近你。”

  起先說得還算像話,到後面就開始不著調了。紫府君大皺其眉,“大司命不是這個意思,他只是覺得你不該把青春耗費在這個地方。畢竟山裡都是修行者,你該回紅塵中去,那裡才是你的歸宿。”

  她卻不以為然,“遇見一個人,他在哪裡我就在哪裡,這就是我的歸宿。”見他還要開口,她拿手一擋,“什麼都別說了,不就是嫌我干得少麼,我多干點兒總可以了吧!琉璃十二宮我已經都打掃過了,還有哪裡需要灑掃?”他好像有點詞窮氣短,她大手一揮,“算了,我自己看著辦。”

  這一看,便看到了琅嬛洞天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4:43 PM

第20章

  就是這裡,四海魚鱗圖隔著玄妙的結界,就在這扇大門之後。

  崖兒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琅嬛,先前在琉璃宮上只是看個大概。這巍然矗立的樓闕,從遠處看去有些像寺廟裡的玲瓏塔,但比塔更龐大繁復,每一層有九道翹腳,角上各掛篆滿梵文的鐵馬。那晚風雨大作時,隔著隆隆的雷電,也能聽見悠然傳來的叮當聲,此為大音;至於大相,沒有見識過仙邸奧妙的人,大約很難想像。以琅嬛為圓心,在中上的部位有個崢嶸奇石組建成的天環,方圓約有百丈,無依無傍地懸空籠罩著樓體,不論是遠觀還是仰望,都會讓人心裡升起巨石壓頂的恐慌。

  琅嬛和琉璃宮一樣,都是浮空的,建在恍如被連根拔起的山體上。許是因為藏書重地,不敢有絲毫怠慢,山體四角以合抱的粗壯鐵鏈牽引,深深扎根在大地上。通往琅嬛只有一條索道可走,木板鋪排的橋面,麻繩編織的欄杆,踩上去晃悠悠,如果膽子不夠大,中途上不及天下不著地時,會嚇出一身冷汗來。

  崖兒選在黃昏時分來這裡,天上雲翳漸濃,像泡煮過的茶葉,成簇地沉澱在天幕四垂。晚霞從厚重的雲層之上照射向天頂,那天頂是橙紅的,在分界處勾勒出一圈金邊來。雲便愈發暗了,烏沉沉地,頗似道士常拿來做文章的異像。

  她拄著掃帚站在中路上觀望,露台由古樸的石磚鋪地,並沒有什麼異常。往上看,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著巨大的兩儀圖,隔離陰陽的那條曲線下溢出青色的流光,在陣法前築起一道肉眼可見的,類似氣牆的圓形屏障。那屏障是她以前從沒見過的圖形,小環外套著大環,一圈一圈旋轉。兩環之間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,跟隨光環的速度逆向而行。但無論經過多長時間,最後都會回到原點,然後又是新一輪的開始,永無止盡。

  如果穿過去會怎樣?會讓人死無全屍,會天崩地裂麼?看來要進那道門,就如她先前預估的一樣,沒有訣竅很難做到。

  結界後台階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尋味,極有規律的陣法,和那道屏障對應起來,應當是以六爻結合天干地支組成的。這樣陣仗,摸不准法門恐怕還會觸動什麼。她的本意僅僅是拿到圖冊逃之夭夭,可不想捅出簍子來。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,但天干地支的復雜,實在讓她太陽穴發脹。

  解不開,眼花繚亂的布排,不是她這個凡人的腦子能參透的。她不由泄氣,心不在焉地揮動掃把。再回頭看一眼,忽然打算試一試,伸出手去觸那結界。手指所到之處起先是冰涼的,像點擊水面,甚至擴散出一圈帶著熒光的漣漪。然而緊接著驟然起了變化,她的整個人被定住,一股巨大的吸力開始運轉,吸住她的指尖,像機關的拖拽,窮凶極惡試圖吞噬她。

  她大驚,任憑怎麼抵擋都無濟於事,一條手臂淹沒進去,熱辣地席卷起劇痛。周圍的風也咆哮起來,那圓形的屏障變成一個黑洞,不單吸人,也吞咽天地間的狂風。

  這下子糟了,沒有什麼能讓她借力,連召喚劍靈都做不到。她扎穩步子奮力定住身形,慌亂四顧,忽然看見天頂明亮的那片光帶裡出現個龐大的身影,尾鰭一甩,仰首奮鱗俯衝下來,是化出了原形的樅言。

  其實他一直在遠望著她,一有風吹草動就現身了。只是他的營救向來不顧一切,如果這結界非要吸進東西,他必定會擋在她面前,替她制造逃跑的機會。

  崖兒發急,揮手讓他走開,要死也不能拖累他。恰在這時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,忽然消失了。這場驚心動魄來得快,去得也快。將要抵達的大魚見她安全了,身形逐漸淡化,最後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,匿去了痕跡。她粗喘了口氣,回身才看見露台邊緣站著個人,柳色的蟬衣,白玉的發冠,眉間有隱隱的愁色。可是那愁色點綴在皎若明月的臉上,竟有種落花流水式的風流蘊藉。

  心頭頓時一松,她蹣跚著步子走過去,在他還沒來得及責問前,搶先大哭起來。

  於是紫府君的愁色變成了無奈,皺著眉頭把“你想干什麼”改成了“你到底在哭什麼”。

  剛才的生死一線回想起來還是後怕的,她大肆哽咽,“這是個什麼鬼東西,它想吃了我!”

  紫府君的眉頭擰得更緊了,“這是六爻盾,專門用來防備你這種不速之客的。你不碰它,它也不會惹你,你鬼叫什麼?”

  她根本不聽他的,跺著腳說:“我又不是故意的,它和那兩只鳳凰一樣蠻不講理。”然後又是更大一輪的嚎哭。

  真是稀奇得很,崖兒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副急淚。二十二年來她只哭過兩回,一回是在雪域尋找爹娘的骨骸,一回是遷葬後的靜守,她在墳前吹笛,吹出了一把辛酸,兩行熱淚。

  本以為這輩子再沒有什麼能讓她哭的了,沒想到胡亂的嚎啕也可以上佳發揮。她居然像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一樣無理取鬧,一面哭一面內心驚訝,自覺該收斂時復看他一眼,重新又控制不住了。

  紫府君飽嘗了荼毒,沒有辦法只好堵起耳朵。女人實在是太強大了,明明做錯的事,她能硬爭爭哭出道理來。六爻盾大亂驚動了他,如果晚來半步她可能就不復存在了。正常來說她應該讓他訓斥兩句才對,結果她的哭聲讓他插不上嘴。等到哭聲停止時,他已經忘了自己剛才的憤怒了。

  她擼起袖子讓他看,紅紅的鼻子,瀲灩的淚眼,痛苦地呻吟:“我的胳膊要廢了。”

  胳膊廢掉已經算輕的了,要不是他來得快,她可能連渣滓都不剩。紫府君賞臉打量了一眼,那手臂充血得厲害,徹底變成了醬紫色。從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還傷了筋骨,大抵脫臼了。

  他嘆了口氣,“你是我見過最麻煩的女人。”說罷抬手去捏她肩頭的關節,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,只聽“哢”地一聲,錯位的榫頭重接了回去。

  能動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,崖兒把臉埋進他懷裡,什麼都沒說,只是一動不動緊貼著。雖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計,但算計之余也有倦足後的懶散,人總有累的時候。

  動輒親昵的舉動真是叫人防不勝防,其實認識不過才幾天而已,拿姑娘的行為准則來衡量,婦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。但紫府君的性情向來隨意,相遇是緣分,離開也沒關系,全看她的。只要不動情,一切好說。

  不過他還是有些好奇:“剛才的龍王鯨,就是對你圖謀不軌的那條?”

  崖兒愣了下,既然已經被發現了,再狡辯就沒意思了。她尷尬地笑了笑,“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,為了助我順利進入紫府,陪我一起做了一場戲。”

 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,龍王鯨大善,要能做出強搶民女的事來,除非是受了什麼大刺激。

  崖兒知道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,吵著說自己胳膊痛,要回琉璃宮。臨走之前悄悄瞥了眼,六爻盾撤走之後,琅嬛失去了防御,大門變得和普通門禁沒什麼兩樣。原來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,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顏一樣,是他煉出來的法器。

  他在前面走,她扛著掃帚跟在他身後。顛蕩的索橋上行至一半時再回頭,那結界又高高築起來,雙環旋轉著,咒印發出幽幽的藍光,先前的一切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。

  崖兒收回視線追上他,“如果被吸進六爻盾,還能活著回來麼?”

  紫府君負手前行,淡聲道:“不能震懾闌入者,立在那裡有什麼用,當裝飾?吸入盾裡有去無回,神仙也救不了。下次離它遠點兒,琅嬛不必打掃,本來就沒人敢接近。”

  她喏喏稱是,抱起胳膊暗暗吸氣。回到屋裡查看,青紫的皮肉下有液體湧動,這條胳膊已經腫得兩倍粗了。

  實在是好大的威力,她暗自咋舌,凡人和修行者之間的差距比天塹還深,所以她這樣的人在紫府門眾看來,如同螻蟻般不值一提。從頭至尾沒人提防她,除了那個明察秋毫的大司命。他應當是發現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,開始怒不可遏。畢竟沒有脫離凡塵和肉身的仙,再高的修為也還算人。是人就有弱點,大司命怕他跌進羅網,被她這樣的螻蟻算計。看來當個稱職的膀臂,真是不容易。

  嘶地又吸口涼氣,她抱著胳膊蜷縮在床上。以前奉命東奔西跑,遇見過各式各樣的危險,也受過各式各樣的傷,這次的照樣算不了什麼,忍一忍就過去了。

  紫府君來看她的時候,她正昏昏欲睡。朦朧中睜開眼發現他,勉強坐了起來。

  “能治麼?”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,“沒多會兒就成這樣了。”

  紫府君負在身後的手終於亮了相,指尖捏著一枚銀針,約有四五寸長。

  崖兒愕然,“還有血光之災?”

  紫府君憐憫地看著她,“原本像你這種誤闖琅嬛的人是不該管的,看在你辦事還算勤勉的份上,勉強施救一回。這些囤積在皮肉裡的都是淤血,不排出的話兩個月內難以痊愈,時間久了還會腐爛。究竟是治還是不治,你自己看著辦。”

  既然都這麼說了,哪有不治的道理。崖兒看著那明晃晃的銀針,心頭瑟縮了一下。怯怯伸出手,“會很痛麼?”

 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,“我說不痛你信嗎?但比起剁手剁腳,扎針根本不值一提。”

  她長長吁了口氣,“那就來吧,但要輕點兒。”說著靠過去,偎進他懷裡。擰過脖子咬住他頸邊衣衫,含含糊糊道,“仙君大恩,無以為報。等我好了……嗯……重重答謝你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5:15 PM

第21章

  也不知是她的話過於赤裸,還是那一靠一喘間聲色撩人,她看見紫府君的耳廓慢慢紅起來。所以這個人的心終究是肉做的,身在三界內,即便無送無迎,道心也不能恆定了。

  崖兒無聲地啞笑,臉頰貼著他溫暖的脖頸,膩聲說:“仙君,那一夜的事,總在我腦子裡。你夜裡做夢的時候,會不會夢見我?”

  他手上一頓,“沒有。也不要問我這種奇怪的問題。”

  她噫了聲:“仙君真是個正經的仙君。”

  一面說一面吃吃發笑,忘了手上的痛。他替她療傷,帶給她的踏實安心和同樅言相處時一樣。他們的心都是向善的,即便生變故,錯也肯定在她。人家在蓬山好好的,她心懷叵測胡亂撩撥一氣,倘或他知道她的用心,大概會氣得眉毛倒豎吧!不過這人性情有點飄忽,事成之後她一走了之,萬一三五個月後才發現圖冊失竊,那時候再問起她,說不定他已經記不起來了。

  細細的針落在指尖,頂破皮膚,貫穿五指,酥麻之下癢中帶痛。她長聲吟哦,急促的喘息落在他頸窩裡,慢慢轉變成哽泣,讓他想起人間那種皮薄身嬌的面點,不敢下箸,一捅就汁水橫流。

  紫府君說:“忍著點,馬上就好了。”

  她嗚嗚咽咽:“你不是有神通嗎,吹口仙氣就化解的事,偏要拿針扎我。你說,是不是故意的?”

  真是天地良心,看看白玉磚上滴落的一灘烏黑血跡,他是從容自重的仙,誰願意沾染這種污血?她還在自作多情,絮絮叨叨仿佛他有多在乎她。他好脾氣是一樁,接不接受她的曲解是另一樁。終於皮肉下的血毒都清理干淨了,他扔下一句話,“早知道你不領情,剛才就該讓六爻盾吸了你。”

  她翻著眼睛看他,滿臉的怨懟和不情願,“仙君這話說得太不中聽了,讓結界吸了我,那你怎麼辦?沒有人雨夜探你,也沒有人和你如膠似漆了。”

  如膠似漆?乍聽這詞有些不可思議,但細一思量,連日來的種種,真有如膠似漆之感。

  他不想接她的話,抬了抬下巴,“試著活動一下。”

  崖兒舉起手,看著症候快速消退,從先前紫得發黑,褪變成淡淡的紫藤花的顏色。她松了口氣,“好多了,已經不疼了,多謝仙君。”

  他收起銀針盥手,轉身打算離開,她卻堵住了他的去路,“琉璃十二宮那麼多屋子,仙君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?是不是早就悄悄留意了?看來你還是很關心我的。”

  紫府君平心靜氣看著她,她在女孩子裡算高挑的,但在他面前還是顯得嬌小。他得俯視她,又不能顯得盛氣凌人,這樣會破壞他仙君的形像。盡量眼帶笑意,雖然這笑看上去要罵人似的,“本君當然關心你,畢竟像你這樣不要工錢的雜役可遇不可求。連碧梅的蟲袤都知道每年換取聚魂丹,你到底圖什麼?”

  崖兒心頭一緊,才發現自己的別無所求確實說不過去。很快調整了態度,笑道:“圖你。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,錢財於我是身外物。不圖財,當然是圖色,仙君做了這麼多年的男人,連這點都不明白?”

  紫府君退後半步,“本君……不出賣色相。”

  不知為什麼,那樣驕傲自矜的臉上出現惶恐的顏色,看上去別樣有趣。崖兒歪著腦袋故作遲疑,“掃地、除塵、倒香爐還不夠換一個你麼?那我連仙君的衣裳也一並洗了吧!說起衣裳……來琉璃宮這麼多天,仙君也換衣裳,怎麼不見晾曬?難道髒衣服不洗,放上兩天接著再穿?”

  好好的仙,被她三言兩語埋汰成那樣,紫府君臉都綠了,“誰說不洗?本君有潔淨法,不用下水照樣干干淨淨。”

  她頗有些遺憾的樣子,“什麼都有捷徑可走,做神仙真的很無趣啊。”嘴裡說著,視線悄悄轉到他右手的廣袖上,“仙君大概不知道,姑娘願意給你洗衣裳,是心悅你……先前那六爻盾,好厲害的法器。仙君被它吸過沒有?”

  相處了這幾天,他對她多少有些了解,這人眼睛一眨便是一個主意。看似莫名其妙的話,最終都是有目的的。

  紫府君有了防備,但卻按捺不住心生漣漪,“你的那雙劍靈攻擊過你麼?”

  她扭捏說沒有,“那仙君想嘗嘗被吸的感受麼?”在他的凝視裡含羞牽起他的手,那雙眼如同生了鉤似的望住他,搖搖曳曳地,把他的食指送進了飽滿的唇瓣裡。

  轟然一聲,仿佛閃電擊中了脊柱,那晚的迷亂又漫溢過了頭頂。所有的感官彙集在指尖的一點,看見她馥郁的唇在指節上輾轉,柔軟的舌帶著毀天滅地的姿態糾纏包裹,饒是天上的神佛,恐怕也抵擋不了這人間尤物。

  色相這種東西,是生而為人,為美人,自身攜帶的最好利器。他不談情,但不妨礙他欣賞這種風景。他的手指在她唇齒間吐納,那樣奇異的感受,充滿了新鮮和刺激。他承認心慌,另一只袖籠下的手甚至輕輕顫抖。但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女人,如此大膽又不遺余力地誘惑你,不管是九州還是雲浮,都沒有這樣的風氣。

  她見他望著,並不收斂,反倒愈發放肆了。放開他的手,藤蔓一樣纏繞上來,捆縛住了他的所有思想。

  花窗半開著,窗外琅玕燈的光水銀一樣流淌了滿地,她咻咻的氣息在他耳邊徘徊,一遞一聲喊他的名字:“安瀾……安瀾……”

  這時候不管是入定還是念《清靜經》,都沒有用了。他啞聲說:“葉鯉,你究竟想怎樣?”

  她的手落在他右手的手腕上,緩緩上移。踮起足尖,幾乎和他唇貼著唇,蛇般輕柔扭動身體,“做什麼問我想怎樣,你應該說‘隨你’。”

  她摸透了他的脾氣,君子清貴,隨性隨緣,沒有十天眾佛的頑固和執著,不貪,但解風情。他大概想不明白,為什麼會招惹上她,凡人身上禁用術數,讓她有恃無恐。他必須靠自己的定力抵抗她,漫漫人生中早就孤寂成了一口旱井的男人,真的能對這樣的投懷送抱心念不動麼?

  他又不是和尚!

  她的手滿懷目的,繾綣裡的摸索不那麼引人注意。終於觸到了什麼,拿手背感知,應當是個匣子。任何法器都不是嵌在煉化者骨血裡生長的,比如撞羽朝顏寄生在劍裡,六爻盾既然有形無質,那麼收放就必須有個載體。只要拿到這寄靈的盒子,就有機會安全進入琅嬛,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。

  “我自小行走江湖,又無父無母,沒有人管束我,我也不要聽任何人的大道理。人活一世,不過幾十年的光陰,得快樂時且快樂,何必守那些狗腳規矩……”唇與唇只有半分之遙,卻總貼不上去,她款擺呢喃,“仙君和我一樣,一樣沒有家人,一樣孤獨無依。我遇見你,是我的機緣,你遇見我,何嘗不是你的福氣……”

  他的氣息亂了,夜涼如水,一蓬蓬的熱氣翻卷上來,他扣住她不安分的腰,“你這樣做總有目的,說吧,想要什麼?”

  她眨了眨眼,“我想……”美在半吐半露之間,忽而一笑,“要你。”

  空氣越來越稀薄,他的定力也奄奄如螢火。也許一切都有預謀,可是他又輕敵,不相信一個凡人有能力攪亂乾坤。

  溫柔鄉,英雄塚。雙手觸到那一捻柳腰,便像生了根。奇怪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身子,和男人一樣習武,有男人一樣的身手,但該嬌柔處依然嬌柔,暗香浮動下濃烈如毒。

  兩條臂膀交錯起來,伶仃挑在他頸後,她難耐地吐納:“是不是快入夏了……身上黏膩……真熱。”

  紫府君向來有問必答,認真計算後告訴她:“剛過驚蟄而已,離立夏還有六十多天。”

  崖兒原本一心沉浸在情欲裡,喊熱也不過是為了引發更多的可能。沒想到他答得突兀,突兀到她不知怎麼接口了。她愣了下,一個沒忍住,嗤地笑起來。

  那張臉看上去不明所以,她卻笑不可遏,“我說熱,仙君不是應當脫了我的衣裳,帶我去泉眼清洗麼,誰真問你節氣了!”

  兩次曖昧難斷,糾纏的身體意外契合。紫府君張口結舌時,她幽幽嘆了口氣,在他耳垂上一含,方戀戀不舍放開他。

  看窗外,月亮還懸在東天,熱是真的熱。崖兒縮了縮肩,抬手解衣帶,在他震驚的注視裡脫了身上素紗袍。

  年輕女孩子的肉體潔淨芬芳,抱腹和褻褲只擋住些微一部分,那玲瓏的肩、柔軟的腰、勻稱修長的腿,毫無遮擋地暴露在他的視線裡。她慵懶地笑了笑,“子時還未到,泉台歸我用。仙君要一起麼?”

  紫府君有些慌,匆促調開視線說不。

  她促狹起來,他越是閃躲,她越要戳在他眼窩子裡,“有什麼好害羞的,前幾天在鳳凰台上不是才見過麼。”

  他繞不開她的糾纏,蹙眉道:“那天你頭下腳上,袍裾蓋住了臉,遠看像個吊死鬼,其實本君並沒有看清。”

  崖兒的笑僵在了臉上,居然說她像吊死鬼?剛才的濃情蜜意,頓時有種所托非人的感覺。她砸了砸嘴,“仙君,我很欣賞你這種翻臉不認賬的勇氣。”

  紫府君正色整了整自己的禪衣,擺正了歪斜到一邊的佩玉,“哪裡,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。”見她虎著臉要發作,忙道,“剛療完傷,多多休息,胳膊不宜沾水。如果硬要洗漱,留神避開傷口。”在她眈眈的瞪視下奪路而逃,走了兩步又折返回來,撿起地上的袍子給她披上,“小心隔山有眼,還是到了那裡再脫的好。”

  他就那樣姿態瀟灑地走了,崖兒氣得直咬牙,但那點不快轉瞬又散了。

  在窗前靜靜站了會兒,拿起手巾出門。走在回廊下,明月星子閃著寒光,先前屋裡的混亂和燥熱逐漸都散了,她披著袍子信步游走,夜風穿過兩袖,周身徜徉在一片清涼裡。行至泉台上,凌空懸著的燈籠發出溫暖的光。她在那片光帶下褪了衣衫走進池子,泉池很淺,泉水堪堪漫過胸乳,因為長流不斷,永遠都是徹骨冰涼。頭一回來確實不大能適應,多洗兩回就好了,她現在頭腦發脹,正需要好好冷卻一下。

  想起今天的險境,樅言露了面,讓她心有余悸到現在。如果紫府君不出現,他大概會去堵那個窟窿,龐大的龍王鯨,自信身圍和六爻盾一樣粗壯。

  她嘆了口氣,這裡終不是久留之地,紅塵之中雖談不上如魚得水,至少安危是可控的。不像這福地洞天,神聖卻不友善,不能再讓樅言陪她赴險了。

  只是如何才能從紫府君手裡拿到寄靈盒呢……枕著石壁的頭轉過來,視線落在岸邊的酒盤上。

  男人最痴迷的是什麼?無非酒色而已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09:28 PM

第22章

  喜歡黑夜。黑夜是隱藏一切罪惡的遮羞布,所有的貪婪和欲望,都能在這塊遮羞布下找到妥善安放的地方。

  月亮在中天靜靜高掛著,帶著涼意的光灑下來,灑在池中人慵懶的肩背上。泡得夠久了,最初的設想經過步步豐滿,基本已經成型,她松快地呼出一口氣,扭過身子輕輕一淌,人如白練飄向池邊。泉水距離泉台有一點距離,抬起兩臂掛在台沿上,給自己斟了杯酒。愜意地品咂,耐心地等候,子時快到了。他每晚都在這個時候來此沐浴,不出意外的話,至多再等兩柱香的工夫。

  堅守琅嬛洞天,是他留在這裡的重任,結界的密鑰必須時刻攜帶,連吃睡都不離身。什麼情況下才能讓寄靈盒脫離他的掌控呢,只有在他沐浴的時候。

  就選今夜好了,打鐵要趁熱。崖兒仰起脖子灌了口酒,酒從食道滑下去,帶起一片辛辣的快感。這是她打掃第九宮時翻找出來的陳釀,大概是多年前居住在這裡的弟子留下的,藏得很隱秘,所以乍然發現,讓她好一頓驚喜。她嗜酒,也嘗遍了雲浮的各種美酒。這壇算不上多名貴,但年代久遠的緣故,口感濃醇出了厚重的高度。果然陳年的東西就是好,陳年的字畫值錢,陳年的清酒回甘,那麼陳年的人呢……她眼前浮起那張淡漠的臉,越老越俏。雖然不如他養的那兩只鳳凰花裡胡哨,但君野化形之後絕對不及他好看,這是肯定的。

  她笑了笑,放下酒盞。最近不再一門心思想著圖冊,偶爾也會想起他來。不過這紫府裡的一切都太虛幻,她身在其中,依舊覺得遙遠。這裡的人啊,山水樓台啊,都承載不了凡人的野心,還是早早離開的好,別壓垮了這純白的仙境。

  兩手撐著石壁,借助水的浮力一躍,坐上了泉台的邊緣。未著寸縷的身體帶著水光,坦然暴露在月色下,連月亮都羞於看,扯過一篇雲絮遮住臉,半晌不肯再露面。

  她仰起頭,笑著搖動胳膊,“看看吧,身材還是不錯的。”

  可惜月亮不想搭理她,這片雲飄過,又飄來了更大的一片。

  “不識貨!”她嘟嘟囔囔,扯過明衣穿上。水跡斑斑浸濕縐紗,不依不饒地貼在身上,反正不久會蒸發的,也懶得管。就著鋪地的袍子斜倚下來,枕在蜷曲的手臂上,惺忪著兩眼,一陣陣困上來了。

  先合合眼,養足了精神才好周旋。可是心裡終歸有事,眼睛閉著,腦子卻不停運轉。最後有些不耐煩了,索性又斟一杯,也不起身,就勢趴著啜,然後半攏著打盹兒,只等他來。

  輕而佯佯的腳步聲由遠及近,她在臂彎裡睜開了眼睛。明明計劃好的,可不知怎麼,胸口跳得隆隆作響。她不動聲色,聽那腳步聲到了身側,暗忖他一定在看她,她甚至感覺得到背後的每一道目光。她又緊張又期待,以前是紙上談兵,這次恐怕要實戰了。也罷,自己年紀不小了,借他一枝春開個張,人生算畫了半圓。

  薄薄的明衣覆蓋在身上,起不了什麼遮擋,只能增添朦朧的美感。紫府君從先前的惶惑裡才掙脫出來,沒想到轉瞬又墜進新一輪的燃燒,對於上了年紀的仙君來說,實在有點為難。

  當然年紀只是符號,沒有確實的意義,不過證明經歷過滄桑而已。可是以往的滄桑裡缺乏這一項,他看見她低陷的腰肢,高起的臀,連那兩個玲瓏的腰窩都刻進了眼眶裡。

  魔障……他喪氣地想,視線卻戀戀徘徊。忽然感覺羞慚,他是有道的仙君啊,不能這樣。他移開目光,清了清嗓子,“葉姑娘,睡在這裡會著涼的。”

  明衣下的身體輕輕蠕動了下,她回過頭來,像肉色的蛇,長了張姣好的人面。長長唔了聲,莞爾道:“我沒有睡,在等你。”

  眼睛無處安放,他難堪地望向粼粼的水面,“子時已過了,泉眼現在歸我。”

  她起身向他走來,每一步都搖曳生姿,“子時已過,我也歸你。”

  亂於色相,其實這種亂是有癮的,明知高築的城牆會垮,到了無力自救的時候,垮就垮吧,一切隨他。

  她的手從他交領裡探了進去,又軟又溫暖,“我替你洗,好麼?”

  他的喉頭被什麼堵住了,說不出話來。

  “仙君和人間的火居道士是一樣的吧,可以飲酒吃肉,甚至可以娶妻。”她的舌尖在他唇上挑逗地一舔,滑膩的手在他懷裡橫行無忌,“江湖兒女,不拘小節……我們那裡有這樣一句話,喜歡就做,管他成仙還是入魔。”

  他的心髒開始狂跳,她的手覆在上方,笑得有些得意。

  結實的軀干從柳色禪衣裡掙脫出來,連帶中衣一起,堆疊在腰帶束縛的地方。永遠二十七歲的肌肉和骨架,正是最成熟精壯的狀態,隔著明衣糾纏上去,各自都微微打了個突。

  她頰上嫣紅,眼睛裡有迷幻的色彩,什麼也沒說,抽了他腰上的綁縛,輕柔將他推進泉池裡。他有一頭長而黑的發,飄浮在身後的水面上,除去了衣冠,人像蓮花一樣純質自然。岸上的人無骨倚在池邊上,拿手撩水慢慢替他擦洗,只是這種擦洗有一搭沒一搭地,愈發令人心癢難搔。

  “仙君會喝酒麼?”她又斟滿,自飲了半杯,余下的旋轉杯口,遞到他唇邊。月下的仙君唇瓣飽滿,泛出盈盈的光來。這樣的唇,要是生在女人臉上,恐怕會引發武林動蕩吧!

  他似乎不大擅於飲酒,可是這種時刻推辭又太敗興,便就著她的唇痕一飲而盡了。崖兒很高興,復添一杯遞過去,“你喝醉過麼?暈沉沉不知今夕是何夕,一切的傷心難過就都忘了。”說著又唉了聲,“神仙不會傷心難過的,你們講究無喜亦無怖。”

  水裡的紫府君垂著眼,臉上神情即便在這種時候也依舊高潔,“無喜亦無怖的是神佛,我非神非佛,懂得凡人的喜怒哀樂。”

  她聽了微怔,轉瞬又釋然了。確實是啊,如果他斷了七情六欲,還有她今天的諸多試探麼?

  杯裡的酒添了一次又一次,半勸半灌,極有章法。到後來他上岸,她坐在他懷裡,自己含了嘴對嘴地喂,他喝下去不少,前後總有半壺。

  崖兒平時酒量奇好,是在波月閣裡練出來的本事。蘇畫的宗旨是天下人皆可醉,唯獨弱水門四星宿不能醉。酒是穿腸毒,為刀劍提供最好的佐助,你可以利用它,但絕不能被它支配。她還記得門中有酒池,盛滿了天下最烈的酒。每個歷練的殺手最終都會被關進那間屋子,沒有食物果腹,只有酒。所以後來喝酒對她來說像飲水,各色不同的酒,不過帶著各種不一樣的香味而已。

  紫府君卻不同,這個方面他顯然技不如人,但也只是微醺,還不及醉的地步。然而就是這半醉半醒,讓人越陷越深。她離他這麼近,帶著一股奇異的香氣,攝走人的魂魄。有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做了一個冗長的夢,從鳳凰台上相遇開始,一波連著一波的綺麗,開出靡廢又充滿致命誘惑的花。

  她的手在他肩背上漫游,親昵地捧住他的臉,十指深深插入他發間。他忽然明白上界的墮仙是如何萬劫不復的,壞了道體,亂了心神,並非定力不夠,只是走投無路時心甘情願沉淪。好在他不同,他慶幸地想,不願升天也是有好處的,至少沒有那麼嚴苛的律條,不許犯任何一點人之常情的錯誤。

  她的身體化作一灘水,在他身下起伏流淌。一切終於糊裡糊塗地發生了,來得莫名,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狂卷而至。可怕的極樂的體驗,讓他沉溺且慌亂,他聽見她低低的啜泣,可能他把她弄疼了。強迫自己停下來,停不住,身體根本不受控制。腦子裡的那根弦錚然斷裂——誰讓她蓄意招惹的!他惡狠狠地,像報復,動作粗魯,毫無仙君風範可言。奇怪她卻溫柔地包容,經受他的橫衝直撞,眼裡含著淚,依然吻他,鼓勵他再來。

  酒上了頭,自律的人也終於不管不顧了,大進大出,體力消耗驚人。他還記得自己是誰麼?汗水包裹全身,熱了又涼,涼了又熱。崖兒的手在昏暗處摸索,找到寄靈盒,悄悄藏在了自己的袍衫底下。

  露水姻緣來去隨意,但終究有點可惜。她忍受他在身上殺人放火,一片混亂裡摩挲他的腰臀。也許這種動作有安撫的力量,慢慢地,狂躁漸次平息,他變得溫柔有力,月下朦朧的臉,從未這樣讓她感覺親昵。高潔的仙君,這回怕是要沾染風塵了,她對他滿懷歉意,臨走的時候輕輕為他蓋上了衣衫。

  站起身,腿上涼意陣陣。拿手抹了下,有干涸的血疤,星星點點散落在掌心裡。她心裡空空的,略怔了下。揚袍穿上,素紗刮到背上引發一陣刺痛,才發現背後蹭脫了巴掌大的一層皮。她皺了皺眉,小心避讓開,系好衣帶再回頭看他一眼,這一眼是最後一眼了吧,但願永世不要相見。

  她握緊手裡的盒子,很快繞過石屏向琅嬛方向奔跑。時間不多,再有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,她必須趕在紫府君清醒之前做成這件事。

  撞羽和朝顏在等著她,她動念召喚他們,黑暗下兩道金芒從宮闕間一閃而過,停在她身後待命。牟尼神璧這段時間一直交給樅言保管,現在到了重啟的時候,它們和她是連著血脈的,即便相隔千裡萬裡都會回到她身邊。

  她進山之前同樅言有過約定,只要神璧一動,他就在琅嬛之外伺機接應她,現在他應當接到消息了。

  天邊一輪青紫色的亮點橫空出現,流星一般飛速趕來。及到面前時嗡聲震顫,旋轉著,自發分裂成兩彎,瞬間匿進她眼裡。她不再停頓,拔起身形踏上索道,沿著那細細的一線圍欄幾個起落,很快便到了琅嬛塔前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9 10:10 PM

第23章

  六爻盾無懈可擊一如往常,不緊不慢地輪回,高高在上傲視一切。感知有人站在面前時,甚至警告式地嗡鳴一聲,盾面驟然迸發出一段異彩,那目空一切的樣子,真和它的主人有幾分相像。

  崖兒望著它,挑釁地微笑。果然什麼人煉什麼法器,這六爻盾應當是人間最厲害的結界了吧!只可惜紫府君百密一疏,現在寄靈盒在她手上。宿體對法器,就如同鑰匙和鎖的關系,無論多精巧的鎖,只要對上鑰匙的齒紋,就得乖乖聽命。

  她低頭看手裡的匣子,不過掌心大小,制成了金剛杵的形狀。盒身四圍綴滿梵文,六角以銅環相扣,頂上一個兩儀形狀的鈕,正和樓體上綠光流轉的巨大兩儀方位重合。她按住那個鈕,一手高擎起來,只聽盒子發出清脆的一聲響,如機簧受到了觸動。然後盒身的六面像花瓣一樣展開,中心有寸芒螢螢然。六爻盾的光同盒中寸芒遙相呼應,結界霎時搖搖欲墜,猛地一晃,化作一道流光衝進盒裡,六壁“哢”地一聲闔上。現在再看琅嬛,沒有了那層阻擋,清晰得如同雨水洗刷過一樣。

  崖兒長出一口氣,這時才覺得心又落回了肚子裡。先前也害怕,萬一這寄靈盒不好控制,引發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動靜來,紫府君恐怕會把她大卸八塊的。好在六爻盾雖然認主,寄靈盒卻只是普通的容器。她把盒子收進袖袋,就著天上的月光仔細觀察門前羅列的陣法,三組陰陽的符號被打亂了,但依稀可以辨出水、火、風的方位。

  坎卦居正北,坤卦居西南……要謝謝蘭戰當初對她的栽培,天時地像多少懂些皮毛,到了緊要關頭能排出個序列來,避免盲目落腳丟了小命。

  很順利,結界破除後的陣法尚且能解。雖然踏雷還是踏澤讓她頗費了一番思量,最後有驚無險,也算運氣。

  站在大門前向上仰望,琅嬛的正門是真的高,矗立在那裡,像眾帝之台上摩天的神像。門的材質是木加石料的組成,她試著去推,實在太重了,花了好大的力氣,推出了一身汗,結果還是紋絲不動。

  大概這難以開啟的重量,也是阻止人偷偷潛入的手段。她緩了緩,再運氣去推,結果門沒推動,一股暖流順著大腿內側的曲線蜿蜒而下,很快冷卻。她站在那裡,懊惱地紅了臉。

  身旁適時多出一雙手來,崖兒嚇了一跳,猛轉頭看,看見一張略顯稚氣的臉,是樅言。她松了口氣,“你怎麼來了?不是讓你找個地方等我的嗎。”

  樅言臉上的傲慢,簡直和面對魑魅時一樣。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,賭氣式的說:“我不來,你一個人能打開嗎?”龍王鯨的身形擺在那裡,即便幻化成人也力量非凡。崖兒咬碎銀牙都推不開的門,他輕輕一點就打開了。

  “快進去。”他轉身殿後,黑暗中一雙眼熠熠發光。天上地下八方打量,橫劍站在門前,為她堅守退路。

  任何時候他都是靠得住的,對崖兒來說樅言就像家人,所以她做了虧心事,面對他時會感覺很難堪。不知剛才她和紫府君的事,他有沒有洞察,眼下也不便多說,便閃身從門縫間擠了進去。

  琅嬛洞天,果然是離天界最近的地方。這裡雲霧繚繞,八根金漆的巨大抱柱穿破雲層,直達天頂——是的,直達天頂。奇怪這藏書樓上空居然沒有瓦片梁椽,可以看見墨藍的天,有星子,甚至有月亮。

  盤古開天地後,大地分成了很多塊。每一塊土地都有魚鱗圖,不單四海,諸如九州和生州,甚至是佛魔混雜的四大部洲,及一些從沒聽過名字的地方,也都有詳細記載。那大金柱就像書簽,異常醒目地立在那裡,分門別類劃分區域。她找見了那根以鐘鼎文刻寫“地政”兩字的柱子,穿過層層雲霧往上看,原來琅嬛藏書根本不用書架,所有卷軸整齊地懸浮在半空,不能騰雲的來者,即便蹦得再高也夠不著它的邊緣。

  防來防去,防的其實只是凡人。她牽著唇角哂笑了下,召來劍靈御劍而上。俯瞰所有卷軸時才發現書海有多浩瀚,那密密匝匝的堆疊,還沒伸手就讓人感到絕望。

  她開始理解紫府君,為什麼守著這些藏書卻千百年不去翻動,光看這龐大的數量,想必就要吐了吧。

  從哪裡下手,她一時沒有方向,隨便抽取了幾卷,都不是她要的。從頭開始查找肯定行不通,她定下神仔細觀察這些封軸,發現每一卷的軸杆上都有小小的刻字,天圓地方地刻著山、岳、湖、澤。

  羅伽大池究竟是海還是湖,說不清楚。她只好從地域入手,先找到生州。生州又分六大州,雲浮大陸只是其中一州。四海分大小四海,羅伽大池在雲浮邊緣,應該算小四海……

  找到了,四海魚鱗圖!解開絲帶舒展卷軸,那卷上的工筆畫是活的,海水浩淼,連翻卷的水紋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  “羅伽大池……”她急切瀏覽,查閱了大半張畫卷,終於在一片靜止的水域發現了那四個字。

  她笑起來,笑裡混雜著說不清的喜悅和悲涼,一陣陣衝得她鼻子發酸。為了這座孤山鮫宮,岳家人付出了多慘痛的代價啊。當初牟尼神璧為什麼要棲身在長淵呢,也許她的祖輩曾經因它輝煌,可今天看來掌握這個秘密是天大的不幸。仿佛一個詛咒,岳家人注定為它家破人亡。現在輪到她了,她同樣無法解脫,還要繼續捆綁著,直到墮進地獄最深處。
  天頂的夜色投在畫卷上,漸漸開始變淡,她忙收起卷軸揣進了懷裡。離開前不經意瞥見一封名冊,是生州的神兵譜。以前常聽說某某人在琅嬛神兵譜上排名第幾,她有些好奇,隨手翻了翻,頭一頁便是一柄玉具箭,邊上草書蒼勁有力地記錄著一個名字——厲無咎。

  厲無咎,眾帝之台的右盟主。這人的名號她有耳聞,天下第一的高手,整個江湖都在他的掌控之下。可惜神龍見首不見尾,她沒見過他,更沒有機會和他交手。蘭戰那樣自負的人,敢動關山越,卻從來沒有興起刺殺厲無咎的念頭,可見這人定然十分厲害。

  來不及細究,匆匆一顧,把書頁闔了起來。落地後奔出去,門外的樅言早就等得發急了,“怎麼用了這麼久?”

  “你以為琅嬛是對門的醍醐書局?光找生州我就費了好大工夫。”她嘟囔了下,同他一起把大門關上。走出陣法後又退了幾步,把盒子裡的六爻盾重新放了出來。

  樅言有種逃出生天的感慨,“終於結束了。”

  是啊,結束了。崖兒把寄靈盒放在結界前的空地上,紫府君找來一眼就能發現它。心裡浮起一點悵惘,自十四歲領命辦事至今,這次的蓬山之行用時最多,幾乎耗盡了元氣。現在目的達到了,該回去了,可是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落下了,想不起來是什麼,反正很要緊。

  仔細回憶,她是孤身一人來的,隨身攜帶的無非是撞羽和朝顏。他們都在,還有什麼?

  樅言的璃帶車停在了露台邊緣,見她裹足不前,他看了眼天色,“天快亮了,兩刻後九源宮的弟子在蓬山之巔做早課,你要是想和他們道個別,就再等等。”

  崖兒聽了無可奈何,也不去計較到底落下什麼了,很快坐進了璃帶車裡。

  水中來的法寶,和天上雲氣相交,轉瞬便隱匿,只余淡淡的一個剪影。樅言駕車跑動起來,窗外風聲嗖嗖,她靠在窗口往下看,琉璃宮遠了……蓬山遠了……方丈洲也遠了……作下的一切惡和孽無從清算,拍拍屁股走人到底最干脆。

  她長長嘆息:“樅言,回到波月樓我要好好睡一覺。這陣子老是睡不好……”抽出銅鏡照了照,“眼睛底下都發青了。”

  樅言下意識摸摸自己的眼袋,她在紫府冒險,其實他比她還難受。要不是礙於山裡都是修道的人,他的原形一眼就能被他們看穿,他倒真想和她一起進山門,至少同進同退,彼此有個照應。

  回頭望了眼,“魚鱗圖到手了,接下去你有什麼打算?孤山鮫宮找不找?”

  崖兒搖了搖頭,“我找圖冊並不是為了打開寶藏,只是因為這麼重要的東西不握在自己手裡,覺得不安心。天底下我誰都不信,只相信自己。那些覬覦寶藏的人對我群起而攻之,我不怕,怕只怕他們先我一步找到鮫宮,萬一我守不住神璧,愧對先父的囑托。”

  樅言聽完她的話,心裡有些難過。她誰都不信,應該也包括他吧!一個幼年起就經歷無數挫折的人,你很難像要求正常人那樣去要求她。他只有順著她的意,低聲道:“也好,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,蘭戰死後未必沒有人盯著波月樓,行動越多,越惹人注目。圖冊盡量藏得隱蔽些……”

  她忽然截住了他的話,“我在想,該不該燒了它。”

  樅言訝然望向她,“千辛萬苦拿到的,燒了?”

  她撐著臉頰,意興闌珊的樣子,“最萬無一失的做法,不就是毀了它嗎。牟尼神璧已經是個累贅,再多一張圖,死得更快。”

  可是真的燒了麼?點把火再簡單沒有,但付之一炬容易,要復原就難了。她不得不考慮以後的事,將來的不確定太多,如果哪天必須物歸原主……

  “算了。”她怏怏道,想起傍晚的情形,叫了聲樅言,“那面六爻盾能吞盡萬物,你冒冒失失衝過來,打算去填窟窿?”

  他答得輕飄飄,仿佛根本不算什麼大事,“把你撞開,你就能活命。反正我個頭大,多少可以招架一陣子。”

  他曾經救過她一回,這回再救就得賭上性命了。她心裡感激,嘴上卻揶揄,“說得是啊,你的原形這麼胖,腦袋也大,杵進去正好把六爻盾外圈的大環填滿。”

  樅言見她取笑,倒也不生氣,只是落寞地喃喃:“紫府君來得是時候……”說著頓下來,遲疑叫她,“月兒……”

  崖兒嗯了聲,“怎麼了?”

  “你和他……”

  崖兒料想那事他必定已經知道了,難堪過後便也不再避諱,大方承認:“有私情,我把神仙給睡了。”

  樅言啞然望著她,慢慢浮起苦笑,一雙眼暗淡下來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18 09:10 AM

第24章

  睡了神仙,可她進琉璃宮不過區區十來日而已。

  永遠不要低估殺手的決心,他們常為達到一個目的,不計一切後果。尤其是女人,弱水門裡受過最專業的訓練,貞操這種東西對她們來說,不過是隨時可以用來作為輔助的工具……可他一直以為她不一樣,殺了前任閣主取而代之,至少不必再出賣靈魂,結果到頭來不變的觀念和急功近利的心,還是深植在她靈魂深處。

  樅言感覺失望,並不因為她失節,而是恨她太輕易。還有那位紫府君,不入塵寰,卻喜歡塵寰中的女人。那麼輕易跌下神壇,究竟該說岳崖兒手段高,還是他紫府君枉為仙師,實際只是個六根不淨的老不修?

  他心頭郁結,狂奔在天際,然而天是窄的,壓得人喘不上氣。他幾次回頭想同她談一談,可是瞥見她的裙角,所有話都咽了回去。無從說起,只是覺得心疼。以前受的苦還不夠麼,還要繼續往身上壘石頭?

  崖兒知道他不高興,這條大魚的思想太陳舊,大概覺得就這麼把自己交代了,簡直對不起天下蒼生。

  起先她也有些糾結,女人的頭一次,即便灑脫如蘇畫,也耿耿於懷了這麼多年。身處那個環境,會不斷讓她自省自責,但離開蓬山,琉璃宮在她視線裡越來越遠,聶安瀾也離她越來越遠時,她反倒放下了。

  反正今生不會再見,有過和沒有過幾乎沒什麼區別。譬如一根玉杵,一串緬玲,誰會和這些東西計較?紫府君對於她……大概也就是如此吧!所以樅言吞吞吐吐,她覺得少年人就是太死腦筋了,“你有什麼話,不妨直說。”

  他沉默了下才道:“值得麼?”

  值不值得,得看結果如何。她撫了撫身旁的圖冊,靠著車圍低語:“我是衝《四海魚鱗圖》去的,現在圖在我手上,一切就都值得。我明白你的意思,不願意見我這樣,可你不得不承認,這是最快最有效的辦法。我不喜歡蓬山,那地方沒什麼煙火氣,討厭在那裡久留。早些完成目標,早些回去,有什麼不好?”

  “可是那紫府君……”樅言漲紅了臉,想回頭又忍住了,訥訥道,“你壞了人家道體,恐怕人家不放過你。”

  崖兒愣了下,“我偷了他的圖,他不放過我還有一說。至於道體……我又沒得他什麼好處,有什麼可不依不饒的?”

  樅言想和她爭辯,忽然又放棄了,長嘆一聲道:“他雖然是仙,可你還是吃虧了。”

  吃虧一說,用在她們這類人身上終究不合適。她知道他不贊同,甚至對她的做法有些不屑,但那又如何,她從來不是什麼冰清玉潔的人。

  “我這種出身,水裡來火裡去的,又不是高樓上的小姐,沒那麼看重貞潔。只要能達成目的,別說對方是仙,就是鬼、是魔,又如何?人一輩子總得有一次,開了個頭,以後做什麼都沒有顧忌了。”這話可能愈發惹惱他了,從背後看上去兩肩起伏得厲害。崖兒苦笑了下,他不知道有句話叫故作瀟灑,看他單純得可笑,就想戲弄他。於是從身後抱住他,將下巴抵在他肩上,換了個發膩的聲音,貼著他的耳朵說,“你不必氣惱,如果要我報救命之恩,也可以人約黃昏後。可惜你還小,過早做那事不好。等你長大吧,長大了便來找我,可好?”

  結果這話徹底觸怒了他,他猛地格開她的手,憤然道:“你這算什麼?難道今後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嗎?”

  被怒斥後的崖兒有些懵,畢竟樅言從來沒有發過這樣的脾氣。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說錯話了,囁嚅著想去道歉,又覺得不好開口,猶豫了下,便兩兩沉默下來。

  一路無話,到達瀛洲的時候打尖住店,隱約聽說東海方向有異像,也是收拾好行李不發一語,說走就走。

  崖兒平時喜歡熱鬧,他悶葫蘆一樣,她原本還想哄哄他的,到後來自己也生起氣來。她自己的人生,好與不好都由自己負責,幾時輪到別人來操心?感情這東西,適量時是種依托,一旦過量就變成負擔。她總在說服自己,告訴自己這件事上她是占了便宜的,起碼那個人是神仙。可在樅言眼裡神仙也是男人,長了和所有男人一樣的孽根,她不是為愛把自己交出去,就是自甘墮落。

  隨便吧,墮落就墮落了。回到王舍洲後人多,分散了注意力,她顧不上周全他的感受,但每每歌舞升平的間隙裡,於那無人駐足的角落,還是會感受到他的目光,憂郁而又憤世嫉俗地向她射來。

  不過對於她的回歸,那些准備好她三五年內不會回來的手下們還是很高興的。魑魅簡直要賴在她身上了,緊緊靠著她,一雙桃花眼肆無忌憚釋放萬種風情,“樓主果然神功蓋世,能令您親自出馬的事必定是大事,沒想到才花了四個月就辦完了。屬下本以為要見您,至少得等到明年開春呢。”

  她笑著端起酒杯呡了一口,“在外漂泊,怎及在家裡痛快。我這幾個月過得不舒坦,沒有一天不想著要回來。現在好了,看見這王舍洲的景致,連月的乏累就消解了一半……這陣子樓裡太平麼?可發生什麼怪事?”

  搖著團扇的蘇畫說沒有,“就是上月城裡來了個康居國的駝隊,帶了不少演雜耍的人。其中有幾個年輕的姑娘,會跳胡騰,也扮觀音,收了不少信徒。前幾天這四人隊裡的一人死了,據說是駝隊首領的女兒,死狀蹊蹺,光剩個腦袋,找不見屍體。駝隊首領報了官府,也花錢請江湖各路人馬緝拿凶手,可惜一直沒有任何進展。昨天終於找上門來,求波月樓出手相幫,我看酬金豐厚就應下了,已經派明王出去查辦。”

  崖兒點了點頭,以前波月閣接的都是生死買賣,佣金相當不菲。現如今無端的殺戮已經不再承辦了,但江湖上的難解之事沒人能做到時,波月樓依舊當仁不讓。

  “我剛回來,這些事暫不過問,請門主主持到底。”她看著遠處台榭上高高踢腿的波斯舞女,一片柔艷的光下旋轉得陀螺一樣,澀然閉了閉眼睛,“江湖上呢?各大門派可有異動?”

  蘇畫搖動團扇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,略踟躕了下,才小心翼翼道:“江湖上又掀起了牟尼神璧的傳聞,據說神璧驚現煙雨洲。煙雨洲是岳少主夫人的娘家,不管這消息是真還是假,萬戶侯府,恐怕都要遭受當年長淵岳家同樣的打擊了。”

  萬戶侯府……崖兒輕輕蹙了蹙眉,這個名字她聽過,遙遠的外家,如同在生命的另一端。當年她父母遭遇橫禍,就是因為她母親趕赴煙雨洲奔父喪,在回蒼梧城的途中,迎來了全武林的追殺。萬戶侯府現在由她母親的兄弟掌管,新一輪搶奪牟尼神璧的狂潮將至,無中生有,矛頭直指煙雨洲,正邪兩道趨之若鶩,這江湖又要不太平了。

  一旁的樅言憂心忡忡盯緊了她,不知情的魑魅打趣:“聽說岳家的寶藏數量驚人,樓主,咱們要不要也湊個熱鬧……”

  話沒說完,被樅言厲聲喝斷了,“花喬木,兩眼只有孔方兄,人和厲鬼有什麼分別?那麼多的俠客英雄傾巢而出,肆意搶奪毫無風度可言,你大約覺得法不責眾是場狂歡吧!波月樓早年劣跡斑斑,但現如今已經歸了正途,你卻在這裡妖言惑眾,鼓動樓主與豺狼為伍,究竟是何居心?”

  魑魅被他沒來由的怒斥罵傻了,新仇舊恨湧上來,一躍而起,拔劍就要較量。崖兒卻知道樅言的意思,他怕她一時衝動顧念骨肉親情,跑去為萬戶侯府出頭。其實他多慮了,她明白其中利害,怎麼可能做出那種蠢事來。

  她擺了擺手,“樅言是為大家好,武林正道最會粉飾太平,波月樓參與進去,將來所有的惡名都是咱們背。吃不著羊肉反惹一身騷,不值得。”魑魅在她的注視下乖乖收起了劍,她這才一笑,抬袖打了個呵欠,“時候不早了,該上床歇著了……”

  她起身走出觀指堂,余下眾人呆滯地看向更漏——亥時還沒到呢。

  其實並不是真打算早睡,只是想隨意走走罷了。外面空氣清冽,站在樓外的露台上看夜景,王舍洲的窮奢極欲一如往常。連綿十裡的花燈從頭頂上方橫跨過去,幾乎布滿城池的每一片夜空。星月如何與霓虹爭輝?身處此地,平常人家夜裡連燈都不用點,一推窗,便是滿目輝煌。

  傾前身子,將兩臂擱在圍欄上。靡廢的輝煌倒映在眼底,她眺望著遠方,喃喃道:“神璧不可能在煙雨洲現身,這個消息不過是為了引出當年失蹤的孩子。想想我爹娘出事後,蒼梧城和萬戶侯府的反應,我有什麼道理去管他們的死活。”

  夜風颯颯,她身後的人應了一聲,“你恨他們吧?”

  她嘲訕地扯了下唇角,“岳海潮和那六位長老最好別犯在我手裡,否則我能叫他們求死不得。至於萬戶侯府,老侯爺死後易了家主,為明哲保身棄我母親於不顧。他們安穩了二十多年,現在風水輪流轉,讓他們也嘗嘗那種滋味,這才是天道。”

  “你不會去煙雨洲?”

  她說是,“我不會上當。”

  “那就好。”他長嘆一口氣,“現在你魚鱗圖在手,也平安回到了王舍洲,是我該功成身退的時候了。”夜色下的白衣少年平靜地向她微笑,“我要繼續找我母親去了,即便她已經死了,我也要找到她的屍骨,像當初你尋找你父母一樣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18 09:59 AM

第25章

  緣分這東西就是這樣,有聚就會有散。沒有人能陪誰一輩子,哪怕是父母,或者夫妻。

  有的緣分長一點,有的緣分短一點,但遇見過,終究是一段經歷。來時不要歡喜,去時也不要留戀。大道理誰都懂,崖兒也懂。可是當他真的要走時,她還是覺得難過和不舍。

  然而不能勉強,他原本就不屬於這裡。他在羅伽大池游走,到處尋找他的母親,意外間救了她,已經陪她耗費了那麼長時間,再要強留他,崖兒也覺得過意不去。

  她悵然嘆了口氣,慢慢點頭,“應該的,你要走,我也不虛留你,或許你母親正在哪裡等著你……我不能像你一樣在水下生活,否則我應該陪你一起去的。這兩年多來你一直在我身邊,可是你要去完成你的心願時,我卻半點也幫不上你。”

  樅言聽後只是輕笑,“當初我救你,從來沒有想過要你回報。這兩年我在波月樓,吃你的住你的,你也不算一毛不拔,用不著覺得虧欠了我。”

  就是這樣清如水的關系,明明牽絆很深,可又仿佛三言兩語就能說清。越是淡淡的,才越傷人。

  崖兒心裡發沉,兩年的相處,一走就全斷了。她晦然看了他一眼,“還會再回來麼?”

  樅言的笑容干淨而透明,這些年隨她出入紅塵,卻還是當初為她涉水采花時的模樣。

  回不回來……很難有個准話。他心裡是留戀的,同樣沒有了家人,靈魂深處的某些痛,只有她能明白。他隱隱覺得可能再也找不見母親了,畢竟失散了將近六十年。當時他還很幼小,不會說話,也不會化形。母子兩個從北向南遷徙,經過鼠白鯨的領地,遭受了一場八天八夜的圍追堵截。

  適者生存的世界,總逃不開弱肉強食,水裡也一樣。鼠白鯨個頭比龍王鯨小得多,但又奸猾又難纏,成群結隊圍攻大魚的架勢,大約和武林各道圍攻崖兒的父母是一樣的。那時他母親把他護在身下,橫跨了整個大池,鼠白鯨每天發起四五次的奇襲,最終目標都是幼鯨。玩笑式的獵殺,殺死一頭幼鯨後只吃舌頭和下巴,為了那一點點的甜頭,它們可以長途跋涉尾隨千裡,韌性簡直可怕。最後他母親精疲力盡,母子被分隔開,他怕極了,閉著眼睛亡命逃竄,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他母親。

  母親還在不在世,他不知道。幾十年裡他游過了最遠的湖海,翻遍每一架鯨落,那些腐敗的,被魚蝦吞食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懸浮在水裡,肉屑蕩漾如同海藻。很多已經無法辨認,連他自己都弄不清,那裡面究竟有沒有他的母親。

  只有不停尋找,在途中就有希望。也許他的一輩子要在尋找中度過,所以還會不會回來,他也說不清。

  他模棱兩可地回答:“如果有緣的話,以後還會見面的。或者將來你決定尋找孤山鮫宮,我可以為你護航。”

  他這麼說,崖兒鼻子驀地一酸,“你……是不是因為生我的氣,才決定回去的?”

  他微微頓了下,還是搖頭,“我不會生你的氣,只是覺得你太執著,不懂得珍重你自己。以後別再這樣了,你經歷那麼多的苦難,不是為了繼續在這個深淵裡打滾。如果有可能,我希望你離開波月樓,去過普通人的日子。”

  過普通人的日子,她也想,可是真要做到何其難!只要牟尼神璧還在,她就逃不脫,還有往日的那些仇家,波月樓歸她了,蘭戰結下的梁子當然也歸她。只需要一個契機,身世的秘密被泄露,那麼成為武林公敵指日可待。

  她笑得有些凄慘,背靠著欄杆輕聲說:“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就算找個世外隱居,只要有心人想找你,一樣可以把你挖出來。這世上,哪裡能供我安居?我唯有日夜舉著刀,刀鋒向前斬盡浮屠,才有一線生機。”言罷如夢初醒似的,直愣愣望著他,“你要走,也好。將來如果還回來,波月樓就在這裡,隨時歡迎你。”

  她是想到了,怕紛爭再起時連累他吧!他反而猶豫了,“我走後,誰護你周全?”

  可是留下他,對他來說未必是好事。崖兒這刻倒希望他快走,敷衍著:“以前沒有遇見你,我也活得好好的。現在樓裡弟子眾多,個個都是高手,就算那些武林人士尋釁,殺進波月樓也不是易事……”這種道別實在讓她討厭,她胡亂擺了兩下手,“你不用管我,人各有命,誰也救不得誰。天色不早了,你早些休息吧。走的時候我就不去送你了,你自己多保重。”

  她轉過身往露台另一頭去,緋色的一席春衣,裙角被夜風吹得高高揚起。風勢微歇,層疊的裙裾如瓦上輕霜降落下來,繞過石做的望柱,踏上了長廊,漸漸走遠了。

  像有什麼遺落了,一顆心不停下沉,沉進了地底。樅言在仲春的夜幕下站了很久,低頭思量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。母親要找,那是生命本能的牽絆,活要見人死要見屍。月兒的安危呢,好像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。滿腔赤子之心,不受任何世俗的浸淫,他只希望她平平安安活過耳順之年,不要等他某一天回來,看見她父母的墓旁多了個小小的墳塋。

  不忍心相送,間關千裡陪她來去,難道是為了最後道別麼?早知如此,還不如不遇。

  崖兒整夜輾轉,將近天亮才閉了會兒眼。再醒時天光已經大亮了,慌忙起身出門看,院裡兩個婢女正蹲在花壇前澆水培土,魍魎和阿傍抱著胸,靠在抱柱旁說笑。

  她怔怔站了會兒,披上罩衣下樓。兩位護法見了她便迎上來,她朝外望了眼,“少游,樅言走了麼?”

  魍魎遲疑了下說是,“屬下等送他登舟的,他說要回故鄉……樓主,他為什麼忽然決定離開?是不是因為昨日魑魅的話……”

  崖兒搖搖頭,既然走了,她也可以放下了。轉身重又上樓,邊走邊道:“他和我們不一樣,家鄉還有母親,等他回去奉養。”

  逶迤的身影消失在門後,阿傍收回視線皺了皺眉,“難道是預見江湖又有腥風血雨麼?樓主不願說,我看事情倒分明得很。昨天花喬木提議去煙雨洲,他發了好大的脾氣,平時看這人不聲不響的,胸中自有乾坤。後來必定和樓主詳談過,話不投機不歡而散,所以一個人獨善其身去了。”

  魍魎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,乍聽很有道理,轉念一想又不對,“樓主明明不同意去煙雨洲,何來的話不投機?”

  阿傍卡住了,“呃……”

  魍魎嘁了一聲,“你這種人啊,要是敢上台說書,肯定被人咂得滿頭臭雞蛋。不通懂麼?倒不如說他情場失意,黯然離去,我看還靠譜些。”

  阿傍哈哈一笑,“你滿腦子情不情的,是被花喬木灌足了迷魂湯吧!他那樣子,至多十七八歲,毛都沒長全,樓主能看上他?”

  魍魎聳聳肩,“所以失意,走了。”

  這麼說來還真是令人惆悵。少年的愛慕多純淨,過來人深有體會。可惜天下女子都愛得,唯獨樓主這樣的女子難以駕馭。你看她艷若桃李,明明萬裡挑一,你卻只能管好你的眼睛和腦子,臣服於她,聽命於她。美麗的面孔和堅韌的心性原來可以共存,愈是美麗愈有毒。那些栽在她手上的各路豪傑,要是再活一回,恐怕也能明白這個道理了吧!

  這廂兩人正為莫須有的失戀唏噓到傷筋動骨,大門外明王引著一位錦衣公子進來。魍魎和阿傍對視一眼,不動聲色攔住了來人的去路,“這位公子面生得很,不是王舍人吧?”

  明王看看來人臉上的面具,啞然失笑。

  “這位是熱海盧公子,來波月樓拜會樓主。”

  盧照夜,熱海上來的公子?就是那個建起無數亭台,一擲千金夜宴十六洲的人物?

  阿傍拿眼詢問明王,來歷是否可靠,明王點了點頭。錦衣公子的隨從也是錦衣隨從,一派輕裘黑甲的打扮,為首的遞上名刺,拱手道:“煩請代為通傳。”

  魍魎接過來看了眼,名牌倒像那麼回事,但波月樓和熱海向來沒什麼往來,也不知這位登門究竟是什麼目的。於是拱手回了一禮,“樓主見不見客尚不得而知,還請稍待。”

  戴著面具的人輕輕頷首,雖看不見面目,但那舉手投足間從容的氣派,也讓人覺得不俗。

  魑魅撩起袍裾上樓,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雕花門,停在廊下壓聲回稟外面情形。裡間的人沉吟了片刻,“盧照夜?他來干什麼……”轉而吩咐,“帶到品藻亭去吧,好生款待,我隨後就來。”

  魍魎領命去了,崖兒換了身衣裳,拿煙紗障了面,才姍姍穿過天橋,往待客的地方去。

  以前這位熱海公子是只聞其名,不見其人的。崖兒夜夜坐在高樓上蹭他家的歌舞看,雖沒打過交道,但在她這裡起碼混了個耳熟。江湖上行走的人,沒有一個是簡單角色,今天的突然造訪,恐怕來者不善。

  她心裡懷著三分戒備,從臨水的長廊上緩緩走過。品藻亭的四面帷幔低垂,鮫紗輕如雲,隱約透出一個身影,穿輕羅袍子,戴珠璣冠。朱紅的組纓映襯出白皙的耳廓,不見江湖人的匪氣和愚頑,反倒有種末世王孫的金貴做派。

  只可惜,白銀的面具把整張臉遮得紋絲不露。她提裙入亭的時候,他轉過頭來,面具平板得如同一張白紙上劃了兩刀,僅僅雕刻出眼睛的形狀,乍看之下枯寂驚人。

  見主人現身,他站起來相迎。崖兒拱了拱手,“貴客到訪,怠慢了。盧公子不必客氣,請坐。”

  這錦衣公子的聲線清雅,回了一禮道:“貿然拜會,還請樓主恕我造次。早就聽說樓主大名,上月便想登門叨擾,無奈樓主外出,未能成行。昨日得知樓主返城了,今日匆匆前來,來前也未派人投拜帖,樓主千萬海涵才好。”

  崖兒說哪裡,面紗外一雙含笑的眼,情真意切地恭維著:“熱海來的盧公子,雲浮十六洲無人不知,我也是慕名已久。不過近來瑣事頗多,未來得及拜會公子。”暗中卻惙怙起來,她的行蹤想必他早就留意了,連她什麼時候回來都一清二楚,看來是有備而來。

  她彎彎的一雙眼,連眼角都滿含嫵媚。亦嗔亦怨地望住誰,即便你來我往諸多試探,也含情脈脈似的。這樣的女人最是惑人,誰又能將她的凶狠和這雙眼聯系起來?盧照夜復客套了兩句,便單刀直入道:“樓主大約很好奇,我今日為何會來拜訪吧?”

  崖兒倚著引枕,調轉過視線,“願聽公子指教。”

  “波月樓的消息一向靈通,不知樓主可聽說過牟尼神璧?”他的語速放得很慢,仔細留意著她的表情,一字一句道,“二十多年前,長淵少主與其妻攜神璧失蹤,這神璧最近在煙雨洲重又現身了,不知是否引發樓主的興趣?”

  他說他的,崖兒卻將視線鎖定在了他頸間的紅線上。細細的一縷,比頭發絲略粗一些,中單的領褖有意做高,可那一線紅痕還是若有似無地,隨著他不經意的動作顯露出來。

  怎樣的一種機緣,才能促成這傷痕?她托著腮,微微眯著眼,“神璧的傳聞我聽說過,波月樓的前任主人當初也參與過此事,公子手眼通天,想必不需我多言。不過我本人對神璧倒沒什麼興致,所以它在哪裡現身,我並不關心。公子此番來,難道只是為了和我談論神璧?”

  那張面具後的表情她看不見,但卻聽清了他的目的,“波月樓不是為人排憂解難麼,在下想委托樓主,為我尋找神璧。”

  崖兒笑起來,“公子富甲天下,難道也對那批寶藏有興趣?關於牟尼神璧的傳說,一向有鼻子有眼,可誰也沒有真正見過那批寶藏,甚至連寶藏的入口,都沒有人發現過。公子走了那麼多地方,見多識廣,為什麼會相信那種語焉不詳的傳聞?”

  面具後發出一聲短促的笑,“樓主誤會了,我並不為孤山寶藏。錢財於我乃身外之物,我要神璧另有他用,恕我暫且不便相告。只要樓主為我找到神璧,我願以重金酬謝。樓主是聰明人,江湖風雲際會,各路人馬皆蠢蠢欲動,恕我直言,波月樓並非名門正派,此刻置身事外,恐怕反而引人注目。”他略微頓了頓,復又道,“人的立場,並不需要涇渭分明,你的心意或是你願意呈現在別人眼前的,一切的一切,不過取決於一個態度罷了。依我愚見,樓主接下這筆買賣,有百利而無一害。這世上濁流太多,清流想獨善其身,只會成為眾矢之的。況且樓主不好奇麼,當初岳刃余夫婦的悲劇,到底是誰一手促成的。你我做筆交易,只要樓主為我找到神璧,我願出資百萬,另加幕後真凶的消息作為佣金,樓主以為如何?”

  崖兒臉上神情漸漸趨於平淡,這人似乎篤定她對岳氏夫婦的死耿耿於懷,看來即便不確定神璧下落,至少也知道部分內情。與虎謀皮,真是個膽大的人呵!崖兒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玩味,“公子誠意相邀,卻藏頭露尾。波月樓從來不接來歷不明的生意,若是方便,還請公子摘下面具,咱們再作詳談,如何?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18 10:51 AM

第26章

  熱海來的盧公子似乎很為難,花錢請人辦事,還要露真容,天下只有波月樓有這規矩。

  崖兒呢,原本就不想接這個生意,他要是不答應,正好給了她推脫的借口。其實有種很奇怪的感應,不聽他說話,單看他坐在那裡,會產生似曾相識的錯覺。仿佛有過這樣一個人,長久享受著溫軟的生活,舉手投足自帶流動的氣韻。曾經引發過她的驚艷,後來深深鑿進腦子裡,偶然間蹦出來,依然引發一串栗栗的心悸。

  有些怕,芒刺在背。其實知道不可能是那個人,但還是要求他摘了面具。面對鮮活的臉,總比不停猜測假面背後幾個鼻子幾只眼好。

  見他為難,她故作不在意,消遣似的理了理廣袖,“我大概強人所難了,公子若覺得不便,可以不必勉強。只是樓中的規矩,從老閣主開始就沒有改變過。波月樓的前身公子也知道,刀口舔血賺點辛苦錢,誰也不會要錢不要命。委托波月樓辦事必須事主親來,且簽字畫押一樣都不能少。我們只收錢辦事,至於會引發什麼後果,譬如將來有血債追討等,一概與波月樓無關。”一面說,一面倒了杯茶讓新羅婢送過去,“這是波月樓的血茶,市面上買不著的,公子試試?”

  戴著面具終究連茶都不好飲,錦衣公子靜坐了片刻,還是抬起手解開了綁縛的絲帶。

  崖兒捏著藍白琉璃荷葉盞,背靠四月的春光,望向這位出手闊綽的豪客。古怪得很,他的手竟不似他耳畔的皮膚,對比之下膚色略暗,也不及其他露在衣衫外的皮膚細膩。一位飽嘗榮華的富貴閑人,怎麼會有一雙看上去多艱的手,實在叫人想不通。再看他的臉,徐徐展露出英挺的眉宇,和烏濃的眼眸,面具後是一個相貌不俗的男人,單以世人的眼光來看,算得上芝蘭玉樹。

  緊繃的肩背終於放松下來,果然不是他。崖兒漾了漾杯裡的茶,無甚波瀾地說:“百聞不如一見,盧公子令人見之忘俗。”

  盧照夜輕笑,只說過獎了。端起茶盞看,盞裡茶湯鮮紅,像兌了水的血。呡上一口,茶香混著微微一絲腥甜,在唇齒間回轉。他有些訝異,“血茶?不知有什麼典故?”

  垂簾下的美人一身紈綺緋衣,慵懶地撐頰而坐,渾身鮮有飾物,除了發間一支竹釵,便是腕上的珊瑚手串。那珠串紅得刺眼,襯得她的膚色白如春雪。隔著輕輕的煙紗,半張臉也似有欲說還羞之感,倒讓人對她的面貌愈發心向往起來。

  她懂得享受春日的美好,清嘉的眉眼中有細膩的小情調。嗓音不見煙火,字字句句搖漾如線,告訴他:“波月樓後的若水之淵上有一片茶園,每年春季茶香彌漫山谷,血茶就產自那裡。當年我師從弱水門,同樣年紀的女孩子有幾十人,可是後來人數慢慢變少,最後只余四人。那些女孩子死不見屍,究竟去了哪裡……原來都被運到後山茶園當肥料了。公子現在喝的茶,就是從她們身上生根發芽的茶樹上采摘下來的。都是上好的女孩子,茶也是上好的茶,公子別見外,多飲兩杯吧。”

  盧照夜眼神一晃,但轉瞬如常,又呷了一口細細品咂,“果然好茶。樓主不說,我還在揣測,說破之後便能品出女血的香來。波月樓真是個神秘的地方,似乎總有光怪陸離的傳奇。關於樓主的故事我也聽說了,很是佩服樓主的雷厲風行。不瞞你說,拜訪之前我一度以為樓主應當頗具男子的英氣,沒想到……”他報以歉意的微笑,“果真人不可貌相,是我迂淺了。”

  聽說了茶的來歷,還能喝得如此淡定,看來確實見過大場面。崖兒輕笑,“我的傳聞,無非是那幾句罷了。江湖上沒有新鮮事,各門各派裡取而代之的爭奪每天都在發生,終究誰也不願長久屈居於人下。”

  盧照夜附和了兩句,復望著她的眼睛道:“盧某已經遵循規矩,以真面目相見了,樓主是否也當一現金面,以表誠意呢?”

  結果那雙眼睛裡的笑意更盛了,“公子可能有所誤解,規矩向來是為客人定的,可不是用來約束自己的。你出錢我辦事,公子認的是波月樓,不是我個人,所以我摘不摘面紗,都不重要。”

  果然是女子,狡黠的小聰明從來不加掩飾。他一笑,笑容裡有甘拜下風的無奈,也不計較,擺手說罷了,“那你我就來好好議一議牟尼神璧的事。”

  崖兒道:“沒什麼好議的,公子想要神璧,波月樓盡全力為公子找到便是了。辦事之前先立契約,事成之後向公子討要佣金,如果不成則分文不取。”

  靜靜傾聽的錦衣公子卻搖頭,“契約不能這麼立,早年間波月樓接的都是人命交易,不管成與不成,托付本身已經是一場賭注。身家性命都壓在波月樓,若樓主臨時改了主意,消息大白於天下時,事主身敗名裂同誰去喊冤?契約對波月樓應當也起約束,這樣雙方才能放心合作,不生嫌隙。”

  生意人的算盤就是打得精,崖兒脆聲發笑,“公子別忘了,是公子自己找上門來的。既然登門,就應當信得過波月樓,波月樓雖然不是什麼名門正派,但江湖道義還是講的。公子若是放心,就請立下字據;若是不放心,只管自便,今日來訪我絕不向外人提起。”

  所以這女樓主還是不好相與的,談起交易來毫釐不讓,倒也難得。最終盧照夜還是退了一步,“我信不過波月樓,但我信得過樓主。立定字據後先差人送三成訂金來,余下的就托付樓主了,請務必為在下找到神璧,千萬千萬。”

  崖兒道好,當場令明王草擬。雙方都鈐印後盧照夜拱手道別,崖兒命人相送,自己依舊坐在簾幔下,摘了煙紗慢慢品茶。

  蘇畫搖扇而來,進了品藻亭垂眼看桌上字據,“這熱海公子想找牟尼神璧?”

  崖兒點了點頭,“江湖上誰不想找到神璧?偽君子羞於啟齒,於是掩人耳目親自出馬。只有這位盧公子是真小人,寧願花錢托付波月樓。”

  蘇畫不解,“你不是不想參與的麼,為什麼又接下來了?”

  “因為酬金豐厚。”她說著,有些解嘲地發笑。最要緊的是,他知道二十二年前那起慘案的始作俑者是誰。那些沾染過她父母鮮血的雙手,清洗過後又能若無其事地舞刀弄劍了。蝦兵蟹將固然可恨,發號施令者更可殺。她必須找到這個人,親手結果了他,才能告慰父母在天之靈。

  人人想要牟尼神璧,沒有人懼怕它可能帶來的災難。擁有的人日夜如坐針氈,夠不著的人卻搶得頭破血流,世上的事實在可笑。

  蘇畫伸出兩根蔥段似的手指,將那契約闔了起來,“你不必親自去,我替你跑一趟煙雨洲吧。”

  崖兒唔了聲,“師父已經兩年沒有行走江湖了。”

  亭畔的一株垂楊正綠,纖長的柳條隨風款擺著,每每探進亭下來。蘇畫摘了兩片葉,拿在手裡盤弄,“歇得太久,手腳都快生鏽了,這次就算我重出江湖吧。”一腳踩在欄杆上,踅身在亭台邊緣坐下,孔雀羅裙如張開的折扇,輕俏拂動她的塵香履。她將兩片葉子對闔起來,悠悠吹起她家鄉的清商曲。春色灑滿半邊臉頰,耳上滿綠的水滴墜子被光穿透,在脖頸間投下了淚一樣的光點。

  悠哉的時光,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心無塵埃地閑坐了。蘇畫吹葉子歌吹得高興,崖兒踢了鞋起身相和。高抬的手臂婉轉的眼眸,如今她跳軟舞跳得比蘇畫還好,旋轉百圈不在話下。轉完之後依舊身輕如燕,一步一步足點蓮花,紋絲不亂。

  讓新羅婢拿酒來,好舞當然要配好酒。兩個人坐在春光裡暢飲,蘇畫道:“神璧的行藏未必真的能找到,現在江湖人士一窩蜂往煙雨洲擠,就像當年傾巢追殺岳刃余夫婦一樣。你應下了盧照夜,萬一找不到,又如何向他交代?”

  崖兒眯著眼看枝頂的兩只黃鸝,喃喃道:“牟尼神璧不是神兵譜上的武器嗎,可是有誰真正見過它?屆時還不是你說它是它就是!我應下那位熱海公子,自有我的用意。江湖各派虎視眈眈,就像盧照夜說的,你獨善其身,最終會成為眾矢之的。二十多年前的長淵岳氏父子,曾經那麼好的名聲,還不是說抹黑就抹黑了。既然盧照夜那麼想要牟尼神璧,那就讓他成為下一個武林公敵吧。”她冷冷一笑,“反正打神璧主意的,都不是什麼好東西。”

  蘇畫沉默下來,慢慢點頭。崖兒看了她一眼,如同當年蘭戰交代執行任務的她一樣,和聲細語道:“師父此去辛苦,千裡之遙,一時半會兒且回不來。到了煙雨洲先按兵不動,我知道當初的五大門派又結了盟,倘或他們踏平了萬戶侯府,到那時候咱們再趁亂摻一腳。不管找沒找見神璧,即刻回來,我派生死門的人和你同行,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  蘇畫站起身道是,眼前的女子,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又髒又啞的孩子了。她心思之深,不比蘭戰遜色。蘭戰掌權時誰也信不過,她何嘗不是這樣?

  入了夜的波月樓,如常的歌舞升平。

  兩個穿著短衣,咬著短刀的舞姬在台上跳劍器舞,柔媚的面孔卻帶著一身狂放的舞姿,一張一弛間,刀在脖頸腰腹間穿梭。兩具柔軟的身體,不管如何扳轉都像一個圓,台下看客雲集,陣陣聲浪裡銅錢滿堂飛舞。絕色的男人和女人托著酒菜含笑穿行,間或引發一段嬌嗔,惹毛時也有雷霆震怒,抽出刀劍便砍。然後在嘈雜的勸解裡各退一步,和氣生財,這就是波月樓的夜景。

  崖兒喜歡這種熱鬧,至少在熱鬧裡,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。她叼著長長的魚干,像老者叼著煙杆,面紗半撩起來搭在魚干上,坐在角落聽南北消息。

  人多,就像當初夷水邊的酒館一樣,彙聚了各洲最新的傳聞。康居駝隊的那件案子,官府到現在還沒有頭緒,一個腦袋後面綴著紅穗的紅狄漢子眉飛色舞描述:“康居人死無全屍不能下葬,剩下的那部分必須每晚搬出去曬月亮。他們信月神,據說這樣能夠通報月神,使靈魂得到皈依。所以近來那個康居首領連駝隊都不管了,天天日落把腦袋捧出來,按在柱子上吸收月華。我原本想去看看有沒有表演,結果撞個正著,差點沒嚇死我。”

  大家爆發出一陣笑:“就你這膽子,還敢上駝隊摸姑娘大腿?”

  紅狄漢子洋洋自得,“不瞞你們說,死了的那個我也摸過。”

  聽客發出下流又粗魯的調侃:“滋味如何?”

  “活著的時候自然滿手鮮滑,康居女人生得漂亮極了,單看那張臉,老子下頭就直打招呼。現在死了,光溜溜一個死人頭立在那裡,瞅一眼心裡七上八下。”

  於是從一樁慘案發展出了各色葷味笑話,紅狄漢子還在嚼舌,卻聽見鄰桌背向而坐的年輕人不屑地哼了聲。

  這一哼,引起了大家的注意,紅狄漢子拍桌,“這位兄弟,看來有話要說?”

  戴著綸巾的年輕人慢吞吞喝了一口酒,並不回頭,一副世外高人模樣,“真正的美人,你見過麼?別把略有姿色的誇上天,這樣顯得沒見過市面。我就見過一絕色美人,這美人生得妖俏,還有好手段,不光把凡人弄得五迷六道,連琅嬛洞天的紫府君都著了她的道……”

  角落裡的崖兒微怔了怔,抬眼看過去。只見那年輕人楚楚的衣冠下露出一截狐狸尾巴,於春凳的幽暗處搖動著。尾巴尖上斷痕分明,即便已經痊愈了,還是讓她一眼認了出來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18 11:43 AM

第27章

  居然是他?崖兒眯著眼睛笑起來,真是冤家路窄,當初半夜扒她窗戶的家伙,兜了一大圈竟又送到她面前來了。痛揍之後被斬掉了一截尾巴,還是沒讓他長記性。他打算把這段灰溜溜的人生際遇當成功績來傳唱麼?大概忘了當時尾巴流了多少血,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痛了,說起美人來,那股沒來由的驕傲,仿佛美人是他家的。

  不過紫府君著了道的消息連他都知道了,想必已經東窗事發。她有些心驚,沉住氣繼續聽他吹牛,當然這種故事裡勢必要增添一點個人色彩的,狐後生搖頭擺尾,喟然長嘆:“美人都住到我家裡去了,原本應當是一段好姻緣。可惜可惜,可惜我府裡還有幾房小妾,美人見我不得專一,黯然離去,後來就上了蓬山……你們知道蓬山麼?方丈洲的腹地,上面住了一大幫修行的弟子。每回到劍仙選拔的日子,漫天烏泱泱全是御劍的白袍子,嗖嗖從頭頂上飛過去,比射出去的箭還快……”

  生州之外的九州,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陌生的。兩州之間雖然也有往來,但走動的基本都是客商和少數修行的精怪。雲浮很少有人會去方丈洲,因為實在是太遠了,跋山涉水多少寒暑,一來一往幾乎耗去半條命。何況那未知的地界上人妖混雜,處處充滿陷阱。普通人,即便是有武藝傍身,也應付不了那些理解之外的危機。

  大家聽他侃侃而談,連兩個酷愛打岔的混混都安靜下來。神仙的世界他們難以捉摸,但對仙山上的人充滿好奇。

  “看守天書的紫府君?神仙也能動凡心?”

  狐後生在這裡可算是大半個內行了,他摸著鼻子嘿嘿了兩聲,“神仙不是男人麼?你們連母豬都能當絕色,人家見了真絕色動動凡心,礙著你們半根腿毛嗎?”

  神仙的艷聞,說起來就帶著禁忌色彩,越禁忌越叫人心潮澎湃。反正不管對“絕色”的評估精不精准,聽客在乎的是故事本身。於是一幫人又吆五喝六:“就說睡了沒有。前兩天好大的雷啊,不會是紫府君渡劫吧?”

  狐後生被眾人包圍,十分享受眾星拱月的快感。狐狸最愛出風頭,但臉上的表情高高在上,仿佛永遠不會和這幫惡俗的凡人同流合污。他拖著長音:“這個嘛……”

  忽然一顆花生咚地一聲砸在他額頭上,狐後生吃痛大叫:“誰下黑手?”左顧右盼在人群中尋找。

  結果芸芸眾生中發現了身穿金縷裙的姑娘,姑娘雲髻高綰,耳中明珰璀璨。飛揚的柳眉和挑尾的媚眼,一擊便擊中了他的心髒。

  狐後生頓時口干舌燥,起身向她走去,“小娘兒,是你打的我?”

  坐姿豪邁的姑娘一手擱在膝頭上,偏過頭來看他,輕俏一瞥,煙波欲滴。

  狐後生被勾飛了魂,覺得這塊大陸上別的都沒什麼了不起,就是姑娘長得稀罕死人兒。

  他高一腳低一腳到了姑娘面前,彎下腰示好:“小娘兒……”結果後面不知誰往他腿彎子裡踹了一腳,他磕托一聲就跪下了。

  跪便跪,向美色低頭不是罪。他仰臉笑得獻媚,圍觀的人拍手叫好,“好後生,膽兒夠肥!來呀,親呀,這是我們雲浮的美人,你配親她的腳……”

  色字頭上一把刀,性淫的狐狸果然去捧踏著春凳的那只玉足,結果手還沒夠到,就被她一腳拍在了頭頂。只覺一股異香襲來,毫無防備的狐狸五體投地趴在地上,再仰起頭時,上方的美人低俯下來,美色像笊籬一樣把他籠罩住。他雲裡霧裡暈淘淘,聽見美人對他嬌聲笑:“狐公子,人生何處不相逢啊。”

  狐後生眨巴一下眼睛,思忖著什麼時候見過這美人。他剛來雲浮不久,還沒來得及四處留情,不存在什麼風流帳吧!

  美人的面紗像個夢,輕柔地低垂下來,遮擋住上方的燈火。那雙眼越壓越低,美到極致,反而像吃人的妖鬼,不由令他心生怯意。狐後生轉動眼珠子,只看見成簇的腦袋林立,個個臉上都帶著看好戲的神情,這雲浮女人調戲男人,跟吃果子似的?

  他一頭霧水,上面的人終於摘了半邊煙紗,桃花面剎那一現,很快又覆蓋回去,語帶哀怨地嗔怪著:“相別不過五個月而已,公子這麼快就忘了故人了。”

  狐後生的表情堪稱精彩,從期待到驚慌,從陶醉到崩潰,最後瞠大了兩眼,顫手指向她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  崖兒格開他的手指,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。反正這是她的地盤,別說帶走一個人,就算當著眾人把他大卸八塊,也沒誰敢說半個不字。

  被斬下尾巴尖的恐懼重新控制了他,狐後生渾身僵直,沒想到一個女人能有這麼大的勁兒。他搓手哀求著,“小姐……大姐……大娘……姑奶奶,剛才都是我信口胡說的,你大人不計小人過,放了我吧。”

  拎著他走過長廊的人像個女羅剎,身條筆直,目不斜視。一間間屋子裡透出的燈光,穿過直欞門上的綃紗,一重一重交替著映照在她臉上,她的臉在明暗中交替,陰晴不定。

  狐後生瑟瑟發抖,沒想到會在同一個人身上栽倒兩次,覺得大概天要亡他了。這世界不是很大嗎,為什麼轉了一圈發現竟這麼小?還有這女人到底是什麼來歷?他都跑到王舍洲來了,為什麼還會遇上她?

  他哀嚎連連,半截呻吟還沒出口,她踢開一間屋子,把他扔了進去。

  狐後生滾了兩圈瑟縮在昏暗的牆角,抓著衣襟囁嚅:“我不知道是你。”

  她摘了面紗乜斜他一眼,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
  狐後生咽了口吐沫,“胡不言,江湖人稱隔河仙。”

  她嗤地一笑,“隔河仙,有毒。不過花名再毒,也不及你的嘴毒。你不該叫胡不言,該叫胡言,一派胡言!”

  她驟然提高了嗓音,嚇得胡不言一陣哆嗦,尖叫著:“女俠饒命,舊怨過去了就翻篇好嗎,你都已經砍下我半截尾巴了,還要怎樣?至於新仇……窈窕淑女,我逑一逑也不犯罪吧,你把我帶到這裡來,究竟想要干什麼?”

  他聒噪得要命,她被他吵得心煩,抬起拳頭比劃了一下,“閉嘴!再吵,割的就不是尾巴了。”

  無論是脖子還是老二,都不能再生,胡不言識相地收了聲,老老實實說:“姑娘有何指教,小可知無不言。”

  見他俯首帖耳的模樣,崖兒厭棄地調開了視線。

  “你先前在大堂裡說的那些話,究竟是從哪裡聽來的?”

  胡不言呆滯地望著她,“你指的是哪一句?”

  她被他的明知故問勾得火起,擰眉道:“紫府君著了道,是誰告訴你的?”

  胡不言啊了聲,“紫府正在緝拿那個叫葉鯉的姑娘……就是你。具體為什麼緝拿,並沒有放出話來。我不是同你說過嗎,我有個朋友在九源宮學藝,他悄悄和我說的,你上了九重門,到紫府君身邊去了。九重門是什麼地方,差不多就是分隔人界和仙界的地方,進琉璃宮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,結果你才進紫府幾個月而已,就辦到了好些少司命都辦不到的事,多招人恨!倘或一切如常,倒也罷了,現在九州都在緝拿你,說明你闖了大禍。紫府君是個不問世事的人,能把他逼得親自出馬,女俠,你捅了大簍子了。”

  說到底竟是一副幸災樂禍的嘴臉,看得崖兒一陣牙癢。

  逼得他親自出馬,這話聽在她耳裡,頗有晴天霹靂的感覺。心頭大大震動起來,琅嬛藏書千千萬,這麼快就發現了麼?是這四海魚鱗圖對琅嬛來說缺之不可,還是她在泉台闖下的禍觸怒了他,把佛前的一炷香硬逼成了二踢腳①?

  她心虛得很,定了定神才重又看向胡不言,“他親自出馬,你確定麼?”

  胡不言說確定,“紫府的弟子在九州巡視,天上地下全是穿白袍的人。我在渡海之前他們就已經到了玄洲邊緣,用不了多久會往生州來,女俠你自求多福吧。”

  崖兒存了三分僥幸,好在當初留的是化名,生州那麼大,雲浮只是其中一部分罷了。只不過回想起來還是有懊悔的地方,不該提起煙雨洲的。干脆說遠一些,就說精舍聖地,也比局限在雲浮強。

  “修行者只能在九州大地上使用術數,出了九州地界必須遵循人間的規矩。”她喃喃自語,忽然回頭狠狠盯住他,“是不是這樣?”

  胡不言往後縮了縮,懼怕地點頭,“是有這規矩,不過遵不遵得看個人,條律也不是對所有人都管用。”

  她皺起了眉,印像中紫府君應當是個墨守成規的人,他自己管著方丈洲那一大片,總得給那些不願升天的地仙做個表率吧。

  胡不言多嘴多舌,看她一臉凝重,不知死活地插了句嘴:“女俠,你是偷了他的書,還是偷了他的心,搞得人家天涯追緝?”

 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,“你是嫌自己命長麼?再啰嗦把你舌頭割下來!”

  胡不言忙捂住了自己的嘴,他的舌頭可是第二金貴,要是沒了,人生就喪失了一半意義。

  怎麼辦?她思量了很久,最後無非兵來將擋。實在不行還可以放棄波月樓,找個地方暫避。但願煙雨洲假神璧的事早些塵埃落定,萬一紫府的人馬趕到煙雨洲,和蘇畫一伙狹路相逢就不妙了。追緝必定會有畫像吧?他還記得她的長相嗎?

  心思慢慢沉澱下來,崖兒回頭打量胡不言,充滿算計的眼神,很快讓那只狐狸察覺到不妙。

  他顫著聲,往後又縮了縮,“女俠,你不會是想殺人滅口吧?”

  她臉上露出吊詭的笑,“世上只有你一人知道我在王舍洲,如果你回到九州,向紫府君泄露我的行蹤,那我就真要亡命天涯了。早知道會有今日,當初就該殺了你,也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。”

  胡不言驚恐萬狀,連連擺手說不,“我沒干什麼傷天害理的事,那次想潛進你房裡,就是看看你睡了沒有,順便你要是願意,共度春宵也可以……我從來不喜歡用強的。”

  她一哼,“是嗎?可你往我碗裡下迷藥了。”

  胡不言頓時白了臉,發現確實沒有狡賴的余地了,低下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:“我這輩子就干過這麼一件壞事,還沒干成,可見我有多失敗。女俠,要不然咱們商量一下,看看有什麼折中的辦法,既能讓你相信我不會出賣你,又能留我一條小命。”

  狐狸向來詭計多端,卻也滑頭有趣,崖兒倒並不是非殺他不可,這是逼不得已時的下策。

  她抱胸審視他,“但願你有妙計,能說服我刀下留人。”

  胡不言想了想,雀躍地撫撫掌,“這樣吧,咱們成親,如此一來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了,你看怎麼樣?反正我不怕被連累,就算紫府君追來,我跑得快,可以帶著你一起跑。”

  他跑得快,這點她倒相信。從她離開蓬山到現在,才半個月而已,他已經從方丈洲到了王舍洲。樅言的璃帶車能追風,也得花上四五天,這麼算來這狐狸精的腳程陸上快得驚人。

  她圍著他轉了一圈,她的雙眼能看穿他的原形,除了尾巴壞了品相,其余地方看上去上佳。

  她露出滿意的笑,那笑容多少有了親和的味道,胡不言心裡開出花來,如此雙贏的提議,想必她是答應了。

  他搓著手,激動不已。最初的驚嚇都化成了一蓬煙,完全沉浸在即將娶親的快樂裡。轉圈圈,讓她更清楚地看清未來的夫君,他揚起笑臉說:“女俠……啊不,娘子,你到底叫什麼名字?葉鯉不是你的真名吧?”

  她慢慢捻動兩指,“岳崖兒。”

  胡不言點了點頭,“月牙兒,這名字很配你……”忽然頓下來,倉惶看向她,“岳崖兒?波月樓的主人?”

  她說是啊,張開五指,掌心雷紋隱現。當初吸納白狄大將的藏靈子,用的就是這個手印。

  胡不言是識貨的,他驚慌失措尖叫起來,“洗髓印?你要收我?”

  她嗯了聲,“我正好缺只坐騎,看來看去覺得你最合適。”

  胡不言知道這回是在劫難逃了,哆嗦著兩腿淌眼抹淚。最後心一橫,噗通一聲跪下了,“我想了又想,還是不和你成親了吧!當坐騎挺好的,畢竟我喜歡奔跑。旺季我可以背你走南闖北,淡季還能看家護院,如此一專多能,留下我絕對不吃虧。至於印,就別加了吧,會限制我的發揮。我胡不言向來一言九鼎,答應的事從來不反悔……你看咋樣?”

  作者有話要說:

  ①二踢腳:炮仗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18 12:21 PM

第28章

  交易達成,崖兒一方覺得很滿意,胡不言一方覺得無話可說。隔河仙,這下是再也仙不起來了,注定要被人永遠騎在胯下。

  不過類似的“胯下之辱”,如果放在男對男的情況下,胡不言會感覺很吃虧。但騎他的是個女人,他自我安慰再三,這女人還曾令他一見傾心,雖然最後性質發生了一點改變,但體位還可以接受。於是這只深目闊嘴,不那麼精美的狐狸留在了波月樓。除了每天五六個時辰的例行暴躁、飯量有點大、廢話有點多,剩下的幾乎全是優點。

  崖兒之前還曾擔心,波月樓裡女人多,怕他半夜去撬同門的窗戶。還好這廝這方面老實了,大概因為吃了女人的虧,不敢再隨意造次。某一天見他瘸著一條腿下樓,看誰都是一臉雷聲加雨點。觀指堂裡開會的時候崖兒隨口問了一句,結果爆發出一場動蕩,魍魎舉起彎刀就要砍他,被明王和阿傍死死抱住了腰。結果猶不罷休,從人堆上跳起來叫罵:“騷狐狸,兔子還不吃窩邊草,你連兔子都不如,你這只敗類!”

  魑魅一臉堅冰站在堂下,再看胡不言那張臊眉耷眼的臉,崖兒知道他沒去撬女人的窗戶,改去松魑魅的土了。魍魎一向脾氣很好,從來不發火,魑魅是他的底線。胡不言這次作死沒挑好時候,被魍魎打斷了腿,是他活該。

  這世上的人,怎麼好像都成雙成對的?胡不言有些委屈地回頭看崖兒,“我要申請病假養傷。”

  上面的人說:“不許。”

  個人操守問題造成的傷亡,哪來的臉要求病假!不過樓主還算講情面,准許每頓給他加個豬蹄,助他快速復原。

  接下來他開始承辦一些顧客的委托,畢竟跑腿的活兒很少,樓裡不能白養閑人。有個顧客給了很高的報酬要求插隊,明王先為他排憂解難去了,於是康居美人頭的單子就轉交給了他。

  狐狸上天入地能通鬼神,他去看了脖子上的創口,切面參差,有撕咬的痕跡。回來告訴崖兒,那姑娘的身子被人吃了,肉是找不回來了,但可以找到骨架。領著駝隊首領打開了廚司後面的甕,甕裡有鹹菜泡人骨,洗一洗就可以下葬了。

  “城裡怎麼會有妖怪吃人?”阿傍想不明白,“這些年來一直相安無事,難道九州的律法改了?”

  胡不言哂笑了聲,“誰說吃人的一定是妖怪,說不定是人呢?”

  像他這種妖,多少對人抱有偏見,大家都沒有理他。

  只不過康居姑娘出事的那個地方,後來陸續又發生了兩起類似的案子,捉拿嫌犯雖然不是波月樓的職責,胡不言還是抽空去看了一眼。

  “可憐。”他說,“邊上埋了個孩子,有人以為是他作怪,在他墳上釘滿了釘子。”

  這世上總有一些無辜的人,要為別人的私心無端受牽連。胡不言嘈切發表他的看法時,崖兒正隔窗聽著細樂,坐在燈下看蘇畫的飛鴿傳書。

  煙雨洲很亂,但萬戶侯府仗著有皇恩,江湖上的人暫且不好動他。城裡的熟面孔越來越多,五大門派的彙合已經完成,只等最終的一聲令下。只不過這兩天出現了一隊陌生的人馬,似乎不是衝著萬戶侯府來的,究竟是什麼來歷,還需要詳查。

  ***

  煙雨洲的幾家客棧人滿為患,較大的被各門派包下後,晚到的外鄉人只好屈居於魚龍混雜的小店。不過入住的還是江湖客居多,大家謹守著非常時期少說話、少結交的江湖規矩,寂靜地穿梭在臥房、馬廄和堂室之間。

  窗外人來人往,但幾乎聽不見腳步聲。只看見剪影來去,高矮胖瘦各不相同,伴隨著檐下燈籠的搖曳,一閃而過。

  蘇畫斜倚在榻頭上看煙雨洲布防圖,生死門門主帶人出去竊聽各大門派的動向,估計也就是明天了,江湖上終要發起一場圍剿,大難過後萬戶侯府還有沒有人剩下,誰知道呢。

  夜漸漸深了,開始下雨。雨點打在窗外的芭蕉樹上,動靜擴大了好幾分。篤篤地,門上傳來一片敲擊,和著雨聲,聽得不太分明。她抬眼看,桃花紙上映出一個挺拔的身形,束著發,定定站著,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叩擊。

  她帶來的人,她自然都熟悉,照輪廓分辨不是自己人。她轉了轉手上戒指,牽起面紗走到門前問是誰,結果門外僅回答了句“是我”,便再沒有下文了。

  是我?是誰?她氣笑了,隔著門扉懶散地說:“時候不早了,恕不見客,請明日再來。”

  門外的人依舊站在那裡,清冷的聲線,逐字逐句道:“有要事相問,請姑娘開開門。”

  其實干他們這行的,最知道薄薄的一扇門只防君子不防小人。如果對方要殺你,破門而入比多費口舌省事得多。既然有事相問,保不定是和神璧有關。天蠶絲的一端捻在指尖,她伸手拔了門栓。門後的人長著一張不苟言笑的臉,冷眼打量她,直言問:“姑娘可認識葉鯉?”

  不是為牟尼神璧,蘇畫顯得意興闌珊,“對不住,不認識。”

  她打算關門謝客,門扉闔上之前被對方一掌撐住了,“那姑娘可是波月樓的樓主?”

  蘇畫來煙雨洲,是和崖兒對換了身份的。有些事不必明說,十幾年的師徒,朝夕相處,赴險的事當然由她來做。這生人提起樓主,蘇畫心裡微跳了下,也沒有明確應他,只道:“公子有何貴干,請直說。”

  可是下一刻,她就落進了這人的手心裡,“我家主人要見樓主,還請樓主隨我跑一趟。”

  蘇畫的身手在江湖上也算排得上號,然而這來歷不明的人掌下仿佛帶著鉤子,落掌便能穿過人的琵琶骨,把人狠狠固定住。她掙扎不開,頭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半點還手之力。戍守她的人不知都去了哪裡,沒有一個發現這裡的異常,她毫無辦法,只能任由人押解進了一處僻靜的院落。

  煙雨洲除了多雨,還多芭蕉,多蓼藍草。那院子裡立著一支高高的杆,墨藍的天光下,穿過細碎的雨幕一眼看去,有種深山古剎般的深幽之感。前途未蔔,她卻步不肯前行,押她的人有些不耐煩了,一把扛起她大步往院裡去。廬舍的門吱呀一聲打開,進門後這人毫不懂得憐香惜玉,隨手把她拋下肩頭。緋紅的藕絲裙在半空中劃出綺麗的弧度,虧她軟舞功底扎實,這落地才不顯得狼狽。

  江湖上行走,太多的危險和不確定,時刻要做好應付突變的准備。既來之則安之吧,蘇畫四下打量,屋裡焚香,牆上有畫。回身看見偏廳裡站著兩個黑衣人,一個和這擄人的一樣,仿佛誰欠了他八百吊錢的憤世模樣;另一個卻生了一張難以形容的臉,長眉下的眼如落入深碧的月亮,如雨後急晴的一叢光,照在海外孤懸的島嶼上,分明溫暖,卻又徹骨寒涼。

  她打了個突,不必交手便知道對方不簡單。稍稍退後了半步,語氣裡帶著詰問的味道,冷聲道:“我同二位沒什麼過結吧,請人登門可不該是這樣做法。二位究竟是什麼人?深更半夜強搶民女,是英雄所為麼?”

  拉著臉的那位看了邊上人一眼,“君上,不是她。”

  被稱作君上的男人略皺了皺眉,什麼都沒說,抬指一揮便扯去了她面上的煙紗。煙紗後的臉並不是他要找的那張,他眼裡分明失望,啟了啟唇,嗓音如鏘金鳴玉,無情無緒地問她:“岳崖兒人在哪裡?你為什麼要冒充她?”

  蘇畫鮮少有底氣不足的時候,可是面對這個人,卻無端感到心慌。

  蘭戰在時,岳崖兒奉命出去辦事,大多時候戴著人皮面具,八字眉小胡子,看上去像個油滑的胡商。後來蘭戰被殺,她接掌了波月樓,江湖人只知道“七殺”。她在樓裡走動,也以輕紗覆面,從來沒有顯露過本來面目,這兩個人何來一副篤定的口氣?

  蘇畫笑了,“公子好像弄錯了,我就是波月樓主,絕無冒充一說。你們大半夜的把人擄來,卻連真正要找的人是誰都沒搞清,豈不是笑話?”

  是不是笑話,其實都不重要。對面的人轉過頭,沉沉的眼睫投下扇形的陰影,蓋住了滿目波光,淡聲吩咐:“晉乘,把她關起來,等著她的主人自投羅網。”

  蘇畫內心驚跳起來,猛然想起白天在集市上看見的那群黑衣人,雖沒有看清他們的長相,但聽見為首的人喚了“別通、晉乘”兩個名字。現在回憶一番,居然就是這些人。她也派了手下人去查他們的來路,結果查無果,偌大的江湖沒人知道他們的底細,實在令人匪夷所思。現在他們找上門來了,還指名道姓要找岳崖兒,所以他們來煙雨洲的目的不是萬戶侯府,也不是牟尼神璧,而是波月樓。

  怎麼辦,她飛鴿傳書發回去的消息上只寥寥提到這幫人,遣詞造句還不足以讓崖兒引起重視。煙雨洲出了變故,如果她行動受限,勢必會令樓主親自出馬,到時候場面恐怕要失控。

  不能束手就擒,她抽出了腰上軟劍。門外斜風細雨一陣拍拂,吹得燭台上燈火搖曳。她執劍而立,劍首寒光四溢,一聲清喝,挽起劍花便向為首的人攻去。

  然而根本不敵,他甚至不需要動用招式。不過輕描淡寫地抬起手,五指微曲,築起一道旋轉的氣牆,她的劍頓時像深深卡進了石壁,竟無法再移動分毫。

  似乎是懶得周旋,也可能積攢了怨氣,那張漂亮得非人的臉,此刻隱隱起了戾氣。廣袖霍然一揮,她來不及反應,連人帶劍被甩飛出去,重重撞在牆上。這一撞震動了心肺,她按住胸口,吐出好大一口血來。

  那個叫晉乘的連眉毛都沒動一下,拽起她便將她拖了出去。屋子裡又恢復了靜謐,香煙依舊繚繞,燭火也依舊跳動。沙沙的春雨打在青石台階上,泛起一層粼粼的水光。

  “君上,既然這裡的岳崖兒是冒名的,何不直取王舍洲?波月樓就在那裡,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。”

  紫府君轉過視線來,“你能保證和尚一定在廟裡?”

  大司命窒了一下,“琅嬛藏書失竊,君上一人要背負所有罪責。屬下是為君上著急,早早拿回圖冊,對君上有百利而無一害。”

  紫府君低下頭,漠然道:“我走累了,想休息休息。”

  大司命憋了一口氣,想起那三道焦雷,到現在依然心有余悸。法不容情,天界的條例永遠不得破壞,看守失職就必須接受懲處。魚鱗圖失竊的當晚,紫府君光著膀子跪在蓬山最高的山巔,生受了那三道天雷。

  可以說是一場悲劇了,府君看守琅嬛上萬年,從來沒有犯過這樣低級的錯誤。這次的盜賊是個凡人,還是個女人,何以拿到六爻盾的寄靈盒,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。是一時大意了麼?可他追隨府君多年,知道他小事上不計較,大事上從未疏忽。自從《萬妖卷》成冊,府君在九州幾乎立於不敗神壇,如今陰溝裡翻了船,讓他愈發對那妖女深惡痛絕。然而府君似乎並不著急,大約性情如此,就算再恨,也不達極致。

  大司命不由嘆息:“君上,三個月期限轉眼就到,多延誤一天就要多擔一分風險。眼下圖冊下落不明,萬一有個閃失,或破損或遭毀,後果都不堪設想。只有盡快找回,君上才好向上界交代,至於那妖女,在琅嬛犯下這麼大的罪過,死不足惜。屬下曾經勸誡過君上,可惜……君上這次千萬不能起憐憫之心,務必要將她繩之以法才好。”

  紫府君臉上浮起倦色來,“圖冊要追回,罪罰也會追究,其他的無需多言。你不必開口閉口妖女不離嘴,罵得再狠圖冊也回不來,反倒讓人覺得你老婆子嘴碎。”

  大司命愕然,這位府君在某些方面的寬宏簡直令人稱奇。這麼長時間了,回過頭來想,確實從沒有從他口中聽到過半句埋怨或是咒罵,這點同他比起來,自己確實落了下乘。

  大司命感到無力和無奈,反省一下,終究是因為自己修為不夠。像府君這樣的,經歷了漫長的歲月洗禮,一切看得很淡,萬事萬物自然就都不在心上了。

  他俯首道是,“屬下過於急躁了,應當學一學君上的風度。錯了就錯了,盡量挽回局面,絕不在背後作無用的數落。但屬下一切都是為君上著想,那岳崖兒將整個紫府玩弄於股掌之間,實在可恨……”覷他面色更不佳了,只得悻悻停頓下來,拱手一揖道,“時候不早了,君上休息,屬下告退。”

  大司命一步一步退了出去,紫府君依舊站在那裡,待他走遠之後才蹙眉嘆息。

  玩弄於股掌之間……可不是麼。不單如此,還被騙財騙色,可這種事不能讓手下人知道。他是有苦難言,大司命卻以為他有風度,這風度,實在維持得太辛酸了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18 01:01 PM

第29章

  和她的糾葛,原本以為只是漫漫人生中一場可圈可點的風花雪月,來時甘之如飴,去時當斷則斷。

  如果說愛,應當還不能稱之為愛,至多是欲罷不能。畢竟這樣奇異的姑娘,一輩子難以遇見一次。受她垂青,他歡喜,甚至受寵若驚。她的感情濃烈得如同那晚的酒,輕易就能灌醉他。

  他的壽命,是凡人的千倍萬倍,他和琅嬛一樣永垂不朽。某一個乏味的雨夜,他也回看前塵,最初千年無盡悟道,後來經歷過妖鬼之亂,也遭受過摯友背叛,說豐滿很豐滿,說簡單又很簡單。有段時間他痴迷於旁觀人間的愛恨情仇,但到最後發現不過如此。萬事萬物化為塵土,那些復雜的感情也都消失在歲月這面巨大的磨盤裡,還剩什麼?

  作為仙,他總在否認這個身份,心裡卻知道事實就是如此。他不過比上界那些墨守成規的人多了一點自由,但歸根結底他還是個老實的仙。漫長的孤單無邊無涯,他有時候愛花草,有時候愛飛鳥,卻從來沒有經歷過那樣層次豐富的女人。她誘惑他,他堅持了兩天就放棄抵抗了,因為心猿意馬掩蓋在一層薄薄的表皮下,掙不脫這紅塵浸泡過的身體,心仍是男人的心。只要跺跺腳,她還沒把他怎麼樣,他自己就先融化了。

  冤孽啊,怪自己。

  原本以他的能力,至少可以抹掉這段不光彩的回憶,但他沒有這麼做。他想也許這是修行中注定的磨難,讓他悔恨反省,讓他引以為戒。於是他反復咀嚼,每每重憶當天的情景,不堪和恥辱如噩夢般揮之不散,到現在依舊令他心有余悸。

  那壺酒,不知到底有多大的勁兒,平常他破曉必定要下九重門巡視,結果那天竟然一覺睡到了辰時。

  溫度適宜,耳邊響泉淙淙,要不是朗日高照,他甚至不願意睜開眼睛。

  怎麼會睡在這裡……他起身後有一瞬腦子空白,坐著想了一會兒,才想起昨晚上的事。子時過後她還在這裡,太多的欲望像巨輪碾壓他,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制力轉眼就瓦解了。她在他身下別樣嫵媚,那種忍痛輕笑的樣子,像針一樣扎進他心裡。他定了定神左右觀望,她不在了。泉台石板上留下斑駁的印記,一簇嫣紅,讓他看得有點心驚。

  他愣了會兒,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,看上去經驗老道,其實她也是第一次。他穿上衣袍急於找到她,站起身時膝頭驟痛,垂首一看,實在不大好意思面對那些破損的油皮,匆匆拿袍裾遮了起來。

  他在蒼茫廣袤的琉璃宮前奔跑,不敢喊她的名字,怕驚動九重天上的人。於是一處一處尋找,從第一宮找到十二宮,可是到處不見她的蹤影。一種莫名的恐懼逐漸升起來,越變越大,幾乎把人撐破。他至今沒有忘記那種感覺,對習慣了安穩度日的他來說,無異於晴天霹靂。

  他站在空曠的天街上,袖袋空空沒了分量。趕到琅嬛前查看,六爻盾依然在,頂天立地地籠罩整座樓體。距離它幾步遠的正前方放著那只寄靈盒,無聲地嘲笑他的愚蠢和大意。

  他暴怒,一掌擊碎了琅嬛前的望柱,轟然的巨響傳遍蓬山,大司命帶少司命們聞訊趕來,他顫著聲下令:“琅嬛失竊,發動紫府弟子,全力捉拿葉鯉。”

  有些內情不足為外人道,尤其是對大司命。當初大司命確實告誡過他,結果他被色相衝昏了頭,覺得一個凡人女子,根本沒有那麼大的能力。事實證明他小瞧了她,偷了他的書,還讓他對事情的經過羞於啟齒,盜賊做到這個份上,能當開山鼻祖了。

  大司命痛心疾首,“早知今日,當初就不該收留她。”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嘆息,“既然有備而來,恐怕連名字都是假的。”

  什麼線索都沒留下,即便現在推步,人不在面前也推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  琅嬛失竊的消息傳到上面,他自願受罰,領了三道天雷。只是無窮盡的恨,如果能夠著這女人,不需大司命說,他也要將她碎屍萬段。

  外面的雨似乎停了,他推開窗看,月亮半掛在天上,烏濃的流雲大片飄過,遮住就是天昏地暗。再續上一枝香,靜坐片刻打算就寢。脫衣的時候牽扯了背上的傷,三道焦黑的疤像巨獸留下的抓痕,從肩頭斜劈下來,即便已經愈合了,也還是隱隱作痛。

  人間來去不能動用法力,否則去波月樓看看也是一彈指的工夫。岳氏遺孤,牟尼神璧……他本以為她只是個會煉劍靈的尋常姑娘,沒想到她在神兵譜上早有了排名。既然如此,棋逢對手,再相見就不必手下留情了。

  ***

  王舍洲,望江樓。

  連綿的亭台樓閣和燈火交織起來,如同一張流麗的畫。遠處也好,近處也罷,處處都是胭脂香味,處處都有打情罵俏。比起波月樓,盧照夜創建的銷金窟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准則。英雄無處可歇?歇在美人的酥胸上吧!只要有錢,享之不盡的快樂任你受用,只怕你不敢來。

  所以他說錢財對他並不重要,這點崖兒相信。一個人不愛財,卻執著於找到神璧,那麼他除了錢財之外,總有什麼要緊的地方是和神璧息息相關的。

  據說這位熱海公子有嬌妻,但沒有人見過她。公子愛之甚甚,不管十六洲的生意做得多大,每夜必要回到嬌妻身邊交頸而眠,從無一日例外。

  崖兒夜探了一回望江樓,她行走於房梁屋頂如履平地,找到盧夫人繡房後,揭了房頂上的一片青瓦窺視房裡動靜。

  月是朗月,天氣一天天熱起來,日子也一寸寸變得有意思,可是這樣的晴夜,這深閨卻沒有開窗。屋裡燃著三兩盞燈,簾幔重重一片朦朧。盧夫人喜歡熏香,不知爐子裡點的什麼香,只覺香氣馥郁直衝天靈。然而厚重的掩蓋下,偶爾卻有極細的臭味游絲般飄過,如果不細嗅,輕易就會忽略。

  一串輕俏的腳步聲,幾個袒肩露乳的婢女挑著行燈進來,後面是風流俊雅的盧公子。盧公子進門便尋找愛妻,一聲聲“小情”喚得熱切。

  婢女都識趣地退出去了,歪在美人榻上的盧夫人才坐起來。可惜始終背對這裡,崖兒只能看見那婀娜的體態和鴉黑的雲鬢,單從背影望過去,應當是個絕色美人。

  美人的嗓音也嬌滴滴,幾乎擰得出蜜來。她靠在丈夫懷裡,有些孩子氣地抱怨著:“額角又紅了一塊,大約是房裡的花粉鬧的。”

  熱海公子仔細打量她的臉,滿眼盡是繾綣的愛意。笑著開解她:“極小的一塊,沒什麼要緊的,睡過一夜明天自然就好了。”輕輕把她的垂發饒到耳後,溫聲問,“今天的藥吃過沒有?我看外面的爐子上還蒸著呢,讓她們給你拿進來?”

  美人來了小脾氣,衝他撒嬌:“我不吃,天天吃藥,見了就想吐。”

  他說不成,抱在懷裡溫柔搖晃著:“就算為了我,勉為其難吧。等將來找到合適的,這份罪就受完了。”言罷回身向外吩咐,“把夫人的藥端進來。”

  婢女應個是,不久拿描金漆盤端著一盞白玉盅進來。經過底下時崖兒細看了一眼,那盅裡盛著類似豆腐腦一樣的東西,頂上點綴三粒枸杞,乍看更像消遣的甜食,不像所謂的藥。

  美人吃藥吃得艱難,一面吃一面發出似哭似笑的嗚咽,他沒辦法,只得親自喂。

  雖然崖兒對這熱海公子滿懷戒心,但看他善待自己的妻子,覺得他至少還是有可取之處的。他很有耐心,一口口喂完了藥,又絞手巾給妻子掖嘴,然後就是些私房夜話,貼耳軟語。

  很快屋裡響起了急促的喘息,高一聲低一聲地吟哦,情熱到了極致。那盧夫人看著嬌脆柔弱,到了床上似乎就不大一樣了,總之喂不飽,糾纏不休。只聽她吃吃地笑,“好用雖好用……終究有些膩了。唉……唉……我的盧郎,應當更魁偉才是……”

  梁上的崖兒聽得尷尬,心道這女人胃口真不小,又嬌又淫,難怪這熱海公子看遍繁花,最後還是要回到她身邊。

  床幃榫頭吱嘎作響,一只玉臂迷亂中揪住了帳幔,拽得用力,一把將影紗拽了下來。這回她看清了盧夫人的臉,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,她稱不上美,甚至可說是面目猙獰。鴨蹼狀分布的肉紅色疤痕爬滿了她的整張臉,就像皮下縱橫交錯的血管都長在了表皮上,饒是崖兒這樣見多識廣的,也不由毛骨悚然。

  這位盧夫人應當經受過什麼坎坷,看樣子是燒傷,傷得十分嚴重,連盧照夜這樣的財力都無法替她挽回容貌。於情理上來說,糟糠之妻不下堂,熱海公子的人品足以令人稱道。可不知為什麼,偏偏又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,倒不是俊夫醜妻不相配,是因這盧照夜身上也有許多未解的謎團。

  閨房裡鶯聲燕語不斷,崖兒把瓦片輕輕按了回去,騰起身形躍下樓頂,很快沒入森森的鳳尾竹林。

  波月樓裡依舊熱鬧著,王舍洲幾年來都是白天黑夜顛倒著過,不到醜時,這些浪客絕不盡興。

  窗戶開著,她拔身跳進去,回房換了身衣裳才出門,倚著欄杆垂眼看下面的熱鬧。

  王舍洲的繁華,在十六洲內數上游。各地的商隊都會聚集在城裡,有的安營扎寨自己搭個帳篷攬客,有的則是尋找現成的場地租用。波月樓有好場子,晚上歌舞不斷,傍晚還有說書先生開場。但總是歌舞,難免有落入俗套的嫌疑,因此場地也租給那些商隊,他們帶來罕見的外邦表演,熱辣花哨地,調劑著八方看客的口味。

  今晚有狻猊舞,人驅趕著獅子,做出各種只有狗才會去做的動作,比如鑽環、叼繩、打滾。看客們興致高昂,表演者把腦袋伸進大張的獅口時,台下便爆發出一陣叫好,碎銀漫天飛舞起來。崖兒看著那獅子,百獸之王的臉上露出深深的無奈,原本有多強大,現在就有多絕望。

  “樓主。”

  邊上人叫了聲,她轉頭看,是明王和魑魅。

  “樓主此行順利麼?有沒有什麼新的發現?”

  崖兒點了點頭,“盧照夜似乎是個很痴情的人,我夜探望江樓,看見了他的妻子。盧夫人容貌盡毀,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了,但盧照夜對她很體貼,體貼得讓人感覺……有異。”

  魑魅很驚訝,“盧照夜腰纏萬貫,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,會對一個毀了容的女人一往情深?要我看,如果不是兩人之間有某種契約,那就是盧照夜本人也不正常。”

  感情方面魑魅是很有發言權的,他男女通吃,對於男人的心理摸得極准。明王信他的邪,“哪裡不尋常?”

  魑魅黑眼珠望天,“說不定他戀醜,越醜他越喜歡。”

  明王啐了一聲,“胡說八道,這世上怎麼會有戀醜的人!男人的心思我也知道,就算自己長得歪瓜裂棗,也盼著娶個天仙樣的老婆。”

  魑魅說那可不一定,“有眼高於頂的,當然也不缺有自知之明的。夫妻麼,總要配得過去才好,瞎子能娶瘸子,你配他個聾啞,你看過不過得下去。盧照夜若不是自己喜歡,就說明他一定有問題,我可不相信世上有什麼無緣無故的愛。”轉頭問崖兒,“樓主信麼?”

  崖兒笑了笑,摸著下巴說不知道,“或許就差點緣分,緣分到了什麼都好說。”言罷吩咐魑魅,“望江樓你派人給我盯著,盧照夜的行蹤也要摸透,他去過什麼地方,見過什麼人……最要緊一點,派人去熱海查一查他的底細,越詳盡越好。”

  魑魅道是,忽然想起了胡不言,“那狐狸精腳程快,要不然讓他跑一趟?”

  話音方落,胡不言從廊子那頭過來,揶揄著:“花喬木,你一時一刻都不忘記我,難怪你家魍魎要吃醋。熱海我就不去了,我怕熱,煙雨洲倒是可以跑一趟。”說著把手裡的紙條遞給崖兒,“我剛才在院子裡抓了只鴿子,發現了這個。生死門孔門主的飛鴿傳書,說蘇門主昨晚徹夜未歸,到現在都沒有回來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18 02:06 PM

第30章

  崖兒接過紙條看,三言兩語的闡述,沒有詳盡說明情況。王舍洲距離煙雨洲很遙遠,那裡的消息只能透過片語只字傳遞,越是鞭長莫及越叫人心急。

  她看了胡不言一眼,“什麼時候發現的?”

  胡不言道:“就在樓主回來之前。厲害的狐狸一般不屑於抓雞,我們更喜歡鴿子……”

  所以波月樓的信鴿逐日減少是有原因的,崖兒冷冷望著他,他發現自己說漏嘴了,嗓音逐漸低了下來,訕訕摸了摸鼻子道,“樓主,你不要這麼看著我,我有點害怕。吃你幾只鴿子而已,你不是也沒付我工錢嗎……”

  崖兒覺得留下這只狐狸就是個錯誤,“你都快把波月樓吃窮了,還敢說工錢?普通的鴿子隨你怎麼吃,可你吃信鴿,萬一耽誤了消息傳遞,你擔待得起嗎?”

  胡不言說這點樓主放心,“我吃前都會檢查鴿子腿,絕不會錯過任何重要消息,我保證。”

  崖兒狠狠瞪他,“鴿子吃光後,送信的任務就交給你了,反正你整日無所事事,留在城裡也是鬧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。”

  魑魅和明王發出贊同的笑,胡不言看了心裡很不是滋味,拿足尖搓著地,訥訥道:“我已經為波月樓鞠躬盡瘁了,連人生大事都暫放一旁,樓主竟然沒看見?”一面說,一面幽怨地瞥了魑魅一眼。

  魑魅對他的欲說還休充耳不聞,轉過身道:“蘇門主是樓裡的元老,絕不會不告而別。失聯一天一夜,大概是遇上什麼麻煩了。”

  袖裡的手用力緊握了下,崖兒轉頭望外面夜色,“看來我得親自去一趟了。”

  五大門派聯手尋找牟尼神璧,他們在煙雨洲的動向都騙不過生死門的人。是誰能控制蘇畫?如果不是那些江湖正道,必然另有高人。

  神璧下落成謎,也許去向沒有人知道,但她是岳家遺孤的事實,早晚會泄露出去。只是不知道一切是否比預料的來得更快,有人想對她下手,所以才找到了冒名的蘇畫。這倒也罷了,最讓她忐忑的是,蘇畫之前的書信裡提到過一幫來歷不明的人,她不得不揣測她的失蹤是不是和這幫人有關。江湖中人,彼此交鋒各憑手段,倒也光明磊落,可要是那些人不是跑江湖的,又該怎麼辦?

  她心裡一陣疾跳,臉色也有些發白。明王和魑魅面面相覷,“樓主怎麼了?”

  胡不言當然知道她在擔憂什麼,當即豪邁地一拍胸脯,“有我!樓主可以遲點出馬,老胡我先去打頭陣。從九州到生州,我什麼沒見過?雖然修行多年沒能位列仙班,但我堅決認為離仙僅為一河之隔。”

  在他看來那片東海和門前的河沒什麼兩樣,所以他的綽號叫隔河仙。當然在別人眼裡,隔河仙的修為夠不夠給真仙提鞋,那就說不清了,畢竟銀河也是河。

  一頓豪邁的宣言,終於換來了兩大護法贊許的目光。他們向崖兒抱拳,“為防有詐,還是屬下等先行前往,樓主等屬下傳回消息,再決定是否親自出馬。”

  崖兒抬了下手,表示不必。如果對方確實是衝著她來的,那麼躲在波月樓無濟於事。她是個習慣主動出擊的人,與其等對方殺到來個甕中捉鱉,還不如披掛上陣大戰三百回合。無論如何先去會一會,到時候再視情況調整戰略。打得過就打,打不過就跑……她無奈地想,和胡不言在一起混久了,發現他的處世道理居然很值得借鑒,果然智慧都是從經驗中汲取的。

  “何時能動身?”她問。

  胡不言眨了眨眼,“隨時。”

  這是他身為坐騎後的第一次出征,新磨的刀初試鋒芒,想想真有點激動。

  醜時波月樓笙歌漸歇,化出了原形的狐狸傲然站在院子裡。月華如練,在他赤紅的皮毛上灑下一層銀光,這是一只巨大的金狐,比普通火狐大上幾十倍,直耳尖嘴,背毛锃亮。尾巴尖上一截雖有殘疾,不要緊,他為自己打造了一截純金的狐尾,金光閃閃,瑞氣千條,看上去比原來的值錢得多。夜風吹拂過來,它昂首挺胸,胸毛湧動如同麥浪,一看這身狐皮就價值萬兩。

  崖兒在護法的簇擁下走出了觀指堂,她華服不改,手上雙劍在鞘,也不需要坐騎跪地等她騎上來,縱身一躍便穩穩坐在了狐狸背上。

  魑魅和魍魎也一同前往煙雨洲,但他們騎馬,腳程可能要略慢一些。崖兒回望時,黑衣黑甲的護法已經勒韁待命,她說“先走一步”,兩腿夾了夾狐腹,狐狸箭矢般衝了出去。

  寂靜的夜,星垂四野。草原上的蛇鼠在洞穴附近游走,忽然看見一道紅色的閃電從墨色大地上疾馳而過,帶起的勁風壓低了茂盛生長的茅草,如果眼珠子轉得不夠快,簡直看不清那是個什麼。

  狐狸的速度確實很驚人,它伸展開四肢,幾乎能把自己拉成一條直線。崖兒善於騎行,從小她就在狼窩裡生存,即便沒有轡頭可控,她也能隨著狐狸的起落頂風前行。

  多好多協調,胡不言心想,她天生就是個騎狐狸的人啊,如果不那麼強勢,簡直合乎完美情人的一切標准。不過見識過紫府君其人的那雙眼睛,再看別人是看不上了吧!關於她和紫府君的糾葛,其實他一直懷疑不單只是偷書那麼簡單。美人和英雄同吃同住那麼多天,不發生點什麼,怎麼說得過去。想當初他也在碧梅當過五年雜役,有幸遠觀過紫府君,人家的身價在那裡,雜役想接近他,不如做夢比較實際。

  他是只浪漫,充滿奇思妙想的狐狸,由此得出他們之間肯定不簡單。那天初到波月樓,那些江湖浪客問的問題很好,他也想知道答案。所以他咧開嘴,就算灌了滿喉的風,也還是堅持打探:“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,你回答我個問題,你和紫府君睡過沒有?”

  啪地一聲,頭頂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記。上面飄下來的嗓音比冰雪還冷,她哼笑:“胡不言,看來該給你准備個嚼子了,你話太多。”

  胡不言嗚咽了聲,因為真的被打得很痛。沒睡過直接說沒有就好了,為什麼她總是避重就輕?他桀桀笑起來,“樓主,你做人不厚道哦,偷了人家的書,還睡了人家,劫財又劫色啊。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,重要的是你睡完就跑,你的皮囊下該不是住著個男人吧?紫府君醒來發現獨守空床,琅嬛還被偷了,換了誰都受不了。所以他滿世界通緝你,你真是一點兒都不冤枉。”

  崖兒忍受著他的聒噪,要不是現在留他有用,早就一把勒死他了。沒錯她是睡了紫府君,又怎麼樣?偷了他的書,和偷了他的人是兩碼事,一樁歸一樁。偷書是她理虧,讓他抓到她認罰,但就兩人之間的事來說,你情我願的,她也沒有逼迫他。要是為這個不依不饒,那這神仙也未免太不上道了。

  只是老天保佑,她還是祈願擄走蘇畫的不是他。她長到這麼大,刀山火海都經歷過,從來沒有任何事令她感覺懼怕。這次卻不一樣,她拽著胡不言的頸毛,滿手都是汗。越是緊張,越想快點趕到,一不留神蹦出一句“駕”。胯下的胡不言頓時僵了一下,她想不妙,這狐狸又要鬧脾氣了。果不其然,胡不言大肆嗔怪起來,“你當人家是馬?我是金狐狸,比馬高級多了!”

  她想扶額,可是騰不出手來,只好緊抿著嘴不回答他。

  胡不言更不痛快了,換了腹語哀嚎連連:“原來我在你心裡就是一匹馬……啊,我不干,我不能接受!天底下的馬化成人形都面目可憎,我好歹風流倜儻,英俊瀟灑……”

  崖兒很爽快:“豬蹄繼續供應,每頓再加半只燒雞,兩個饅頭。”

  “成交!”胡不言立刻喜滋滋應了,所以適時矯情一下還是有好處的。感覺到她垂手在他前頸拍了一下,他明白吃人的手短這個道理,於是撒開四蹄,加快了奔跑的速度。

  從王舍洲到煙雨洲,僅僅用了兩個時辰。朝陽從東方的一片混沌中破殼而出時,他們站在了煙雨洲的城牆上。

  崖兒的衣裙在風中獵獵飛揚,緋紅的,如同一簇炙熱的火。她微乜著眼,掃視這片城池,看見小橋流水,也看見望樓上懸掛的虎頭旗。她長出一口氣,自言自語:“這是我母親的家鄉……”

  胡不言聽後,使勁看了腳下的大地兩眼,“你母親一定是位素雅的美人,煙雨洲是水煮蛋的蛋白,王舍洲就是流心的蛋黃。蛋白裡長不出罌粟花,看見煙雨洲的景致,就大概知道你母親長什麼樣了。”

  閱人無數,又酷愛美食,所以能把兩者結合起來,得出這麼古怪的結論。崖兒瞥他,狐狸精總是不走尋常路,公狐母狐都一樣。不過說得應當不錯,她聽過她母親的故事,故事裡的柳家小姐是絕代的佳人,當初眾帝之台上一舞成名,多少英雄豪傑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。她沒有選擇那些已經功成名就的大人物,愛上蒼梧城裡儒雅的少主。也許本性就是恬淡的,對比她的野性猖狂,她母親一定是畫堂高閣上的一支蘭,生活越平靜,內心越飽滿。

  “我也想像我母親那樣。”她沉了沉嘴角,“可是我不能。我不去奔命,就會死在安逸裡。”

  胡不言並不了解她的身世,只是淺表地知道她自小被訓練成殺手,二十歲的時候殺閣主而代之。但光是如此,就已經感覺她活得崢嶸了。

  崢嶸的歲月他不懂,以前一直致力於創造花團錦簇的生活。後來到了王舍洲,領略了比如意州更文雅,比方丈洲更復雜的紅塵,才知道活在三千世界裡的人有多不易。

  能言善道的狐狸有點詞窮,他努力安慰她:“沒關系,你有劍膽琴心,大多數男人會喜歡這樣的你。”

  她聽了,終於綻出一個笑容,“走吧,去找樓裡人。”把劍別在背後,舒袖跳下了城牆。

  蘇畫一行人在煙雨洲的行動,每天都向樓裡回稟。她知道他們投宿在哪家客棧,但沒有直接上門,不過在一些隱蔽的地方做上記號,但凡樓裡的人,一眼就明白意思。傍晚時分,孔隨風帶著兩個門眾找到了約定彙合的地點。

  “樓主怎麼來得這麼快?”孔隨風道,“屬下前腳剛發出飛鴿傳書,後腳便發現了樓主留下的記號。”

  覆著面紗的樓主頷首,神情木蹬蹬的,“我新得了個膀臂,他腳程快,眨眼就能趕到這裡。”

  一旁的胡不言立刻拔出小扇一頓猛搖,“不才胡不言,幸會幸會。”

  孔隨風和弟子向他回禮,但聽樓主問:“你們來時避人耳目了麼?”

  孔隨風忙道是,“屬下一路留意,並沒有走漏風聲。只是樓主,屬下今早接到了一封密信,信是扣押蘇門主的人送來的,要樓主上城東的獨坐禪院以人易人。”

  “以人易人……”樓主低頭沉吟,“知道這幫人的底細嗎?”

  孔隨風搖頭,“是忽然出現在城裡的,和哪幫哪派都不往來,恐怕不是雲浮人。”

  樓主沉默下來,低著頭,一動不動站了很久。久到孔隨風覺得有異,但又不敢多言,只是拿眼神詢問身邊的人。然而眾人都是一臉茫然,誰也不知道今天的樓主是怎麼回事,平時遇見再大的難題,都從未這樣彷徨過。

  孔隨風憋不住,小心翼翼喚樓主,“屬下等聽樓主吩咐。”

  她終於抬起眼來,剪水雙瞳,波光瀲灩,慢慢長吸了口氣。

  孔隨風料她要下令,忙抱拳俯身,只聽她拖著長音道:“岳……岳……岳崖兒……”孔隨風心頭一凜,把身子壓得更低,立起一雙耳朵待命。誰知越聽越覺得古怪,那轉承啟合裡有了戲腔的味道,最後抑揚頓挫唱起來,“月牙兒在中天,笑倚粉郎前。薄衫罩海棠呀,一半兒大敞一半兒掩……”

  眾人頓時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樣,站在那裡連氣都忘了喘。

  荒涼的破廟裡傳出歌聲,唱的還是這種淫詞艷曲,山門外的人臉色鐵青。

  “好,唱得好!”有人拍扇加鼓掌,“樓主真是文武雙全,不光身手非凡,連小曲兒都唱得響亮!”

  夜色如墨,晚風拍打在頰畔,涼颼颼的。大司命忍耐了半日,趨身叫了聲君上,“人就在裡面,即刻捉拿吧!”

  紫府君抿唇不語,嘩地撩起袍裾,舉步邁進了山門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18 05:17 PM

第31章

  一伙來歷不明的人如神兵天降,很快包圍了小小的破廟。

  夜闌如水,門前窗外有人影攢動,在裡面的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,快速包圍了這方寸之地。

  胡不言拿扇子掩住臉,躲進角落低聲驚呼:“壞事啦!”

  孔門主噌地抽出佩刀,緊緊盯著這些不速之客,壓聲道:“樓主先走,屬下等斷後。”

  站在檻外的人冷冷說晚了,月光暈染他的眉目,不怒自威的壓迫感如江海壁立,銀牆傾倒。連生死門這些提著腦袋闖江湖的,都忍不住一陣悸栗。

  廟裡沒有光,一切都掩映在昏暗的夜色下,看不清人面,只見隱隱的輪廓。然而那輪廓,即便化成灰燼,他也能一眼辨認出來。太多復雜的情緒,扭曲了他的音調,紫府君啟了啟唇,聲音仿佛不是他發出的,“圖冊在哪裡,交出來。”

  什麼圖冊?生死門的人一臉茫然,但只要是和樓主有關的,必定無條件護短。他們橫刀擋在樓主身前,不必等她開口,孔隨風厲聲責問:“你們是哪門哪派的?沒有自報家門就擅自扣人,手段下作令人不齒,你娃到底懂不懂江湖規矩?”

  然而他口中的江湖規矩,根本沒有人在意。

  大司命邁前一步,面色比他的皂衫更黑,嗓音裡有山雨欲來的威逼,“別再作無謂的抗爭了,既然已經找上門,就應當知道自己無路可退。把圖冊交出來,留你全屍。”

  孔隨風一聽這話,喘氣聲都增大了不少,吭哧吭哧啐了聲放屁,“交不交都是死,還交你個狗腳,當人傻子吧?”

  一向有威儀的大司命被這凡人的出言不遜惹怒了,正欲出手擒拿,卻聽見被他護在身後的女子叫了聲“仙君”。聲音當然還是熟悉的聲音,終於可以確定岳崖兒就是葉鯉無疑,但她接下來的話讓人很無措,也讓君上下不來台了。她說:“安瀾,難道你忘了咱們之間的情義了?”

  此話一出,小廟裡頓時鴉雀無聲。孔門主和手下的人很納悶,究竟樓主什麼時候和野人頭頭有了私情。紫府弟子集體僵化,不知道至高無上的師尊怎麼會和一個偷書賊糾纏不清。

  氣氛很尷尬,紫府君沉默著,身板依舊挺拔,可袖子微微顫抖起來,大約壓抑已久的怒火將要被引爆了,黑暗裡的聲音有穿雲破石之感,一字一句滿蓄風雷:“你我之間沒有任何情義,把圖冊交出來,不要顧左右而言他。”

  沒有人知道他現在的心情,那種被愚弄的感覺簡直令他狂躁。一場以偷盜為目標的邂逅,談情實在太可笑了。他們之間的事,最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,彼此都別提起,狹路相逢後一切公事公辦,誰讓她技不如人!

  面紗後的人小聲啜泣起來,“也是,咱們江湖兒女聚散隨緣,談情就俗了。”哭完握拳擺出格鬥架勢,“不談情,那就只好打架。圖冊在我懷裡,有本事你來取。”

  樓主的話充分說明這場仗非打不可了,生死門的漢子是可以為樓主拋頭顱灑熱血的真漢子,孔門主一聲暴喝,帶領手下攻向對手,胡不言化作一道煙,哧溜一聲鑽進了牆腳。

  原本是可以逃之夭夭的,但他還是貼著牆,留下來聽了會兒動靜。

  仙就是太死板了,在人間果真恪守九州那套規矩,這就給了他這種不怎麼老實的妖以可趁之機。胡不言這回把壓箱底的本事都拿了出來,他在老家時結交過一位馭鼠人,據說有的老鼠吃了人的指甲,能照著那人的模樣幻化人形,其形似程度,連親媽都分辨不出來。於是他跑遍了煙雨洲的大街小巷,從千千萬萬只老鼠中挑選出其中一只,喂它吃了崖兒的指甲。不知紫府君看見岳崖兒變成老鼠後會作何感想?老鼠也是血肉之軀,不是拿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隨便使的障眼法,只要不走近,夠糊弄一陣子的。當然不能交手,一交手就露餡兒了,一只老鼠還不夠人家彈彈手指頭的。所以他得趁亂跑,紫府君不會真的對凡人大開殺戒,但對妖,那可就不一定了。

  果然沒過多久,破廟裡傳出了大司命氣急敗壞的聲音:“老鼠!是那只狐狸精干的好事!”

  被點名的胡不言背上一涼,心裡哀嘆完了,他這回真在那些神仙面前露臉了。義氣這種東西害人不淺啊,本來他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,卻摻合進這團亂麻裡。究竟圖什麼?難道真的圖那半只燒雞兩個饅頭麼?

  他晃晃腦袋,隨風一搖,赤紅的皮毛在月下流光四溢。跑動起來,得和岳崖兒碰頭去了,也不知她救出蘇畫沒有。這招調虎離山用得實在是太妙了,一切暗中進行,連生死門的人都蒙在鼓裡。

  紫府的人既然劫持了蘇畫,肯定會暗中監視客棧裡的動向。只是他們沒想到,畫畫兒看畫兒,自己也成了畫中人。扣押蘇畫的地方已經被崖兒摸清,所以說讀書人真不適合跑江湖,遇上老奸巨猾的波月樓主,連紫府君都不夠瞧。

  胡不言跑得直甩舌頭,趕到彙合的地點時,院子外奉命留守的四名紫府弟子已經被放倒了。胡不言嘩了一聲:“樓主手腳夠麻利的!”

  崖兒打開鐵鏈救出了蘇畫,摻她出門來,邊走邊問:“城外的情況怎麼樣?紫府君發現沒有?”

  胡不言說:“我走的時候老鼠已經現形了,估摸用不了一炷香時間,紫府君就會趕回來。”說著盯上了蘇畫,這女人柳眉杏眼,長得可真好看。雖然比起崖兒來略顯成熟,但風韻這種東西各花入各眼,有的人喜歡豆蔻少女,有的人喜歡半老徐娘,而他兩者都喜歡。

  胡不言往前蹭了兩步,很熱情地架住了蘇畫的胳膊,“蘇門主,我有句話想對你說。”

  胡不言是蘇畫來煙雨洲後才進波月樓的,她沒見過他,但知道樓裡有這麼一只狐狸,是樓主的坐騎。獸形的時候可以不當人看,人形的時候還是要賞三分薄面的,於是她頷首,“請講。”

  胡不言靦腆地攪動手指,“蘇門主你長得真好看。”

  蘇畫本以為他有什麼正經話要說,結果居然是這個。她翻了個白眼,“後生,我能當你媽了。”

  胡不言眨了眨眼睛,“我三百多了,敢問門主芳齡?”

  蘇畫完全不想搭理他,連正眼都不瞧他。崖兒蹙眉喊了聲胡不言,“你要聊天也等先離開這裡,萬一紫府君現在趕回來,咱們誰也別想跑。”

  胡不言這才回過神來,連應著對對對,擺尾現出了原形。

  無論如何走出煙雨洲再說,一而再再而三地遭算計,就算人家是神仙也該發火了。唉,好好的仙君萬一給逼瘋,那是多大的罪過啊。和這始作俑者混在一起,將來不知道會不會遭天譴。

  擔心歸擔心,他還是背著她們在野外疾馳。走了得有半個時辰,才在一片不知名的草原上把她們放了下來。

  蘇畫踉踉蹌蹌地,差不多就是滾下來的,坐在地上不住搖頭,“這狐狸,實在太難騎了。”

  沒有韁繩,沒有轡頭,也沒有腳蹬,這一路她僵直著身子,顛得骨頭幾乎散架,再不停下來,恐怕就要吐了。

  崖兒倒一切如常,拔了塞子把水囊遞給她,“師父受苦了,要不是代我來煙雨洲,也不會被他們抓起來。”

  蘇畫擺了擺手,表示這些都不重要,“我聽那些人說什麼圖冊,樓主之前一去四五個月,就是為了這個?”

  崖兒點頭說是,“不過好像捅了簍子,債主來得比我想像的要快。”

  蘇畫看著她,大概一時找不到適合的措辭,半晌嘆了口氣,“你的膽子也太大了,上琅嬛洞天偷書,明知道那裡負責看守的是仙,你怎麼也敢下手?”

  崖兒苦笑了下,有些事不能告訴她,單從她偷書的舉動來看,確實是不可思議。她低下頭說:“那卷圖冊對我很重要,我怕它落進別人手裡,所以先下手為強了。反正現在這件事做都做了,再後悔也晚了,還是商量一下怎麼應付吧。”

  旁聽的胡不言覺得很棘手,“來勢洶洶啊,肯定已經震動三界了。樓主,你到底偷了人家什麼圖,該不會是春宮圖吧?要是看完了就還給人家吧,你沒看見大司命那個樣子,要吃人似的。我也替你試探了紫府君,看看他有沒有可能對你網開一面,結果你猜人家怎麼說?”

  網開一面肯定是不可能的了,但她倒有興趣聽一聽紫府君的態度,“怎麼說?”

  胡不言憐憫地看著她,“人家說‘你我之間沒有任何情義’,讓你把圖還給他。”

  她微怔了一下,但轉瞬又失笑,“我和他確實沒有什麼情義可言,人家是仙,我隱姓埋名給他掃了幾天屋子,能有什麼情義?”

  胡不言聳聳肩,發現這女人要不是口是心非,就是鐵石心腸。不過照目前來看,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,攪得蓬山大亂,她倒拍拍屁股走人了,紫府君的便宜是那麼容易占的嗎?除了追她還書以外,恐怕還得討要一個說法。

  神仙和凡人的愛恨糾葛,想起來就叫妖頭大。胡不言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蘇畫身上,“蘇門主,你屬什麼的?不會那麼巧,正好屬雞吧?”

  蘇畫定眼看著他,那眼神簡直要活吞了他。在他還在考慮接下去該怎麼搭訕時,匕首冷硬的鋒芒壓在了他脖子上,“如果你還想喘氣,就離我遠點兒。”

  胡不言咽了口唾沫,發現波月樓裡不管男人女人都不好惹。他顫著兩指去捏那薄薄的刀刃,賠笑道:“都是自己人,蘇門主太見外了。”

  蘇畫收起匕首坐回原地,不再搭理他,轉頭問崖兒:“孔門主他們會不會有危險?”

  崖兒說不會,“他們和這件事無關,紫府的人不會濫殺無辜,否則仙和魔就沒分別了。”

  蘇畫慢慢點頭,“那他們扣押我,也只是做做樣子,你其實不必冒這個險。”

  照理說確實如此,但她的身份不同,不單是樓裡元老,還是她師父。波月樓雖然只是個江湖門派,每行一事也都有講究。下智者馭人,上智者馭心,那麼多人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,如果不救蘇畫,那麼自此人人都要自危了。

  崖兒溫吞一笑,“我還要師父為我主持大局呢,波月樓裡的一切都托付師父,紫府那頭追得緊,我得出門暫避風頭。”

  胡不言一聽來勁了,“老板打算和我一起亡命天涯嗎?”結果招來兩記眼神殺,他頓時有些委屈,需要他的時候騎著他,不需要時要他安靜做壁花,連嘴都不許他插。

  蘇畫有些憂心,“東躲西藏終歸不是辦法,倘或招惹的是武林中的門派,那還好應付,可你這回都惹到紫府去了,那幫人活得沒個頭,你得躲到什麼時候?”

  崖兒沉默下來,一時也難以作答。仰頭看向浩淼星空,不知樅言現在在干什麼,找到他母親沒有。遇見這種麻煩,沒有人能商量,就特別懷念他在身邊的日子。

  蘇畫猶豫著建議,“或者像胡不言說的那樣,把圖冊還回去吧,先打發了那些人再說。”

  可是還了真的能打發他們嗎?錯已經鑄成了,私自打開琅嬛的大門,她就算被碾成醬也不夠抵罪的。孤山的位置每年都在變化,沒有魚鱗圖,再過兩年又難以找到了,她雖不去開啟那些寶藏,但必須知道准確的位置。琅嬛果然如傳說中那樣防守嚴密,生人勿近麼?她嘲諷地笑,自己略施小計就進去了,怎麼保證別人進不去?

  有些路,一旦踏上就難以回頭,必須一條道走到黑。她長嘆了口氣,“圖冊還回去那天就是我的忌日,師父記好日子給我上墳燒紙。不過我暫且還不想還,能留一日是一日吧!你回波月樓,如果紫府君找上門,告訴他不要輕舉妄動。圖冊在我手上,他敢對波月樓不利,我就毀了圖冊,讓他永遠沒法向上交代。”

  胡不言聽了半天,蚊吶似的發表意見:“有必要做得這麼絕嗎,畢竟不是外人。”

  不是外人當然是內人了,蘇畫驚覺,詫異地望向她。

  崖兒恍若未聞,舒展一下身腰問:“師父休息好了麼?好了就繼續上路吧,我先送師父回波月樓。”

  蘇畫道好,起身走了兩步回身問她:“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?”

  那雙眼睛裡笑意盈然,“當然是跑啊,要是被他抓到,肯定饒不了我,我也害怕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19 09:31 PM

第32章

  距離王舍洲已經不遠了,送蘇畫回去也沒耗費多長時間。

  路上胡不言叫樓主,“我有個問題想問你。”

  他張嘴應該也沒什麼好話,崖兒皺了皺眉,“你要是又來插科打諢,當心我宰了你。”

  胡不言桀了聲,“樓主你這麼威嚴,紫府君知道嗎?”預料到背後的老拳抬起來了,他識相地服了軟,“哎呀被你打了一回岔,差點把要緊話給忘了!我是想說,你一次又一次愚弄他,你猜會不會逼得他動用法力?萬一人家豁出去了,到時候別說一個你,就是波月樓,彈指間也能給你化成齏粉……我事先說明,我只能跑過陸地上的活物,跑不過天上的仙,畢竟地上有溝坎,天上一馬平川。萬一逮住咱們,你好漢做事好漢當,千萬別連累我,就說我是被你奴役的,和他一樣都是受害者,記住啦?”

  這只貪生怕死,薄情寡恩的狐狸,果然只能同富貴,不能共患難。

  崖兒哼了一聲,“腿是你跑的,老鼠是你變的,你以為自己還能置身事外?你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,就是和我並肩作戰。只要我安全,你可以繼續吃香的喝辣的。要是讓我落進他手裡,那我就說圖冊是你讓我偷的,叫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。”

  這下氣得胡不言說不出話來了,憋了半天由衷發出一聲感慨:“渣,實在是渣!”

  崖兒哂笑:“承讓,你也不差。”

  可是說句心裡話,她還是很感激他的,只不過習慣了張牙舞爪的生活,讓她忘了怎麼同別人示弱。

  老天爺終究善待她,當初最難的時候煉化了撞羽和朝顏,後來羅伽大池上遇見了樅言。去方丈洲惹上一身麻煩,樅言走了又來了胡不言,至少在陷入窘境的時候都不是孤單一個人,也許這是對她幼年孤苦的補償吧。

  因為無依無靠,所以抓住一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她一直不肯承認,但心裡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。其實不必他說,緊要關頭她也不會連累他,江湖人嘛,那點擔當還是有的。

  她在他背上拍了拍,“放心吧,圖不在我身上,就算他抓到我,也拿我沒辦法。”

  胡不言白眼亂翻,“但願如此。你還是求老天保佑別讓他抓到你吧,否則你一介凡人,承受不了仙君的怒氣。”

  唉,仙君也是男人,萬一想不開,把她關起來又奸又殺,然後再同歸於盡怎麼辦?所以做人不能太絕了,惹到女人最多傷情,惹到男人可是會要命的,她不會不知道吧?

  可惜崖兒是個見了棺材也不掉淚的人,她把蘇畫送回波月樓,自己倒也沒走遠,在王舍洲另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,繼續追查盧照夜的底細。

  王舍隔三差五有丟了身體的人頭出現,都是女人,年紀在十六到二十歲之間。案子一直不能破,弄得滿城人心惶惶,年輕的女孩子天一黑就不敢出門了,可饒是如此,該死還是得死。

  那凶手不挑,不論出身如何,只有一點要求,膚白貌美。據說一家農戶早早關上了大門避禍,天將暗時女兒在院子裡打水,只聽見水桶哐地一聲落地,追出去看時人已經沒了蹤影。隔幾日在田壟上發現屍體,腦袋是完整的,脖子以下慘不忍睹。像西域人做的烤羊,一刀一刀片下肉,只剩模糊的骨架,勉強能分辨出是個人的形狀。

  胡不言看得牙酸,“樓主,你要保重啊,別忘了你也是個女的。”

  崖兒瞥了他一眼,“我覺得這些姑娘的死,和盧氏夫婦有關。”

  胡不言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,“所以牟尼神璧到底是個什麼東西?能殺人?是刀?熱海公子要它,是為片肉的時候用起來趁手嗎?”

  狐狸滿腦子奇思妙想,雖然大多時候都是廢話,但也有歪打正著的時候。全武林為牟尼神璧爭得頭破血流,但在盧照夜眼裡,也許只是一把能殺人於無形的刀。

  城廓邊上的小院子,院裡種著一棵合抱粗的高山榕,樹冠很大很茂盛,遮住了頭頂的一片天,底下的空地正好可以用來納涼吃飯。

  崖兒捧著饅頭,看胡不言大嚼雞腿,說得有點食不知味:“五大門派還沒對萬戶侯府下手,畢竟柳家有屯兵,他們不敢公然挑釁。不過我想用不了多久了,逼不出岳氏遺孤,他們也會借機把柳家抄個底朝天。只要煙雨洲一有變故,立刻放出消息,就說牟尼神璧為熱海公子所得,讓盧照夜疲於應付,看看城裡的命案會不會就此減少。”

  胡不言唔唔點頭,狐狸吃雞,吃相真的很難看,雞油抹得滿臉都是。她調開了視線,“我要再去一趟望江樓,後來回想起盧夫人吃的藥,總覺得有些不對勁。”

  胡不言抽空問:“哪裡不對勁?”

  她蹙眉回憶,“盧照夜當時說了一句話,‘你的藥還在外面爐子上蒸著’,正常情況不是該說‘煎著’麼?誰的藥是蒸著吃的?”

  胡不言咀嚼的速度慢了下來,“難道你懷疑那些屍肉都進了盧夫人的胃裡?”

  她不說話,只是盯著他手裡的腿骨看。

  胡不言的臉都白了,手裡的骨頭噗通一聲落在桌上,“別這樣好嗎,我只吃禽類,不愛吃人肉。雖然我之前也作了人吃人的猜測,但你在我吃肉的時候有意提起,到底是何居心?”

  是何居心,就是希望他少吃一點。現在是逃難時期,每天對坐著看他大魚大肉,實在讓人糟心。

  她笑了笑,“不言,你是留下看家,還是跟我一起去?”

  胡不言因為出身非人的緣故,對看家等一干詞彙比較敏感,總覺得她有時候拿他當貓狗養。讓他留下,他肯定不干,既然和她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,必須時刻准備好帶她逃命。

  仰頭看天色,黃昏已至,離天黑至多還有半個時辰。然而南天起了一片霞靄,沒有雨水,自然也不是陽光反射的。他回頭看了她一眼,“樓主,仇家找上門來了,我看你今晚還是別輕舉妄動了。”

  崖兒順著他的視線仰望,“紫府君到了?”

  胡不言嗯了聲,“煙雨洲到王舍洲花了兩天,可能是半飛半走來的。”

  “為什麼要半飛半走?”這位仙君總是遲來半步,叫人摸不著頭腦。

  胡不言抱著胸揣度,“紫府君一定是覺得這女人太可恨了,‘始亂終棄又再三戲弄本君,必須盡快將她繩之以法’,於是駕雲跑了一段;但是半道上又開始反省,‘本君是得道仙君,方丈洲眾地仙表率,不能帶頭壞了規矩’,於是又落地,靠騎馬趕路。”

  崖兒臉上露出懷疑的表情,“胡不言,你就會滿嘴跑駱駝。”

  胡不言說:“我冤枉死了,除了這麼算,還有什麼算法能解釋他明明半柱香時間能到,卻花了兩天?要是單靠地上行走,煙雨洲到王舍洲起碼半個多月,還得日夜兼程,不是連飛帶跑,兩天又怎麼趕得到?”說罷想起什麼來,半帶調侃地笑道,“你們生州不是有個詞麼,叫近鄉情怯。紫府君對你終歸是不同的,人家萬年沒見過女人,可能你是第一個……”結果話沒說完,在她的瞪視裡訕訕住了口。

  崖兒望著那片瑞靄,心裡一片空白,怔忡站了很久,才嘆著氣回屋裡去。

  胡不言追過來,淺淡的影子鋪陳在門檻上,捏著嗓子問:“老板,仇家追來了,你到底躲不躲?”

  她坐在暗處,木然道:“王舍洲這麼大,他找不到我。”

  “你確定?”胡不言吸了口氣,“性命攸關,可不能開玩笑,你得記住了,你身邊還有我。”

  她瞥了他一眼,“我還以為你會說同我患難與共。”

  胡不言支吾了下,“既然你主動提起了……你看這麼艱難的時期我都對你不離不棄,可見我這個人有多長情。你真的不打算和我談談情嗎?我也是男人,你需要的我都能提供,還可以一輩子讓你騎,你都不用覺得欠了我交情,多實惠!”

  她嘴角抽搐了下,“我不喜歡狐狸。”

  胡不言愣住了,深受打擊,“為什麼?狐狸哪裡不好,你這麼歧視狐狸?”

  她的回答很簡單,直捅胡不言的心窩,“狐狸用情不專,而且有味道,這些我都不喜歡。”

  胡不言當即石化了,緩了半天才續上氣,撐起兩臂氣急敗壞地猛嗅腋下,“有味道?哪裡有味道?你可以不喜歡,但是不能污蔑我,好歹咱們現在在同一條船上,多少給我留點面子。”

  她果然沉默下來,過了會兒才道:“不言,我這次可能真的要連累你了。”

  她一向強勢,忽然說出這句,縱然沒有含情脈脈,也不是溫言絮語,但給胡不言造成了不小的震動。

  不正經的時候可以很不正經,一旦正經起來,狐狸就是天底下最正經的人。他吸了吸鼻子,靠著門框說:“算了,我不怪你說我臭了,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嫌棄我,只是不懂得怎麼拒絕。至於連累這種話,以後就不要再說了,就當我還你的情,感謝你在我爬窗戶的時候只斬斷了我的尾巴,讓我現在還有機會活蹦亂跳站在這裡。”

  崖兒慢慢仰起了唇角,笑也笑得有些凄涼。略遲疑了下道:“我不太放心波月樓,不知紫府君會不會為難蘇畫他們,打算回去看看。”

  胡不言吃了一驚,“你不怕被他逮住?”

  她說不怕,“我易了容去。”

  胡不言覺得她大概是瘋了,“老板,你是不是相思成狂了?他風塵滿袖不是來和你談情說愛的,他是來執法的!私闖琅嬛是多大的罪你知道嗎?”見她一臉茫然,他咬牙切齒告訴她,“輕者見閻王,重者囚禁八寒極地,受永世冰刑之苦,你還想去嗎?”

  她說去,“我只是不放心蘇畫他們,一旦確定他們安全,我即刻就離開。”

  胡不言見說服不了她,唯有作罷,轉過身往外走,邊走邊嘟囔:“你去就去,反正我不陪你發瘋。你讓他們捉住才好呢,省得整天驅使我……”說罷又回頭瞧了她一眼,終歸還是硬不下心腸,垂著腦袋囑咐,“見勢不妙趕緊逃,我在青石門邊第二個窗戶底下等著你。”

  崖兒說好,闔門換了衣裳,戴上人皮面具,再出門時,就是個八字眉、八字胡的少年模樣。這是她以前慣用的裝扮,樓裡人見了甚至不需要詢問,一眼就知道是她。

  ***

  王舍洲迎的是八方客,生意人,一般不會主動閉門謝客。所以要判斷一個地方是不是出了什麼要事,只需看大門。大門日夜大敞,就表示天下太平;大門虛掩上,那就可以揣測這裡是不是遭了難,要出人命了。

  波月樓今天就不祥,巨大的樓門閉得嚴絲合縫,門外站哨的也換成了一身皂袍的司命,看來紫府君已經到了。

  還好,她在這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,每一處暗道都了然於心,幾次迂回穿行,人就進了樓裡。不過從梁上翻身下來時,還是嚇了送茶的門徒一跳。她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,做了個噤聲的動作,那門徒看清了她的臉才大松一口氣。不需多言,她接過他手裡的茶盤閃身進觀指堂,進來後發現氣氛是真的凝重,蘇畫坐在上首,臉上極力保持微笑,但那笑容多少有虛張聲勢的味道。不動聲色看了進門的她一眼,對訪客道:“仙君,小女子先前有眼不識泰山,多有得罪了。但仙君是上仙,不分青紅皂白隨意扣人,實在有失風度。我無罪,無罪就應當容許我跑,眼下仙君又追到王舍洲來,如此不依不饒,也太不講道理了吧!”

  崖兒屏息凝神,把視線調轉向了那個熟悉的身影。一個月未見,他依舊是微風漾水的清正模樣,只是禪衣外罩了皂紗,襯得臉色有些蒼白。她不敢看他的正臉,即便自己有面具,也害怕被他識破,只是半藏在柱子後面聽他說話。他說:“把岳崖兒交出來,否則本君拆了這波月樓。”

  她心頭踉蹌了下,沒想到他會說這種話,看來這回真是恨毒了她了。胡不言猜得沒錯,誰也不能忍受再三的戲弄,破廟裡的那只老鼠徹底惹怒了他,她現在要敢露面,他八成會活撕了她。

  小心翼翼往後縮了縮,她向蘇畫遞眼色,蘇畫會意,莞爾一笑道:“仙君有話好說,樓主既然知道你們正緝拿她,又怎麼會留在樓裡?我們呢,不過是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,借波月樓的片瓦遮身而已。仙君慈悲為懷,怎麼忍心毀了這樓!況且……”她勉強硬起頭皮周旋,“況且我們樓主有句話,命我轉告仙君……”

  她說半句又吞半句,紫府君倒沒什麼表示,靜靜等待下文,大司命卻很不耐煩,慍聲道:“別玩花樣,有話就請直說。”

  蘇畫早看這判官臉的人不順眼了,頗不屑地乜斜著他,“我們樓主說了,圖冊現在在她手裡,請仙君不要輕舉妄動。如果波月樓有個閃失,那麼圖冊便也會有閃失,還望仙君三思。”

  結果這些話引發了他的冷嘲,他笑起來,蔚然的眉眼,卻迸發出一種別樣陰冷的味道。甚至連手指都沒有動一下,這龐然的樓體便開始微微震顫,他在一片驚濤駭浪裡涼聲道:“轉告你家樓主,本君最討厭受人威脅。如果圖冊被毀,那麼樓中眾人都是同謀,誰也難逃干系。”

  神仙發起瘋來果然嚇人,他完全不吃這一套。

  樓體越震越厲害了,震得房梁上粉塵簌簌落下來。蘇畫終究有點慌,驚恐的眼神剎那劃過右側的殿柱。

  只要這一眼便夠了。

  他順著她的視線轉頭望,帷幔之下站著個手托茶盤的少年,一雙碧清的妙目,兩撇菱角般翹起的小胡子,五官雖不熟悉,身形卻有似曾相識之感。

  他目光微沉,一步一步向他走了過去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0 09:27 PM

第33章

  被識破了?崖兒心裡有點慌,這個說不熟悉,但又熟悉到骨頭縫裡的人向她走來,臉上帶著探究的神色,每近一步都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。那雙眼,那張臉,無一不令她感到恐慌。

  這就是做了虧心事的感覺,其實以前她做的虧心事也不少,奉命去殺那些蘭戰需要她殺的人,作為殺手,再見仇家也能氣定神閑。然而這唯一一次不以殺人為目的的行動,居然會讓她如此心慌氣短。雙手緊緊扣住茶盤,到了走投無路時只好背水一戰了,雖然這一戰絕無勝算。眼尾留意胡不言之前說好的那扇窗,她開始計算到那裡需要耗時多久。如果現在縱身而下,以胡不言的速度,能不能趕在他出手之前逃離。

  面具終究是面具,制作再精良,都有掩蓋不了的破綻。不能往後退,只要退一步,下一刻就會落進他手心裡,她只得微微低下頭,盡量避免和他視線相交。

  人活得久了,生命中過客不斷,大多不會留下痕跡,但唯一有過親密接觸的則不同,不論愛恨都刻骨銘心。他還記得她的肩,她的腰,甚至她的脖子和雙手,即便於萬人之中,也能一眼認出她。留著小胡子,胡人的面貌,五官雖有變化,著裝也大不一樣。但她好像忘了,人的身高和骨架是不能隨意轉變的,她換裝的時候,至少應當墊一下肩,增粗一下腰。

  這回不會又變成老鼠吧!他試圖平靜,就像以前建萬妖卷時一樣,可不知為什麼,根本辦不到。他氣湧如山,過去的千年萬載裡,從未對誰有過這樣強烈的恨意。這種恨不單源於琅嬛失竊引發的罪罰,更多的是自暴自棄,和急於找到宣泄的迫切。這妖女……大司命說的沒錯,她的確是個妖女。看看這紙醉金迷的世界,她坐擁波月樓,混得如魚得水,原來從未想過留在蓬山。她眷戀紅塵,愛慕榮華,滿嘴情話,可氣的是他居然曾經試圖相信她。現在夢做完了,春風一度後她開啟琅嬛,讓他背負罵名。賠上一身清白只為偷一卷畫,她到底把他當什麼了?

  也許清白對她這種人來說並不重要,他盯著那張人面步步逼近。抬起手,即將見分曉時,身後忽然傳來蘇畫的喊聲:“樓主,你怎麼回來了!”

  他下意識回頭,結果竟疏忽了近在眼前的人。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,人影一晃,自窗口凌空而下。他暗道不好,伸手抓了個空,待奔到窗前時,只見一道紅色的身影一閃而過,哪裡還有她的蹤跡!

  “葉鯉!”

  身後響起他的暴喝,胡不言背上的崖兒縮了縮脖子,心裡砰砰急跳,抓著鬃鬣的手忍不住顫抖。

  天上有狂風呼嘯,到這時才後悔,為什麼會腦子發熱要回波月樓。回頭望,紫府弟子呈包抄之勢,在王舍洲連綿的亭台畫閣上起落,一個騰躍便激射如箭。她粗喘了兩口氣,“不言,他們追上來了。”

  胡不言不說話,他對於逃跑還是很在行的,壓低了身子在坊院間穿梭。臨水的樓都是騎樓,上面作賞景看花之用,下面專供人穿行。於是紫府弟子奔走於高樓林立之上,他們便從冗長的廊子底下穿梭。夜晚的狂歡剛剛拉開帷幕,四周都是酒酣耳熱的人,胡不言有意引發騷亂,人群之中一通胡竄,所到之處驚起一片嘩然。於是大家都出來看神仙了,畢竟這樣激烈的追逐場面,比看外邦客吞刀子有意思得多。紫府的人呢,終究不願意亂了紅塵,見人越聚越多,只得中途袖手,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裡。

  一處牆根下,胡不言背靠冷壁大喘粗氣,拍著胸口說:“差點被你害死!這下看見你那情郎了,他有沒有說想你?”

  她置若罔聞,握著劍隱蔽身形,探出頭去觀察街面上的情況,發現追兵確實都撤走了,才敢松懈下來。

  骨頭都散架了,她拽下面具癱坐在地上,居然還有興致和他調侃:“他自然想我,我知道他每日每夜都在想我——想殺了我。”

  “不盡然。”胡不言抹了把油汗,“你剛才聽見他喊你什麼了?不是岳崖兒,是葉鯉!這說明什麼?說明你在他記憶裡很重要,他認定你是葉鯉,而不是什麼波月樓主。”

  崖兒對他的長篇大論不感興趣,只慶幸這次運氣好。胡不言看了她一眼,托著腮嘆息:“純情的男人就是麻煩,給你個建議,下次就算落進他手裡也不用怕,跟他談情,對他撒嬌,你還有希望讓他對你網開一面。”

  那微挑的眼梢下頓時飛出來一個媚眼,當然胡不言並不認為她是對他有意思,長成這樣沒辦法,微微流轉都像暗送秋波。

  果然她的話還是硬邦邦的,站起身拍了拍衣擺的塵土,“別啰嗦了,走吧。”

  去哪裡?似乎無處可去。這趟赴險唯一的好處就是讓他親眼看見她跑了,不會再逼著蘇畫交人,波月樓暫時可以免於一難。

  胡不言站起來,扣著十指掛在後脖子上,正想建議她干脆跟他回方丈洲去,朦朧的小徑上走來一個挑燈的男人。這男人穿一身錦衣,袍裾上金銀絲勾勒的雲紋,在橘黃的燈光下泛起溫柔的浪。燈籠圈口的小簇余暉照亮他的眉眼,沒有棱角,溫潤如玉,對他們友善地淺笑著:“岳樓主離城好幾日,別來無恙吧!”

  油頭粉面,來者不善。胡不言眯覷起眼,不動聲色把她撥到了身後,“熱海公子?”

  盧照夜含笑說是,“先前宴上正在表演幻術,外面忽然震動起來,我還以為是術士的花樣,沒想到竟然是樓主。樓主是遇上什麼難題了麼?剛才那些黑衣人,正追殺樓主?”

  一個從未見過真面的人,居然輕易就認出她來,看來這位熱海公子花在波月樓的力氣確實不小。崖兒抿唇笑了笑,“遇上一點小麻煩,不值一提。盧公子月夜挑燈獨游,真是好興致。”

  盧照夜說不,“我是特意來請樓主的,既然路過我望江樓,沒有過門不入的道理。寒舍就在不遠,樓主若不嫌棄,請入我寒舍小坐,我有好酒款待貴客,如何?”

  崖兒想了想,倒也好,反正本來就想去探探究竟,他既然相請,就順水推舟了。

  她拱手作揖,“深夜叨擾盧公子,恐怕對尊夫人造成不便。”

  盧照夜卻一笑,“哪裡,樓主是請也請不動的貴客。內子早就聽說過樓主大名,也知我委托波月樓辦事,常說要去拜會樓主。今日正好湊了個巧,我命人請她出來侍酒,還望樓主賞光。”

  崖兒含笑點頭,想起盧夫人那張臉,心底不禁一陣惡寒。奇怪得很,照理說這樣的面貌是絕不願意輕易見人的,這位熱海公子竟還熱絡地打算請他夫人出來相見,也不和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。

  胡不言對喝酒還是很感興趣的,他大聲笑道:“正好我跑得口干舌燥,那就借公子寶地,以酒代茶。”

  盧照夜笑得溫雅,比了比手,“二位請。”

  不得不說,這位貴公子是個充滿詩情的人,那種精致到骨子裡的情調,真不是什麼人都能仿效的。

  小徑鋪滿落花,那花瓣大約是桃樹的,隨他袍角翩翩,繞足掀起輕柔的回轉。王舍洲處處奢靡,但這條通往望江樓的路,卻如幽冥中的無底安逸,淡靄凄林中的一線希望般,那樣扎根塵世,又遠離塵世。

  崖兒同胡不言交換了下眼色,胡不言眨了眨眼,“你瞧我干什麼,怕我喝醉?”

  這只狐狸十分欠教,但又一點即通。她負著手佯佯而行,“沒錯,貪杯可是要受罰的。”

  盧照夜回頭輕輕一笑,倒也沒說什麼。走了大約五十步,抬手指了指,“就在前面,望江樓前樓用作宴客,後面是我們夫婦日常起居之用。前面過於喧鬧,人多眼雜,還是後樓好,那裡安靜些,可以敘話。”

  崖兒抬頭望過去,所站的地點不同,所見的景致也大不同。上次她飛檐走壁,並沒有留心周圍的布局,現在是帶著游興而來,當然得好好欣賞一番。

  當初熱海公子在王舍斥巨資興建亭台,望江樓是重中之重。樓有四層,翹角飛檐制式繁復,青瓦白牆朱窗,宮燈處處高懸。最新奇的倒還不是那樓,而是遮擋住半邊樓體的巨大桃樹。她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樹,照樹齡來看大約逾千年了,枝葉紛披,滿樹繁花,原來小徑上的花瓣就出自於它。沉沉的,厚重的粉白映襯著畫樓,於是那樓也像這迷影重重的熱海公子一樣,變得優雅而深不可測起來。

  崖兒嗟嘆:“盧公子是風流雅士,這府邸果然也別具一格。”

  盧照夜甚謙虛,“萬丈紅塵,處處都是精致的俗人。我不過是個俗人罷了,照著喜好點綴人生,樓主見笑了。”一面說,一面將人引上了漫坡。

  一處露台的邊緣,傳出晚風吹動衣裙的聲響,然後便是濃郁的香氣鋪天蓋地席卷而來。這香氣崖兒記得,正是盧夫人閨房裡用的熏香。她仰頭望,卻只看見織錦的畫帛隨風飛舞,樓上人欲上九天似的,半雙雲頭履幾乎臨空而踏。

  不知胡不言見了那位夫人,會不會迸發出鮮花牛糞之感。他們有意慢行半步,聽見盧照夜溫柔又滿懷喜悅地招呼:“小情,看看我請了什麼人來。”

  崖兒做好了接受視覺衝擊的准備,可繞過雕花欄杆,出現的竟然是一張娟秀的臉。五官不說美,至少端正。皮膚極好,吹彈可破的細膩,和那晚的猙獰相去霄壤。

  崖兒暗暗納罕,但疑惑不做在臉上。只見盧夫人踩著蓮步姍姍而來,聽盧照夜介紹完,立刻露出滿臉驚艷來。

  “這位就是岳樓主麼?哎呀,我對樓主仰慕已久,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。”邊說邊往亭台內引,“樓主貴人事忙,我早前便想讓外子下拜帖宴請,可又怕樓主不得閑,便一直拖著沒辦。沒想到今日竟有這機緣,樓主屈尊駕臨,實在讓我們夫妻受寵若驚。”

  如果說盧照夜的態度單純是客套,那麼他夫人便有些熱情過頭了。崖兒寸寸留心,盧夫人的幾次三番表親近,都被她不著痕跡地婉拒了,但擋得住手腳,卻擋不住視線。

  盧夫人的目光肆無忌憚,與其說是仰慕,倒不如說是貪婪。仿佛狼遇見了獵物,利齒在唇下呼之欲出,稍不留神就會撲上來,一口穿透你的皮肉。

  熱海公子對牟尼神璧的消息更為關心,儒雅的人,推杯換盞也沒有匪氣。敬過了一輪酒,便矜持詢問有關神璧的消息。

  崖兒沒有作答,胡不言搶先插了嘴,“盧大公子不知道其中凶險,江湖上搶奪神璧由來已久,我們樓主因受公子所托,親自去了煙雨洲,也因這神璧的緣故,惹下了一身麻煩。我們樓主是講江湖規矩的,即便自己為難,也要為公子達成心願,公子在酬勞方面可務必不能怠慢。”

  盧照夜說那是一定的,就算不耐煩胡不言的多嘴,也還是保持良好的修養,頓了頓又問:“那麼眼下進展如何?依樓主之見,在下還需等多久?”

  崖兒只是一笑,“盧公子未免太性急了,江湖上諸多門派追蹤了二十年,沒有任何頭緒,公子托付波月樓不過短短數十日,如果十日之內我將神璧交給你,你能相信這神璧是真的麼?”

  盧照夜露出赧然的神情來,“樓主言之有理,確實是我唐突了,實在是要它急用,所以不到之處,還請樓主海涵。”
  胡不言趁機又問了一句:“盧公子,你既然不求財,那到底要神璧干什麼用?這神璧本來是神兵譜上的武器,一個殺人用的玩意兒,又不能拿來當傳國玉璽,難道你想拿它墊床腳?”

  盧照夜似乎懶得同他周旋,連笑容都不見了,“公子說笑,盧某另有他用,恕我暫且不便相告。我與波月樓立了契約,波月樓為我辦事,事成之後我兌現一切承諾。樓主就算不在乎酬金,也應當在乎那個真相吧!”

  他雙眼如炬,有洞穿一切的犀利。崖兒在盧夫人的凝視下緩緩點頭,“請盧公子放心,波月樓允諾的事一定會辦到。請公子再容我幾日,我定然給公子一個滿意的答復。”

  他們告辭離開了,盧氏夫婦起身相送,一直送到漫坡上。

  “如何?”盧照夜低下頭,吻了吻妻子的額頭。

  小情倚著他,笑得心滿意足,“很好。”

  “這次定下就不變了吧?”他有些拿她沒辦法,可話裡依舊滿是寵溺的味道。

  小情踮足摟住了他的脖子,一聲“盧郎”叫得纏綿悱惻,“得了最好的,做什麼還要變?自此之後再不變了,我說話算話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1 08:20 PM

第34章

  人就在眼前,然而追緝還是失敗了,大司命聽了回稟進來傳話,向上一覷,神情有些猶豫:“君上……”

  紫府君坐上了觀指堂的正座,奢華的背景映襯著俯仰從容的面目,像金碧上落下一點濃墨,不散不擴,不可忽視。

  邊上波月樓的那群人只好慘然望著他,這是打算占山為王了吧,追討不成就霸占人家的產業,自己做起了老大,這神仙當得有點俗氣啊。

  紫府君臉上毫無意外之色,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,如果她能輕易讓他們抓住,那他就該懷疑她的能力了。

  他垂下眼,慢慢點了點頭,“我本以為她不在波月樓,沒想到居然撞了個正著,看來她確實舍不下這地方。”一面說,一面四下打量,撐著額問大司命,“下榻的地方找到了麼?”

  蘇畫和留守的阿傍頓時一喜,瘟神要走,看來還有希望,於是滿懷期待地看向大司命。結果那大司命瞥了他們一眼,沉聲道:“王舍洲處處烏煙瘴氣,根本沒有個清淨地方。”

  紫府君思量了下,“既然如此,一動不如一靜。吩咐少司命們,帶門下弟子找地方安置,我們就在這裡等她回來。”

  這可算今年最壞的消息了,阿傍囁嚅著舉了舉手,“仙君,這波月樓裡聲色犬馬,俗到了極致,修行之人混跡在紅塵泥沼,終歸不好吧!況且我們樓主這回已經成了驚弓之鳥,你們就是守得再久,她也不會回來了。”

  神仙的目光透著清冷,即便是淡淡看向你,也讓你有無所適從之感。

  “她膽大包天,什麼事干不出來?驚弓之鳥……你太小看她了。”

  阿傍噎了下,發現這位仙君還挺了解他家樓主的。人趕不走,那他們怎麼辦呢,總不能活在這樣的夾縫中。於是瞅瞅蘇畫,希望蘇門主說句話。蘇畫醞釀再三才道:“仙君,我們波月樓是開門做買賣的,就算樓主不在,我們也得吃飯。斷人財路等於殺人父母,諸位仙君借住在此,我們不能迎客做生意,斷了上下幾十口的生計,不是修道之人所為吧?”

  真是說得有理有據,阿傍對蘇門主的敬意又上了一層。料想這些不速之客總該知難而退了,沒想到上首的紫府君發了話:“你們照樣做你們的買賣,我們接著捉拿你們的樓主,各不相干。我知道她不會離開王舍洲,這洲界不過這麼大,她能躲到哪裡去?她不是無親無故麼,波月樓是她的家,你們是她的家人,她就算去了天邊,最後也還是會回來的。”

  蘇畫和阿傍對視了一眼,心道神仙眼裡果然歲月靜好,什麼家啊,家人啊,這些太飄渺了。樓主對他們來說是主人,不是家人,反之他們在她眼裡也沒那麼重要。

  可大司命卻聽出了滿心的不安來,覺得君上大概是真的被那女人刺激到了,一向天高雲淡的處世態度,終於開始變得古怪刁鑽起來。

  以他往常的習慣,即便是找個草廬,也絕不會住在這種物欲橫流的地方。況且要抓人,不是應當先埋伏起來,讓她以為他們已經走了,再來個甕中捉鱉麼。他這樣堂而皇之霸占了波月樓,岳崖兒究竟長了幾個腦袋,還敢露面?

  波月樓的這些人滿臉不忿,想來是極不情願的。大司命原本還想勸君上三思,但看見他們這樣,反而換了口風,向上拱手道是:“屬下這就肅清後樓,安排眾弟子入住。”

  紫府君微微頷首,示意他去辦,目光在蘇畫臉上一轉,“帶本君去你們樓主的住處,本君要例行搜查。”

  蘇畫張了張嘴,但領教過這位仙君的厲害,到底沒敢觸怒他。剛才她的那聲打岔給樓主爭取了逃跑的機會,奇怪他居然沒有對她出手。如果這次再敢違逆,說不定真要上演誅連的戲碼了。

  她只得垂首說是,“請仙君隨我來。”

  他在廊廡下的重重光影中穿行,這窮奢極欲的地方,每一處都彌漫著銅臭味。她住的地方很深,不知過了幾道門,最後隨蘇畫進入一處房舍,屋子很大,處處紅幔低垂,一層復一層的鮫紗輕得像夢,有人走過便蕩漾飄拂,仿佛一切都是流動的,活的。

  蘇畫捺著嘴角站在門前,“這就是樓主的臥房,但她之前一直在外奔波,很少留宿。這次仙君恐怕要白來一趟了,那麼重要的東西,她絕不會放在樓裡的。”

  紫府君面無表情看了她一眼,“你在外等候。”

  蘇畫沒辦法,負氣退到了走廊裡。

  前樓的大門應當打開了吧,她聽見人潮湧動的聲音,先前的靜謐,剎那便被嘈雜的人聲掩蓋了。波月樓的生意一向很好,只要迎客,用不了半柱香便會座無虛席。旖旎的細樂響起來,賓客的說笑聲,和銅錢撞擊舞台的脆響交織出一片狂歡的海洋。她望著屋頂嘆了口氣,不知樓主現在在哪裡。先前的樅言是靠得住的,天涯海角有他陪伴,總不會出什麼紕漏。可如今換成了胡不言,那只騷狐狸又蠢又好色,也不知能不能護她周全。

  正唏噓著,忽然一串骨碌碌的響動滾過來,停在她裙角前。垂眼看,是一截青竹做的信筒,古樸蒼健地刻著“紫府”二字。她抬眼往來路看,走廊盡頭站著那個判官臉的人,想必是一時不查,信件落地了,那麼巧,正好滾到了她面前。

  不說話,也不讓步,她就那麼看著他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,那天煙雨洲頭回碰面,她就對這個吆五喝六的大司命印像很不好。互不相干也罷了,結果犯到了她手裡,那就別怪她不客氣了。

  大司命是見過大場面的,疏忽出錯也依舊臉不紅氣不喘。看看那竹筒,再看看斜倚粉牆,把自己打扮成一朵虞美人的蘇畫,步履不減,到了她面前。

  “失禮了。”他彎下腰,垂手去撿。

  蘇畫笑了笑,提起裙裾,把竹筒蓋在了裙下。

  這下他頓住了,自然不能去掀她的裙子,便直起身,蹙眉望著她。

  蘇畫氣定神閑,那彎彎的眼兒極具風情地婉轉一瞥,嬌聲道:“我有一事向大司命請教。”

  要不是信件在她裙下,大司命是不屑於理睬她的,現在情非得已,只得頷首:“門主請講。”

  蘇畫關心的是他們究竟什麼時候離開,波月樓來來往往那麼多暗線交易,有外人在,終究行動不便。她仰著唇道:“我們樓裡年輕女孩子很多,不管是門眾也好,婢女也好,人數大大超出府君帶來的弟子。大司命知道男人混在女人堆裡的下場麼?好好的清修,恐怕要被打斷了。說不定從此落入紅塵,永世不得超生,這樣子多不好!”她眨了眨眼,“你們什麼時候走?”

  大司命的表情結滿嚴霜,刀劈斧砍都化不開的樣子,“無可奉告。”

  看來是不想好好談話啊,蘇畫有些怨懟,“我是為諸位仙君好,我們樓裡的姑娘很熱情,最愛送個點心,慰問慰問。倘或仙君們有旁的需要,姑娘也善解人意得很,這麼一來二去,當真不會出事麼?”

  這算赤裸裸的威脅了吧!大司命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害蟲,“蘇門主,那就請你管好手下人,不要給紫府弟子造成困擾。”

  蘇畫哈哈笑起來,“那我可管不了,腳長在她們身上,她們愛去哪裡,愛見什麼人,都不由我做主。”一時語速放慢下來,嬌俏的眼波在他身上打轉,“紫府的仙君們個個好相貌,到底是仙山上來的。我瞧大司命也是,有人誇過你俊麼?”

  大司命因她挑撻的語氣,眉頭皺得更緊了,“蘇門主若沒有別的話要說,還請行個方便。”

  她只當沒聽見,“大司命不會笑一笑麼?笑起來應當更俊。”

  然後大司命干脆不說話了,眼風如刀地望住她。

  蘇畫是什麼人呢,十六歲便任弱水門門主,手下四星,包括岳崖兒都是她調理出來的,道行不可謂不深。對付男人麼,臉皮薄怎麼行,尤其這種已經把女人從生命裡戒除的男人。他不動如山,那便要你去就山,不說其他,誘仙本身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。

  她提著隱花裙,水般漾了漾,衝他巧笑倩兮,“怎麼了?我說錯了?仙君這樣的態度,像是求人的麼?”

  求人這個詞似乎用得太不委婉了,大司命冷冷一哂道:“既然蘇門主這麼閑,那在下便舍命陪君子了。”

  言下之意是打算拼耐力?蘇畫怔怔地,沒想到天底下會有這樣寧折不彎的漢子。他果然不急著拿回他的信件,就這樣面面相覷和她對站著,一副打算站到地老天荒的樣子。

  蘇畫有些憋屈,修行者靜坐靜站如同一日三餐,對於她這種凡人來說,要想拼過簡直是痴人說夢。她咬著唇,翻著眼看他,大司命表情倨傲,脫離了七情六欲的人,呼吸卻干淨爽朗。

  這個時候騎虎難下,竹筒在她裙底,腳尖移動就能踢到。可她不能走,更不能撿,只好和他比運氣,看誰先讓步。

 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,空曠的走廊下,像兩座石雕一樣分毫不讓。站了半天,蘇畫說:“我腿疼。”

  大司命不屑地調開了視線。

  “你笑一笑,我就把信還給你。”

  大司命完全不為所動。

  逼不得已,她只好拿出殺手锏來了,輕呼一聲頭暈,順勢便撲向他懷裡。

  本以為世上的男人沒有一個會拒絕暖玉溫香,也沒有一個會那樣鐵石心腸,不說攙扶,至少不退讓。結果這個不解風情的大司命倒好,見勢不妙往後退了一步,於是蘇畫踉蹌了下,在她邁步保持平衡的時候,竹筒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手裡。

  勝利者滿臉輕蔑,轉身便走,臨走似乎說了句什麼,蘇畫一時沒聽清。等穩住了身形回過神來,才驚覺那三個字居然是老妖精!

  老妖精?老……妖精?她幾乎氣得要發瘋,咬著槽牙狠狠瞪著他離開的方向,心裡暗暗立誓,早晚要叫這一把年紀還頂著個年輕皮囊的玩意兒付出代價。

  那頭的大司命甚是得意,這紅塵裡的女子大概動不動就喜歡投懷送抱,他實在不齒這種行為。剛才的小風波沒有在他心上留下任何痕跡,他進了波月樓主的閨房,找到了站在窗前的君上。

  夜很深了,滿城燈火璀璨,被映照得發紫的天幕上,孤零零掛著一輪碩大的月亮。如果撇開人間的濁世氣,這王舍洲的夜景算得上不俗。其實人人都喜歡盛世,越是輝煌,才越能免於庸常。

  然而君上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憂傷,和孤月為鄰,難免形影相吊,他有一刻竟不知該不該去打攪他,但他發現他進來,自己便回過身來。

  大司命上前,把竹筒裡的書函呈上去,“下月琅嬛藏書重整,廿一俱信回稟君上。”

  紫府君連看都沒看一眼,“沒有說更換府君人選?”

  大司命愣了一下,“君上怎麼會有這念頭?琅嬛自建成起就一直是君上在看守,怎麼可能說換就換?”

  紫府君輕牽了下唇角,視線復投向遠處的山巒,“一萬年了,除了看守琅嬛,我一無是處。有時候想,如果我不當這琅嬛君,還能做什麼……看守琅嬛是我的使命,行差踏錯就得認罰。”一面說,一面輕笑,抬了抬衣袖道,“緇衣戴罪,連累你們同我一樣,穿得烏鴉似的。”

  君上莫名其妙的感傷總是來得很突然,過去的歲月裡常有,歸根結底他還是個心思細膩的仙啊。大司命很善於安慰,他垂著眼說:“紫府的弟子一向都是素紗白袍,偶爾穿一回緇衣,屬下覺得很有味道。君上不必難過,這次是著了小人的道,老虎都有打盹的時候,些微疏忽,和以往的功績相比簡直微不足道。”

  紫府君聽後閉了閉眼,喟然長嘆:“確實著了小人的道,所以本君一定要親手捉拿她,讓她為她的不知天高地厚付出代價。”

  大司命很樂意聽到他這樣的表態,畢竟要讓一位生性散漫的仙保持嫉惡如仇的態度是很難的。他環顧了一圈,“君上可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?”

  紫府君搖了搖頭,“這地方只是個落腳點,本來就沒打算從這裡得到什麼線索。”

  大司命納罕地望著他,心道既然如此,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?不過他倒沒想去問,問了得到的答復大有可能是“閑著無聊,四處逛逛”。

  “那麼君上接下來打算如何行事?”他遲疑道,“紫府這麼多人留在波月樓,恐怕打草驚蛇。”

  他復望向窗外,微眯著眼道:“就是要打草驚蛇,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。她不是喜歡當賞畫人麼,本君這次也叫她當一回畫中人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1 08:38 PM

第35章

  牟尼神璧居然現身了,這驚天的秘聞幾乎一瞬傳遍雲浮大陸,連蝸居在荒野的崖兒和胡不言都得到了消息。

  外面下著雨,萬千銀絲懸針一樣簌簌落進湖裡,激起一串又一串漣漪。兩個人並肩坐在山洞前,胡不言叼著長長的茅草剔牙,崖兒正盤腿吃龍葵,兩雙無神的大眼,俱呆呆望著遠處的山水。

  “落到大食鬼蜮的手裡了,哪兒來的呀……”崖兒喃喃。

  胡不言說:“萬戶侯府完啦,據說就是從那裡掏出來的。五大門派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,結果居然便宜了大食人。”

  大食洲,雲浮十六洲之一,地處偏僻,和其他幾洲來往不多,以施毒煉蠱著稱。這些倒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有人想引蛇出洞。江湖上人人湊這個熱鬧,起先還都是將信將疑,現在實物出現了,武林裡的正邪兩道便都瘋了。人的腦子一熱,就容易喪失判斷力,崖兒和胡不言鎮守在王舍洲進出的關隘,不下雨的那幾天,峽谷之下煙塵彌漫,全是馬蹄揚起來的浮土。

  胡不言說:“別等了,干不干?”

  她又丟了顆龍葵進嘴裡,拿牙輕輕一磕,頓時一股新鮮的酸味在舌尖爆炸,她吸了口氣,“不干。”

  “為啥?”胡不言不明白,“盧照夜那裡總得交差,你不是想拿神璧換那個要緊的消息嗎,現在正是動手的好時機。”

  崖兒看了他一眼,他跟在她身邊那麼久,其實一直不知道她的身世,更不知道神璧一直由她保管。原本她是想弄個假貨來糊弄盧照夜的,結果別人快了一步。她知道這是個圈套,所以顯得意興闌珊,但胡不言不知內情,就覺得十分難以理解。

  她垂下眼,把散落滿地的小蒂歸攏,捋成尖尖的一堆,慢吞吞問他:“不言,你喜歡錢嗎?”

  胡不言想都不想就說喜歡,“有了錢可以錦衣玉食,可以讓女人趨之若鷺。”

  她撇了下嘴,“是趨之若鶩,你該多讀點書。”

  胡不言嘿地一笑,“我沒讀過書都這麼聰明,要是做上學問,你家瀾兒就該退位讓賢了。”

  崖兒聽得一怔,起先沒反應過來他說的瀾兒是誰,待想明白了,橫眉立眼的就要揍他。

  胡不言抱住了腦袋,“紫府君是不是有受虐的癖好?否則像你這麼有鋼火的女人,他怎麼看得上!”

  崖兒改拳為指,在他額頭上崩了一下,“因為我長得漂亮。”

  於是換來胡不言的譏諷:“膚淺!”

  她閑閑調開了視線,偶爾回想起那時的事,自己也會覺得驚訝,哪裡來那麼多的甜言蜜語,灌足了紫府君迷魂湯。她覺得自己也許已經把一輩子的溫柔都用盡了,對別人再也不會花那樣的心思。一個人能否吊起另一個人的胃口,也得講緣分。就像鹵水點豆腐,她看見那個人,自然而然便想親近,想糾纏。拿到圖冊雖是最終目的,但過程並不令她別扭和痛苦,更像是心甘情願。

  可惜,闖下大禍了,區區數十日的耳鬢廝磨,其實說到底彼此還是陌生人。

  胡不言仍舊糾結於錢的問題,反復問了自己好幾遍,最後總算得出結論:“說到根上,我喜歡的是女人,不是錢。我的這點追求……”他悲涼地望著崖兒,“是不是很沒出息?”

  崖兒不是臨水照影的閨閣女子,對於這種實在話沒有任何大驚小怪的反應。她點了點頭,“狐狸精喜歡女人是天性,這點可以理解。”說罷輕聲道,“我給你看樣東西。”然後在胡不言糊塗的一聲唔裡,那對神璧飛馳而出,回旋在朦朧的雨幕下,幽幽發出青紫色的流光。

  胡不言睜大了眼睛,“這是什麼?”

  崖兒淡然笑了笑,“牟尼神璧。”

  胡不言看她的神情像見著了鬼似的,“兜了這麼大的圈子,神璧在你身上?”

  她嗯了聲,“見不得光,我爹娘就是因它而死的。”於是把身世和盤托出,還有這些年的心路和遭遇,一五一十都告訴他了,真是說得聞者傷心,聽者落淚。

  胡不言全程半張著嘴,像在聽一個古怪的笑話。等她全說完,他禮貌性地感慨了一下:“果然壞人都有很可憐的身世啊!”為防挨揍,眼疾手快跳開了。

  雨嘩嘩地下,天地間一片霧靄,他的總結陳詞很有良心,八字大開站在山洞前,拍著胸脯說:“你把這麼重要的秘密告訴我,說明很信得過我,我老胡感念你這片情義。起先我不太明白你的做法,現在知道你為什麼那麼看重熱海公子提供的消息了。假神璧在大食人手上,反正這個消息人盡皆知,咱們不如將計就計。我去把那個假貨弄回來,讓你名正言順交給盧照夜,這樣既能換回消息,又把火引到望江樓,一舉兩得,你看怎麼樣?”

  崖兒似笑非笑看著他,“你去?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?”

  胡不言說怎麼,“你別小看人,單打獨鬥我不行,鑽空子抖機靈,那是我的強項。”

  可惜現在和波月樓失去了聯系,否則應當傳話給四大護法,讓他們出馬才對。反正神璧現身,她不能親自去,胡不言願意代勞正合她意。於是召喚了撞羽,讓他陪胡不言一同前往。胡不言上下打量這相交不多的少年,“他?”

  撞羽向她揖手:“主人放心,屬下一定全力辦好此事。”然後向胡不言一笑,“胡公子,請吧。”

  胡不言拽下嘴裡的茅草,狠狠摜在了地上,“若行動失敗……”拿腳尖踩了幾下,兩指一比,“就如此草。”

  一狐一劍瀟灑離去,崖兒定神坐了良久,復把剩下的龍葵一顆一顆都吃完,這才站起身來。

  入夏的雨,來去都很快,將到傍晚時差不多停了,只余零星的幾點,似是而非地拍打在臉上。崖兒帶上朝顏離開了山谷,要不是為了換取盧照夜的內幕消息,她應該早就離開王舍洲了。可氣的是波月樓竟然被紫府君占用了,這神仙大概經過多次打擊,已經到了發瘋的邊緣。不在放蕩中變壞,就在沉默中變態。

  紫府的人喬裝之後,依舊在城內巡視,當初她在碧梅掃了三個月的地,有些面孔還是很熟悉的。小心躲過他們的視線,她換上金縷裙,覆上了金珠鑲邊的面紗。望江樓裡吸納了很多異邦來的舞姬,個個都是這樣的打扮,如果不細看,沒人認得出她。

  闊別繁華多日,果然還是這燈火如織的市井最適合她。先前藏身在荒郊野外,日子幾乎淡出鳥來。她像一只蟄伏千年的妖,吸不著陽氣就快枯萎了,一旦重回人間,便每個關節每個細胞都活躍起來,一猛子,扎進了酒池肉林裡。

  望江樓的前罩樓是作筵宴賓客之用的,和後面的畫樓只隔五六丈距離,以懸空的三條便道串聯。雖說相距不遠,但兩樓的景像卻大不相同,前樓如同尋歡作樂的蕩婦,後樓仿佛遺世獨立的處子。崖兒跟隨幾個換裝的舞姬上了便道,往長廊那頭去,走到拐角時身形一閃,便隱入了廂房裡。

  那天盧氏夫婦在露台上設宴,她並沒有進這畫樓內部,等身在其中後,才發現這樓的詭異。所有屋子都不設門,一間套著一間,層層疊疊,形制像交錯生長的花瓣。避開來往的僕婦和婢女,再往深處去,走了一段站定回頭看,發現這樓的架構原來像個巨型的蟻穴,身在其中的自己活脫脫成了螻蟻。

  沒有人會這麼建屋子,看來這熱海公子真是個怪胎。她貼著牆根按序查看每一間屋子,忽然聽見有兩個人聲慢慢接近。左右觀望,四通八達無處可躲,於是勾手攀上了橫梁。才剛隱藏好,下面便走過兩個女子,照這袒胸露乳的打扮推測,應當是盧夫人身邊伺候的婢女。

  一個唉聲嘆氣,“夫人又發火了,把藥潑得滿地都是。公子給屋裡加了冰,說夫人怕熱,結果那層油花兒落到地上都凝結起來,真難擦洗。”

  另一個很無奈,“打盆熱水化一化吧,夫人的脾氣也著實大。”一面說,一面走到廊廡盡頭,吩咐裡面的人,“這回的藥不好,夫人不喜歡。上頭說藥渣子不必留著了,都燒了吧!”

  她們款款去遠,崖兒確定周圍沒人才落地。挨在門邊往那間屋子裡看,那是個巨大的廚司,鍋灶、砧板,十八般刀刃一應俱全。屋子的正中央擺著一條冰做的長案,案上整齊扣著五個竹篾的蓋子,從那漏孔參差的縫隙裡,絲絲冒出寒氣來。

  聽令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伙夫,眇一目,腿腳似乎不太方便,半間屋子的距離騰挪了好半天。終於走到長案前了,伸出兩手來扣把手,一個接著一個把蓋子掀了起來。

  廚司裡燈火晦暗,但還算看得清。她眯起眼睛仔細辨認,冰上放置的居然全是肉,一塊一塊,切割得整齊,並且排列精美。那肉似乎不是一般的肉,肉色比牛羊肉更鮮艷,肌理間完美鑲嵌著淡黃色的脂肪,在磷磷燈火下,泛出一層蜜色的油光。

  這樣的食材,需要最輕柔的手法來撫慰它,可是崖兒胃裡升起一陣酸澀來,辣辣地直頂嗓子。她想之前的猜測應當沒錯了,王舍洲那些慘死的女孩子們,身上丟失的肉都到了別人的案板上。

  那伙夫順手取下一個鐵鉤,驚濤駭浪般一頓肆虐,鉤子破冰砸出滿地冰屑,然後那些人肉便和豬肉無異,在他鉤子上串成一串,紛紛投進了灶膛裡。

  藥啊,那就是所謂的藥。胡不言雖然滿嘴胡說八道,但好多事都被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。盧照夜的夫人需要以人肉為食,難怪閨房裡總有隱隱的臭味。人吃人,哪裡還香得起來。

  她順了兩口氣,打算退出去,恰好看見鐵鉤上有塊肉滾落在灶旁,腳下便緩了緩。

  伙夫自然也看見了,他垂首駐足很久,那肉顯然是胸乳部位,即便是死肉,也頂天立地。於是伙夫垂手撿了起來,卻沒有扔進灶膛,只是托在面前纏綿地撫弄。女人最柔軟的地方,最終勾起了畜生勃發的欲望,那伙夫額角青筋暴起,一把拽下了自己的褲腰。

  她目瞪口呆,這時身後忽然探出一只手,捂住了她的嘴。她的反應極快,反手便是一記肘擊,身後人悶哼一聲,齜牙咧嘴輕呼:“樓主,是我。”

  崖兒回頭瞪視他,是阿傍。打了個手勢,責問他為什麼嚇唬她,阿傍一臉正氣道:“屬下不是成心的,就是不希望那種東西污了樓主的眼。”

  崖兒翻了翻眼,聽得廚司裡響起伙夫的牛喘,只覺一陣惡心,和阿傍退進了另一間房。

  進來容易出去難,再看這樓就如同迷宮一樣,崖兒一直自詡的好記性,到這裡全然派不上用場了。

  還好阿傍有備而來,他衝她挑了一下手指,指尖的天蠶絲在朦朧的光線下隱現。一路走一路牽引,沒費什麼力氣,就順利走出了那棟畫樓。

  出來後不敢耽擱,兩人迅速躍入了瀟瀟的密林裡。

  先前的見聞現在回想起來,還是讓人感覺很不適。並非沒見過殺人,但這種割肉做藥的手法真是頭一次見識。崖兒蹙眉道:“盧照夜的夫人果然食屍,之前只聽說她吃藥,不知道究竟患了什麼病,竟要拿人肉當藥引子。”頓了頓問,“派去熱海的人有消息了麼?”

  阿傍說有,“明王傳了書信回來,說熱海王府富甲天下是事實,府中有兩位公子,長子盧照恆,次子盧照夜。”

  “確有其人……”崖兒沉吟,但又覺得總有地方不妥。

  阿傍道:“確有其人,不過根據明王的描述,似乎和現在的熱海公子並非同一人。”

  她嗯了聲,“怎麼說?”

  “熱海世子盧照恆,生得相貌醜陋,才學也一般。他的胞弟盧照夜滿腹經綸,長了張貌比潘安的臉,可惜卻是個侏儒,身量還不足三尺。上回盧照夜來樓裡談買賣,屬下和魍魎都在,當時看他並沒有什麼異樣,所以這人必定不是熱海公子,大有可能是冒名頂替的。”

  阿傍說完,覺得自己的分析很在理,結果他家樓主另有高見,喃喃自語著:“未必。身子不好,換一個就是了。我以前聽說過一種方術,能令身首分離。只是換頭之後,接口的痕跡難以消除……我留意過,盧照夜的脖子就是如此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2 07:38 PM

第36章

  阿傍眨巴了兩下眼,看那一頭霧水的樣子,就知道從來沒有留意過盧照夜的脖子。

  “樓主的觀察真是細致入微。”他嘖嘖道,“屬下光以為他是冒名頂替的,沒往邪路子上想。經您這麼一說,再回過頭來思量,確實能一一對應上。這位熱海公子五月裡都穿得結結實實,又不是姑娘,還怕人看麼?他這麼謹小慎微,只能說明一點,他的脖子上藏著秘密。這個秘密性命攸關,絕不能落了外人的眼……既然掩藏得這麼好,樓主是怎麼發現的?”

  他的神情像揭開了了不起的秘辛,看她的眼神也變得古怪起來。

  崖兒知道那顆榆木腦袋裡究竟在琢磨什麼,白了他一眼,“他頭回登門,我讓他等了半柱香。果然他久候放松,那根紅線不小心從領褖露出來了,正巧被我看見。”

  阿傍忙哦了聲,“屬下也是這麼認為,樓主辦事一向縝密,屬下等自嘆不如。不過說起盧照夜的長相,男人裡確實算得上上乘,屬下還沒見過比他更俊的男人。”

  崖兒聽了冷笑,“是麼?我以為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,沒想到眼皮子還是太淺。當真沒見過比他更俊的?”

  阿傍呆呆思量,慚愧地低下了頭,“屬下很少關心男人的長相,要麼……咱家魑魅能和他一較高下?”

  崖兒愈發覺得他笨了,大概在他眼裡只有王舍洲的男人算男人,別的外鄉客,不論來頭大小概不算數。

  算了,懶得和他爭辯,她理了理裙裾問:“明王何時回來?”

  阿傍說:“照腳程推算,應該已經在路上了。原本想弄張畫像回來比對的,可惜這位二公子長相殊異,翻遍了熱海王府也沒找見半張。想必是自慚形穢吧,長得不好看,還畫什麼像。將來作古上牆,畫張大頭像掛著得了。”說完覺得自己很風趣,得意地樂起來。

  貌比潘安,卻是五短身材,這樣的組合,比從頭至尾沒有一處可取更悲慘。崖兒倒有些同情他,如果自己處在他的位置,會怎麼辦?大概日日煎熬,至死方休吧。

  密林裡枝葉扶疏,月光透過錯落的間隙傾斜而下,青藍的一簇光打在她高翹翻卷的鞋首上。她試著重新整理現有的線索,問阿傍:“盧照恆的動向呢?他人是否還在熱海?”

  阿傍說:“盧照恆死了,死於一場大火。那時熱海王府正准備為他娶親,一個工匠半夜起來解手,不小心踢翻了油燈,於是半個王府都點著了。結果所有人都逃了出來,唯獨他睡得太熟,被燒死在床榻上了。”

  這就奇怪了,一個王府世子,難道就沒有上夜的小廝或者親近的隨從?所以熱海那頭說不通的地方太多,整合起來,也是雲裡霧裡看不真切。可惜明王還沒回來,書信上的交代畢竟有限,所有疑問得當面詢問才有確鑿的解答。她看了阿傍一眼,到這時才想起問他:“你怎麼來了?”

  阿傍說:“屬下閑來無事,想進望江樓探探,沒想到正遇上了樓主。樓主這兩天流浪在外,日子不好過吧?”

  說起流浪在外……想想滿嘴的龍葵味,確實是不太好過。只不過在手下人面前,再難也不能表現出來,便道:“還行。現在樓裡情況怎麼樣?”

  阿傍垂頭喪氣的樣子,“還能怎麼樣,紫府的人占了半壁江山,好些生意都不方便接了。蘇門主和他們交涉多次,無果,現在大家各占山頭,自立為王。”

  崖兒皺起眉,“那你出來,沒人盯你的梢麼?”

  阿傍說沒有吧,“我原本想,就算被他們盯上也沒什麼,正好把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望江樓去。沒想到您也在……”語速越說越慢,也越想越不對勁。倉惶四顧,林子裡只有颯颯的風聲,還有樹頂投下的一簇又一簇光柱,乍看像牢房裡林立的柵欄。

  崖兒嘆了口氣,四大護法裡,只有阿傍的智商忽上忽下。說他傻,精明起來比誰都精;說他機靈,聰明人一般摸不准他的路數,真是空長了一張漂亮臉蛋,除了賞心悅目,必要的時候就剩給人添堵了。

  她退後半步,“牟尼神璧現在大食人手裡,安排人手,務必奪回來。”

  阿傍道是,“魑魅和魍魎中途已經往大食洲去了,請門主……”放心兩個字還沒說完,就見她腰上金銀穗子拂弦般一閃,消失在了凄迷的夜色裡。

  ***

  “我做了一個夢。”枕邊人耳語,嗓音裡帶著初醒時的沙啞。

  他自然伸出手臂,如往常一樣把她摟進懷裡,“夢見了什麼?”

  “夢見我們在熱海時的歲月,夢見家裡人,還夢見後院裡我常用的那架紡車。一晃這麼多年了……”她輕聲說,“我們離開熱海這麼多年了,在這裡成家立業,也許還要在這裡老死入土。”

  每每說起以前的事,都仿佛前世今生般,總有無法擺脫的鄉愁縈繞心頭。他知道她不如意,抬手撫她光禿的後腦,吻她傷痕斑斕的額頭,“小情,我一直覺得愧對你,是我害你背井離鄉。”

  懷裡的人緊緊依偎他,臉頰貼在他滾燙的胸膛上,“別這麼說,錯不在你一人。離開熱海,終究是好的,如果留在那裡,我們一輩子都不能在一起。像現在這樣,醒來就看見你,以前怎麼敢奢望……”

  頭頂上的人長長嘆息,人的命運就是如此,那麼多的坎坷和不完整,誰也不是生來完美的。可是一千個人,有一千種處世態度。有的人安於現狀苟且度日,有的人卻寧願打碎一切,把不完整拼湊出個完整來,即便那完整細看傷痕累累。

  直到今日,他還是感念她曾經的一片情。他從來沒想過,自己這樣的人,還有機會遭遇愛情。然而有些東西,該來的時候呈萬馬奔騰之勢,迎頭把他撞了個趔趄。最初見到她,是在一場家宴上,她那麼嫻靜美好,望向他時,眼眸純淨明亮。仁慈的人,對誰都沒有偏見,不像那些流俗的愚夫鄉婦,憋著笑,看猴子一樣賞玩他。他盡量裝得大方,反正二十多年來習以為常,他不在乎別人的目光。可是他從那雙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,頭一次那麼清晰地,看清自己的粗蠢和矮小。一瞬心裡的堡壘垮塌了,原來再多的贊譽,都抵不過實實在在的一句“侏儒”。

  他的兄長,熱海王府的世子,人頭豬腦,資質平庸。可他四肢健全,坐享一切榮耀,他要迎娶身為花魁的她。她對未婚夫基本談不上感情,必要的寒暄和笑臉,僅此而已,但同他在一起時,卻有說不完的話。他們在精神上是契合的,他為她畫畫像,他聽她低吟淺唱,春花秋月娓娓道來。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子,有一天同席而坐,她捧住他的臉,吻了他的唇,叫他“盧郎”。

  破空一擊,擊中心髒,他狼狽又慌張。然而不敢逃跑,怕她看見自己陀螺樣邁不開的雙腿,怕她熱情消減,自己成為她茶余飯後的笑談。他翕動嘴唇,想喚她一聲“阿嫂”,她把細細的食指抵在他唇上,然後撫摸他的臉頰,嘆息著:“如果你是他多好。如果你能同我並肩看落日多好。”

  再後來,用以大婚的新房燒了,照恆也死了。他開始尋求完美的偏方,直到今天。

  一切順理成章,一切非同凡響,唯一遺憾的是計算失誤,大火燒毀了她的容貌,連帶那頭如雲的長發也不見了。不過沒關系,這世上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是不能補救的。她總是悲傷地問他:“我的臉成了這樣,你還愛我麼?”

  他說愛,很愛。視線投向帽筒上的假發,濃烈嫵媚,傾瀉而下,曾經那也是別人的真發。

  他安慰她:“只要找到神璧,你就會變得和以前一樣美,我保證。”

  那疤痕阡陌的嘴角漾起一個姑且能稱之為笑的笑,她在幻想著自己換上那張臉後的輝煌,而他卻萌生了一個念頭,希望把她的整顆頭都換了。

  當不完美發生在自己身上時,大概一切都能變得情有可原。他的人生是縫縫補補的人生,她需索無度,依著她的喜好,他的身體換了一次又一次,如同換一件衣裳。她熱愛的是他的這顆頭顱,這張臉。他還記得第一次冒險,腦子裡有殘存的意識,半開半闔的眼睛看見她欣喜地捧起他的頭顱,對他那具幼兒般的身體不屑一顧,甚至因為妨礙她通行,還踢了一腳……

  他微笑,溫柔地撫摸她疤痕虯結的後腦,“我們都在等,都在期待。只要找到合適的臉,就不用再吃那些肮髒的人肉了,從此安安靜靜變老。”

  可她卻並不贊同他的話,“風華正茂,為什麼要變老?”

  只要有了牟尼神璧,以它殺人無形的鋒利,可以讓一切天衣無縫。他們再也不怕耳後會留下難堪的蚯蚓線,不怕脖子上昭然若揭的接口。從別處奪來的部件都能合情合理成為他們自己的,什麼都能換,為什麼還要變老?

  他含笑看她,一貫縱容的態度,“好,你說不老就不老。”

  她埋在他胸口的笑,混合著猙獰的面目,有種譏諷的味道。再三回憶那天看見的那張臉,雲浮第一美人的女兒,果然無可挑剔。不見倒還好,見了便心心念念,像女人看中了簪環華服,幾乎一刻也等不及了,最好伸手就能夠到。

  她搖撼他,“盧郎,還要多久?”

  他說用不了幾天了,“等她把神璧送來,咱們就留下她,永遠留下她。”

  想想那光潔的臉孔,鮮嫩的肉體,兩人俱是一陣激蕩。

  她糾纏上來,只要一歡喜,就愛做那事。缺乏了新鮮感,便吵著要他換身子。他在揮汗如雨的時候想,也確實到了該換的時候了。等到那一天,萬像更新,一切回到原點,他要帶著她離開這是非之地,找個世外桃源避世隱居。

  不一樣的頭腦,想法也會不一樣,那時她會贊同的,他終究更喜歡原來平靜的日子。

  ***

  崖兒開始考慮大隱於市的可行性。

  胡不言不在,她帶著朝顏回到城廓邊上那間屋子。前後左右查看了一圈,沒有任何異常,安心住了下來。

  朝顏和撞羽是同時煉化的劍靈,就像雙生子,即便隔得再遠,也有彼此感知的能力。

  八仙桌上燃著一支蠟燭,小小的燈火搖曳著,很有農家的氣氛。崖兒坐在對面看著她,“怎麼樣?他們現在到了哪裡?”

  朝顏像個占卦的算命人,閉著兩眼,眼皮底下的瞳仁因追蹤往來如梭,不住驚嘆著:“胡哥哥好快的腳程啊,過了兩界山……啊呀,已經到大食洲了。”

  崖兒放下心來,這胡不言要緊時候還是靠得住的。當初在方丈洲彼岸遇見他,他油嘴滑舌不安好心,她斬了他的尾巴,還狠狠揍了他一頓,那時沒想到他能這樣助她。現在外面世道多變,他雲天高誼令人刮目,這朋友交得值得,真應了不打不相識了。

  她站起身,在屋子裡慢慢轉了兩圈,“如果進展順利,明晚他們就能回來。”

  朝顏嗯了聲,小小的臉偎在臂彎裡,透過窗戶看外面的夜,嘟囔著:“真可惜,今天是端午,本來可以去看賽舟的,都怪那個神仙追來了。”

  崖兒回身望,波月樓建得很高,從城邊也能看見樓頂飛檐。無家可歸,因為樓被占了,但也不能怪人家,是自己偷了他的藏書。

  朝顏話又說回來,“胡哥哥告訴我,因為主人欠了風流債。”

  崖兒嗆了下,這個胡不言,大嘴叉子一張,喊得滿世界都知道了。這種事終究是私事,連私情都算不上,提上褲子就做了了斷,何必一再重提呢。於是語重心長告訴朝顏:“你還小,不能聽胡不言亂說,他會教壞你的。他是狐狸精,眼裡只有男女那點事,不懂得什麼是大義。”

  朝顏懵懂地點頭,“那我們還去羅伽大池麼?主人,你想樅言嗎?反正現在被神仙追得到處躲,等這裡的事辦完,咱們就去大池找他吧!那個圖冊拿來用一用,讓他帶咱們找鮫宮。打開了寶藏,咱們躺在錢堆上睡覺,你說好不好?”

  崖兒有點不知道如何作答了,藏靈子是從白狄大將身上提取的,原主的某些性情會保留下來。像朝顏的愛財,簡直愛得一往情深,所以那白狄大將活著的時候,應該是個很貪的人吧!

  不過說起樅言,倒確實很令她牽掛。他一去兩個月,一點消息都沒有。大魚麼,入了海便不再惦念陸上的事了,她還盼他有朝一日會回來,可惜大抵是不能了。

  朝顏見她沉默,便撅了撅嘴不再說話。忍了半天,忽然又蹦出個問題來:“胡哥哥說,男人和女人睡了覺就會有寶寶。主人和神仙也睡了,你會不會生寶寶?”

  此話一出,崖兒頭皮一陣發麻。尷尬地替自己把了把脈,還好沒有,否則萬一不小心被他擒獲,可就連美人計都使不成了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2 10:41 PM

第37章

  朝顏對小寶寶的事很感興趣,她發現了主人的小動作,立刻追過來,眼巴巴望著她,“有沒有?”

  崖兒氣惱地回了句沒有,她滿臉失望的樣子,“看來這神仙差點兒意思。”

  崖兒很驚訝,朝顏心智未開,看上去十四五歲模樣,其實只抵得上尋常人七八歲光景。她根本不懂男女之間的那套,所以說出這句來,她就知道又是胡不言搞的鬼。

  “是你胡哥哥告訴你的?”

  朝顏點了點頭,“厲害的神仙會種豆得瓜,瓜還是沙瓤的,有腦袋那麼大。如果這神仙忙活半宿莊稼還欠收,那就說明他不行——這是胡哥哥的原話。”

  崖兒氣得火冒三丈,“以後不許你再和他說話!你看撞羽多好,他就從來不理他。狐狸精滿嘴胡話,最會騙姑娘,等他回來,看我不收拾他!”

  可當胡不言真的回來,還頂著一張烏眉灶眼的臉,她就有些下不去手了。

  “好險啊。”胡不言拍著胸脯說,“大食人睜著眼睛睡覺,就像馬。起先我還提防,摸了幾個帳篷後膽子就大了,也沒分辨人家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,直接就上手了。我掏了大食首領的衣裳,在懷裡一通摸,什麼都沒摸著。後來不死心,摸了褲襠,結果被人逮住了。”

  逮住了還有什麼好處,難怪被揍了個滿臉花。

  “神璧呢?找到了嗎?”

  胡不言搖搖頭,“大食人說他們被栽贓了,哪裡有什麼神璧,信天翁的蛋倒有兩顆,問我要不要。”

  她不解,“信天翁的蛋是什麼?”

  胡不言悶聲不說話,一旁的撞羽只好代他回答:“大食人沿海而居,信天翁是他們的圖騰。胡不言掏的漢子有龍陽之好,看見他就動了春心,還誇他俊俏來著。”

  胡不言欲哭無淚,“還好我跑得快,否則貞潔可就不保了。現在我有理由相信,有人一手制造了關於牟尼神璧的傳聞,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盧照夜想告訴你的那一個。江湖上的那些門派,不管名頭多響,都成了人家手上的棋子。雲浮十六洲就是個棋盤,你們自相殘殺的時候,有人正笑著作壁上觀呢。”

  崖兒坐在那裡沉默了良久,自言自語道:“也許盧照夜知道神璧在我手上,他所了解的內幕,遠比我想像的多得多。但他不確定神璧被我藏在了哪裡,像當年的蘭戰一樣,日日相見,日日都在尋找。至於他為什麼沒有直接對我下手,恐怕還是礙於紫府君。琅嬛的人是一定會追來的,他不想攪進這場是非裡,所以等我自願交出來,紫府那頭的帳也與他無關。”

  這麼一推測,大家都驚出了一身冷汗。盧照夜雖然是個凡人,但他一擲千金大宴十六洲,和三教九流都有往來。世上消息最靈通的就是這類人,只要他動了心思,沒有辦不到的事。

  胡不言茫然問:“那怎麼辦?先前打算用假神璧的路子也走不通了?”

  崖兒嘆了口氣,“要想換他手上掌握的秘密,恐怕最後不得不拿真的神璧去冒險。其實我考慮過,只是一直心存僥幸。現在外面的局勢越來越嚴峻,這把火不知什麼時候就要燒到身上來了,幕後的人必須盡快挖出來。當年的追殺震動整個武林,不能就這麼算了。”說起父母的遇害,她就變得很激動,咬著牙,握著拳道,“主謀逍遙法外,我不為爹娘報仇,枉為人子。”

  心裡的波瀾狂躁地湧動,恍惚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個雪夜。她是怎麼降生的?是爹爹剖腹取子把她迎到了這世上,每每想起,心頭便像刀割一樣劇痛。她知道這輩子要被神璧牽引控制,每一個岳家的傳人都是這樣。但既然命運已經注定了,那就安然接受,然後盡職盡責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吧。

  她看了朝顏一眼,“這件事後,咱們去大池找樅言。”

  朝顏聽了很高興,胡不言卻怪叫起來:“你到底有幾個相好?我差點被人撕劈叉了,你都不來關心關心我嗎?”

  遇上了窮凶極惡的大食人,確實很難為內心金槍不倒的胡不言。她說了兩句安慰的話,表示帶傷狂奔千裡實在辛苦,接下來就好好養傷,她去集市上買兩只燒雞給他滋補滋補。

  仍舊是昨天舞姬的打扮,反正街市上外邦人一大把,穿著波月樓的男裝反而引人注目。趁著這晴好的天氣,上外面轉上一圈,順便探探紫府的虛實。

  走在斜陽下的王舍街頭,終於感覺重回了人間,到這刻才覺得活著很好。像他們這類人,習慣了刀口舔血,沒有人會因為面臨追緝,而心甘情願與世隔絕。不停地較量,甚至與緝拿的人錯身而過,這才是快意江湖最刺激的部分。她抬起頭,讓陽光覆蓋在她臉上,再過兩天吧,兩天之後去和盧照夜談判。秘密必須套出來,神璧也不能拱手,她從來不做帶本的買賣,就是這樣猖狂的秉性。

  晚間的王舍洲很旖旎,白天的街市,卻有種返璞歸真的平實和樸素。也許白天行走的都是煙火百姓,日落後妖魅橫行的緣故吧,她走在臨水的長廊下,聽小販招攬生意的唱嘆,看外邦客耍刀含酒噴火,一陣笑鬧中她從人群裡擠身而過,然後像普通女子一樣流連在售賣耳墜的小攤,試用免費的胭脂水粉,一層一層薄薄拍打在手背上。

  那妖俏的身影像一株楊柳,在畫意幽深的長廊裡自在漫步。穿著不端不正的春衣,腰上斷開一大截,雪白的皮膚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,引得周圍男人垂涎三尺。但她似乎沒什麼忌諱,別人有意無意的碰觸,並不引發她的怒火,至多不過轉頭別一眼對方,然後又垂首挑揀她的東西。

  他駐足看了很久,檐外日光打在粼粼的水面,水波折射出琥珀一樣的流光,傾瀉在她的面紗上。從側面看去,只看見一個朦朧而風流的輪廓,也許對於陌生人來講可以引發一陣驚嘆,但對於他,卻是鑿在心上的痛。

  狠狠盯著她,盯得兩眼酸澀,如果眼神能幻化成刀,現在她大概已經只剩一副骨架了。他不由想笑,東躲西藏了這麼久,到底還是到人間來吸陽氣了。他本以為她借助黑暗就能生長,畢竟黑了心肝的人,是不需要陽光的。

  他也不急,立刻上去捉拿,誰知她會使出什麼花招來,或騎狐狸或騎鯨,她有的是逃跑的手段。之前她行蹤不定,確實讓他苦惱過一陣子,但如今就在五丈開外,他反倒可以壓制住毀滅她的衝動,甚至布上一個局,讓她自投羅網。

  大司命帶領著幾個弟子匆匆趕來,順著他的視線發現了她,正要衝過去拿人,被他抬手制止了。

  大司命不解地低呼:“那妖女近在咫尺!”

  他蹙眉瞥他,“圖冊必然不在她身上,你去拿她,她的同伙會給你傳話,樓主有個好歹,立刻毀了圖冊,你打算怎麼應付?”

  大司命的氣性煞了一半,但依舊不忿,“萬一又被她溜了怎麼辦?”

  他笑了笑,“她跑不了,王舍洲有她割舍不下的東西。人多眼雜,你們先回波月樓,不許輕舉妄動,等我的消息。”

  大司命猶豫了下,“讓他們先撤回去,屬下隨侍聽命,緊要關頭也好助君上一臂之力。”

  紫府君倒也沒拒絕,只是長嘆:“以前那萬妖卷啊,不是本君的功績,是那些妖怪自己願意歸順,自己鑽進神卷裡去的……”

  大司命臉上頓時五顏六色,知道他的意思,即便不問世事千萬年,那個收妖建冊的紫府君也依然健在,捉拿區區一個女子,還用不上假他人之手。

  他諾諾稱是,抬手揮袖,領著一干弟子悄然退下。臨走回身看了眼,君上負手站在一處拐角,凝視那個偷書賊的眼神裡裝滿冷冽和專注。他知道這種眼神,多次的棋差一招,已經把君上的好耐心都耗盡了。如果一件事不能令他放在心上,多半很難成功。但若是他決定嚴辦,那麼岳崖兒便在劫難逃。

  畫中人麼……大抵就是這樣。

  在煙雨洲時,她金蟬脫殼把他玩得團團轉,用的不就是這招麼。不動聲色設局,對手入局後,她卻抽身斷人後路,老江湖的手段果然不一般。現在輪到他做東了,他饒有興趣看著這只秋後的螞蚱,輸贏天定,栽了別叫痛,就像他當初一樣。

  水榭的那頭,爆發出了一陣熱烈的鼓掌,原來是幾個野生的舞姬,正在碟盞上跳胡騰。那些姑娘不像望江樓裡有主的,打扮上比商隊伎樂更奔放。五顏六色的布條拼接成了上衣和長褲,然而只是首尾相連,中間是中空的。一旦旋轉起來,布條因慣性鼓脹如同燈籠,裡面是紅綢緊勒的束胸和褻褲,在光天化日之下極具狂蕩的性感。

  崖兒駐足看了片刻,舞姬們快速旋轉,腳尖的位置分毫不移,要不是底下有碟盞,恐怕地面都要被她們鑽出洞來了。那些男人看得渾身火起,觀之不足便把視線轉移到了她身上。是一伙的吧?不老實的手去撩她的面紗,面紗之上的眼睛笑意盈盈,但轉瞬,男人的手便不能動彈了。

  結果這個舉動沒能化干戈為無形,男人們同仇敵愾起來,舞姬本系玩物,一個玩物憑什麼擇客?

  眼看戰火一觸即發了,忽然長廊那頭迸發出高聲的嚎哭,一個老婦在人群間奔走,一面走一面驚慌失措地央求:“我的女兒不見了,就在剛才……不見了……求求你……求求你……”

  可是求告卻無門,連下跪都沒人肯受。那老婦眼見無望,掩面跌坐在地上:“天啊……我的孩子,我的女兒……”

  崖兒輕舒了口氣,看看天色,離太陽下山還有一會兒。這次盧照夜出手竟然比往常早了,難道是“藥”都付之一炬,不得不匆忙補給嗎?

  只是可憐那女孩子,不知有沒有命活到晚上。自己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好事,這次看見這老婦,莫名動了惻隱之心。望江樓的那間廚司應該是個屠宰場,雖然回憶起前天晚上的場景,還是讓人不寒而栗,但再跑一趟,順便一探別的屋子,似乎也可以勉為其難。

  她沉默著退出圍觀的人群,蟄伏在畫樓外的竹林一角,靜靜等待天黑。當最後一道霞光消失在穹窿邊緣,她故技重施,再一次跟隨那些換裝的舞姬走過天橋,閃身進了雕花精美的偏門裡。

  還是老樣子,千門萬戶錯落而開,像個結構復雜的蟻穴。那些牆都粉刷得雪白,白到分不清到底是石灰還是淨皮宣,仿佛一眨眼牆壁就會移動,只要改變一處布局,這輩子都別想走出去。

  她抬手卸下戒指邊緣的環扣,勾住雕花擋板的一角。這天蠶絲若不借助燈火是無法看清的,害怕迷失方向只有這個辦法最可靠,所以說阿傍有時候也不算笨。只是用線牽引,遇見有人的時候比較麻煩,好在蠶絲極細,有足夠的長度和韌性拖拽。繞過此間行走的婢女僕婦,她按照之前的記憶摸到廚司,但昨晚那個伙夫不在,空氣裡依舊殘留著皮肉燒焦的臭味。她掩住口鼻潛進去查看,奇怪那張冰做的案台也不見了,原來擺放的位置空出來,便顯得這屋子無比的空曠。

  難道走錯了麼?這畫樓裡到底有幾處廚司?白天失蹤的姑娘總要處理的,不在這裡,難道被關在了別的地方?

  確定這間屋子目前閑置了,抽身退了出來。天蠶絲在她指尖悠悠搖曳,跑得再遠都有一根線牽引著,自己頗像個風箏。可惜找了好幾處,那些屋子的作用大多無關緊要,別說一個姑娘,連根頭發絲都沒找到。

  奇得很,她停在梁上思量了片刻,如果不在這裡,那便在盧夫人的閨房裡吧!小情出來見人時是有臉的,那面皮必定是假面。盧照夜擄走那麼多漂亮的女孩子,想必把人都帶到他夫人面前供其挑選了。選得上的留下面孔,選不上的把頭扔了,身子入藥。這樣想來一切便都通了,但真相果然如此,也實在讓人毛骨悚然。

  朗朗乾坤……其實從來就沒有什麼朗朗乾坤。這世上的妖魔鬼怪多了,誰也不知道道貌岸然的皮囊下,長了一副什麼樣的心肝。樓內一陣人來人往,她懸在高處旁觀,等人漸漸散盡,才牽起天蠶絲往回走。

  去路似乎和來路不太一樣,她盯著微光下的蠶絲看,來路是沿著左側牆根布排的,結果現在換到了右側,如果不是牆體移動了,就是有人做了手腳。

  該不該繼續走,她不太確定,但留在樓裡終不是好事,只得且退且看。樓很深,越近入口光線會越亮,眼睛能夠感受得到。她沿著絲線的路徑撤離,終於聽得見前樓狂客聒噪的呼聲了,檐下燈籠也躍入視線,她大松一口氣,出來了!
  可是這絲線將到門口時又發生了偏移,因門扉被打開的緣故,金鉤沒入門後的黑暗裡。

  纖細的絲線飛快收入指環,發出嘶嘶的聲響。逐漸行至門前,她猛然站住腳,恍如一道驚雷劈在心上,她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睛——

  絲線盡頭的陰影裡站著個人,黑色的衣袍與夜融為一體。只有燈籠的光穿過雕花擋板,在他臉頰上投下一片精巧的光,光帶裡的皮膚白得發涼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2 10:50 PM

第38章

  人生逼仄,命途多舛,似乎沒有其他什麼詞來形容她現在的處境了。

  怎麼會這樣?她見了他,簡直比見了吃人的惡鬼更覺得可怕。千方百計躲避,結果竟在這種情況下相見了。線的一頭在自己手裡,另一頭居然連著他,所以任她跑得多遠,他只要守株待兔就能逮住她,這神仙原來比她想像的聰明,叫她有種插翅難飛的挫敗感。

  他從陰影裡走出來,寒冷的眼,寒冷的注視,那一刻的目光簡直要洞穿她。知道落進他手裡就完了,她心存僥幸,摘下指環想逃,結果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,狠狠的力道,捏得她幾乎覺得這只胳膊要廢了。

  他也不說話,就那樣盯著她,崖兒覺得無地自容,虧心!實在太虧心了!她面紅耳赤,腦子轉得飛快,之前做過無數次最壞的打算,到這刻才知道都是無用功。她一句柔情蜜意的話都掏不出來,只能閃躲著,哪怕別讓他看見臉也好。

  所以這就是曾經糾纏不清,再見也無法立地成佛的絕望。紫府君已經從天上摔下來了,摔得滿身泥濘,毫無體面可言,所以才有不死不休的恨。

  她哀哀喊了聲疼,“放開我!”

  結果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,“還想逃?”

  然後不等她反應,抓著她躍下欄杆,足尖一點,便在夜空下疾馳開去。

  崖兒心裡咚咚急跳,不知道他會怎麼處置她。胡不言說過竊取琅嬛藏書的下場,也許找到了圖冊,他就打算殺了她吧!

  她畏縮著,悄悄抬眼看他,還記得初見他時,他是何等風光霽月的樣子。時隔兩月她落網,他臉上再也沒有那種從容自得的神情了,有的只是山雨欲來的憤怒,仿佛下一刻就會擰碎她。

  也罷,輸了就得認罰。好在圖冊另在他處,他找不見他要的東西,暫時還不會拿她怎麼樣。

  他把她帶進一處偏僻的屋舍,兩間小草廬,遠離城廓,誰也無法發現。她忽然冷靜下來,想必他是怕之前的奸情敗露,有損他紫府仙君的威嚴吧!她笑起來,直到他不留情面地把她推倒在地,她也還在笑。

  燭火下的臉玲瓏剔透,她撐著身子回眸望他,卻是萬種風情,嬌柔不改,“仙君不是應當押我回波月樓受審麼,怎麼把我帶到這裡來了?月黑風高,四下無人,你想做什麼?”

  她還有心思調侃,笑容也刺痛了他的眼,他恨不得把那副表情從她臉上扒下來,狠狠摔在地上。就是這惑人的模樣,像毒蛇,用毒液一點一滴腐蝕他的戒備。他活了這麼多年,從未發現凡人有這麼可恨,她和他以前的認知完全背道而馳,她是披著人皮的惡狼。

  “圖冊在哪裡。”他嗓音沙啞,花了半天時間尾隨靜待,現在她落進他手裡了,他卻發現自己心空萬裡,只能說出這句話來。

  她站起身,舔了舔唇,“仙君沒有別的話想同我說麼?畢竟相識一場,見面便討債,不合情理吧!”

  他的臉色很難看,不知是不是緇衣的緣故,襯得臉上沒有半點血色。很不耐煩的語氣,厲聲對她道:“別再兜圈子了,我不遠萬裡從方丈洲追捕你至此,不拿回圖冊,絕不會善罷甘休。你既然有膽子開啟琅嬛,就該有膽子承擔後果。把圖冊交出來,可以讓你走得痛快些。”

  那雙灼灼的眼望住他,“你要殺我麼?就為了那冊魚鱗圖?”

  他說是,“你觸犯了天條,殺你已經是最輕的刑罰了。”

  結果她卻不急,莞爾道:“做什麼要用最輕的呢,明明可以投入八寒極地,享無盡冰刑的……仙君終究對我手下留情了,要是讓大司命和座下弟子知道,不知會怎麼看待你。”

  他慍怒地望著她,咬牙道:“岳崖兒,本君的耐心很有限,不要再試圖玩什麼花樣了,沒用的。”

  她臉上升起一點悲傷來,歪著腦袋說:“我知道,到了這個地步,再說什麼都多余了。我也想把圖冊還給你,只可惜不在我身上,仙君要是不信,大可以來搜一搜。”

  她又在用她慣用的伎倆,這些天他留在波月樓,見到太多賣弄色相的女人,在他看來種種舉動有損尊嚴,波月樓的人丟棄這尊嚴起來卻得心應手。他原本以為她至少和她們不一樣,但她的可惡可恨又豈止她們的千倍萬倍。

  他用力閉了閉眼,雙拳緊握,遇到這種人,再好的修養都難以維持。只怪當初瞎了眼,怎麼會和她糾纏不清。她是賊,是匪,是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泄憤的妖孽。可是這妖孽的聲音卻近在耳畔,溫熱的氣息潑灑在他頸項,亦嗔亦怨地說:“安瀾,你不會對我那麼無情的,我知道。”

  她的指尖在他臉頰上游走,鮮紅的,塗著蔻丹,仿佛鬼魅。那種熟悉的配方又開始發揮作用了,一樣的圈套,換湯不換藥。

  他冷笑,格開了她的手,“你可以試試,看我究竟能不能那麼無情。”

  她站在燈下,揚眼微笑,“仙君胸懷坦蕩,何須閃躲?你是害怕麼?怕我靠近,毀了你的道行?”

  他惱羞成怒,那天的一切從頭到尾都是錯誤,甚至連提起都覺得羞恥,她卻偏要揭這個傷疤。也許這就是她的策略,讓他羞於啟齒,讓他的追緝變成一場不光彩的情殺。

  他低下頭,呼吸隱隱顫抖。忽然抬手一揮,袖中的捆索把她兩手綁縛起來,高高懸在了房梁上。

  崖兒大驚,奮力掙扎,“仙君可是上仙,難道打算濫用私行?”

  他站在底下仰視她,“我不是什麼上仙,只是個看守藏書的人。你竊了我的書,抓不住你算我技不如人,現在抓住了,既然好言相勸你不肯就範,那就怨不得我了。”他挑起春凳坐在一旁,抱著胸道,“你就在上面吊著吧,什麼時候把圖冊交出來,什麼時候放你下來。”

  她氣得直瞪眼,“紫府君就這麼點手段,真叫我小看了你。”

  他哂笑了聲,“你先受住這份罪,再來同我嘴硬吧。”

  人啊,有時候真是不自量力,留著她的小命,她來跟你叫罵,但若是稍稍一使勁,恐怕轉眼就灰飛煙滅了。他在人間行走,謹遵九州的規矩,細想想,當初那條規矩還是他定下的,怕生州變成仙妖的樂園,普通的凡人會沒有立足之地。自己的規矩,自己破壞了,往後還有什麼顏面說話?於是他在處置她時,居然想不到其他手段,只有用這最老套,但最有效的方法。

  崖兒經歷過無數次生死存亡,只要不是脖子懸梁,兩條胳膊沒什麼大不了。

  腳尖點不著地,也沒有地方可以供她借力,她緩緩勻了口氣,雖然關節拉伸酸痛難當,她還是笑著揶揄:“府君知道人間的酷刑麼?之前的赤白大戰,白狄人發明了一種手段,專門用來懲治紅狄的女人。”

  他不理會她,手法優雅地倒了杯茶,坐在桌旁靜靜等她告饒。

  她笑了笑,自顧自道:“白狄的城牆很高很高,紅狄的女將驍勇善戰,可一旦被俘獲,就會死得很慘。白狄人會用刀剖開她的小腹,掏出腸頭,把人從城牆上推下去,還取了個好聽的名字,叫‘美人風箏’。仙君不想試試麼,也許你動刀那一刻,我就如實招供了呢。”

  可能是形容得太惡心了,纖塵不染的紫府君輕輕皺了下眉。

  她笑得更婉媚了,“你不依不饒,一直追查到波月樓來,想必已經知道我的底細了吧,難道以為這樣的刑罰就能讓我開口?”

  他說沒關系,“我可以慢慢等,用不了幾個時辰你就會招供的。”

  她的額上浮起了一層冷汗,人也有些恍惚了,但依舊是笑,“聶安瀾,你不過如此。”

  可就是這句話,觸發了他的怒火。他霍地站起來,咬著牙道:“是啊,我不過如此!就是如此!你又是怎樣?”

  能把八風不動的紫府君惹得火冒三丈,她可能也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。她努力揚了揚頭,緞子樣的長發在燈火下劃出一道柔綺的光,語氣很無辜,“我怎麼了?發乎情的,沒有什麼見不得光。仙君何必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,男歡女愛人之常情,我又沒有逼迫你,當時你不是半推半就,樂在其中嗎。”

  於是他的臉色更白了,顫抖著嘴唇道:“你……”

  “我也是,我也享受。”她吸了口氣,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淌,在下頜彙聚成川,淋淋漓漓滴落進高聳的胸乳間。她垂眼看他,滿是挑釁的意味,“你真是毫不念舊情啊,總算有過那麼一段……”

  結果被他無情地喝斷了:“住口!”

  小臂仿佛遭受巨輪碾壓,肩頭的關節也要脫開了似的,她在他的呵斥裡咝咝吸著涼氣,又換了個哀婉的聲調央告:“安瀾,你先把我放下來好麼,有話我們好好說,用不著這樣劍拔弩張。”

  他的腦子全亂了,胸中的郁結彙聚成盾,左奔右突無法紓解。拿住她之前心沉似鐵,咬著槽牙恨不得把她碎屍萬段,可拿住她之後好像有些事又不由他說了算了。恨是真的恨,她一再提起那件讓他羞於啟齒的事,他不能回避,因為都是實情。他確實半推半就,也確實樂在其中,原本以為只是人倫,彼此心甘情願的,沒想到最後會成為巨大的枷鎖,把他壓得抬不起頭來。

  她懸在梁上一聲聲喚他,他煩躁不安,只得一再重復:“說出魚鱗圖的下落,我即刻放你下來。”

  崖兒輕聲哽咽,說他好狠的心,他充耳不聞,只是木然站著。起先她還巧舌如簧,到後來竟沒有了聲息。他抬眼看,那張面孔上覆了一層水光,大概無力招架,昏死過去了。

  好得很,他憤然想,真是個硬骨頭,寧願斷送兩條臂膀,也不肯說出圖冊的去向。當真要讓她變成殘廢麼?他到底是個慈悲的人,對螻蟻尚且有惻隱之心,她可以死在罪罰上,不能死在私刑上。

  猶豫了下,他還是收回了縛妖索。梁上的人落在地上,發出一聲悠長的呻吟,急促喘了幾口氣,望他的雙眼霧靄蒙蒙,說不清那淚是什麼淚。

  “我以為你不管我的死活了。”她嘴上說著,心裡萬分慶幸,還好他不絕情,否則這回真的要交代在這裡了。

  坐起身來,一個時辰的煎熬實在讓她苦不堪言。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,有一刻幾乎痛到作嘔。她想緩解肩頭的麻痹,可是做不到,於是哀聲叫他:“仙君,你替我揉揉好麼?”

  他站在那裡,依舊眼波如刀。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,既然鐵了心要追討畫冊,又為什麼不逼到她說出實話為止。

  她等不來他,垂首坐了良久。漸漸感覺手臂能活動了,才勉強抬起來搭上肩頭。平時輕易能做到的動作,現在卻那麼困難,動一動便又是一層冷汗。

  索性不管了,她仰天躺在地上,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。望江樓舞姬的衣裳本來就風情露骨,自乳下到肚臍這片無遮無擋,那雪白的皮膚對比踩踏得發烏的青磚,有種詭異妖艷的美。

  她知道怎樣才能叫他尷尬,怎樣才能叫他慌張。拋開那本魚鱗圖,畢竟有過一次歡好,也算半個情人了。

  一呼一吸,波濤驚人,她輕輕扭動一下,“其實圖冊對我來說並不是必須的,畢竟我沒有想過要去開啟寶藏,偷它只是為了更好守護我爹爹的遺願,所以還給你也可以。”她看見他匆促轉過頭,臉上冰雪逐漸有消融的跡像,不知為什麼,心裡隱約感覺歡喜。

  “只是我有一個要求,這要求不難辦到,仙君可要聽聽看?”

  這件事越快了結越好,如果不必傷筋動骨,對彼此都有益處。他望著窗外凄迷的夜道:“你原本是不配提什麼要求的,但本君不願大動干戈,你姑且說來聽聽。”

  結果那雙手像蛇,觸到他的袍裾,從他小腿蠕蠕而上。

  “昨天我的劍靈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,她問我會不會生小寶寶,我起先覺得可笑,但後來又覺得難過……”她一面說,一面仰頭渴慕地望著他,那張臉在燈下煥發出迷離的光彩。柔軟的身子如菟絲花,攀上岩壁扶搖伸展,然後一雙玉臂從他腋下穿過去,馴服地貼緊他的胸膛,“你抱抱我好麼,終歸一日夫妻百日恩啊,你不想我麼?不愛我麼?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2 10:56 PM

第39章

  愛?這個詞聽起來太遙遠,也太離奇了。

  她纏著他,同他緊緊依偎,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做法。彼此間確實有過那層關系,但琅嬛失竊後,他就再也無法心無芥蒂地看待她了。

 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,一個女人,為什麼會有那麼強的企圖心,為了完成計劃什麼都豁得出去。她說一夜夫妻,對,說得對,的確曾經共度春宵,那一夜讓他脫胎換骨,嘗到世間最美好的滋味。可是她走了,走了便什麼都不剩下了,再見也只能丁是丁,卯是卯。

  他推開了她,“以前沒有愛,將來更不會愛。我以為岳樓主是個爽快人,不會拿那種不值一提的事來討人情。”

  她怔了一下,“不值一提……在你眼裡不值一提麼?”

  除了不值一提,還能怎麼樣?他無法愛人,愛了下場凄慘,抽仙筋斷仙骨,靈根盡毀,那是怎樣切身的一種傷害,為她不值得。

  他慢慢搖頭,“我奔走那麼多路,不是來同你談論值不值的。我只想找到四海魚鱗圖,那是天帝管轄海域的依據,你不知輕重偷了那畫冊,萬死也不足以贖其罪。”

  她靜靜聽完,臉色慘然,“或許……那是我的命。可是臨死前能遇見你,此生無憾了。雖說我最初接近你的確動機不純,但後來的一點一滴都是出自真心。”她說得掏心挖肺,這是她最擅長的。蘇畫教過她,要打動對方,就得先打動自己。這刻她覺得自己真是愛他的,既然愛他,那必定也要得到他的響應。

  然而這仙君不好對付,吃了一次虧,恐怕沒那麼容易上鉤了。他避她如瘟神,但這瘟神偏偏要上身。她把十八般武藝都拿出來,繞著他轉圈,他避到哪裡她就追到哪裡,語氣甚至有些咄咄逼人。

  “你那天為什麼要叫我葉鯉?明知道那是化名,你還是叫了那個名字,因為你心裡終究認定葉鯉是你的女人,是不是?”

  紫府君說不是,“只是一時脫口而出,沒你想的那麼復雜。”

  她嘲諷地笑,“當真麼?你兩天之內從煙雨洲趕到王舍洲,是騰雲了麼?府君忘了自己立下的誓,凡九州地仙和妖,一概不得在生州地界動用仙術,你違背了誓言。”

  他有些氣惱,“我身負重責,必須盡快捉拿你歸案!”

  她哼了聲,“我才不信,你是急於見我,在煙雨洲時離得那麼近,卻還是讓我跑了,你不甘心。”

  他說是,“我確實不甘心,不甘心被一個紅塵來客如此愚弄,你分明是草芥子一樣的人。”他說到最後,那兩句話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,不過為了表現對她的不屑,好讓她知難而退。

  可惜了,崖兒的人生中從來沒有知難而退這個詞。她更喜歡迎難而上,否則也活不到今日。

  “你有沒有發現,這半天你不曾自稱‘本君’。”她狡黠地眨眨眼,“你說‘我’,沒有高高在上,在你心裡我不是你的弟子,更不是螻蟻,是你的女人。”

  你的女人這四個字讓他極其尷尬,他忍不住想扶額,世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厚臉皮的人!

  他吸了口氣,“你究竟要東拉西扯到什麼時候?我問你圖冊在哪裡,別再同我說那些私事了!”

  他站在那裡,雖然氣急敗壞,道骨仙風的模樣與草廬茅舍也格格不入,但她看來就是養眼的,不論何時何地都能調動她的胃口。

  一樣東西過於美好,會引發人的破壞欲。不論是不是因愛而起,發展到極致後,也許就剩下刻骨的殘忍。她咬著唇,脈脈望著他,“天色很晚了,我今日不想談論圖冊,就要同你談一談私情。你猜猜我為什麼如此有恃無恐?因為我知道你喜歡我。即便現在不愛,將來也會愛,要不要來打個賭?有些東西一旦開了頭,就再也收勢不住了,比如感情。府君食髓知味麼?你忘得了那天的一切麼?”她咯咯發笑,“我最欣賞你這種道貌岸然的人,表面上一本正經,其實滿肚子男盜女娼。”

  紫府君果然變了臉色,他的憤怒排山倒海般洶湧而至,一把扣住了她的脖子,困獸般低吼:“你給我住口!”

  崖兒逞夠了口舌之快,順便也把他拉回了觸手可及的距離。他確實很生氣,所以虎口收緊,不給她喘息的間隙。她抬起兩手伶仃掛在他腕上,輕輕的分量,吹口氣就會散了似的,“要我死還不簡單麼……”她用力助他掐緊她的脖頸,“就這樣!”

  可他卻退縮了,她越不懼死,他反倒越有顧慮。

  脖子上的手松開了,她終於重新喘上一口氣,然後把那只手移下來,移到了心髒熾熱跳動的地方。

  “感覺到了麼,這裡……”那彎彎的一雙眼,沉沉似墨影,“你要是喜歡,都給你。”

  她的情話似乎永遠不會有枯竭的一天,他心裡又慌起來,掌下的柔軟像張巨大的網,將他密密捆縛,讓他滅頂。他想抽手,可是被她壓制住,她不答應。其實還是自己難過色欲的關,否則憑她,怎麼壓得住他!

  她欺過來,腳上的雲頭履不知什麼時候蹬到一旁,瑩瑩的一雙玉足,輕巧踩在他足尖上。

  仿佛蝴蝶被針釘起了翅膀,他試圖求生,可是她千絲萬縷將他纏繞,他連行動都受阻了,“岳……”

  “叫我崖兒,或者葉鯉也行。”心頭隆隆地跳,她有些面紅氣短,兩手相扣,摟住他的脖子,貼著他的耳廓道,“和你在一起真好,這時候才知道自己是個女人。我這些年一直漂泊在江湖上,也希望有個人讓我依靠,容我倦足。”

  靈魂和肉體的撕扯又開始拉鋸,不能否認她的美麗,即便知道她心如蛇蠍,當她這樣靠近他,他還是會感到迷茫。他覺得自己可能要下阿鼻地獄了,為什麼這種時候還會心猿意馬。一面憎惡,一面又難以抗拒,難道這輩子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麼?

  “安瀾……瀾兒……”她叫得極盡曖昧,這胡不言還真是嘴賤,居然給他取了這樣的昵稱。

  紫府君愈發難堪了,“你在胡說什麼!”

  不胡說,那嘴閑著做什麼?就親他吧!

  她在他唇上舔舐,呢喃著:“多久了……都快忘了這種滋味。”他想別開臉,她又追了過來,嗔怪著,“死都不讓我做飽死鬼麼?”

  熱的火,又熊熊拍打上來,先前的心像漸涼的炭盆中殘留的一星微茫,掩埋在慘白的灰燼裡,他本以為已經不會再燃燒了,可他似乎低估了自己。她是天生的愛匠,世上只有她能撩撥他沉寂萬年的情欲。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,就是命中注定的克星,不到玉石俱焚,絕不回頭。

  她捧住他的臉,專心致志地吻他,然後拉開一點距離,直望進他眼底,“這裡只有我們倆,你把我帶到這裡來,其實是想一續前緣,是麼?”

  他說不是,眼神閃躲著,“我只是不願內情公開,既然是你我之間的事,那麼你我兩人私下解決最好。”

  她煞有介事地點頭,“說得也是,不過這私下解決,恐怕不如仙君設想的那樣了。”熱辣地含了含他的耳垂,調笑著,“仙君的味道,還如之前一樣。”

  孤男寡女,干柴烈火,有了第一次,第二次便發生得毫無意外。

  也許在彼此看來,依舊是露水姻緣,但在經歷這段假姻緣的過程中,終歸還是走了心。

  頭一次他莽撞,只圖自己高興,忘了她的感受。事後他曾經自責,甚至覺得她盜走圖冊是為了懲罰他。只是這自欺欺人,他從來不敢表露出來,直到現在他才遲疑著問她,“上次弄疼你了嗎?”

  她從他身上開出妖嬈的花,迷蒙著眼,猩紅著唇,一捻楊柳款款搖曳著。聽見他的話,微微一怔頓下了,臉上浮起羞赧之色,低頭嗯了聲,“有一點兒,可我不怕疼。”

  他心裡痙攣了下,說不清是種什麼感覺。那雙纖細的手壓在他袒露的胸膛,她慈悲地俯視他。她的肩、她的胸、她的腰,籠罩在一片昏黃的燈光下,鍍滿了金色,像個菩薩。可是這菩薩漸漸又幻化出另一張面孔來,魅惑嗜血,也許下一刻便會咬穿他的脖子,可悲的是他什麼都管不上了。腦子無法思考,什麼正邪對錯都顯得虛無縹緲,此刻眼裡只有她。

  如同一場極致的交鋒,誰也不肯認輸,雙方寸土必爭,他在迷亂裡聽見她說話,“你是……愛我的,你是我的……”

  他有些難過,哪裡來的愛,誰又屬於誰。他本該拿住她後就將她正法,結果自己竟又折進去了,該恨她,可更恨自己。

  他掐住她的腰,十指幾乎摳進她肉裡,到這時還在質問她:“魚鱗圖在哪裡?”

  她的笑容鋒利如刀,“你叫我快活了,我自然告訴你。”

  無異於又一場羞辱,他赤紅著眼,恨恨地,不顧一切地迎頭撞擊,撞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。

  崖兒輕輕吸了口氣,很快那口氣又被撞散了,她只好伏下身來,穿過冰冷的汗水,感覺他的溫度。他在她身體裡攪動,如同一把利刃,起先並不怎麼快樂,只是單純地需要發泄。到後來逐漸品咂出歡愉,他猛地將她翻轉過來,她才驚覺一種被征服的快感。

  伸手想去抱他,他卻壓住了她的兩臂。背上的傷痕還沒有完全復原,他不想讓她發現。她無力地掙扎了兩下,最終放棄了,一雙腿卻像蛇,靈活地纏在他腰間。她還在笑,“仙君果然驍勇。”

  他眼裡陰霾深重,有一瞬不知是認不得她了,還是想再三確定是她,只是定眼看著她。她被他看得火起,熱浪也越來越高,便一口咬在他肩頭。牙齒穿透皮肉,有輕微的脆響,一股甜膩的芬芳在唇齒間蔓延。她繃緊身子,聽見他低聲嗚咽,長出一口氣,滿足地閉上了眼睛。

  冷硬的床板,沒有被褥也沒有茅草,夜深的時候還是有些冷的。

  身上氤氳的熱氣沒過多久就散了,她翻了個身,躲進他懷裡。

  可是誰也不打算重提剛才的事,屋子裡靜悄悄的,蠟燭燃盡前,迸發出一段回光返照的璀璨,然後燈芯一跳,終於熄滅了。月光像紗一樣覆蓋住窗下一片,她聽見他不含感情的聲音,“快活了麼?現在能說出圖冊的下落了麼?”

  她綿長地唔了聲,闔著眼睛昏昏欲睡,“仙君把我累壞了,容我先睡一會兒,等睡醒了再帶你去尋它,可好?”

  他卻異常清醒,“你是不是又想借機逃跑?”

  她說不會,“我骨頭都快散架了,跑不動了。況且我說了,那圖冊對我其實沒什麼用,我不過是想自己保管,以防落入別人手裡。”她打了個呵欠,溫熱的呼吸拂在他肩頭,小聲嗡噥著,“兩回了……仙君對我來說也算信得過的人,讓你帶回去,我知道你會妥善保管它。”

  崖兒覺得這話說得合情合理,他暫時應當會放松警惕,可是腕子上驀地一緊,她嘆息:“仙君這就小人之心了。”

  兩個人的手被綁在了一起,這樣她還怎麼開溜?他倒是踏實了,也不回她的話。她在黑暗裡使勁想看清他的臉,看了半天無用功,他啟了啟唇道:“別白費力氣,縛妖索水火不侵,除非你把自己的手砍下來,否則永遠別想掙脫。”

  她氣得鼓起了腮幫子,“你綁人有癮麼?剛才把我吊在梁上,現在又是如此?”

  “你心中沒鬼,怕我綁你?”

  她無言以對,只得沉默下來。細細思量自己剛才用來說服他的那番話,倒也不是全無道理。她猶豫了下問他:“如果我把魚鱗圖還回去,能否既往不咎?”

  他在黑暗裡睜開了眼睛,說不能,“琅嬛開啟,你的罪就定下了,天條不可逆轉,永遠無法既往不咎。”

  可是兩回……恐怕再也不能理清了。他不懂為什麼見面就變成這樣,當真只是因為她的引誘?難道他心中沒有一絲渴望嗎?一再犯錯,罪孽深重,他開始考慮,如果舍下一切為她頂罪,不知結局會怎麼樣。也許她能免於一死,也許會因為誘仙罪加一等,都是未知的,他也不敢保證,更無法開口同她說。

  崖兒唇角綻開一個潮濕的冷笑,所以把圖冊還回去的意義何在?倒不如設法逃了,至少能多活兩年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2 11:02 PM

第40章

  只是這縛妖索難解,先前掛在梁上,她用內力掙了好久都沒能掙開。現在同他綁在一起,一有風吹草動他那裡就察覺,她只能睜著眼,心事重重地盤算,如何才能走得神不知鬼不覺。

  真是防賊似的防她,剛才不知誰情熱至極,把臉枕在她頸窩裡,喃喃叫她的名字。她拿腳輕輕蹭了他一下,男人的腿上毛發比女人旺盛,貼上去便有種癢梭梭的感覺。

  蹭了好幾下,他不為所動,她也不說話,只是將膝蓋抬起來,嵌進他兩腿間。

  他皺了皺眉,“你又想怎麼樣?”

  她嗤地一笑,“仙君說話真是見外,咱們這樣子,想怎麼樣還用得著說?”

  他果然沉默了,心裡只覺重壓。他追緝萬裡,從方丈洲到王舍洲,其實歸根結底只是為了再見她一面。他活了這麼久,什麼事看不透想不透?不過大多時候寧願糊塗罷了。他是不屈,他在九州萬眾敬仰,結果到了她面前,成了個可以丟棄的玩物。原來感情裡面根本沒有什麼身份尊榮可用以定價,誰心軟誰輸,就這麼簡單。既然知道錯在哪裡,就不應該再犯同樣的錯誤,可是……

  看看身旁的人,第二次栽在她手裡了,原來自己這樣經不起誘惑。幾千年前的那只狐狸明明比她手段更高明,他卻把她收進了萬妖卷,現在面對的僅僅是個凡人,他竟毫無招架之力,難道渡劫的時候到了麼?

  另一只自由的手冷而滑,從他胸膛蜿蜒向下,落在那裡。他不由瑟縮,腦子裡架起了風車,嗡嗡地轉動呼嘯。她迂回逗弄,看他從無聲抗拒,到無可奈何地挺立,看他喘息著,像個無所適從的少年。

  崖兒心底湧起一片柔軟,畢竟是親近過的人,雖然他追著喊著要殺她,但只有在他身邊,和他肌膚相親時,她才能感受到少有的安心。有一刻忽然倦懶,想靠在他身邊好好睡一覺,可惜這個願望這輩子恐怕也不能實現。他們是夜晚的伴侶,白天或是人前,必須互相憎恨,躲閃追殺。還好這執法者對她終有私心,否則人與仙鬥,絕無可能。

  她要利用這僅剩的一點優勢,離天亮大概還有兩個時辰,這兩個時辰內必須設法逃離這裡。她親吻他,然後嘴唇跟隨手指的軌跡,甜蜜地包裹住他。

  他狠狠抽氣,黑暗裡像條躍上岸的魚。她技巧純熟,極盡挑逗之能事,她能感覺到他真氣大亂,那根隨他心意變幻的縛妖索不知什麼時候悄然松了,蛇蛻一樣,無聲地落到了地上。

  她還是走了,如果說第一次歡愛後他還有力氣去看守她,第二次他已經陷入昏聵,不知今夕何夕了。

  遠處的雞啼鳴過了三遍,第一簇晨光穿透虛掩的門,打在古樸的青磚上。他平靜地穿好衣裳,開啟門扉走了出去。

  四下不得見,他當然不能奢望她早早起身在廚房忙碌,甚至昨晚自己究竟有沒有抓住她,都有些說不清了。也許是個夢,他想。就像他走進她的臥房,明明是去偵察,最後變成睹物思人一樣,現實和想像總是背道而馳。奇怪這次他居然一點都不生氣,回到波月樓,大司命問他追蹤的情況,他淡然看了他一眼,“她有多狡猾,你不是不知道。又跑了,下落不明。”

  大司命愕然張了張嘴,終究也無法說什麼,只問:“君上,那咱們接下去怎麼辦?”

  “怎麼辦……”他垂眼站在那裡,微微挑了下唇角,“繼續追查。圖冊是必須歸還琅嬛的,至於她犯下的罪,留著本君和她慢慢清算。”

  ***

  鼻青臉腫的胡不言在高山榕下等了很久,面向南坐著,只要門上有動靜,第一時間就能發現。

  日頭升得老高時,終於看見崖兒提著兩只燒雞回來,他站起身,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。

  “你不會跑到麒麟洲買雞去了吧,一去就是一天一夜,嚇得我以為你被紫府君抓了,正打算上波月樓聯系蘇畫他們,和那老神仙決一死戰呢。”他一面說一面走過來,上下打量她,“樓主,你還好嗎?”

  崖兒潦草地笑了笑,“能有什麼不好?你不是愛吃雞嗎,剛出爐的,吃吧。”

  她把紙包的燒雞遞過來,那雞很肥美,油水透過竹葉紙,把粗厚的紙張染得幾近透明。胡不言呆呆捧著,這時候燒雞對他來說並不重要,他還是盯著她不放,“你究竟去哪裡了?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?”

  崖兒嫌他聒噪,翻著白眼道:“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嘴?我昨晚夜探了望江樓,今天打算去會一會盧照夜。不管怎麼樣,先套出他口中的那個主謀,然後趁著我還有一口氣,手刃了仇人。”

  胡不言卻從她的話裡聽出了細微的端倪,什麼叫還有一口氣?說得像剛死裡逃生一樣……他怔了下,“你被紫府君拿住了?昨晚?”

  狐狸天生聰明,有時候難免惹人心煩。她不想和他啰嗦,又把燒雞奪了過去,“我也餓了,你不吃我吃。”然後邁著大步到了榕樹下的石桌前,撩起裙裾分腿坐下,自顧自開始拆雞架子。

  胡不言不說話,湊過去在她對面挨著。她忙她的,他卻細細地嗅,終於嗅出一絲鹹腥來,他嗷地大叫:“你昨晚又去睡人了!”

  崖兒嚇了一跳,“魍魎罵得沒錯,你真是只騷狐狸!哪只眼睛看見我睡人去了,又在這裡妖言惑眾?”

  胡不言搖頭晃腦道:“你忘了我是干什麼吃的,這世上除了雞,最熟悉的就是那股味道。只要你干過那事兒,我一下子就能聞出來,你還賴?你老實說,究竟是密會了紫府君,還是去見了那個叫樅言的老相好?如果兩者都不是……難道是盧照夜?你著了他的道,讓他玷污了?”

  他越說越不像話,她差點又忍不住揍他。伸出一只油膩的手,狠狠拽了他的耳朵一把,“你是思春了麼?要是想找母狐狸就去吧,我不攔著你。什麼密會紫府君……他恨不得我死,還會同我做那事?”說罷扔下雞架子,匆匆進屋去了。

  矮小的磚房,即便是白天,光線也很暗。她坐在床上緩了緩,牽起裙角聞身上的味道,嗅了半天什麼都沒有,看來那只狐狸又在訛她。

  換做平時,她不太在意胡不言揣測她的私事。他致力於套她的話,上次琅嬛闖下的禍,她也含含糊糊默認了,可這次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。畢竟上次的錯在她一人,這次要是追究起來,難免各打五十大板。人家是要面子的神仙,不像她。她盜亦有道,保全紫府君的好名聲,畢竟對手強大,自己臉上也有光。

  打了盆水,好好梳洗一下,睡到傍晚起身,綰了高髻出門,對蹲在院裡的胡不言抬了抬下巴:“走,會會熱海公子去。”

  胡不言蹦起來跟她出門,她一身絳紅的繚綾行走在天地間,清風一動便煙雲般飄拂,頗有人不勝衣之感。他在後面追問:不通知四大護法麼?她微一回頭,發間步搖發出簌簌的輕響,“一大幫人去,你怕紫府弟子發現不了我們?”

  胡不言哦了聲,“那就小心些吧,他雖然是凡人,但我看這人邪得很,只怕百鬼卷裡的鬼都沒他這麼厲害。”

  崖兒笑了笑,她以往對戰江湖上的門派,從來不懼對方是何方神聖。在她看來只要是人,那她便能打敗,就算是妖鬼,也敢討教一二。

  胡不言化出原形來,背上她,踏著最後一絲霞光向城內疾馳。妖人的住處也透著詭異,怕走錯道,他們依舊從那條鋪滿落花的小徑過去,巨大的金狐漫步起來一搖三擺,簡直像沙洲裡的駱駝。狐背上的人挑著一盞橘燈,纖細的身影隨他的步伐款擺,那拳頭大的光團悠哉起落如幽冥鬼火,如果半道上遇見人,怕會嚇破那人的膽。

  漸漸行至畫樓前,那株掩蓋半邊樓體的桃樹依舊開得灼灼。樹下站著錦衣公子,眉眼繾綣,笑容溫暖,輕輕道一聲來了,“在下已等候多時。”

  崖兒跳下狐背拱手,“公子久等了。我本想到時請人代為通傳,沒想到公子會親來。”

  他微微一頷首,望她的神情透著期盼,溫言道:“樓主與別人不同,自接到樓主密函起,盧某就在盼著天黑。這一整日心不在焉,連樓裡大事都押後處置了,只為等樓主大駕光臨。”

  崖兒笑起來,“盧公子如此盛情,小女子實不敢當。”

  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自稱小女子,聽上去有種混亂又和諧的味道。盧照夜復看她兩眼,眼神之專注,讓她有些不適。但也沒有再作停留,轉身一比手,請她入內。

  這次倒不在露台上設宴了,沿著樓梯上去,後樓建得高且龐大,經過旋轉的廊廡,能將整個王舍洲奢靡的夜景盡收眼底。崖兒曾兩次探訪這座畫樓,然而她所看見的,又與盧照夜領她參觀的大不相同。他將她引進廳堂,雕刻精美的落地罩上,懸掛海崖鮫蛛絲織成的畫帛。透過那層薄薄的垂簾,看得見前樓跳舞的姑娘和往來的賓客,也許嗓門大一點兒,前樓就能聽見你的呼聲。

  密閉的環境使人心生疑竇,這樣半開放的便好得多。崖兒對面談的地點還算滿意,盧照夜仿佛洞悉一切,笑道:“樓主不必擔心,盧某並沒有什麼壞心思。你我是交易往來,你一手交貨,我一手交錢。在下雖然不算江湖中人,但江湖上的規矩還是懂一些的,絕不會叫樓主為難,也絕不白占樓主便宜。”他略頓了下,復看向胡不言,“只是在下有個要求,除你我二人,不能有第三人在場。所以還請狐公子亭內小坐,我為公子准備了美酒和美人,請狐公子享用。”

  胡不言聽說要打發他,頗為不滿,什麼美酒美人都不在他眼裡,扯著大嗓門道:“盧公子的交易難道還需要避人麼?追查神璧下落也有我老胡一份功勞,盧公子眼下要讓老胡避嫌?”

  盧照夜依舊笑意盈盈,“公子別誤會我的意思,只因為我和樓主進行的不單是財物交易,還有關於二十多年前那場慘案的始末真相,有外人在場,終歸不便。”轉而又對她攤了攤手,“盧某是個生意人,只會打算盤,不會舞刀弄劍。樓主這些年叱吒江湖,應當不會對我有所忌憚吧!”

  他把自己說得無害,但城裡失蹤姑娘的死卻都與他有關。只是這人說來奇怪,身上既無真氣,也沒有內力。站在那裡,無法讓人感覺到半分威脅,或許這就是他的厲害之處。

  崖兒點了點頭,他的手段先不談,錢財也是小事,她在乎的只有那個幕後真凶。便對胡不言示意:“你先去喝酒抱美人,一炷香後我來找你。”

  言下之意只有一炷香時間,如果一炷香後她沒有音訊,那必定是出了意外,他就可以殺進去了。

  胡不言說好,“老胡就抱她一炷香的。”擺著衣袖揚長而去。

  花廳裡只剩下兩人,盧照夜請她入座,自己在上首慢條斯理地沏茶。案頭的紅燭燃得璀璨,崖兒乘著燈火打量他,奇怪他今天並沒有刻意遮擋,仿佛不懼她審視的目光。一頭黑發披拂在身後,挑出濃厚的兩綹垂在胸前,虛虛掩蓋了兩側頸項。但頜下那根紅線,卻在黑發的映襯下愈發昭彰。她看清了,整齊的切口,應當環繞到後頸,正常人要是遇上這樣的傷,早就一命嗚呼了。

  笑容爬上他的唇角,他笑得十分寬容,“樓主很好奇吧,為什麼會有這根紅線。”一面說,一面抬眼望向她,“樓主把神璧帶來了麼?”

  崖兒將手邊的錦盒推了過去。

  她用血肉溫養了神璧二十二年,它們早就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。放在盒子裡是為應付盧照夜,畢竟外人不知道它們的歸處,更不知道她僅憑意念就能靈活操控它們。

  盧照夜打開盒蓋,江湖人為之爭得頭破血流的寶物就在裡面,果然是上佳的殺人利器,一青一紫兩片刀身上各雕有星宿運行和日月精像。那流麗的芒如清水漫過池塘,雍容而清冽,和一指寬的白刃交輝,散發出瀟瀟的寒光。

  他取出半面神璧,拿在手裡把玩。隨意拔了根頭發輕輕一吹,神璧發出嗡地一聲回響,那發絲甚至還沒有貼上刀刃,便被音波削成了兩段。

  “好刀,殺氣凜冽!”他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,抬手溫柔地撫了撫自己的脖子,“這麼脆弱的地方,經不得那些蠢物摧殘。以後有了神璧,這條線就可以永遠消失了。”

  崖兒暗暗吃了一驚,才知道他是為了借助神璧的鋒利,讓自己換頭於無形。

  他說完,忽然又靦腆地笑了,“嚇著樓主了麼?別怕,其實和換件衣裳沒什麼兩樣。”將沏好的茶順手推了過去,“樓主上次請我喝血茶,我請樓主品肉香。”

  復又牽起袖子,拿銀鉤撥了撥銅爐裡的熏香,“樓主聽說過龍涎麼?世人都說龍涎是異香,腥氣能催發眾香,其實不然。龍涎的妙處在於使翠煙浮空,聚而不散。今日得閑,我給樓主示範一回,如何?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2 11:15 PM

第41章

  通常一些聽似無釐頭的話,最後會引出驚天的內情。崖兒對他下一步的打算很好奇,也許在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後,順便能解開他們夫婦身上的謎團。

  她說沒有,“我對香品沒什麼研究。盧公子是知道的,詩情畫意對我這種人來說太奢侈了,我情願去探究哪種招式能克敵制勝,什麼樣的刀鋒可以殺人於無形。”

  盧照夜聽後,唇角的笑容又擴大了幾分,“我明白樓主的意思,但你終歸是姑娘,有些東西該放開,就不要過於執著。”

  透著禪意的話,讓他聽上去像個看破紅塵的修道者。可就是這樣的人,自己執念那麼深,竟還去相勸別人。崖兒有些好笑,看他打開白玉盒的蓋子,取出一塊墨黑的龍涎。龍涎本身是有味道的,傳說每年春天群龍聚集大食西海,枕石一睡,涎沫浮水,久而久之凝結成香料。兩年前她踏上龍涎嶼,就曾聞見那種強烈的氣味,和他取出來的小塊一樣,倒也不害怕他動什麼手腳。

  他打開博山爐的爐頂,把龍涎投了進去,崖兒道:“每個人都有執念,只看這人心性堅不堅定罷了。公子是聰明人,明人跟前不說暗話。我已經將神璧雙手奉上,公子現在可以告訴我真相了。”

  盧照夜慢慢點頭,“二十二年前的那場追殺,整個武林都有份,這你知道。但一切的起因,還在於萬戶侯府的小姐。當初柳絳年艷色動天下,若論相貌……”他看了她一眼,“樓主和她非常像。可惜一個女人只能嫁一個丈夫,有人歡喜就必定有人生恨。那個人派出多路殺手刺殺萬戶侯,牛氓一樣的細針沾著劇毒,只要擦傷點皮就會令人斃命。然後又策反岳家旁支,也就是岳刃余的堂兄岳海潮,趁岳刃余攜妻奔父喪時,打斷了長淵長門岳南星的脊梁。後來的事,樓主大致都有耳聞了,百余頂尖高手追擊千裡,逼迫岳少主交出神璧,均未成功。岳刃余夫婦在離蒼梧城一裡遠時遭遇伏擊,返城無門,只得倉惶逃入雪域。”

  他說完,停下來看她神色,崖兒靜靜坐在那裡,案下的手腳變得冰冷。

  她知道爹娘的遭遇,結局如此,過程必定慘烈。他的敘述增添了一部分她不知道的細節,助她重新整理和回憶。人的思維陷進痛苦裡,每一次心跳,每一段血液的流動,都帶著難以言表的凄涼。

  她緩緩吸了口氣,“然後呢?公子現在可以直接告訴我,那個人究竟是誰了。”

  然而他卻沉默下來,眼神專注,盯著博山爐頂緩緩凝聚的翠煙。那煙真如他先前說的那樣,升到半空便凝結不散。他探手取過一面神璧,牽著袖子小心分割,煙霧被分成了絲縷,在他指尖悠悠繞了一圈,緩慢向她游去。

  他含笑望著她,“樓主身在江湖,應當聽說過那人,眾帝之台的右盟主厲無咎。也許你會覺得奇怪,厲無咎口碑頗佳,且不問世事多年,又有傳言說他身患痼疾,這樣的人,是不應該成為這起陰謀的幕後黑手的。”

  崖兒看著那縷煙霧轉騰而來,帶著馥郁的蘭花香,停在她面前。她仍舊在考慮他說的話,“不,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。”

  他露出欣慰的笑,“樓主果然世事洞明。”

  “我唯一不解的是,公子怎麼會如此了解內情。”她凝眉看他,“難道公子也參與了此事麼?”

  盧照夜輕輕嘆了口氣:“若說參與……不能說我參與了。當初我與厲無咎有一些錢財上的往來,他需要錢建造他的樂土,我恰好有財力解他燃眉之急。”

  “那麼厲無咎許了公子什麼好處?一個無利不起早的商人,不可能無條件為他提供金錢上的資助。”

  這個有些不好回答,他微微猶豫了下,“小情……我的夫人,以前曾經是與柳絳年齊名的美人,但兩者的命運天壤之別。柳絳年出身高貴,小情卻身為下賤。那年熱海王府大火,讓她容貌盡毀,我答應過她,一定要讓她完美如初……”

  “所以厲無咎以柳絳年的面皮作為交換,是麼?”她唇角帶著一絲冰冷的笑,揮袖驅散了那團翠煙,“可惜厲無咎最終沒能達成你們夫妻的願望,柳絳年進入雪域後就死了,血脈涼透,再也無法移植,這個約定最後只能不了了之。”

  他眼裡微微流露出一絲驚訝,“樓主果然冰雪聰明,很懂得舉一反三。”口中說著,袖底的五指慢慢攪動,她沒有察覺,那縷被驅散的煙霧,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重又聚集了起來。

  “其實我也不願如此,誰喜歡過著非人非鬼的日子?我所做的一切,不過是為完成心底的一個夢,和心愛的人,像普通人那樣生活。”他不無哀傷道,“可是平常人看來最簡單不過的事,於我卻是萬萬分的難。但我不會放棄,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,我要為自己創造最好的條件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,這話樓主認同吧?”

  崖兒笑得輕蔑,她絕不能容忍一個曾經圖謀她母親面孔的人繼續活著。她驅動神璧,那兩尾陰陽魚正欲向盧照夜衝去,忽然滑如絲弦的煙縷鑽進她的鼻腔,一瞬腦子頓住了,眼前影像也變得重疊,她聽見盧照夜唏噓:“樓主手段太高,盧某要是不使些小聰明,也不敢貿然和樓主見面。龍涎不單能聚煙,同蜄殼同燃,還能催發蜃氣。”他在她暈厥前一刻走到她面前,悲天憫人般俯視她,“所以你看見的一切都是假的,前樓的燈火和賓客,還有那些吵吵嚷嚷的叫好聲,都是假的。可能你不知道,神璧於我雖然重要,但最重要的還是你。”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,溫柔地,如同對待最珍貴的瓷器,“你和你母親長得很像,這張臉要是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,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是柳絳年的女兒,包括厲無咎。所以……留在我身邊吧,人生短短幾十年而已,我們一起生老病死,比孤獨行走在人世間強百倍。”

  ***

  她想說不,可是說不出來,她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
  腦子像被重拳擊中,只覺得昏昏的,不知道時間,也辨不清方向。勉強睜開眼,看見雪白的屋頂,這屋子沒有窗,沒有半點自然的光,只有燭火跳動著,她明白過來,應當是困在蟻巢中的某一個房間裡了。

  動了動手腳,發現動不了,四肢被捆綁在一張鋪著白布的門板上,生生扯成了大字型。她的渾身上下,只有眼珠還能活動,轉過去便看見那個無臉的盧夫人,就躺在她身邊的長榻上。

  此刻連猙獰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相貌,她的面皮早就沒有了,只剩一個模糊的骷髏,兩頰鮮紅,零星米黃色的脂肪薄薄覆蓋在肌肉上,額頭是青白色的,骨骼的顏色。兩只碩大的眼窩裡裝著雞蛋般的眼球,因為沒有眼瞼,直愣愣地盯著她。

  崖兒一驚,奮力掙扎起來,可是那點掙扎微不足道。

  盧照夜走過來,手裡舉著一把鋒利的刀,遺憾地說:“暫時還不能動用神璧,因為你有思想,我怕控制不了,被它反噬。”

  小情有些亟不可待,兩排牙陰森森暴露著,磕得哢哢作響,暴躁地催促:“她已經醒了,你還在等什麼!”

  盧照夜卻沒有立刻動手,他只是望著那張血肉模糊的臉,問她:“小情,你疼嗎?”

  小情怔了下,覺得他的問題簡直白痴,“疼又怎麼樣?我等了那麼久,願望馬上就能實現了,這點疼算得了什麼!”

  她沒有了嘴唇,所以每句話都漏風,聽上去有些可笑。盧照夜垂著眼睛看她,“脖子切開,切面遠比整個頭顱小得多。如果我一時疏忽,把頭發和臉皮的位置裝反了,你可能永遠要前後顛倒著生活了。”他俯下來一點,輕輕對她說,“娘子,不如把頭換了吧,這樣會省很多麻煩。”

  小情先是一愣,然後便暴跳如雷起來,“盧照夜,你瘋了麼?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?”

  他當然知道,人以頭為首,頭是一切的中心,只要頭在,腦子在,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拼裝的。但如果把頭換了,那麼她就不再是原來的她,而是徹底變成另一個人,變成了岳崖兒,花魁小情便再也不存在了。

  驚惶的眼珠子瞪著那把閃著寒光的刀,到這刻才意識到,這個每天和她同床共枕的人早已經受夠了她。在她滿心歡喜期待得到天下第一的面孔時,他卻在盤算如何拋棄她。

  她的手足為准備即將到來的換臉固定住了,他只能哀聲乞求他,“盧郎,看在咱們往日的情分上……以前咱們多好,你說會愛我一輩子的。”

  情意綿綿的話,卻搭配這樣血淋淋的面孔,往昔的愛從她嘴裡說出,再也不能令他動容了。他甚至看見帶著血沫的唾液從她的嘴角湧出來,他錯愕了,不知他的小情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,頓時一陣反胃,匆忙別過了頭。

  “盧郎,我那麼愛你呀……”她似哭似笑喚他,一個女人到了這種關頭,還期望用纏綿的聲調喚醒男人的良知,明明是徒勞,但總不能死心。

  盧照夜深深嘆了口氣,“你愛的只是我的臉。你厭惡我的身體,你喜歡雄壯的男人。這些年來,我不停依照你多變的胃口轉換身體,你知道每一次我得忍受多大的痛楚,要冒多大的風險麼?”他把臉湊到她眼前,“你看,我的眼角已經開始有皺紋了,過不了多久,你會要求我像你一樣換臉——然後不停換身體、換臉……我厭煩了這樣的生活,就到今天為止,你我都解脫,這樣對大家都好。”

  小情尖叫,喉中發出筆直的嘶吼,大概是想說“不”,但沒有唇,無法表述。

  盧照夜向她作最後的道別,吻在她的臉頰上,像印章蘸滿了印泥,嘴唇沾血,紅得詭異。然後把刀刃抵在她的脖子上,喃喃說:“別怕,忍一忍就過去了,很快的,我保證。”

  這對見鬼的夫妻!崖兒用力試圖掙脫,可蜃氣依舊在她身體裡盤旋,她的蹬腿連身下的木板都無法震動。

  她見慣了殺人,摘下敵人的首級交差,以前也經常做,但那是在她能夠控制一切的情況下。現在她行動不便,沒臉的女人躺在她身旁,換了身體的男人打算讓她們對換頭顱,這種可怕的境遇像場噩夢,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醒來。

  盧照夜的臉蒼白麻木,他把刀刃抵在小情的脖子上,正打算用力按下去,忽然看見銀光一閃,他被高高拋起,然後重重落地。

  後腦撞得生疼,來不及考慮別的,他打算站起來。可是猛地發現手不見了,原來腦袋和身體分離的人成了他。小情從長榻上下來,手裡舉著同樣鋒利的刀,一步步向他走去,“盧郎,我給了你機會,你為什麼不懂得珍惜?二十年的夫妻,最後竟然這樣收場,真是沒想到!”那絲縷縱橫的肌肉微微向上提拉,她露出個笑,彎腰把他的頭顱捧起來,輕聲道,“你說我厭惡你原來的身體,其實你錯了。我把它保存起來,以便讓你死有全屍。”

  盧照夜的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,嘴唇不停開闔著,但身首分離後沒有肺的供給,他發不出聲音。

  小情說“噓”,“你不用感激我,我是個念舊情的人。”走到牆角去觸動那燭台,牆面上凹下去方正的一塊,像活字印刷版上頂出了一枚膠泥似的,露出全部面目後,才看清是口精美的棺材。

  她推開棺蓋,轉過他的頭,讓他看裡面那具矮小醜陋的無頭屍身,“這麼多年來,熱海公子長身玉立,風度翩翩,你已經忘了你原來的樣子。現在再看看,到底還是這具身體最適合你。”

  不願回首的往事就像一個疤,你費盡心機丟棄它忘記它,結果轉了一大圈又被打回原形,這種絕望才是最可怕的。一個活著的頭,一具死了的身體,組合在一起古怪又惡心。他眼裡湧出淚,無法正視自己,悲憤地閉上了眼睛。

  小情的笑聲又尖又利,“盧照夜,你就是個侏儒,到死還是短手短腳,不足我腰高!”她入木三分地譏諷了一番,終於從袖中抽出一塊黑布,隨手一拋蓋住了他的臉,冷冷道,“死吧,帶著你肮髒的身體永墮無間地獄,這輩子、下輩子……永生永世,不要再相見了。”

  棺蓋合起,重新收回牆內,小情靜靜站了會兒,轉身向崖兒走去。這次再沒有什麼能令她不快樂了,每一步都裊娜風流,邊走邊道:“男人這東西真是靠不住,讓岳樓主見笑了。你來了半日,不能一直冷落你,現在就把你我都關心的事辦了吧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2 11:25 PM

第42章

  真是一張喜人的臉啊,皮膚剔透,毫無瑕疵。還有那頭長發,燈下回旋出油青的光,緞子似的……不不,最上乘的緞子也不及她分毫。

  小情蹲下來,蹲在那張木板旁,離她很近,便於更清楚地觀察她的臉。看啊看,看到最後有些哀傷,想當年她也有過這樣的風華正茂,也有過這樣光潔的皮膚和油亮的頭發。可惜那把火……和盧照夜恩愛的那幾年,倒不覺得有多痛苦。後來漸漸起了隔閡,直到發生剛才的一切,難過也不至於,就是很有些失望。男人果然靠不住,還是得靠自己啊。只要有了美麗的臉,何愁找不到真心待你的男人。

  皮囊實在重要,愛情首先通過外表奠定,最初的心動就是源於那張臉。沒有美貌,再有趣的靈魂也無人問津。

  現在這臉馬上就是她的了,她快樂到幾乎發狂。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,臉的主人明顯很抗拒,重重把頭偏向一邊。遭受冷遇讓她感到落寞,但即將功德圓滿的充實又讓她重新振奮起來。

  “別怕。”她說,一滴帶血的唾沫不小心濺到這位樓主的臉上,她慌忙替她擦拭了,“岳樓主美了二十多年,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失去這張臉吧!你知道毀容後的感覺麼?就像扒光了衣服被推到大街上,你找不到任何東西掩蓋自己的慌張。你痛苦、自悲,在別人鄙夷的目光裡發現自己成了活鬼,這一刻情願去死……沒關系,一切我都理解。你放心,我會幫你,不讓他們看見你醜陋的樣子。”

  這沒臉的女人在邊上自言自語,大約是在悼念往昔的辛酸,和苦難作最後的道別吧!

  崖兒的手腳一點點恢復知覺,內力也在一點點凝聚。要謝謝他們剛才的那場大戲,如果盧照夜和小情仍舊是一條心,她現在可能已經死了。曾經相愛的人,到最後你死我活,他們忙於解決彼此間的恩怨,恰好給了她轉圜的時間。

  蜃氣開始消散,她平穩地吐納,漸漸發現可以說話了。她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,閑話家常似的同她搭訕,“先前他說了關於你的過去,據說你曾與我母親齊名?”

  那張無法精准展現表情的臉上,露出了對那段輝煌歲月的眷戀。

  “確實……我曾經是雲浮大陸最負盛名的花魁。那時花車所經之地,萬人空巷,我與你母親分屬南北,你母親是簪纓出身,雖尊貴無雙,但要論容貌,我也不遑多讓。可是女人吶,年華總會消逝,到了一定的年紀,就得找一個歸宿。我雖是脂粉堆裡的皇帝,豪紳恩客相聚時萬般憐愛,但提及婚姻,並沒有人肯真心對待。樓裡放出我要從良的消息,最後只有一人投了名帖,就是熱海王府的世子。照理說有個世子願意娶我,我應當滿足了,可是那個世子……”她呵呵笑起來,“他是個傻子!第一次見面他就說漏了嘴,原來他只是想給他的侏儒弟弟找個能睡的女人。”

  手腕上的麻繩有了松動的跡像,崖兒一面暗暗掙脫,一面隨口虛應她,“竟是為了他弟弟?”

  小情像獸一樣在室內游走,忽而仰頭,忽而垂首,“可不嘛,就是為他弟弟。那個傻子,被自己的手足情深感動得泗淚橫流,還囑咐我千萬不能告訴他兄弟,大婚那天要給他一個驚喜。可是憑什麼?給傻子當世子妃也就罷了,給侏儒當小老婆,連個名號都沒有。所以我想了個辦法,先勾引盧照夜,然後殺死盧照恆。只要傻子一死,老二是世子,我仍舊是世子妃。可惜我算漏了,不慎弄傷了臉,徹底被熱海王府拋棄了。還好盧照夜他愛我,以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和他的將來,事已至此,那些實話只能跟著盧照恆一起埋進地底下。誰不喜歡魁偉的男子?誰又願意和三寸丁做一輩子夫妻?樓主聽說過落頭氏麼?落頭氏有飛頭要訣,可以為自己,或為他人換頭。所以我留下了盧照夜,因為他長了張漂亮的臉,倒也勉強可以將就。遺憾的是,今時今日他開始厭倦我,若不是為了把你變成和他一樣的怪物,恐怕他早就對我下手了,這個無情無義的畜生!”

  崖兒平靜地笑了笑,“把我也變成怪物,因為世上只有同類才能理解同類。其實你們早已經相看兩相厭了,你換上了我的臉,難道還會要他嗎?”

  小情果真不說話了,沉默了半天發笑,“對,你說得對。我恢復了容貌,為什麼還要和一個換頭的妖怪在一起?不過最後還是他先動的手,是他先負我,我問心無愧。”她深深嘆了口氣,“這些內情壓在我心裡這麼多年,我沒有告訴過別人。現在告訴樓主,樓主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女人,永遠無法和你母親相提並論?”

  崖兒不答,只是含笑看著她。

  她有些懊惱,別過頭說隨便吧,“你母親確實義薄雲天,可那又怎麼樣,還不是無聲無息地死了?女人為男人舍身忘死,到底有什麼意義?何不如活得盡興些?”她頓了下,又喃喃道,“可惜,你沒有機會體會我的話了。時候差不多了,岳樓主該上路了。”

  她說完,舉起了手裡的刀。刀刃上的寒光一閃,刺花了崖兒的眼,她不由哀嘆,來不及了,恐怕要折在這裡了。胡不言那個笨蛋,說好了半柱香時間彙合的,如今人呢?死到哪裡去了?

  應該會有點痛吧,痛在皮肉上,也許比鑽心好過一些。她想起紫府君來,人走到最後,應當回顧一下前塵,和割舍不下的人道個別。

  她在這人間無親無故,父族母族都凋敝,沒有她值得惦念的人。想一想波月樓裡那些手下,他們大多屈服於她的手段,真正歸心的也不知有幾個。樅言呢,回大池去了,胡不言這會兒可能還摟著姑娘……想來想去只有那個人,恨她徹骨,但又拿她沒辦法。

  她心頭蕭索,如果她死了,不知道他能不能順利找回魚鱗圖。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愛他的,這麼長時間一直不願意承認,其實終歸是愛他。

  冰涼的刀刃抵在她耳後,有刺痛傳來,她仔細感受刀尖的移動,料想大約割出了寸來長的口子。

  倦怠的神經必須有劇痛刺激,才能重新催發力量。那種痛直達身體最深處,她猛地一激靈,開始集中精力召喚神璧。

  忽然一聲巨響傳來,整個世界都震顫了,昏昏的暗室頂上出現了星光。她本以為是神璧擊破屏障衝進來了,可待看清了,才發現是有人掀了半邊屋頂,所有的罪惡都暴露在了滿天繁星下。

  外面傳來尖叫,尋歡作樂的人們被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壞了。小情握著刀有些倉惶,狂卷而至的一股掌風將她劈飛出去,她像一只失了線的風箏,跌宕著被拋上了半空。

  胡不言出現得很及時,飛快拿刀割了她手上的麻繩,“老板,你崴泥啦?還好我老胡來得快……”

  崖兒顧不上搭理他,忙撐起身看,半空中的小情定住了身形,桀地一聲怪叫,脖子驟然伸出丈余長。那脖子左右扭動,像一條血紅的觸手,頂端仍舊連著她丟了面皮的腦袋,看上去恐怖異常。

  怪物向下嘶吼,皓月銀輝裡的人立在峭壁上,夜風呼嘯,長發臨空。

  崖兒終於看清那個人了,熟悉的側影讓她鼻子驀地發酸。他結印築起一面降妖網,青藍的光照亮他的臉,眉間寒色逼人。揚手拋擲長空,將上方的怪物罩住,夜幕下的紫府弟子如箭離弦,執劍激射出去,那面巨大的月亮便成為發光的背景,映照出了眾多矯健的,黑色的身形。

  那邊降妖混戰,胡不言看准時機背起她,嗖地一聲便腳底抹油了,邊跑邊喊:“媽呀,那是什麼鬼!沒給吃了算你命大!”

  崖兒趴在狐背上,耳邊風聲嗖嗖,打起精神匆忙召回神璧。臨走回頭望了眼,胡不言跳下牆頭的剎那,恰好他也正向她這裡看。視線短暫相交,他卻沒有要追趕的意思,只是靜靜佇立,深邃的眼眸平靜如海。她在落地的那一刻還在揣測,那雙眼睛裡有沒有悲傷,對她的所作所為,他是否感到失望。

  一個落頭氏,其實並不難對付,只不過他們善於制造幻像,喜歡把自己的屋子建得很大很復雜。如果說妖,他們算不上妖,充其量是個神秘邪惡的古老部族。所以俘獲後不能收入《萬妖卷》,也沒法歸進《百鬼卷》。

  別通來請示:“主上,怎麼處置這飛頭蠻?”

  別通和晉乘是《萬妖卷》上下冊的書靈,諸如收納妖鬼等事,都由他們出馬。

  紫府君看了被死死壓住的落頭氏一眼,慈悲為懷沒有打算用在這裡,“非妖非鬼,喪盡天良。火燒了吧,別再讓她害人了。”

  別通道是,領著紫府弟子行刑去了。大司命找了一圈沒找見崖兒,明白又讓她跑了。

  要問君上麼?問了也是自討沒趣。大司命一向耿直,辦事習慣鐵面無私,可自從琅嬛失竊以來,君上的諸多做法常令他無法理解。漸漸地,他似乎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,君上和岳崖兒之間,總有種欲說還休的況味。要是照著他以前收妖建冊的手段,多少個岳崖兒都如指尖上的塵沙,撣一撣就消失了,找回魚鱗圖更是易如反掌。可現在呢,幾經坎坷,簡直像經歷九九八十一難,這說明什麼?說明君上不停網開一面,包括這次,又讓她從眼皮子底下溜走,不是因為她太狡猾,僅僅是因為君上不想抓她。

  意識到這點,大司命有點慌,他看著君上欲言又止,最後連紫府君都察覺了。

  “又讓岳崖兒跑了,唉!”他加重了最後那聲嘆息,“這麼多雙眼睛,竟無一人察覺麼?”

  大司命發現話都讓他說完了,只得支吾著應了句是,“屬下等一時疏忽,請君上恕罪。”

  紫府君倒沒有再追究,流露出很惋惜的樣子,“大好的機會啊……”一面說一面搖頭。

  大司命張口結舌,愣了半天才道:“君上,三個月的期限轉眼即至……”

  他嗯了聲,“你也看見了,她弄了只擅長逃跑的狐狸,捉拿本來就有難度。”

  這些其實都是借口吧!大司命怔怔道:“還剩四十日,時間比較充裕,下次一定能拿住她。”

  這回紫府君什麼都沒說,轉身躍下殘樓走了。

  ***

  冷風裡吹了半天,蜃氣基本都消散了。回到城廓邊上的小屋,進門時胡不言還在嘟囔:“你的那雙劍靈到底有什麼用?這麼危險都不知道救人,還不如柴火棍呢。”

  他並不懂得劍靈的玄妙,她吹了火折子點燃蠟燭,一面道:“我先前中了蜃氣,連命都快沒了,哪裡有力道驅策劍靈!那對盧氏夫婦真可怕,一個想要我的腦袋,一個想要我的臉皮。”

  胡不言盯著她的臉連看好幾眼,“要你的臉皮干啥,怪厚的……”

  她很生氣,衝他揚了揚拳,“論厚誰也比不上你,約好了一炷香時間彙合,你去哪兒了?”

  胡不言說:“我冤枉,一炷香燃盡我去找你了,可是根本找不到先前那間花廳。聰明如我,立刻想到了肯定是鬼打牆。不過你得體諒我,我只有三百年道行,哪裡看得穿這些怪物的伎倆。於是我靈機一動,回波月樓找到了紫府君,告訴他望江樓的怪物要吃你。你猜怎麼著?人家連話都沒聽完就跑出去了,那些紫府弟子為了追趕他,連鞋都沒來得及穿。”

  沒捅破窗戶紙的感情,必須得到周圍人的渲染才能升華。胡不言邊說邊盯著她,看見那張臉上漸漸浮起一點笑意,最後連眼睛裡都盈滿了,翠翠的眼波,一轉便入了盛夏。

  胡不言看了直嘆氣,還有什麼可說的,想必是愛上了吧。也對,這世上沒有一個女人能抗拒救你於危難,地位又高,長得還好看的男人。岳樓主再蓋世無雙,到底還是女人,是個女人總會懷春。

  他坐在門檻上,垂頭喪氣,“既然早有私情,你還跑什麼呀,干脆跟他回蓬山去得了。如果能讓天帝赦免你的罪,你跟著他一塊兒看守琅嬛,再生一窩小仙君玩玩,好過做喪家之犬。”

  崖兒聽了,好半天沒說出話來。

  他說的都對,早知道會有今日,她當初就不該去偷魚鱗圖。可是有些事發生便發生了,沒有後悔藥可吃。再想一想,蓬山寂寞無邊,時候久了,會不會像盧照夜和小情那樣變成你死我活的怨偶,誰知道呢。其實現在這樣倒也很好,彼此都不要說破,遇上便抵死纏綿一番,天亮互不相干。她已經是賊了,反正罪名無法消除,一人做事一人當,至多一死。將來他還要回仙山上去,繼續當他不著浮華的琅嬛君,不能讓她這塊污漬弄髒了他。

  她放下火折子,轉身走到窗前,望著滿院的月華說:“我打聽到了我父母被殺的幕後真凶,是眾帝之台的厲無咎。以前我也曾經懷疑過他,但因為他淡出江湖多年,我多方打探,並沒有查到任何他與此事有關的證據。既然現在盧照夜指認了他,我寧可錯殺,也絕不錯漏。還有五大門派的掌門、長淵的岳海潮……我要殺光他們,一個不剩。”

  胡不言訝然,“那些都是頂尖的高手……”

  她笑了笑,“逐個擊破,你信不過我的手藝麼?”

  胡不言說信不過,“你今晚差點讓人割了腦袋。”

  這狐狸總喜歡揭別人的短,實在不可愛。她尷尬地摸了摸耳後的傷口,“今晚是個意外,怪我輕敵了,本以為盧照夜手無縛雞之力……以後不會了,我會加倍小心的。”然後氣壯山河地揮了揮衣袖,“不言,明天天亮咱們就往蒼梧城去。是我的東西我要收回來,不是我的,我也要讓它變成我的。我要讓這雲浮十六洲談我色變,我要讓這生州大地成為我的樂土……”

  “你當紫府君是死人麼?”她說得正興起,胡不言幽幽冒出來一句。結果不出所料,太陽穴上挨了一記揍,半個腦袋都疼起來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2 11:39 PM

第43章

  有時候正邪對壘,你會發現正派的消息來源,通常沒有反派來得迅速可靠。

  王舍的城牆上,常年蹲守著兩個波月樓的弟子,專門監視底下的人來人往。今天他們得了最新的消息,回來稟報蘇門主,說天蒙蒙亮的時候,看見城廓邊上閃過一道紅光,好像是樓主騎著金狐狸往北邊去了。

  蘇畫沉吟了下,“往北……看來是去蒼梧洲了。”

  明王問何以見得,“北邊有的是好山好水,也許樓主想引開紫府的人,故意使的障眼法。”

  蘇畫卻不答他,樓裡四大護法畢竟都年輕,當年震動全武林的那件慘案他們雖有耳聞,但絕不會將崖兒和岳家遺孤聯系起來。這波月樓裡,曾經跟隨蘭戰打天下的老人們全都被她殺盡了,現在見過她真面目的又都沒見過柳絳年。樓中弟子至多覺得樓主太神秘,很多事習慣自己解決,把他們這些人當成了擺設。

  崖兒從來沒有向她坦誠過自己的身世,她到底誰也不信任。但她從她六歲起就開始為她授業,朝夕相處,旁敲側擊,再加上從蘭戰那裡打探來的零星線索,大致拼湊出了真相。上次熱海公子的委托,除了許以酬金,隱約還有別的。什麼能夠讓她忘了避嫌直面牟尼神璧,必然是和她父母的死有關。

  蒼梧城,長淵,岳南星一支被搶占了二十多年的家。她一路向北,除了那裡只有去雪域。蘇畫對明王道:“她單槍匹馬我不放心,你好好看守波月樓,我帶幾個人追上去。”

  從廊子那頭走來的魑魅和魍魎接了口:“我們去。反正這陣子一直在路上,已經跑慣了,再多跑兩天也無妨。”

  魑魅嬌嫩的臉,已經不像兩個月前那樣吹彈可破了,變黑了點兒,少了些女氣,但更結實了。自從上次生死門傳回消息,說蘇畫失蹤起,他們就不停奔波在路上。騎馬不像樓主騎狐狸,千裡路眨眼就到,他們日夜兼程趕到煙雨洲,沒趕上營救蘇門主,但趕上了萬戶侯府被武林正道掀了個底朝天的大戲。然後神璧據說落入了大食人手裡,他們立刻揮鞭直指大食洲,結果跑到那裡又是一場空,顛沛了近一個月,昨晚子時才回到王舍洲。

  明王讓他們好好休息,“樓裡的事物也需要人打理,你們看家,我同蘇門主一道去。”

  魑魅說不,“長途跋涉就是一場愛的修行,我和魍魎很需要。”

  兩個男人眉目傳情,明王頓時一陣反胃,別過頭嘟囔了句:“隨你們。”

  蘇畫倚著雕花欄杆,看樓下雜役打掃滿地殘骸。精美的地毯經不得那些狂客的踐踏,上面斑斑駁駁滿是污漬。雜役們小心卷起,運送出門,光潔的玉石地面映照出往來人影,雖然華美,但看上去冷硬。等重新換上嶄新的毛氈,一切才又變得柔軟且充滿詩意,就像鋼刀上佩了紅花,連殺氣都能煥發出旖旎。

  她抽出手絹無意識地繞在指尖,站了片刻轉身往後樓去。明王叫了聲門主,她扭頭一笑道:“別辜負了樓主的心意。那幫神仙還打算長久霸占波月樓不成?他們也該還這裡清靜了。”

  她跳軟舞,腰胯扭轉起來像水波,一浪又一浪地趕赴,看上去柔若無骨。如果忽略她的年紀,其實單從外表上看,至多比樓主稍稍年長一些。有的女人就是這樣,歲月在她們身上不會留下痕跡,她們的年華定格在最好的時候,一年復一年地保持下去,難怪大司命會管她叫老妖精。

  她已經三十四了,十六歲殺死前任門主接管了弱水門,十八歲第一次見到像個野孩子的崖兒。當年的波月閣,太崇尚弱肉強食,每個人的上位都要靠血,靠命。她曾經以為自己的命運會和歷任門主一樣,活不到三十必定死在自己一手調教的孩子刀下,結果也說不上是她教育失敗,還是狼養大的孩子目的性太強,崖兒從四星之首一躍成為樓主,完美跳過了弱水門主那一步,因此她才得以苟活至今。

  每一個門眾都不容易,都有悲慘的曾經。這些年混跡於風花雪月,她幾乎要忘記自己的出身了。她是妓女接客後自保不得當的產物,從小被母親藏在房間裡,不能看外面的花草和飛鳥,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奔跑吵鬧。只要有人點了她母親的名牌,她就必須躲進螺鈿小櫃,把身體整個浸泡進黑暗裡。後來她母親死了,妓院的人終於發現了餓得皮包骨的她,把她扔了出去。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,沒想到卻被一對好心的老夫婦收養,過了八年正常人的日子。

  可惜……她邊走邊嘆,十三歲那年養父母也死了,大概是死於蘭戰的安排吧,誰知道呢。反正她被人強暴完,又被人救了,救她的人和施暴者其實是同一個人,當時她懵懂無知,居然還對那人感激了很久。

  一轉身已是滄海桑田啊,就算受盡了苦難,人生也總該有一些值得去守衛和保護的東西。

  她從飛度的廊橋上過去,兩個紫府弟子恰好剛從外面回來,看見她便一臉戒備,仿佛她真是個妖精。

  她撇了撇嘴,一幫莫名其妙的牛鼻子,反客為主起來真是絲毫不加掩飾。

  她說:“小仙君們,你家老仙君人在何處呀?”

  那兩名弟子有點蒙,仔細掂量了她所謂的“老仙君”到底是誰,最後還是打聽:“門主指的是……”

  蘇畫掩唇一笑,“難道是你家紫府君麼?”見他們神色大變,忙改了口,“自然是大司命。”

  紫府仙君在這幫弟子心中,是和天帝並駕齊驅的上仙,雖然他駐守人間,但他的輝煌至今無人能及,他們絕不答應任何人對他出言不遜。至於大司命麼,可敬的程度稍弱一些,因此他們尚且沒有那樣義憤填膺。

  “蘇門主找大司命何事?”其中一個語氣不佳。

  蘇畫眼兒彎彎看著這年輕人,“我是來告密的,若小仙君能做主,那我便不找你家老仙君了,只和你談,如何?”

  區區弟子,自然無法代替大司命,他們只得應了聲:“請蘇門主隨我們來。”

  引路人在前面走,蘇畫跟在其後煙視裊行,到了大司命門前,紫府弟子請她少待,自己叩擊門扉,低聲道:“回稟大司命,波月樓蘇門主求見。”

  蘇畫對“求見”這個詞很不滿意,轉過頭去,涼涼哼笑了聲。

  屋子裡的人含糊應了,半晌沒有動靜,天曉得他在干什麼。耐心等了良久,他終於開門了,站在檻內拒人於千裡的模樣,生怕她一下子會撲上去似的,拱了拱手,“蘇門主一大清早造訪,不知有何貴干?”

  三雙眼睛直直盯著她,蘇畫眼波一轉,衝那兩個弟子微笑:“事關緊要,我要與大司命密談,請二位回避。”

  大司命那張判官臉上依舊沒有表情,兩個弟子只是拿眼睛詢問他的意思。他點了點頭,“你們先下去。”蘇畫要進門,卻被他攔住了,“瓜田李下,還請門主海涵。”

  文縐縐的人最不討人喜歡,蘇畫白了他一眼,“我是粗人,拽學問的那套聽不懂。不讓進便不進吧,我倚門同仙君說話,也是一樣。”言罷嬌聲一笑,側身斜靠,抬起一條腿,踩住了對面的門框。

  行不端坐不正的女人,張開的裙擺像門簾,遮住了房門的下半截。大司命退後半步,皺眉望著她,“蘇門主是來展示身段的?”

  蘇畫訝然一呼:“仙君竟然看出來了?果然在波月樓住了幾日,眼界開闊多了。”

  大司命愈發反感了,寒聲道:“蘇門主要是沒有要緊事,那就請回吧。在下忙得很,恕不奉陪。”

  她欸了聲,“你這人,真是半點情面都不講,好歹抬頭不見低頭見,寒暄兩句總可以吧。”見他還是油鹽不進,長長嘆了口氣,“我問你,你們萬裡迢迢來王舍洲,不會是為了換個地方打坐參禪吧!你們要找的人已經離開這裡了,你們還睡大頭覺呢,果然仙山上下來的修行者與世無爭啊。”然後以一串大笑結尾,讓大司命十分下不來台。

  他急起來,看樣子打算派人出去查訪,卻聽見蘇畫無關痛癢地調侃:“何必多費手腳,王舍洲這麼大,要是能輕易讓你們找到,你們也不會等到今日了。”一面說一面眨眼,“我有她的消息,仙君想聽麼?”

  大司命看不上她的風流做派,但又想從她口中探聽消息,便一副不恥下問的樣子,請她告知樓主的去向。

  蘇畫臉上掛上了歷久彌新的詰笑,“大司命不是手眼通天麼,這麼一點小事還需要問我?掐指一算就什麼都知道了。”

  大司命那兩道濃眉皺得愈發緊了,“那麼蘇門主特意來找在下,就是想看在下算卦嗎?”

  她聳了聳肩,“我好心提點你罷了,還要吃你一頓喧排,算了,告辭。”

  這下他終於服軟了,很憋屈的模樣,向她作揖,“還請蘇門主指點迷津。你不是一心希望我等離開波月樓麼,只要你指明方向,我等即刻就走。”

  蘇畫唔了聲,花搖柳顫地逼近兩步,一條無骨的玉臂借機搭在了他肩頭上,“仙君這是有求於我麼?”

  大司命尷尬地後退,“門主請自重。”

  “我聽說過肉粽、紅豆粽,自重是個什麼?”她渾身的每一塊骨骼都搖曳起來,上次他的那句“老妖精”讓她耿耿於懷到今天。老妖精?老妖精偏要讓他難堪!於是她得寸進尺,入了他的房門,讓他不住後退。她臉上的笑蘸了劇毒,口中的聲調卻很哀怨,“小女子半生悠悠困風塵,若不是命途不濟,也不會走到今天這步。我以為仙君眼中眾生平等,誰知並非如此……”她一直將他欺到桌前,他退無可退時,她把半個身子都壓了上去,“仙君濟世度人,今日何不來度一度我?”

  大司命慌起來,要不是因為她是女人,早就把她一掌斃命了。然而不能殺生,他必須守住這底線,在他想著如何脫身時,更糟糕的情況發生了,君上竟然就站在門前,很坦然地看著他們不雅的姿勢。這下子他更急了,一把推開了蘇畫,結結巴巴道:“君……君上,屬下……”

  紫府君抬了抬手,示意他不必解釋,“本君明白。”

  他唇角浮起淡薄的一點笑意,轉身離開了。大司命愣在那裡,一時百口莫辯,他明白什麼了?蘇畫卻很覺稱意,到底是過來人,一點即通。

  她追出去,遠遠叫了聲仙君,“我家樓主已經離開王舍洲了,仙君再在這裡守候毫無意義。”

  紫府君略偏過頭,曼聲道:“你們應當貼身保護她才是,否則要你們這些手下何用?”

  他佯佯走遠了,蘇畫長出了一口氣。

  昨夜胡不言跑進波月樓一通大呼小叫,等她和護法趕到望江樓時,事態早已經平息了。紫府君沒有借機抓住崖兒,原本是個絕佳的契機,可以將她一舉擒獲不是嗎?看來男人同女人一樣,有了私情便再也不能秉公了。法度雖嚴明,能奈人心何?

  ***

  崖兒和胡不言走進蒼梧城的大門時,天上正下著雨。街道上有往來的行人,撐著大大小小的油紙傘,像滿河漂游的浮萍。

  雨很大,砸在傘面上劈啪作響。一把朱紅色的油綢傘隨波逐流,停在了高門大戶前的長街上。

  微微抬起傘沿,看見長街盡頭那座巍峨的府邸,匾額上豪情萬狀地寫著“長淵”二字。她沉了眼眸,那扇門裡是她父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。二十二年前長淵還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名門正派,後來岳南星父子相繼離世,未及多久門庭便開始敗落,現在成了烏合之眾狂歡的樂園。

  她喃喃說:“岳海潮,為人陰狠,急功近利。如果將他分成五份,野心占其三,拳腳占其一,剩下的一份是治毒和養獸……據說他有一個密室,室內養著他最凶狠的殺人武器。”

  胡不言不大明白,“什麼武器要養著?難道那武器是某種奇獸?”說到獸他就熟稔了,“九州什麼妖物沒有,我還見過棒槌成精呢。異獸算什麼,不管是窮奇還是肥遺,遇上了都能聊兩句,這就是本事。”

  崖兒慢慢搖頭,“見過獸的人都死了,所以沒人說得清究竟是什麼。”

  胡不言咋舌不已,“這麼說來不能貿然登門,得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,再見機行事。”

  距離長淵府不遠的地方,有個很別致的客棧,那客棧黛瓦粉牆,推開後窗,隱約能看見岳家的後院。崖兒和胡不言要了兩間屋子住下,客棧裡生意很清淡,連掌櫃帶跑堂的,統共只有兩個人。

  “想當年啊,我們這裡很熱鬧,眾帝之台還沒組建時,幾場武林大會都在蒼梧洲舉辦。可惜後來沒落了,來去的客人不多,養活不了那麼多張嘴,我就帶著啞巴侄兒經營,勉強混口飯吃。”年過半百的店主送飯菜進客房,小心叮囑著,“夜裡要是聽見什麼聲音,千萬別出來,也別開窗看,只管睡覺就是了。”

  他越是這麼說,越是引發人的好奇心。崖兒扣著那張胡人面具笑問:“莫非你這店鬧鬼?”

  店主忙擺手說不,“我們店子干干淨淨的,這世上也沒有那麼多的鬼。江湖嘛,各形各色的人都有,大俠們難免有怪癖,客官記住老朽的話,事不關己佛跳牆,多管閑事斷頭飯。”說罷退了出去。

  胡不言聽了大笑不止,“這鬼地方,開客棧的都是半個江湖人。”

  崖兒笑了笑,拿銀針試完毒,便揭下面具和胡不言一同用飯。

  不過那店主的囑咐倒確實是應驗了,子時前後,城中回蕩起凄慘的叫聲,分不清是男是女,只知道是個人。那嗓音是不帶拐彎的,像直著喉嚨的長嚎,滿含痛苦,又蓄著一腔怨恨,半夜裡聽來異常瘆人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2 11:46 PM

第44章

  門上發出輕微的響動,注意力都集中在別處時,難免嚇一跳。

  一個佝僂的黑影伴著客棧廳堂下值夜的油燈,斜斜鋪陳在窗紙上,像個吊腳的無常鬼。崖兒噌地抽出劍閃到了門前,厲聲喝問:“是誰?”

  門外傳來胡不言的聲音,抖抖索索說:“老板,是我。”

  她松了口氣,打開門,“你鬼鬼祟祟的,想干什麼?”

  鋒利的劍首指著他的鼻尖,他小心翼翼讓開一點,壓著嗓子說:“我就是來問問,你有沒有聽見哭聲?這蒼梧城裡有冤鬼吧,我害怕。”

  門外的殘光照亮他青白的面皮,狐狸怕鬼,可真有出息!

  崖兒鄙夷地瞥了他一眼,自己閃身到窗前,拿劍柄去挑窗栓。

  胡不言大驚:“不能開窗戶,你忘了那個店主的忠告了?”

  崖兒更加鄙視他了,她來蒼梧城可不是為會親,是打算一舉斷了岳海潮的後路。這叫聲分明和長淵府有關,關緊了窗戶保平安,那還不如早早回王舍洲,摟著仙君睡覺。

  他見她不死心,還打算出言制止,被她一個瞪眼嚇得噤了口。於是她在前面推窗,膽小的狐狸躲在她身後,切切叮囑著“小心啊、當心鬼跳進來”。她嫌他聒噪,往後踹了一腳,直接把他踹開了。

  先前的雨已經停了,但月色凄迷,連星子都顯得有氣無力。蒼梧不像王舍,這裡沒有無邊的窮奢極欲,也沒有徹夜不滅的燈火。入了夜的城池陷進一片死寂,連一聲狗吠都不聞。她在支窗開啟的縫隙裡謹慎觀望,奇怪那綿長的嚎叫忽然中斷了,四周靜悄悄,只有風吹過樹葉,帶起一片沙沙的輕響。

  她皺了皺眉,沒有聲源就不好追查。靜候半天,那聲音如滴水入海,消失得干干淨淨,沒有辦法,看來今晚只好放棄了。

  她欲闔窗,就在准備松手的那一瞬,看見對面樓頂上蹲著個影子,身形像人又像猿。照著輪廓來看有豐澤的毛發,被風一吹,甚至翻卷起一片湧動的浪。難辨身份還是其次,最奇異的是那東西有雙大眼睛,隨著眨眼的頻率,間斷發出幽幽的藍光。

  崖兒心頭一跳,覺得那東西也在向她這裡張望。隔著那麼遠的距離,目光依舊給人一種毛骨悚然之感。她開始考慮,要不要追出去,可惜那怪物並未久留,蹲了一會兒便懶懶轉身離開。但動作又奇快,在連綿的屋頂上極速起落,轉眼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裡。

  崖兒輕舒一口氣,關上了窗,轉身便看見胡不言那張大臉杵在面前,呆滯著兩眼問:“你怎麼不追?”

  崖兒繞過他,點上了蠟燭,“沒摸清底細貿然出手,萬一打不過它怎麼辦?”

  安全沐浴在燈火下的胡不言又活過來了,猖狂地拍胸,“有我,打不過咱們就逃,保證它追不上你。”復又不住琢磨,“到底是個什麼怪物,長得那麼奇怪……”

  崖兒撇了撇嘴,“你連棒槌成精都見過,不知道那怪物是什麼?”

  胡不言有點尷尬,為了挽回顏面,摸著光溜溜的下巴開始高深地揣測:“沒准是個猴子精,也可能是個猩猩精。”

  崖兒十分不給面子地嗤笑了聲,“如你所言倒也罷了,就怕是岳海潮造出來的。到時候派你出馬,你和它大戰三百回合吧。”

  胡不言立刻說不,“降妖伏魔找紫府君,我只能跑跑腿,打仗我可不行。”

  說起那位仙君,也不知他現在動身沒有。波月樓設在王舍城的各處據點她都了然於心,挑在天亮有意讓探子看見,也是為了傳話給蘇畫。蘇畫是明白人,她必定已經通知紫府君了。他們老是霸占波月樓,難免影響暗線的交易,畢竟那麼多人要吃飯呢,況且……她也有些想他。即便他依舊以抓她為己任,但只要得知他在不遠,她就覺得安心。

  胡不言看見她那個樣子,拈酸地哼了聲,“別笑了,簡直像個花痴!沒見過被人追緝還那麼開心的,果然睡多了就變傻。不過這紫府君也是夠可以,一本正經地濫用職權,這麼沒原則的人,保不定將來還會借著追捕之名,為你保駕護航。”說著頻頻搖頭,“老房子著火沒救了,不燒個精光不會滅,真可怕。”

  崖兒沒去和他討論老房子新房子的問題,看了看更漏道:“明天去長淵府試試,看能不能混進去。剛才的叫聲也許就是那怪物發出的,蒼梧城裡不知有幾處豢養場,如果猜得沒錯,它最後會回到長淵。”

  胡不言說簡單,“用不著喬裝混進去,等夜深人靜的時候看我的,我帶上蒙汗藥,把整個門派都藥倒。到時候你大大方方進門,宰了那群王八蛋,自己做長淵的掌門。”

  崖兒牽了下唇角,“掌門就算了,反正我祖父和爹爹都不在了,長淵這幾年也被糟蹋得不成了樣子,這門派存不存在都不重要。我還有我的事要做,殺盡欺負我至親的狗,接下來就是五大門派,直至攻上眾帝之台。”

  她的雙眼在燈下熠熠生輝,也許是因為自信,也許是因為仇恨。反正她怎麼決定,胡不言就怎麼支持,他舉了舉拳,“好!那我們就攻上眾帝之台,干翻厲無咎,當上武林盟主,迎娶琅嬛仙君!”

  崖兒被他一通胡說逗得發笑,笑過之後愈發堅定了,當初推舉岳海潮的那幾位長老,一個都不能放過,明天開始逐個擊破。爹娘趕赴煙雨洲之後,時任掌門的祖父被他們暗算圍攻,那位使著化骨掌的家老,在掌門中毒後打碎他的脊椎,封了他的穴道。曾經的生死兄弟,最後為什麼變成這樣?僅僅因為掌門過於正直,損害了大家的利益。

  頭一個,便從這位家老開始。

  過慣了安逸生活的男人,中年之後便開始發福。崖兒第一次見到他時,他剛辦完事回來,那架寬敞的馬車相對於他龐大的身軀而言,居然顯得有些嬌小。人到了這個年紀,臉上的線條開始軟化。她靜靜看了良久,忽然失去了游戲的興趣,同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玩虐殺,實在太浪費時間了。

  她沒有等到晚上,趁著他午睡的當口,潛進了他的臥房。

  外面陽光正好,窗下一張榻,榻上躺著悠閑度日的老人,隔窗一池碧蓮,開得分外妖嬈。

  習武之人到了老年,那身功夫大概只用來強身健體了,連有人到了榻前都沒有察覺。崖兒在鼾聲震天裡屈起兩手的食指,狠狠對擊他的太陽穴,只一下,人的大半機能便都喪失了。但他還可以睜眼,倉惶看向她,卻說不出話。

  崖兒把臉上的面具摘下來,他一見便圓睜了兩眼,甚至連瞳孔都驟然緊縮。她彎下腰,笑吟吟道:“認出來了?二十二年了,我來收賬。”她語氣很溫柔,在他的注視下擊碎他的脊梁,封住了他的氣門。

  無法掙扎,窒息而亡。因為肥胖,表面看不出傷痕,就連驗屍都摸不出損傷。他的家人也好,長淵那些首腦也好,沒人知道他的真實死因,只會以為他太胖,得了某種發作便要命的疾病。

  她戴回面具,看那雙眼睛裡的光逐漸熄滅,瞳仁最終擴散。然後從窗口跳出去,大搖大擺走上了蒼梧城的街頭。

  臨近傍晚的時候,和胡不言找了個館子吃飯。長淵長老的死訊到現在才傳出,他們坐在樓上往下看,人來人往,大多數人覺得沒什麼大不了,反正老了總要死的。

  胡不言衝她舉了舉杯,“老板,來干一個!”

  崖兒同他碰杯,一飲而盡。

  原本說好了,晚上由他進長淵府打探,順便來個藥倒滿門,想殺誰就殺誰的,結果他兜了一圈回來,說岳海潮並不在門中。

  “我把上房每間屋子都查看了一遍,根本沒人,想去找岳海潮的小妾使使殺手锏,可他連個女人都沒有,這廝除了養獸,就沒有點高雅愛好?”

  養妾玩女人難道是高雅愛好?崖兒調開了視線,“既然人不在,就別輕舉妄動。”

  “所以我回來了,算白跑一趟。”

  那麼人究竟去哪裡了?如果不在長淵,應當是另搬了個僻靜的地方。她想起昨晚上那個怪物,如果當時追上去,也許能查到他的落腳點。所以客棧掌櫃上來送熱水時,她便有意打聽,“半夜也不知是什麼,一聲聲叫得那麼凄厲。原來你這店子不是鬧鬼,而是鬧妖啊。”

  掌櫃望了她一眼,“同我這小店不相干。老朽是好意提醒,還是那句話,客官吃好睡好,其他的不用管。”

  “每晚都如此麼?”她笑了笑,“只有你這店子聽得見,還是滿城都聽得見?這麼鬧法,我怕是要換客棧了,夜裡實在睡不好。”

  掌櫃是個有脾氣的人,拉著臉轉身道:“客官既然要換客棧,那就請下樓結賬。不過就算你換了客棧,也還是如此,別家掌櫃囑咐的照例是這幾句,恐怕還要加上一句,‘若出了什麼意外,皆與本店無關’。”

  掌櫃大踏步去了,大概是覺得他們不識好人心,憤然把樓梯跺得山響。崖兒和胡不言交換了眼色,都有些悻悻然。崖兒道:“再等等,看今晚那怪物還會不會出現。長淵死了長老,岳海潮無論如何會現身的,就算今天不在,總有一天會在。”

  她打發胡不言回房睡覺,自己在窗前等到三更,竟一夜太平。

  接下來的兩天長淵開始治喪,靈堂設在議事的正堂,據說這是早前的規矩,是給德高望重的長老最後的哀榮。

  崖兒聽了冷笑,她的父母都沒能回到這個地方來舉辦喪事,一個篡權的宵小,居然堂而皇之成了功臣,岳海潮的功臣麼?

  不過岳海潮似乎對這些功臣沒什麼興趣,也或者他已經對這個門派喪失了興趣,喪禮期間他並沒有現身,只是派了左右來敬香祭奠。

  崖兒也不急,還剩三位長老,她抽了個空,把其中一位連人帶馬執行了腰斬。

  兩位長老接連出事,長淵弟子開始陷入恐慌。城裡風聲鶴唳,一隊隊人馬在大街小巷穿行巡邏,還有闖進客棧,公然叫囂盤問住客的。

  幾個客商破口大罵:“他奶奶的,官府都沒他們囂張。岳家一代不如一代,眼看要完了。”

  有人接口:“早完了,岳家父子一死,門庭都塌了。現在這個就算篡了位,也是肚臍眼成精,成不了大器。”

  “話又說回來,連死兩位長老,究竟是誰做下的?難道岳家還有後?我曾聽當初追進雪域的人說起,柳絳年把孩子生下來了,要是沒凍死在雪域,現在也二十多了吧……”

  崖兒關上房門,從窗口躍了下去。

  長淵府的廳堂裡,坐著幸存的兩位長老和幫派骨干,因為查了四五天沒有半點頭緒,正拍桌砸凳子,火冒三丈。

  “一定是那孽種回來了!”瘦高的長老說,生來愁眉苦臉的面相,想起自己也將吉凶未蔔,越發的悲觀。

  另一個除了熬紅了雙眼,倒還算坦蕩。修剪文細的胡須,恰到好處地覆蓋在唇上,搖著紙扇的樣子頗有幾分讀書人的底色。聽見他的喪氣話,立刻表現得很反感,高聲道:“別自己嚇唬自己,當年那個孩子早就死了。這些年長淵做的買賣得罪不少人,誰知道究竟是哪路人馬尋仇!就算是岳刃余的小崽子,年紀輕輕能有多大能耐,看把你嚇的,都快尿褲子了!”說著粗喘了兩口氣,平息一下心情後才又道,“先別慌,我已經俱信通知五大門派,海潮那裡也有對策。這兩天自己先小心些,等人聚齊了,挖地三尺把蒼梧城翻個遍。倘或真是岳刃余的孽種,二十年前五大門派能殺他爹娘,二十年後也一樣能宰了他!”

  蟄伏在檐下的人輕巧一個翻身,躍進了牆外的黑暗裡。

  議完事的長老出門,前呼後擁自不必說。輾轉於亂世而活到今日,哪個沒有經歷過血淋淋的現實?到了晚年雖然奢望安度,但生於江湖死於江湖,這是所有人的宿命。

  深深吸一口煙,讓那團厚重的辛辣在肺裡打個滾,再吐出來時,四肢百骸有了短暫的放松。車輪滾滾,他坐在車裡沉思,忽然想起一件事來,隔著垂簾喊:“隱元,先去一趟城南。”

  可是影子一樣寸步不離的隨從這次沒有應他,他心裡驟跳起來,馬車還在繼續前行,但他到這刻才發現,外面的腳步聲不知何時都消失了。他開始後悔,不應該乘車的。又喚了聲隱元,抬手摘下了長劍。

  車輪碾過一塊石頭,猛地一顛。他慌忙撐住身,車終於停下了,可腰間別著的折扇也滾到了車外。

  垂簾下的縫隙恰好能看見那把扇子,他瞪著眼,一片絳紅的裙角翩然而至,雲頭繡鞋踩在扇子上,他聽見扇骨發出折斷的聲音,還有自己顫抖的語調:“外面是誰!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2:05 AM

第45章

  外面的人自然沒有答他的話,紅色的裙,紅色的繡鞋,在昏黃的燈火映照下,有種陰森的美。

  亥時到了,天上一鉤殘月,即便是五月的節令,也仿佛散發著寒氣。這是通往自家府邸的竹林小道,他有個諢名,叫精舍書生,他是整個長淵讀書最多,學問最高,最深不可測的人,所以他的住處必須既含蓄又典雅。君子如竹,這些蕭蕭的鳳尾是他彰顯清貴的道具。以前他也有些喜歡它帶來的內心平靜,但今天卻前所未有地討厭風過竹林的喧嘩。

  嘩嘩嘩——還有蟲袤吊著嗓子的,綿長的鳴叫。這條小徑又長又深,如果坐車前行,連自己都搞不清離家還有多遠。

  裙和鞋依舊不動,他的呼吸漸漸變得粗重,開始懷疑車外的究竟是人還是鬼。夜深了,難道是艷鬼夜行麼?如果換作平時,他可能願意在那潔白的身軀上提一行小字,然後在肥膩的圓臀上再落個款。可今天不行,他連半點旖旎的心潮都沒有。他死死盯著那雙鞋,對方不動,他也不動,仿佛這樣能一直僵持下去,僵持到日出東方。

  忽然,車外的人發出一聲笑,那笑聲如果放在深閨繡窗前,可能是極撩人的。然而出現在這詭夜,於萬籟俱寂時,便令人心頭栗栗打顫。

  他咽了口唾沫,瞬間笑聲又轉換成了哀嘆。那雙鞋動起來,僅僅向前蹉了一小步,翻卷的鞋首看不見了,裙片占據了簾下的方寸間隙。

  人在極度恐懼時會有兩種反應,要不是尖叫逃跑甚至暈厥,那就是勃然大怒干翻他娘。

  他咒罵一聲拔劍便刺,車外的人一晃消失了。車廂裡回蕩起急促的喘息,奇怪他行走江湖多年,在途經了千萬次的回家的路上,竟然會怕得不敢下車。驚恐地等了一會兒,外面一片寧靜,那鬼好像真的走了。可能是這把劍殺過太多人,殺氣重,連鬼也怕了。他剛要松懈下來,門上軟簾輕輕一顫,被一只手緩慢打了起來。那是只什麼樣的手呢,皮膚細膩,骨節修長。形狀美好的指甲覆在指尖,像清溪上覆著一層薄脆的春冰,如果不是白得慘然,這雙手游走在身上,能讓天底下最潔身自好的男人欲仙欲死。

  他大驚,試圖再刺第二劍,這回她繡腕一翻,把劍夾在了兩指間,任他怎麼抽攪,那只手巋然不動。

  另一只手終於徹底掀起了門簾,簾後露出一張桃花面,煞白的臉色和血紅的唇,輕聲道:“還記得我麼?”

  他難以自抑地倒抽一口涼氣,“柳……柳絳年?你不是死了嗎?”

  她不說話,兩指一絞,把他的青竹劍絞成了三段。

  他手裡還茫然攥著劍柄,魔怔似的喃喃:“不……不……你分明死了,我親眼所見,斃命雪域的那塊山崖下……”

  這麼說來,當初蒼梧城外的伏擊,還有長淵的人參與其中。

  離城那麼近,近在咫尺,如果城裡還有家,進去便安全了。可是家沒了,他們被趕進雪域,死在了冰天雪地裡。

  那雙眼裡湧出兩行清淚,透過水的簾幕,眼風比刀鋒更銳利。一掌擊碎車圍,一步一步逼近他,“發現了屍體,你很高興吧?為了一己私欲害人滿門,好個仁人君子!”

  他到這時才驚醒過來,這人不是柳絳年,也許真的是那個失蹤的棺材子。先前的確糊塗了,這世上哪裡來的鬼!他運掌便要劈過去,可是胸前驀地一涼,衣袍不知什麼時候被劃開了,紅色的液體快速染透了天青的綢緞,他愣了下,難道是哪裡被割傷了嗎?

  低頭看,還沒等他看清,突然噗地一聲,一大堆彎彎曲曲如同繩子的東西落在他腳背上。他腦子裡嗡地一聲響,開始感受到劇痛和恐慌,這不是繩子,是他的腸子,再也收拾不起來,再也不屬於他了。

  他捧住黏膩的肚子,跌坐在地上,冷汗涔涔而下,流進眼睛裡,視線開始變得模糊。

  面前的人殘忍地笑著,“讓你也嘗一嘗剖腹之痛。看著腸子被拖出自己的身體,究竟是種什麼感覺?”

  他已經痛得無法叫喊了,只覺身體被牽拽,先是腸,後是胃和肝,最終整副內髒被拽出身體,腸子的一頭系在竹林邊緣的一株修竹上,遠看像姑娘晾曬的各色手絹。

  殺一個人,用不了多長時間,不過要是想做出花式來,就會比較費時間。

  她進門時,胡不言立刻掩住了口鼻,“這麼重的味道,有血腥氣,還有屎味兒。”

  有個嗅覺靈敏的手下,唯一的好處就是能督促你多洗澡。她看著他跑到廊子上喊掌櫃:“那個那個……讓小二送桶熱水來。”然後拿春凳橫在門前,等她慢條斯理地換衣裳。

  “又解決了一個?”

  她嗯了聲,“篡權的發起者,我讓他死得很不好看。”

  胡不言點了點頭,“有冤報冤,有仇報仇,仗劍江湖當如是。殺了三個,現在舒坦多了吧?”

  她想了想,心裡空空的,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。推窗把水潑了出去,再看之前怪物出現的那片屋脊,凄迷的月色下空無一物,那怪東西就此消失了,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。

  她把窗闔了起來,索然道:“從弱水門四星之戰到現在,我前後一共殺了百余人,可能是手上沾了太多的血,殺人的時候沒有任何感覺,包括這次也一樣。”

  胡不言難得有拽學問的時候,他把從說書先生那裡聽來的開場白說了一遍,“我知道,刺客之道,在於不顧生死,殺身成仁。”

  崖兒聽了一哂,“錯了,刺客之道是俠義之道。我不是刺客,我就是個殺手,為了錢也好,看誰不順眼也好,都可以拔劍。”

  這個說法有點自暴自棄啊,胡不言還是盡量安慰她,“老胡眼裡壞人的仇人就是好人,反正你是好人,你說什麼都對。”

  這只狐狸不油滑的時候,還是很單純的。崖兒卷起換下的衣裳塞進床底,展開被褥道:“四大長老還剩一個,那邊必然加強了戒備,下手沒那麼容易了,姑且讓他再多活兩天。我在議事堂外隱約聽見,說五大門派不日就會趕赴蒼梧城,岳海潮也會有對策,所以干脆按兵不動,等他們先落子。”

  胡不言說好,“來這裡這麼長時間,還沒好好出去逛過。聽說蒼梧的美酒很出名,明天我去扛幾壇回來。”被自己的計劃逗得很高興,剝了兩粒花生扔進嘴裡大嚼,一腳把春凳踹回原來的地方,擺了擺手道,“累了半夜,好好歇著吧……我得多買兩壇,算算時候,紫府的人應該快到了……”

  胡不言總是有意無意提到紫府君,一提便催發她的相思。其實她心裡很感激那人,他知道神璧的存在,也知道她的身世,姍姍來遲不是真的因為他腳程慢,是為了留出時間,讓她去做想做的事。盜書的罪終究不能赦免,但可以讓她在伏法前不留遺憾。通常報仇的過程中不能一舉殲滅所有仇人,那麼越到後面辦起事來就越難。他在她最難的時候來,借追緝之職行保護之實,倘或真像胡不言說的那樣,那她此生大約沒有別的可求,只要這一人心,便盡夠了吧!

  可惜不是同路人,她終究不擅長兒女情長,有些感情心裡明白就罷了,對方根本不需要知道。

  她翻了個身,閉上眼睛打盹,快到子時了,今晚要是沒什麼消息,就踏實睡一夜。迷迷糊糊正要入夢,那撕心的嚎哭又傳來了。她一個激靈蹦起來,挨在窗後往外看,倒並沒有看見前幾天的那個怪物,但綿長的哭聲比之前更清晰。

  她有些猶豫,其實明白現在追出去,有可能會落入圈套。但機會太難得,如果錯過今晚,誰知下次會在什麼時候。岳海潮連長老的喪事都不出面,大約已經料定當年的遺腹子尋上門來了。趁著五大門派暫且還沒彙聚,有三天時間,供她查出他養獸的地點。

  夜行衣是早換好的,她推開窗,放低身子潛行在鱗次櫛比的黑瓦上。當年在波月閣受訓,一片瓦當上轉騰起落千萬次,必須保證瓦片完好,所以現在奔跑在屋頂,連貓都不會驚動。

  黑暗下身形如線,如果不是夜視能力極強的人,很難發現她的行蹤。那似人似獸的長嚎,在寂靜的夜裡分外鮮明,她聽聲辯位,果然應上了精舍書生的那句“去城南”。

  蒼梧城的城南地形有些復雜,半座城屬於丘陵,但又奇異地出現了風蝕脊①。她追蹤到那裡,凄厲的嚎叫開始變得時斷時續,仔細辨別了良久,才最終准確找到那個地方。

  周圍很黑,住戶稀疏,暗夜下守門的燈籠像巨獸的一雙眼睛,點綴著這片建在石壩上的屋舍。如果猜得沒錯,上面是用來居住,下面是關押野獸的牢舍。傳聞中岳海潮的那件殺人武器,應當就寄生在這裡。

  其實她很好奇,養獸很尋常,一些武林中人都有這個癖好,比如蘭戰。當年他養豹子,各門中競技失敗者,有的會成為豹子的點心。養的獸殺傷力越強,飼養者便越有面子。但像岳海潮這種“造獸”便有些耐人尋味了,什麼樣的獸是能創造出來的?並且通過痛苦的馴化,還要聽號令,通人性……

  又是一陣萬箭穿心般的呻吟,是一種想哭但無淚可流的絕望。她似乎能夠體會到這種痛苦,但又遠遠不能了解,於是借著夜色的掩護,接近了那處神秘的建築。

  外牆光滑,窗戶建得離地面很遠,約摸有四人高,裝滿了鐵制的窗欞,一根根牢不可破。她觀察了一會兒,起先以為只是底樓有意沒開窗,但似乎錯了。那窗下顯然搭有棧道,室內火光熊熊,窗口上不時有人往來巡視。那些人穿著輕甲,戴著兜鍪,窗外的情況倒不甚在意,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室內,並且一直保持下視的動作。

  崖兒慢慢潛到牆角,向上看,距離窗口很遠的地方,有個作加固樓體之用的粗木椽頭,她高高躍起借了一把力,然後揚手把跳脫②上的鷹爪拋出去。那鷹爪是暗器的一種,平時看著不過是鑲嵌寶石的浪紋,但緊要關頭能承載千斤重量。

  腕上可以固定高度,腳下便能操控位置。她輕輕踏過牆皮,悄然靠近窗口,頭一眼探看,先觀察室內的巡防。正如她預料的,有棧道,上層的棧道用來監視底下每一處的細微變化。等交錯巡視的人走向兩邊,她又借機看了第二眼,這一眼有些心驚,原來這建築不能稱作樓,它是一個空心的高屋子,像某個王朝用來儲存全國存糧的糧囤,其大和深,簡直令人咋舌。

  腳步聲噠噠,又有人過來了,她慌忙緊貼牆壁讓到一旁,等人錯開了,才得以看上第三眼。

  一個習慣了刀山火海,也創造過血流成河的人,世上沒有什麼意外能讓她產生震動。然而第三眼,居然叫她畢生難忘。這囤子一樣的直筒樓下層,裝著巨大的鐵柵欄,每根柵欄的間隙很小,足以供人在上面行走,也足以讓人對底部的情況一目了然。仿佛是地獄的最深處,關押著十來個人,有男也有女,每一個都被扒光了衣裳。這些人的神智應當不太清楚了,各自蜷縮在一角,臉上的神情麻木而空洞。籠子的另一邊,一個渾身發青的男人仰天躺在那裡,若說不正常,除了皮膚的顏色,就是過於龐大的體型。他的身量本來就很高,肢體也膨脹得異常,仿佛溺死的人出現了巨人觀③。但他是活的,起碼胸腔還有起伏,四肢還有微微的震顫。

  “掌門,時候到了。”

  崖兒把視線調向那個背對著她的瘦高身影,他負手站著,身上鱗甲在火把下發出烏沉沉的光,那就是岳海潮。

  他點頭示意,籠中執行的人拔了木塞,把一個竹筒探到那人鼻前。躺著的人是有呼吸的,吸入竹筒中的氣體後開始抽搐,很劇烈地抽搐,大張的嘴像個黑洞,翻插著兩眼,瞳仁雪白。巡視的人這刻也都忙於向下俯視,給了她繼續探看的機會,只見那個烏青的人體逐漸轉黑,周身浮起了一層水光。水光越來越亮時,忽然綻開了口子,血水傾瀉而出,人皮迅速萎縮。然後有什麼從那張皮下鑽出來,渾身浸透著屍液,無法站立,像蛇一樣“游”到了地上。

  原來是煉人蠱麼?那藥人是母體,煉出來的叫猾。猾沒有皮膚,必須後天合成,如果你給它人皮,它就是人,給它獸皮,它自然就是獸。

  崖兒緩了緩,試圖平復緊張的情緒。這是她第一次目睹煉蠱,邪門歪道的蠱術在江湖上是為人所不齒的,沒想到岳海潮會瘋狂到這種地步。既然地點和內幕都探清了,也算不虛此行。她離開窗,打算先回客棧從長計議,可是一轉頭,一張古怪的人臉衝進視線。這怪物腦袋小得像顆發育不良的花生仁,雙眼卻又大得像核桃,慢慢向她掀起嘴唇,仿佛是要笑,但轉眼又發出可怕的嚎哭,因為近在眼前,所以聲勢驚人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作者有話要說:

  ①風蝕脊:雅丹地貌,又稱風蝕壟槽。

  ②跳脫:臂環,如彈簧狀,盤攏成圈,少則三圈,多則十幾圈,兩端用金銀絲編成環套,用於調節松緊。可戴於手臂部,也可戴於手腕部。

  ③巨人觀:屍體腐敗後產生大量氣體,然後就膨脹啥的……答應我別去百度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2:14 AM

第46章

  怪物噴出的惡臭簡直令人窒息,崖兒知道目前的境況對自己很不利,咆哮很快會引來樓裡人的關注,於是順手掏了塊碎銀彈進它大張的嘴裡。

  那怪物沒想到她會使這招,咕地一聲把銀子咽下去了,她趁著它吞咽的間隙收回跳脫,縱身上了屋頂,然後照著來時的路徑騰身起落,向遠處疾馳開去。

  耳邊風聲一片,她還回頭望了一眼。窗口果然有人來查看,扒著窗欞左右觀望,但因怪物的叫聲中斷了,似乎沒有引起多大重視。她呼了口氣,暗道胡不言是個鬼才,居然會往她夜行衣的袖袋裡塞銀子,大概是怕她半道上餓了,好讓她停下買餅吃吧!

  不過也有不好的消息,樓裡人暫時雖沒動靜,那怪物卻沒放棄。剛才的碎銀子吞得猝不及防,惹它暴跳如雷,便舒展開比人長得多的四肢,在後面緊追不舍。

  不大妙,崖兒心裡嘀咕,要是回客棧,必定會弄出不小的動靜,這麼一來就全暴露了。她得引這怪物去無人的地方解決,城外那片開闊地,曾經是她父母血戰的沙場,去那裡也好。於是調轉方向向城廓邊緣飛奔,她在連綿的房檐上騰身借力,那怪物長得蠢笨,但身輕如燕,幾個起落後幾乎要追上她了。她只得拋出撞羽,為自己爭取拉開距離的時間。

  撞羽的劍身藍光螢然,每一次擊向它時,都能清楚照亮那張怪臉。它揮舞著鐮刀一樣的爪子回擊,那爪子不像血肉之軀,倒像鋼鐵澆築的,每每發出鈍重的回響。崖兒笑了笑,發現越來越有意思了。二十二年前的武林各道再貪婪惡毒,也不會使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。現在江河日下,妖魔鬼怪都開始大肆出沒,果然岳海潮這種人當了道,世上就沒有任何道義底線可言了。

  蒼梧城外一裡,曾經是爹娘遭遇伏擊的地方,她停下來,拔出朝顏准備迎戰。不遠處的風燈在城樓上高懸著,荒寒的夜色下倍顯凄涼。她忽然能夠體會父母當時的心境了,這熟悉的燈火讓人燃起希望,但回家路斷,絕望更擴大千萬倍。

  夜風颯颯吹動她的袍角,她一手執劍,像戰場上無畏的勇士。藍光越來越近,撞羽的纏鬥讓這怪物氣急敗壞,它嗷嗷怪叫著,鞭子一樣的長尾在空中揮舞。忽然一個回旋擊中了撞羽,眼見撞羽要被擊落,崖兒拔身接應。一瞬雙劍在手挽出無數劍影,在那怪物還沒來得及反應前,發起了一輪眼花繚亂的奇襲。

  人和人過招,至少還有招數可循,和這類怪物交手,以力量肯定不敵,只能依靠巧勁。她當初受訓,蘭戰曾經命生死門的前任門主教授她制敵要訣,快准狠缺一不可。任你花式再多,最後的目標只有兩個,或是命門,或是中樞。這怪物的體形和人近似,不過手腳更長,還長著帶有倒鉤的尾巴,乍一看真像只猴子。鏖戰於她不利,必須盡快解決它,遂換了持劍的手勢打算近搏。就在劍鋒即將劃到它的咽喉時,冷不防一記尾鞭擊來,啪地一聲,抽爛了她背部的衣裳,也抽得她皮開肉綻。

  她吃痛退開幾步,脊椎上仿佛被打下了一枚鋼釘,半邊身子幾乎沒了知覺。可這個時候沒工夫品咂,她屈起手臂繃直跳脫,搭出個弓形。發上的簪子也是殺人的暗器,輕輕一觸,瞬間就能舒展成箭身一般長短。銀針搭弦,拉了滿弓,暗夜下一道流光,嗖地向怪物激射過去。

  她的箭是快箭,但它的尾也毫不遜色,她聽見破空的呼嘯自上而下縱貫,料想這一擊恐怕半邊肩膀要不保了。然而就在尾鞭近身的前一刻,一把乾坤扇擋在她上方。帶著倒鉤的蠍尾,在撞擊扇面時發出轟然巨響,緊接著便是沙沙的,孩子揚沙般的一陣嘈切。

  崖兒急促喘息,看前額插著銀針的怪物直挺挺倒下去,這時才回身看那個助她一臂之力的人。本以為是胡不言,畢竟這家伙在緊要關頭還是有些急智的,可萬萬沒想到,站在她身後的人竟然是他!

  她怔了下,“仙君……”

  他眼眸深邃,暗夜之下難以分辨,但周身至少沒有劍拔弩張的氣勢。

  “你一人和這怪物對戰?”他語氣淡漠,又似乎不滿,“我晚來半步,你的右手以後就別想握劍了。”

  她還是怔怔的,“就你一個人……麼?”

  他沒有答她,向城廓方向眺望。黑黝黝的城門終於開啟了個拱形的、橙黃色的洞,看來長淵的人追出來了。

  城暫且不能入,她身上還有傷,得先離開這裡,找個地方替她把傷口處理好。蒼梧往東一帶地勢復雜,長淵的人也不會追到那裡,應當可以帶她過去暫避。於是抱起她駕風騰雲,結果不知怎麼,一不留神就飛出了千裡。

  等停下來的時候,發現這是個三面環山的盆地,雖然沒有山洞,但有一株很漂亮的月桂樹。那樹生得高壯,枝葉茂盛,花簇叢生,人還沒走近,便聞見一蓬濃郁的芬芳。

  懷裡的人嘆了口氣,“你是太高興了麼,一下帶我跑得那麼遠?”

  紫府君有些尷尬,“這是哪裡?”

  守著天下最大的藏書庫,卻不愛看書的人,難怪連雲浮這小小的地界都摸不清。崖兒說:“這是白狄的疆土,赤白大戰爆發在東五十裡,我還在這裡殺過人,吸納過藏靈子。”

  他似乎很意外,呆呆站著,雖然風雅依舊,但還是讓她覺得有點好笑。

  她果然笑了,一笑牽痛背上的傷,狠狠抽了口涼氣。吊在他脖子上的手搖了搖,“把我放在樹下。”

  他照她說的,放她倚樹而坐。不像前幾次怒目金剛似的,這次連抽出手臂的動作都顯得小心翼翼。

  人生真是處處充滿變數,前一刻她還對決於驚濤駭浪,他一來,便晴空萬裡了。只是背上很疼,傷口摸不著看不見,卻明白傷得不輕。時間久了,隱約要虛脫,為了不至於暈過去,只好狠狠咬自己的舌尖。咬破了又疼得打激靈,眼淚汪汪看他撿回柴禾生起火。

  火光帶來一點安慰,也看清了他的臉,依舊是眉眼蔚然,風流辭章。

  多好,他似乎沒有先前那麼恨她了,她想也許已經被她睡服了吧!

  她滿意地閉上眼睛,“我可以瞑目了。”

  可惜他煞風景地應了一句,“死前把圖冊的下落告訴我。”

  這人真是,偏要在她感受幸福的時候潑她冷水!她睜開了半雙眼,“你回答我一個問題,在你心裡,現在究竟是我重要,還是圖冊重要?”

  他沉默了下,本該很簡單的答案,居然讓他有些為難。但為了死守顏面,他冷著臉說:“自然是圖冊。我救你,不過是為讓你活著招供圖冊去向,沒有別的。”

  崖兒聽了也不惱,牽著唇懶散地一笑,她分辨得出什麼是真話,什麼是口是心非。這點小事上不依不饒,可白費了這幾天的相思了。

  她嘟囔了句:“等我傷好了,帶你去取。”

  他看了她一眼,反而不說話了。

  靠過去一些,想碰她又不由遲疑。其實身體已經相熟了,可是在神智尚未游離的時候,還是會感覺忐忑。他們是最陌生的情人,最親密的死敵,路走到這步,總有一種山窮水盡的無奈。他看著她的臉,火光下美麗柔軟,穿一身冷硬的夜行衣,沒有人告訴她,她不適合這樣的打扮嗎?

  “葉鯉……”他還是這麼叫她,因為除了這個名字,他不習慣用別的來稱呼她。

  崖兒睜開眼,心念大動。他半撐著身子在她面前,那鮮紅的嘴唇,很讓她有啃咬一番的衝動。

  血氣上湧,不行了。她立刻又閉上了眼睛,“怎麼了?”

  “你趴在我腿上好麼?”

  她的身子猛地崴了一下,心裡嘀咕難道是上回嘗到滋味,上癮了麼?雖說他快樂,她有無比的成就感,可這個時候……她艱難地比了下手勢,“仙君,我都傷成這樣了,你怎麼還想讓我給你……”

  他原本不是那個意思,甚至連想都沒想到,結果她忽然提及,他一下就紅了臉。

  “你……能不能別再提那事?”

  她說不能,“邊上沒有外人,我見了你就會想那事。”

  大概她說的都是實話,但這實話還是讓他惱羞成怒。回顧前幾次,每一次她都用這招,可恨的是居然每次都奏效。她不說倒罷了,他也盡量去忽略,可她偏要說,一說便提醒他,道骨天成的所謂仙君究竟有多縱欲。他實在沒有臉面對這樣的自己,情急生恨,高聲斥道:“你究竟把我當什麼?當成你發泄獸欲的工具嗎?”

  他氣湧如山,無論哪個男人,都無法接受這種看似銷魂,實則打擊自尊的事情。

  崖兒愣住了,連背上的痛都差點忘了,半張著嘴看他滿臉悲憤,猜測他下一刻會不會哭出來。

  所以他們之間的矛盾,已經從魚鱗圖轉化成房事了嗎?她強撐著傷體安慰他:“不是這樣的,你不要多心。只是湊巧而已,我想做那事,你又秀色可餐……”話沒說完,又疼得發虛起來,呻吟著,“這怪物可能是個蠍子精,尾巴尖上有毒。”

  紫府君嘆了口氣,伸手架起她的兩臂,讓她伏在自己腿上。

  “那不過是只蠱猴,沒有成精,但確實有毒。”一面說,一面揭開她背上襤褸的布料。夜行衣已經被血染透了,蠱猴的尾上有數不清的尖刺,擊中敵人後隨即扎進皮肉裡。那些刺細如牛毛,會隨血液游走,如果不及時處理,再過半個時辰她就該涼了。

  他撕開了她的中衣,血肉模糊,翻卷的傷口襯著她皮膚的底色,看上去觸目驚心。他探手,把一柄精巧的彎刀放在火上烤,刀尖逐漸轉紅,他的視線卻靜靜落在那纖細伶仃的背脊上。

  不帶任何情色的念頭,只是單純有些難過。像這樣的壞女人不應該去了解,了解到最後,會生出一些不該有的感情來。他蹙了蹙眉,轉過頭看那柄刀,低聲道:“我要劃開傷口,把刺逼出來。應該有點疼,你要忍住。”

  崖兒枕著他的腿,他身上幽幽的沉香味,能鎮定人的心神。她說割吧,這些年受過的傷,流過的血,已經多到無法計算了,這點痛其實沒什麼了不起。更何況有他在身邊,他這樣的人,即便不是情人,是對手或仇人,僅憑心性和人品,緊要關頭也比盟友可靠。

  她的身子綿軟無力,輾轉依偎著他,在他落下第一刀時,她輕吟了聲,窄窄的脊背艱難地拱起,皮膚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。

  他心頭瑟縮了下,刀尖微顫,“很疼麼?”明知道問了也是白問,可還是忍不住,關心則亂,不過如此。

  被豁開的皮肉一陣反射性地痙攣,她仰起臉,臉色慘白,卻還是笑,“不要緊,我受得住。”決絕地牽過一綹頭發,狠狠咬在口中。

  需要平靜的竟成了他,他勉強定住神,將薄刃抵在針孔參差的皮膚上。輕輕劃開它,皮肉向兩邊收縮,底下是一排極細的刺,在篝火下不顯得猙獰,反倒折射出奇異的光彩。幾處相同的病灶都處理完,她差不多成了一條松鼠魚,看上去可憐至極。他卷起袖子,快速用真氣把它們震出來,邊上那株月桂樹離得近,受了牽連,一陣沙沙聲後,扎得刺蝟一樣。

  “葉鯉。”他喚她,之前她還顫動,後來就沒有聲息了。他有些著急,探手去試她的呼吸,卻聽見她調侃:“活著呢,死了你就成鰥夫了。”

  只是聲氣弱,他知道她嘴硬,也不引她說話。把那身破損的夜行衣撕成長條替她包扎。她的心衣也被蠱猴的尾鞭抽爛了,所以綁帶繞到胸前時難免尷尬。

  崖兒是有意的,人雖萎靡了,氣還能喘。某一口吸得充足些,便隱約碰到了他的手指。他僵了一下,匆忙避讓,崖兒卻惡作劇式的笑了。等他包扎完,慢慢歪過去,貼著他的脖頸,有氣無力地說:“我想靠著你睡,這麼長時間來,只有這一個願望。”

  有過幾次肌膚之親,可是很快便各分東西,永遠在追趕,永遠不能正大光明追上,這就是他的悲哀。他沒好說,其實這個願望他也有,還有另一種奇怪的渴望。明明凡人的生命不過短短幾十年,相較於他,她脆弱得如同蟬翼。然而他某一刻會產生依賴她的感覺,並不是遇上難事後想借她之力,僅僅是想起她就會變得更堅定。反正自己是無可無不可的,一切錙銖必較都為她。

  她靠在他懷裡,傷口很痛,氣息急促,卻仍舊去摸他的手,也不說話,只是緊緊攥住他。他心裡五味雜陳,脫下自己的禪衣給她穿上,把那五指包在掌心裡,輕聲說:“你好好休息,這裡沒有外人,什麼都不用怕……”

  可是這話究竟是對她說的,還是對自己?

  以前的纏綿,加起來竟都沒有此刻來得扣人心弦。他們像一對逃到天邊,相依為命的戀人,她疲倦入睡了,他在顫抖的呼吸裡吻她的額頭,悄悄囁嚅:“愛一個人,可以愛到塵埃裡。可是我怕……你不會喜歡塵埃裡的我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8:52 AM

第47章

  如果天不要亮多好,就一直這樣下去,沒有殺戮,掩人耳目。所有的感情都不用偽裝,我伴著你,讓你免受流離之苦。只要頭頂有遮擋,哪怕只是一片樹冠,你也可以把這裡當成家。

  然而……心非木石豈無感,吞聲躑躅不敢言。

  他只能在她睡著的時候輕輕碰觸她的頭發,哪怕情潮來時毀天滅地,哪怕曾經不分你我,但只要彼此獨立著,他依舊懂得尊重她,並且開始欣賞她。

  她對他有沒有感情,他不知道,也許更多是魚鱗圖的牽絆。至於他自己,她因何在他心裡留下痕跡……可能僅僅是玉石長街上那串清越的足音,也可能是試探六爻盾失敗後恐懼的兩行淚。恨得不夠深,愛情便來了,就這麼簡單。

  她在睡夢裡輕輕皺眉,不停調整姿勢。這次傷得確實重,要不是蠱毒必須靠自己痊愈,他倒想助她一把。傷口無法那麼快就愈合,但疼痛可以略微轉移。他把手掌覆在她脊背上,掌中金輪回轉,吸納了她的痛苦。別人身上的傷,不施加在自身不會明白有多嚴重,他的道體萬年來已經弱化了感知疼痛的能力,但這蠱猴造成的損傷委實驚人,像電走筋脈,激得他心頭一顫。

  他握緊拳頭,消化這種痛。再低頭看她的臉,眉心舒展,大約感覺舒服多了。

  他悄悄仰起唇角,又害怕落了天地的眼,把笑容藏進她發裡。先前對戰蠱猴時,她拔了發簪充作武器,到現在頭發還披散著。他暗暗想,等天亮了,她醒了,就折一支月桂的枝椏修剪好,給她綰發用。

  她忽然動了下,他的手臂不由一緊,“怎麼了?還疼麼?”

  她搖搖頭,玲瓏素面,萬分可愛地在他胸前滾動了兩下。

  這一滾,便滾進他心裡去,仿佛今夜半空的胸腔中愛意暴漲,被她一震便要漫出來。

  有時候他也拿自己沒辦法,紫府君是位很感性的仙君,早年他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,明明只是普通的運輸,也會讓他聯想到軒轅帝出殯,看出滿心的悲涼。寂寞萬年,情感無處宣泄,最後變成這樣。這個設下圈套讓他鑽的人,第一個讓他體會到男歡女愛的人,莫名成了他的非卿不可,真是奇怪。

  她的嗓音微微沙啞,“什麼時辰了?”

  他望向天際,“月亮早就沉下去了,應當還有半個時辰天亮。”

  她仰起臉來,“你沒有合眼麼?”

  他不便說怕她有變,一直守到現在,潦草應了,“我也是剛醒。”

  她撐起一點身子,臉上有靦腆之色,“是不是我壓得你不能動彈,身子都僵了?”

  他說不,看她坐起來,竟還有些悵然若失,“你不再睡一會兒麼?”

  她還是搖頭,“天快亮了,睡覺有的是時間,我們共處卻只有這半個時辰。”一壁說,一壁靜靜打量他。

  他的禪衣讓給她蔽體了,自己身上只著中衣,雪白的素紗和清冷的臉,在篝火葳蕤下如一株天然純質的蘭。仙君的美,是不落俗套的美,無論是第一眼還是到現在,她依舊能感覺到不一樣的怦然心動。

  有一種人有毒,即便堅定信念淺嘗輒止,也還是會無法自拔地上癮。之前的相處,她幾乎使出了全部手段,拿女人最大的本錢去引誘,那時的她,和提劍執行獵殺沒什麼兩樣。現在呢,純純粹粹的她,或許還帶著姑娘的羞赧,緊緊裹著那件袍子,望他一眼,臉上便紅暈淺生。

  “你……”幾乎是同一時刻開口,崖兒笑了笑,“你先說。”

  他也不大自在的樣子,想說什麼好像一瞬都忘記了,只得含糊應對著:“你渴麼?我去給你找水喝。”

  心裡有脈脈的溫情湧動,她莞爾道:“不渴,你別走,哪兒都別去。”

  他本想起身的,重又坐下了。她還是挨過來,馴服地靠在他懷裡,兩條細細的臂膀從男人寬大的廣袖裡伸出來,緊緊摟住他的脖子,“天亮了你還要追緝我,天亮之前你是我的人。”

  他分不清她的話是真情還是假意,聽上去蘸了蜜,只怕又是她脫身的手段。

  他苦笑,“你放心,我今日不抓你,你身上有傷,我勝之不武。”

  她微怔了一下,“你覺得我又在給你灌迷魂湯麼?其實你不用懷疑,你現在對我是什麼感覺,我對你亦相同。我們江湖兒女,不興扭扭捏捏那一套,我喜歡你,拋開你是官,我是賊那一套,你喜歡不喜歡我?”

  這個問題問得太直接,讓他一時難以招架。其實不管她是不是賊,他都沒有選擇的余地了。可他又怕,萬一她套出他的真心話,會更加有恃無恐。然而有恃無恐又怎麼樣呢,最壞的後果不就是如此了嗎。

  她的眼中有流動的光,只是看著你,便有蠱惑人心的力量。彼此離得很近,她咻咻的氣息幾乎與他對接,他垂下眼,濃重的眼睫蓋住那扇窗,“我……這段日子很想你。”

  崖兒聽他這樣說,心裡不由陣陣酸起來,沉默半晌,把額頭抵在他頸窩裡,“是真的想我,還是想抓我歸案?”

  他嘆息,“抓你歸案,易如反掌,你只是個凡人而已。”

  是啊,這個問題問得太傻了,他要想對付她,還用得著等到今天麼。他始終是對她留情的,她沒羞沒臊地感慨:“好在咱們睡過啊。我到現在還在慶幸,要不是有這層關系,我可能早就被你用雷劈死了。”

  他的額角蹦了一下,話糙理不糙,關於這點,他確實是認可的。但他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,“那麼多雙眼睛看著,不要讓自己落進我手裡,要想方設法逃跑。”他這樣囑咐她,猛然發現自己都不像自己了。他在教唆她如何逃避懲處,只要抓不到她,他就還能逗留人間一個月,能多同她見上幾面。

  她仰頭同他打商量:“你再容我些時間,等我殺光了那些害我父母的凶手,我就跟你回去受罰。”

  他輕輕皺起眉,“可能會魂飛魄散,你不怕麼?”

  崖兒咧嘴一笑,“我這一生,三刀六洞都經歷過。除了和你的相遇,還有幼時狼媽媽的照顧,其他沒有一樣是美好的。魂飛魄散也沒關系,我不怕,我只想報仇,不惜一切代價。我知道時間有限,最後不管能不能完成心願,我都不會讓你為難。”

  可是那罪罰她領不起,他也不可能不為難了。不過暫且都不能告訴她,只說好,“在這之前妥善保管魚鱗圖,圖在你手裡,你才有機會逃跑。”

  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,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把他拉下水了。他有他的職責,看守琅嬛不力,就算將圖冊追回,不知能否全身而退。她忡忡問他:“如果我伏法,他們會看在你勞苦功高的份上,對你的失職不予追究嗎?”

  他頷首,“我從琅嬛建成起便駐守蓬山,眾仙之中我也算老資歷了,沒人會把我怎麼樣。”

  她聽了終於長出一口氣,“那就好,當初我盜走圖冊,並沒有考慮你的處境,我終究是個自私的人。既然圖冊還回去,你可以安然無恙,那我也放心了。”說罷忽然噤了口,向上看看,壓著聲問,“咱們悄悄碰面,上頭會知道麼?倘或知道咱們私通,會不會讓你連坐?”

  有時候她的用詞確實讓他感到苦惱,什麼叫私通呢,現在分明是兩情相悅了。

  他說不會,“生州之內不用仙術、不開天眼,是三道必須遵守的條律,就算上界也不得違反。還有一樁……”他的語速逐漸慢下來,猶豫道,“今天咱們的事算說定了麼?可還會反悔?”

  他指的是彼此私下的關系麼?她有些不好意思,低著頭說:“我這樣的人,蒙你不棄……這事只有你我兩個人知道,將來不管結局如何,我都不會對第三個人承認,你放心。”

  這樣就好,塵埃落定前不要讓任何人知道,這也是對她的保護。

  可是他好像忘了她是個多會撩人的妖精,背上的痛一淡,人便活泛起來。和他面面相覷著,不蔓不枝,素面朝天,卻有攝魂的眼睛。緊緊盯著他,嘴唇同他只相距一指寬,頸後的雙手攀上來,固定住他的後腦,妖俏地說:“讓我親一口。”

  他噎了下,“什麼?”

  她笑,露出編貝一樣的牙齒,“都好了那麼多回了,親一口怎麼了?做什麼一副受驚的樣子?”

  他不是受驚,不過心裡緊張罷了。

  他的禪衣寬坦,對她來說過大了,衣擺如裙擺,層疊鋪蔓。那雙白潔的腿從袍裾下探出來,彎曲出一個誘人的弧度,微微一點伸縮,都抓撓在他心上。他調開了視線,瞥見樹底下一攤黑色的布料,“你什麼時候把褲子脫了?”

  “同你在一起,還穿什麼褲子!”她嘻嘻一笑,在他唇上啄了一下,“好甜。”

  他沒頭沒腦地臉紅起來,方寸大亂,“你……身上有傷。”

  她唔了聲,“知道。”和他唇齒相依,帶著隱約的哭腔,細聲說,“真高興……我終於有主了。”

  是啊,她一直是無主的孤女,像野地裡的蒲公英,不知何時吹來一陣狂風,就會把她吹得飄零天涯。她渴望有主,靈魂有個安放的地方,在迷惘的時候有那麼一個人,張開大大的口袋,願意對她說“進來”。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一粒蒼耳,渾身長刺,每次出現都被當成圖謀不軌,沒有人知道粘附也可能是因為寂寞。以前她總以為自己很強大,強大到頂天立地不用任何人作伴,現在才明白,分明是因為缺乏。她太好面子了,缺乏的時候揚言不稀罕,等那人來了,她便亟不可待跑過去,緊緊抱住不放,食言也無所謂了。

  她淚盈於睫,他覺得心疼,再三吻她,因為鄭重其事,反而顯得笨手笨腳。

  她耐心等他,情竇初開的仙君,即便有過幾次縱情的體驗,細節部分處理起來還是不夠瞧。他甚至不知道應當怎麼准確親吻她,這對於受過良好訓練的崖兒來說,實在是很煎熬。

  他莽撞,舌頭運用也不得當,親著親著,她吃吃笑起來,“你這樣子,舌頭不會抽筋麼?”反客為主地捧住他的臉,軟軟一吮,含住他的下唇,再用牙輕囓。這種欲說還休的挑逗最當不得,他果真追過來,然後便是抵死的碾壓和研磨。

  氣喘吁吁,兩兩都情動,可是不行,這回有傷在身,只能中途鳴金。

  其實真稱意這樣的相處,她二十二歲了,不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。換做平常人家,已經是幾個孩子的娘,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?喜歡便做,愛了也做,沒有那些扭捏作態,也正是因為這樣紋理深刻的人生,才能把不染塵埃的仙君搞到手吧!

  膩膩地同他纏在一起,恨不得天永遠不要亮。然而東方有晨光淺露,兩個人回身看,都有些失望。

  崖兒指了指身旁的月桂樹,“記住這棵樹,我們在底下定了情。”

  他說好,但看見樹干上密密麻麻的鋼針,覺得對媒人似乎有些不友善,於是起身,一支支拔了下來。撅根筷子長短的枝椏,拿彎刀細細削了遞給她,“贈你綰發。”

  微光下的臉帶著嬌憨的神情,也不伸手來接,搖了搖腦袋,長發在身後款擺,“我背上有傷,動不了了,你替我綰吧。”

  他聽了也不推辭,果然跽坐下來,專心致志以指當梳,把那滿頭青絲攏到掌心裡。崖兒心頭一時湧起說不清的許多感受,她沒有父母兄弟,沒有人珍視她。她殺伐太多,也沒有人敢接近她,更沒有人替她綰發。今天是個豐收的日子啊,一下似乎全有了。即便剩下的人生很短暫,曾經感受過,便不枉此生了。

  那溫軟的手指穿行在她發間,她閉上了眼睛。他不會別的發式,只能松松綰個髻兒,但因她的臉生得太好,無論如何都是美的。

  整理停當了,牽她起身,小心抱起來,踏著最後一絲夜色返回蒼梧城。長淵的人一夜搜查無果,這個時間必然已經放棄了。他知道她住在哪間客棧裡,正門不能走,幸好她那間屋子的窗是開著的。

  送她回臥房,剛安頓在床上便聽見門外胡不言輕叩門扉,“老板,開開門。”

  他臉色不豫,覺得這狐狸很討厭,但也不好說什麼,匆忙隱去了身形。

  崖兒想提醒他罩衣的事,誰知還沒來得及開口,他人就不見了。

  那廂紫府君回到臨時的住處,一個獨立院落,景致很好,環境也清幽,包圓後可以免於俗世的打擾。本以為天才蒙蒙亮,隨行的人應當還沒起,可沒想到一推門,院裡居然站了好幾個。

  相顧無言,驚訝的驚訝,尷尬的尷尬。

  大司命看見一向高潔的府君成了這樣,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這一夜干什麼去了?怎麼連衣裳都被扒了?他頓時感到心酸,默默掏出個錢袋放進他手裡。想了想,到底得諫言,垂著眼說:“君上,往後還是帶些錢在身上吧。萬一遇上亟需的花銷……好歹保住衣裳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9:23 AM

第48章

  胡不言看見她滿身的傷,挨在她邊上唉聲嘆氣:“你要去抓怪物,怎麼不叫上我呀,我陪你一道去。看看現在弄成這樣,叫老胡心裡不好過啊。好歹我是你的坐騎麼,半點責也沒盡到……不過我覺得你可能也不太需要我,昨晚有別人讓你騎吧?我記得夜行衣的款式不是這樣的。”仔細看看領褖,“哎呀,還有雲紋織金,這是男人的衣裳!”

  崖兒氣息奄奄地看著他,“你閉上嘴可以嗎?”

  胡不言笑著點頭,一手捂住了嘴,用腹語問:“打一架,把人家的衣裳都穿回來了,是脫光了打的吧?”

  她不想理這只滿腦子齷齪思想的狐狸了,轉過頭闔上了眼睛。

  閉眼之後,心裡想的立刻全是他。才懂相思便害相思,感情這東西,真是世上最厲害的毒。以前看紫府君,無非是高高在上不可冒犯。現在呢,不單冒犯了,還褻瀆了,當然後果很嚴重,必須對人家負責。只是沒想到陷在愛裡的男人那麼可親可愛,他看著你的時候,你會感知他對你的依戀,雖不言說,但彼此心照不宣。

  她趴在被褥上,心裡一絲絲甜起來。昨夜之前她還覺得自己存在與否不重要,今天卻不再那麼想了。有個人牽掛著,必須活好每一天,等命數走完了,也不會留下遺憾。

  “不言,快去給我抓治傷的藥。”她揮了揮手,“恐怕長淵的人在藥鋪有伏守,確定無虞了再開方子。”

  胡不言道好,起身往門上去,走了兩步又折回來,蹲著身子問,“要不要順便再買點別的?比如逍遙散,快活丹什麼的?”

  崖兒抬起頭,狠狠瞪了他一眼,“你等著,等我能下地了,給你把剩下的尾巴全剁了。”

  胡不言下意識摸了摸尾椎部位,“別這樣,我也是為你好。反正跑一趟,買回來以備不時之需,以後總會用得上的……”

  她大翻白眼,“快去!”

  胡不言嚇了一跳,這回不敢再說廢話了,立刻轉身出門。崖兒見他走了,打算撐起來把衣裳換了,又聽見那只狐狸驚喜的嗓音:“噯,諸位都來了?”

  崖兒心頭一緊,料想可能是波月樓的人到了,但依舊探手拉過了佩劍。

  還好,門上進來的確實是蘇畫,她身後還跟著魑魅和魍魎。

  他們向她行禮,壓聲叫樓主。看她的模樣不必詢問,就知道是受了傷。兩大護法隨即退出去關上了門,到底都是辦事的人,比那個胡不言有眼力多了。

  蘇畫身上常年帶著金瘡藥,知道崖兒不會讓胡不言給她上藥,便過來掀起她的衣裳,為她療傷。那些刀傷雖然縱橫交錯,可喜的是控制得當,已經有愈合的趨勢。她把藥粉均勻撒在開放的傷口上,一面問:“怎麼傷成了這樣?是紫府君下的手?”

  也許在她看來,世上除了紫府君,沒人有這個能力讓她吃這暗虧了吧。

  崖兒說不是,“我夜探了岳海潮造獸的地方,被他的蠱猴發現了,引到城外打了一仗。”

  “蠱猴?”蘇畫很意外,拿干淨的白布為她重新纏好傷口,喃喃道,“雲浮地界上,只有大食人煉蠱。蠱是邪門歪道,江湖人向來不齒,這岳海潮究竟想干什麼?”

  崖兒道:“大概為了鞏固地位吧,那只蠱猴很難對付,單為殺它就讓我自損八百。更可怕的是他另有殺手锏,他在城南的養獸場裡煉人蠱,我昨夜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,實在是陰毒至極。”一面說,一面嘶地吸了口氣,“等傷好些,得想辦法把那座樓毀了。如此魔窟,不該存在在這世上。”

  蘇畫道是,“這兩日你好好養著,余下的事我們去辦。”

  她話未說盡,但崖兒明白她的意思。蘇畫對她的底細大致是了解的,自己自然也防她一著。如果她不可靠,早就和當年蘭戰手下那些元老一起赴黃泉了。十幾年的師徒,偽裝三五年還可以,十六年……沒有人等得了那麼久,也沒有一個陰謀能籌劃那麼長時間。

  她緩緩勻了口氣,“長淵府還剩一位長老,讓魑魅抽個空,解決了他。”

  蘇畫應了,這才注意她的衣裳,看來看去覺得眼熟,“紫府人馬比我們快一步趕到蒼梧城,據說包了龍息寺後面的院子,想必樓主已經知道了吧……昨晚上見了府君?”

  崖兒簡直想扶額,為什麼他們對她的私情都那麼好奇。她有些力不從心,哀哀叫了聲師父,這一叫倒讓蘇畫吃了一驚,這位樓主是不屑於表露小女兒情態的,這次不知是身體虛弱還是別的什麼原因,連師父都叫得分外纏綿。

  蘇畫有些尷尬,自然不好再說什麼了,便虛應了兩句:“好好……你先歇著,我找掌櫃把訂銀繳了。”

  她退出來,關上房門正欲下樓,看見那只狐狸居然擺了個十分撩人的姿勢,倚在樓口擋住了去路。蘇畫皺了皺眉,卻仍是裊裊走過去,上下打量他,“胡公子閃了腰麼?這段時間伺候樓主,辛苦了。”

  胡不言自覺自己的身姿十分風流倜儻,蘇畫是風月場中的老手,要撩撥她,得拿出道行來。結果他辛苦拗了半天,她居然說他閃了腰。他不大高興,但又不能發作,畢竟男人大度很重要,便咧嘴一笑道:“我和樓主怎麼談得上伺候呢,明明是陪伴。蘇門主旅途勞頓,比我辛苦多了。我老胡向來善解人衣……意,你不必下樓,我已經替你們辦好了。”

  魑魅和魍魎都不在,想必是出去探訪城中情況了。天熱起來,她抽出汗巾掖了掖頸間的汗,露出個懶洋洋的笑,“那就多謝胡公子了。”

  胡不言嘿嘿兩聲,“大家都是同門,這點小事還說謝,實在太見外了。”語畢殷勤指引,“我帶門主認認屋子,咱們是一伙的,住得近些,彼此有照應。門主請看,樓主住的是玄字最後一號,隔壁黃字第一號是我的,第二號就是門主的。再邊上,魑魅和魍魎住第三號,反正他倆不清不楚,住在一起方便。”

  蘇畫瞥了他一眼,這狐狸的小九九她還不知道麼,左右逢源,把他夾在中間,他美都要美死了。

  她抱著胸,因為生得高挑,看胡不言時是一副睥睨的神態。那雙玉臂往胸前一橫,薄薄的繚綾包裹酥胸,呼之欲出的美好形狀,令胡不言咕咕猛咽唾沫。

  她說:“後生,你是不是很羨慕當皇帝?”

  胡不言滿臉呆滯,“沒啊,為啥這麼說?”

  她高深地微笑,頰上精巧的梨渦像盛了蜜,“做皇帝多好,三宮六院圍著你住,你想去哪間就哪間,不是正合你的意麼?”說罷扭著蜂腰進房去了。

  胡不言愣在那裡,居然開始認真考慮她的話。其實當皇帝挺好的,這雲浮大陸上有好幾個國,好幾個皇帝,等將來有空了,必須迷住個把,先體驗體驗再說。

  頭天晚上崖兒做下的案子,第二天終於在蒼梧城裡造成了轟動。主要是死者死狀太凄慘,收屍的人想替他把腸子塞回去,因為時間太長屍身僵硬,且又將要入夏,那些腸子開始發酵了,脹大起來像水裡泡發的海參,根本裝不進腹腔。收殮的人很苦惱,抬著棺材團團轉,最後沒辦法,只好先放人,再捧起腸子一股腦兒扔進去。當時把腸頭上從竹子上解下來,那個場景終身難忘。腸衣上的脂肪融化,滴滴答答把小路上的沙土都浸濕了。腸子打完結發酵,那氣味和手感……在場的人紛紛吐出了隔夜飯。

  曾經風度翩翩的精舍書生啊,前半夜還在議事堂慷慨激昂呢,沒想到後半夜就成了這樣。不是說能整死岳刃余,也能整死他的孽種嗎,結果三位長老短短七八天全死了,剩下的那位感覺刀被架在了脖子上,一蹦三尺高地叫罵:“當初我們四兄弟聯手保舉他岳海潮,現在門中出了這麼大的事,他縮在王八殼裡不出來了,算什麼掌門!”

  長淵亂成了一團,不過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掌門,到底也還是露面了。

  掌門一露面,人心立刻重新凝聚。城中繼續展開搜查,捉拿殺死長老的凶手還是其次,最重要的是找到夜闖南城的人。在岳海潮眼裡,三條人命其實還不如一只蠱猴來得重要。

  春夏相交的日照,總是特別的好。兩天之後崖兒的傷已經愈合了大半,雖然繃帶沒有拆除,但痛感已經完全消失了。她坐在畫樓上乘涼,挑了個臨窗的位置俯瞰。算准岳海潮會從底下經過,一臂搭在欄杆上,手裡擺弄著她的妝刀,等得興致盎然。

  高頭大馬篤篤而來,從這裡望去,銅駝街上一覽無余。人到了底下,崖兒變換了姿勢,一手墊頜,看上去頗有柳困桃慵之感。

  練武的人,習慣耳聽六路眼觀八方。這熟悉的街市,哪個地方有暗門,哪個地方加了酒幌,他都了然於心。因此高處憑空出現的曼妙風景,自然也一點不差落進了他眼底。

  皎皎天光下,雕梁畫棟中,有個穿緋衣的姑娘臨街而坐。紅色的鮫紗覆蓋了她的半張臉,鮫紗邊緣金珠勾勒的點綴,像眸底的流光,像歲月的罡風,看似旖旎,卻棱角畢現。

  他勒住了馬韁,也不搭話,只是駐足觀望。

  崖兒探出了一點身子,欄杆下的手緊緊握了起來。

  聽人說,岳海潮和她父親長得有點像。她沒見過爹爹的樣貌,但在說書人嘴裡,長淵少主氣度宏雅,五官俊美,否則也不能娶得雲浮第一美人。她仔細審視這原本沾親,如今仇深似海的人。論長相,岳海潮確實不錯,人到中年了,眉眼間依舊殘存著一絲清貴。但心術不正的人,眼神飄忽,唇角歪斜,即便他正色看你,也像在打壞主意。這樣一張面相,不去細心分析,倒也能在所謂的俠客中蒙混。然而常年與蠱為伍,不見天日,他的臉色已經開始泛青。仿佛身體裡養著一只食人的怪物,隨時可能破皮而出,橫行於街頭。

  兩兩對望,她眼裡笑意盈盈,岳海潮終於還是搭話了,“閣下可是波月樓主?”

  蒼梧城早就加強了戒嚴,蘇畫和魑魅魍魎進城時,恰在她殺了精舍書生和蠱猴之後。這樣倒歪打正著了,江湖人通常分不清她和蘇畫,只要兩人不同時出現,波月樓就能與此事撇清關系。

  崖兒說正是,嗓音和風細雨,毫無鋒棱,“尊駕可是長淵岳掌門?”

  同在江湖中闖蕩,濁世滔滔,是非黑白早已模糊了界限。這世道尚武、尚狠、尚力量,所以即便是波月樓這樣臭名昭著,以殺人為業的門派,在武林中也占據不容小覷的一隅。

  坐在馬上的人拱手:“在下岳海潮,幸會。”

  突出樓體的鵝頸椅彎曲如美人的肩頸,倚肩而坐的妖嬈佳人很是熱絡,“我與掌門同姓岳,頗有一見如故之感。岳掌門何不上樓小坐,我請掌門品茗呀。”

  那柔軟的,甚至帶著戲腔的語調,簡直像暗夜裡勾魂的紅袖,定力不夠些,恐怕真要上套了。可岳海潮畢竟是老江湖,他笑著婉拒了,“岳樓主的茶,豈是人人能喝的?樓主此來蒼梧洲,不知所為何事?”

  樓上的人長長嗯了聲,像個城府不深的小姑娘,“受人所托辦點小事,恰好經過蒼梧城,進來打個尖,歇歇腳。岳掌門想喝我的茶,也不是難事,蒼梧城這麼大,總有我波月樓幫得上忙的地方,掌門不妨仔細想想?”

  岳海潮略帶嘲訕地牽了牽嘴角,“樓主的好意,岳某人記下了,如有需要,一定前來叨擾。”

  簡短的幾句對話,他拱手別過,果然是個謹慎的人。魑魅在一旁小聲問:“如果他真的敢上來,樓主打算如何?”

  崖兒說:“殺了他。可惜他戒心太強,這種人滿身弱點,只有遠離所有危險,才能活得長久。”

  “倘或他上門委托辦事,咱們可以來個甕中捉鱉。可他顯然沒有這個打算,畢竟五大門派不日就會彙聚蒼梧城,人手一旦夠用了,他就有恃無恐。”魍魎看了她一眼,“樓主接下去如何打算?”

  崖兒的計劃並不復雜,此行蒼梧的目的就是鏟除岳海潮,絕不因為仇敵齊聚便戀戰。她到現在依舊堅守著當年的信條,貪多嚼不爛,事要一樁樁辦。殺手性急是大忌,求穩不求快,求快,離鬼門關就不遠了。

  “還如煙雨洲一樣,讓蘇門主扮成我,吸引岳海潮的注意,我在暗處見機行事。”

  魑魅卻憂心忡忡,“可行嗎?長淵倒還是小事,要緊的是紫府的人也追來了。”

  “紫府……”她如夢初醒般哦了聲,“紫府君是講道理的人,江湖恩怨與他無關,他不會插手。”

  街角的別通和晉乘已經摩拳擦掌了很久,要緝拿的人就在不遠處,只要一個箭步就能抓住,可就是不明白,為什麼仙君還不下令。

  “主上……”別通郁悶不已,“屬下現在就去吧。”

  紫府君漠然看了他一眼,“上哪兒去?”

  別通噎了下,支吾著:“那不就是……那個妖……”在他寒冷的注視下,聲調漸漸矮了下去。

  大司命已經認命了,他心灰意懶,拉著臉背書似的說:“蒼梧城裡蠱毒遍地,長淵掌門是始作俑者,他該死。江湖上的事,江湖人解決,我們是方外人,不便參與。所以暫且不抓岳崖兒,等她解決了岳海潮,我等再黃雀在後,如此皆大歡喜。”

  別通和晉乘面面相覷,不明白一向激進的大司命,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懈怠。

  可紫府君卻覺得仙心甚慰,他眉舒目展,一派繁榮景像,認同地點著頭:“本君可是個講道理的人啊!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9:37 AM

第49章

  有的時候講道理是好事,但大司命活了幾千歲,還沒見過這類罪犯近在咫尺,卻容她先辦私事的緝捕態度。

  大司命看了仙君很久,“君上,卑職有些問題,想向君上討教一二。”

  紫府君知道他要說什麼,抬了抬手道:“這裡不是敘話的好地方,先回去,泡一壺茶慢慢聊。”

  大司命最開始滿腔的不平,經過他再三再四輕描淡寫地搪塞,已經逐漸變得沒有鋼火了。他說好,“今年的明前,我讓弟子准備。”

  於是空手而歸,回到暫居的那個院子。院門大開著,門外湖畔是笑鬧的年輕弟子們,他們坐在草亭下,沏了一壺茶,聽著龍息寺的暮鼓,打算暢談大司命關心的話題。

  原本想好的開場白,正色而談時竟發現開不了口。大司命盯著眼前的荷葉盞,悶聲道:“君上,您懷念蓬山的日子麼?”

  紫府君歪著腦袋仔細琢磨了一下,“為什麼要想?我在蓬山駐守了一萬年,這萬年間除了偶爾找瓜農聊天,幾乎沒離開過那裡。”

  “因為住得太久,久而生厭麼?”

  他說不是,“並非生厭,只是倦懶。同樣的山水,同樣的景像,包括同樣的人……單說你這輩,我已經看了三千年了,毫無新意,看久了想吐。”

  府君說話一向很直接,他是個不願意苛求的人,除非抱著某種目的,否則長話短說,短話不說,是他平時的生活習慣。可是他說想吐,令大司命有點傷心,“屬下就這麼討君上的嫌,以至於看見我就想吐嗎?”

  今天的大司命似乎有些多愁善感,紫府君搖頭,“我就是這麼一比,你別多心。”

  大司命從肺底裡呼出一口濁氣來,“咱們離開方丈洲,今天正滿兩個月。隨行的弟子們修為不夠,在這花花世界浸淫久了,人心恐怕要渙散。”

  憂國憂民的大司命,是蓬山真正的主心骨。如果說紫府君是撐天的紫金梁,那他就是連通天地的腳手架。他在他的職位上燃盡一身薪火,發光發熱,有時候紫府君覺得,其實他比自己更適合看守琅嬛。唯一一點不好的,就是腦筋死板,不懂得變通。這世上的機緣和因果,每天都在發生變化,人力所不能控時,就要學會適應它。

  “世人都說蓬山是仙山,入了山門就能羽化成仙,可是蓬山創建至今,出了多少位地仙,你算過麼?本君對門下弟子向來沒什麼要求,一切隨緣就好。清修最苦,耐得住寂寞的留下,耐不住了回紅塵中去,也沒什麼丟人的。”他曼聲說著,伸出一指,在茶盞描金的杯口上摩挲,“大司命,你覺得這紙醉金迷的紅塵好麼?”

  大司命不知道他的想法,猶豫著,不敢立刻回答。但見他還在等,只得硬著頭皮說出自己的想法:“紅塵中太多污穢,也太復雜,屬下並不認為有什麼好。”

  然而他卻一笑,“可是本君覺得很有意思。波月樓裡的那些歌舞,還有變戲法的胡人,都很好,很熱鬧。我當初悟道,有一陣子和你一樣厭世,立在雲端往下看,三千世界皆塵土,不屑和滿身銅臭的凡人為伍。可你不知道,驕傲是因為無知,一旦你靈竅大開,萬事萬物反而變得有味道了,懂麼?”

  大司命臉上神情有些呆滯,仙君傳授心得當然是好的,但他也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安。

  作為仙,眷戀紅塵可沒什麼值得稱道,因為通常並非是這紅塵有多吸引人,而是紅塵中的那個人,為這濁世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。仙君道心恆定上萬年,雖然很多時候擅於自得其樂,但凡心大動還是第一次。究竟是什麼時候引發的,大約是從波月樓的妖女混進琉璃宮開始。作為一個敢於直諫的良臣,大司命明白一針見血固然痛快,但也存在較高的風險。仙君這人吃軟不吃硬,他們認識了幾千年,他的脾氣,自己還是了解一些的。

  他斟酌又斟酌,“君上,人的世界,比妖魔的世界更亂。依屬下之見,君上何不先回蓬山?尋回魚鱗圖的事,交屬下等來辦就可以了。”

  結果紫府君似笑非笑看著他,“大司命是覺得本君瞻前顧後,行事不果斷吧?”

  大司命吃了一驚,忙站起身連聲說不,“屬下絕沒有這個意思,只是覺得君上道體尊貴,徘徊在這污濁之地,實在辱沒了君上。”

  紫府君活得很通透,大司命的言下之意他當然能理解,如果不是礙於自己多次作梗,區區一個凡人,早就手到擒來。可是怎麼辦呢,他現在就想講私情,半點沒有秉公的念頭。他是個不合格的琅嬛君,他甚至覺得那冊魚鱗圖其實也沒那麼重要……

  他眼波平平望向大司命,唇角的笑意變得有些促狹,“如果本君沒有料錯,大司命有話不便說出口吧!”

  大司命愣了愣,但並不否認,沉默著,將視線落在了足尖上。

  紫府君長長嘆息:“本君明白,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本君不是個古板的人,不大願意干涉弟子們的私事,但本君希望你謹記,琅嬛藏書不知去向,此非小事。”

  大司命聽得一頭霧水,不過終於要直面現實了,也好。現實是殘酷的,說開了反倒痛快。

  仙君的語調變得哀婉,“你跟了本君三千年,本君沒有拿你當弟子看待,你更像我的心腹和膀臂。我一直覺得你生性耿直,人也中正,可是你現在……變了。”

  大司命啊了聲,越聽越糊塗了。

  紫府君眼裡有無邊的失望,悵然道:“你何必急於支開本君,難道本君一走,你就打算同蘇門主公開了麼?大司命,你別忘了,你和那些少司命不一樣,你是受了太玄生箓的。”

  這下大司命徹底慌了,他急於澄清,結結巴巴說:“君……君上,屬下和……那個蘇門主,並不是你想的那樣。那天在波月樓,不是屬下,是她……”

  紫府君蹙起眉,“是她先挑逗你,大司命是迫於無奈?”

  大司命囁嚅了下,想說是,但這樣似乎太沒擔當了。他有些凄涼地望向紫府君,居然找不到任何借口為自己開脫,最後只好垂下頭,把委屈都咽回肚子裡。

  紫府君嫁禍成功,心滿意足在他肩頭拍了拍,“人非草木,本君也不希望身邊的人,個個都成為毫無感情的怪物。這事本君不怪你,你不要有負擔。”

  那一瞬大司命竟然很感動,差點說出感激涕零的話來。但轉念一想又不對,再想辯白,可惜仙君已經沒有繼續聊下去的興趣了。他的臉上又顯出那種清冷的,拒人千裡的淡漠,轉過身,涼涼道:“你去吧,本君該做晚課了。”

  大司命只得蔫頭耷腦走了,走出門,走到弟子稀少的地方,坐在河邊上捧著臉反省去了。

  草廬下的紫府君終於松了口氣,有個嚴苛的手下,日子不太好過,必要先發制人點住他的死穴,剩下的這一個月才能過得自在。

  抬頭看,天將要黑了,她的傷也不知怎麼樣了。之前只有一只狐狸陪著她,確實讓他很不放心,現在波月樓的人趕到了,她應當有照應了吧!

  ***

  四大護法直接聽命於樓主,當初波月樓還是波月閣時,他們便多次執行刺殺任務。多年來的習慣了,不殺人便周身難受,四人之中數魑魅最甚。他對殺人有偏執的喜好,不單嗜殺,還要殺得漂亮。照他的話說,殺人就像做一件木器,打一支簪環,只要手法得當,死得可以比活得有內涵。

  內涵?誰知道呢,不要試圖和殺人狂講道理。

  他領了樓主之命,從住處出來,俊俏的少年郎,挑著一盞精美的行燈,穿月白的鶴氅。頭發只拿一根寶帶束著,有風吹來,發絲揚起黑色的輕紗,領褖大敞著,涼風透體而過,領下空蕩蕩,露出一片精致的春光。於是黑的發,白的皮肉,兩相對照,煞是好看。

  他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行走,今夜沒有月亮,甚至下起了蒙蒙的細雨。他走得不緊不慢,雲頭履在青石路上踏出細微的一點聲響。隱約聽見吵嚷的調笑了,他抬起柳色的綢傘往遠處看,長街盡頭是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,燭火透過燈罩,灑了滿地水紅的光。

  走近一些,絲弦雅樂彌漫的樓台上,有人在追逐嬉鬧。一個粗野的男人抓住一個小倌,起先還玩欲拒還迎那套,後來就直接把人按在了欄杆上。小倌袒露著胸膛,細胳膊支起廣袖,身後的人胡亂聳動,那廣袖臨空搖擺,看上去像只受了傷的蛾子。

  魑魅無聊地轉開視線,抬腳踏上台階。沒人上來招呼他,大家各玩各的,只有少數一兩個堂子裡的人瞥了他一眼,但因為這裡的客人常有“外交”帶來同游,驚嘆他的容貌之余,也不會主動搭訕。

  他在燈光昏暗的長廊下緩行,最終停在一間廂房前。抬手推門,門扉應聲而開,裡面一上一下兩個男人打得火熱。正欲提槍跨馬時,看見有人闖進來,一時都頓住了。

  上面的男人兩鬢染了霜色,但肌肉虯結,看得出身子骨很不錯。底下的小倌白花花一身爛肉,撐著兩腿,活像個不知羞恥的蕩婦。上面的顯然對三人行並不排斥,驚訝過後眼中帶鉤。而小倌卻很不歡迎他,慍怒地呵斥:“沒看見落水①了麼,懂不懂規矩!”

  他還是慢條斯理把門關了起來,氣急敗壞的小倌衝過來理論,然而吃張腿飯的娼人哪裡是他的對手,咚地一聲倒地,再也起不來了。

  血很快染紅了地面,剩下的那個此刻才驚覺,三大長老已經在那邊等得不耐煩了。

  要找劍,剛才尋歡的時候嫌劍礙事,遠遠扔到了牆角;要喊人,還沒來得及張嘴,就被點了啞穴。來人的招式太快,只看見飄飄的一片衣袖拂過,幾處大穴瞬間被扎進了銀針。那些針的尾部都有絲線連著,隨他指尖勾挑,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舞動起來。

  長老大驚,牛高馬大的漢子被隨意操控,如同懸絲傀儡。要調動這樣一具沉重的身體,需要極強的內力。千縷銀絲在燈下發出錚錚的光,每一根都蘊含著可怕的力量,那個控線的年輕人卻不顯得吃力,還笑得十分愜意。

  “現在,我來問你幾個問題,答得好,放你一條生路。答得不好,銀針入體,筋脈盡斷。你只需搖頭或點頭,記住了?”他坐在長幾上,手指輕挑如同撥弦,“岳海潮只有城南一處養獸場?”

  長老喉結滾動,搖了搖頭。

  “當日武林各派圍剿萬戶侯府,長淵也參與其中了,那麼牟尼神璧的下落,岳海潮知不知道?”

  他還是搖頭。

  “據我所知,人蠱是三十六蠱中最難煉的,岳海潮至今練成了幾個?一個?”

  滿眼猩紅的長老搖頭,喉中發出咕咕的聲響。

  魑魅遲疑了下,“兩個?”

  狼狽的長老依舊搖頭。他心裡不悅,覺得他不見棺材不掉淚,便催他起舞,結結實實來了一段《春鶯囀》。武與舞是不同的,扭胯送腰的長老疼出了兩行眼淚,連喘氣聲都大了不少。這下魑魅認為差不多了,又問他:“難道是三個……四個?”

  結果加一個,他便搖一次頭,數到二十的時候魑魅怒了,彈指把一根針送進了他的氣海穴。

  長老破氣,四肢抽搐不止,魑魅到這時才明白過來,問他他只顧搖頭,也許並不是否認,只是因為不知道。鬧了這半天,全是浪費時間。也對,岳海潮根本不拿這四位長老的性命當回事,更不可能將煉蠱的內情告訴他們。他頓時意興闌珊,想快速結果他,恰好看見了案上的酒壺。

  “長老愛喝酒麼?”他把酒壺拎過來,舉在眼前打量。這種壺他知道,有個花名叫“含蜜”,壺嘴做成葫蘆狀,一大一小兩顆走珠,專用來糟踐小倌。後庭灌酒,對於被灌的人來說滋味肯定不好受,但那些變態的恩客卻很喜歡。他們興致勃勃賞玩,撅嘴吮吸如飲甘泉,所以叫含蜜,真是把畸形的欲望發泄到極致了。

  魑魅想了想,想出個好點子,笑得花搖柳顫,“既然如此,小爺就讓你喝個盡興吧。”

  長老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麼,但無論如何肯定沒有好事,便瞠大一雙眼,驚恐地望向他。他握了握拳,精美的指環中央頂出半分高的錐型凸起,然後在他乞求的目光裡,照准他頭頂的百會穴重重一擊。

  這位長老立刻像灘爛泥一樣滑坐在了地上,他提起酒壺,將壺嘴嵌進頭蓋骨破損的小孔裡。烈酒從壺口汩汩流出來,起先還掙扎的人,逐漸平靜下來,瀕死的臉上露出一種安和的表情。腦子是這具身體的主宰,當這主宰被浸泡在烈酒裡,便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了。

  魑魅笑著,看生命一點點枯萎,直至消失。好了,做完可以收工了,他拾起他的綢傘,推開窗戶往外看。夜色濃重,南風館花燈的殘光裡站著個人,抱著一把重劍,正等他一同回轉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作者有話要說:

  ①落水:窯子裡的行話,表示發生關系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9:44 AM

第50章

  四大長老都死光了,長淵本門內的仇便報了一半。只是有些事到底瞞不住,關於岳刃余遺孤還活著的消息,一夜之間幾乎傳遍了雲浮大陸。這次不同於煙雨洲的空穴來風,實實在在地死了人,死的又是當初截斷岳刃余後路的內鬼,其死法之凄慘,非深仇大恨不能解釋。世上有誰會恨這些人入骨?只有那個僥幸存活的孩子。

  所有人都在議論,街頭巷尾,甚至客棧內、飯桌上。蘇畫和魑魅魍魎坐一桌,流言滔滔從鬢邊滑過,他們充耳不聞,照樣氣定神閑喝他們的小酒。這個世界裡滿是弱肉強食,對他們來說樓主是什麼出身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她的手段在他們之上。有一群人,在泥沼裡生根發芽,永遠難見天日,藏污納垢的波月樓恰好可以容他們棲身。所以江湖人心頭的波瀾,對他們來說只是小溪裡的漣漪,沒有激蕩,和他們無關。

  至於崖兒,她要在最短的時間裡完成她的計劃,兩者兼顧有點困難。她聽著鄰桌住客交頭接耳,在一疊聲的“尋仇”裡,倒了杯酒和胡不言碰杯。傳言甚囂塵上,最壞不過公開身份。江湖正派聯手屠殺也不是第一回 ,日頭之下還有新鮮事麼?

  她找蘇畫商談,長風悠悠穿過客房,她摘了臉上的面具,托在手裡仔細為它上油保養,一面道:“波月樓的經營,這幾年一直是師父在操持。江湖路難,有了負累,就無法輕松前行。你是知道我的,我這人最怕麻煩,如果你願意,我希望你能接手波月樓,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。”

  蘇畫沒什麼反應,她牽著袖子為她調試油膏,連眼皮都沒抬一下。

  “我不行。”她只有這一句。

  崖兒問:“為什麼?”

  她屈起小指,用那染著蔻丹的、長而薄的指甲挑起一撮膏子來,放在手裡捂熱揉搓,然後探手抹在那張面皮上,“波月樓裡全是亡命之徒,沒有你,我鎮不住。”

  她這話說得坦然,也沒有硬撐面子的執拗。兩個人私語時,她一貫是這樣的嗓音,很低沉,摻著歷經磨難的滄桑,愈是無心,愈顯得性感。

  江湖中事,件件關乎生死,沒有絕對的手段,很難掌控大局。當初崖兒殺蘭戰,在整個門派中掀起一場腥風血雨,那些不服管的人,最終全都死在了她劍下。她是喝狼奶長大的,鏟除異己的殘忍手段,幸存的人都見識過。波月樓主的寶座,不是隨便指定一個人就能坐的。沒了震懾,那個德不配位的人很快就會被吞噬取代,現在看似並肩而戰的伙伴,轉眼就是黑吃黑的餓狼。聰明人不會去接這個燙手的山芋,更何況這山芋還有可能僅僅是個試探。

  半張面皮抹好了,皮膚剔透,除了缺一只眼睛,和真人沒什麼兩樣。

  蘇畫搭手,幫她撐起了另半張,“我可以替你守樓,但不能為你執掌。行走江湖,身後空空最危險,那些獨來獨往的人,沒幾個能有好下場。波月樓在,你就有後盾,一聲令下萬箭齊發。如果就剩你一個……雙拳難敵四手這句話,你還記得麼?”

  崖兒笑了笑,“我是怕終有一場苦戰,不想把無關的人牽扯進來。”

  蘇畫卻說不,“沒有無關的人,入了波月樓,到死都得聽從調遣,這是門規。”

  門規是死的,觸犯門規的人,當然也得死。當初蘭戰身邊的一位攝提想脫離門派,和心愛的人過平常的日子,結果導致閣內最嚴酷的追殺。不光他,最後連那個懷著孕的女子也一並殺了,江湖規矩,上船容易下船難,誰和你講情面?當權者可以不把人命當回事,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想坐上頭把交椅了。

  崖兒不再多言,接過膏子,一點點舀在掌心裡。纖長的雙手對闔起來,輕攏慢捻極有耐心,為那面皮上妝的手法,仿佛在對待一張真臉。等那面皮煥發出鮮活的光彩,她把剩下的膏子仔細塗抹在自己手上,按揉之間,伸展在天光下的十指,如同托起淨瓶的佛手,頗有普渡慈航的況味。

  “五大門派已經過了鵲山,正往蒼梧洲來。我原想派魑魅和魍魎去截殺,但人數太懸殊,只能作罷。”她垂著眼道,“長淵既然發了英雄帖,岳海潮就不能視若無睹,他暫且不敢開罪五大門派,因此必定會在長淵府設宴接風。”

  蘇畫遲疑了下,“樓主打算趁這個當口,再探城南?”

  她說不,“蠱猴戰死,已經引起他的戒備,城南的獸場恐怕不會繼續使用了。我在《大食志》上看過有關猾的記載,據說那東西出殼後要養在正常的人體裡,等吸夠了精元,披上戰甲,就會變成攻無不克的怪物。”

  蘇畫對於這種異聞般的手段一向不感興趣,沉吟道:“養屍也好,吸精元也好,這些倒都說得通,只是這披上戰甲……究竟是什麼戰甲?”

  這就要看岳海潮的陰毒程度了,猾就像塊海綿,所有和它發生接觸的人,功力都會被它吸收。她查過那個用以養蠱的母體,茯苓山上的神猿,兩百歲的軀體,避死延生,得之可令刀槍不入。至於其他,岳海潮做得滴水不漏,究竟會給猾一張什麼樣的皮,誰知道呢。

  恰在這時,聽見魍魎輕叩門扉,壓聲道:“樓主,岳海潮人在樓下,請樓主一見。”

  蘇畫看向她,仇家送上門來了,不知她作何打算,“動手麼?”

  崖兒搖了搖頭,轉頭對魍魎道:“請岳掌門少待,說我即刻下去。”

  在客棧動手,整個江湖都知道波月樓主就是岳家遺孤了,沒到山窮水盡時,她還不想不打自招。岳海潮此來是有目的的,她若在明處,事情不好辦,但若是在暗,就多了很多機會。

  她讓蘇畫代她出面,鮫紗覆蓋住半張臉,他根本分不清誰是誰。

  蘇畫換上她的行頭開門走出去,她戴起面具,沿著樓上長廊慢慢調整位置,以便讀清所有人的唇語。波月樓主絳紅的衣裙翩然掃過雕花欄杆時,大堂中央的人站了起來。

  蘇畫嬌笑,“不愧是岳掌門,把客棧都給清了場。”

  岳海潮自謙地一笑,“讓樓主歇在這破舊的小客棧裡,實在是屈就了。怪在下這兩日太忙,沒能盡地主之誼,不周之處,還請樓主海涵。”

  蘇畫也不兜圈子,只說:“路過歇腳而已,不日就要走的,將就兩天也無妨。岳掌門今日前來,是想起我波月樓可用之處了麼?岳掌門別客氣,但說無妨,只要酬勞合適,一切都好商量。”真是活脫脫崖兒的口氣,把她做買賣時三句不離錢的銅臭貪婪,揣摩得像模像樣。

  岳海潮笑得爽朗,“樓主真是快人快語,這樣好,省了許多麻煩。不瞞樓主,近來蒼梧城中不太平,長淵的長老一個接一個遭到暗殺,鬧得軍心不定,人心惶惶。這凶手一直未抓到,岳某夜不能寐,波月樓是專為人排憂解難的,岳某此番前來,就是想委托樓主,為我查一查這凶手,到底是何方神聖。”

  蘇畫聽後,搖著紈扇嘖嘖而嘆:“江湖上有傳言,說殺死四大長老的,正是岳少主的遺孤。既然凶手的身份已定了,長淵竟不能將人抓獲嗎?只是我有些鬧不明白,真要是岳家遺孤,認祖歸宗就是了,怎麼會把族中長老都殺了?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?”

  她回身,有意和侍立一旁的護法們調侃,弄得岳海潮滿臉尷尬,悻悻道:“家門不幸,讓樓主見笑了。”

  究竟是誰的不幸,自然是岳南星一派的不幸。這種爭權奪勢,殘殺同門的行徑,畢竟是令人不齒的醜事,即便成了贏家,也一輩子抬不起頭來。

  不過岳海潮並不在這件事上過多糾結,那點尷尬很快轉化成了倨傲,“長淵遭受重創,江湖同道不能坐視不理,後日就將趕赴蒼梧城。岳某此番拜會樓主,其實不單為長老遇刺這件事,更是為了給波月樓和武林各道搭個橋,牽個線。當初蘭戰閣主在時,與江湖各派貌合神離,波月閣一度是眾人眼中的異類。如今樓主接掌波月樓,可想過加入盟會,效命眾帝之台?”

  這倒是個極大的誘惑,入了盟會,離眾帝之台的盟主就近了幾分。遠遠觀望的崖兒緊握起拳,蘇畫不知道她心裡所思所想,但還是不假思索便應下了。

  她道好,“岳掌門盛情,若能如掌門所言,那麼波月樓願與長淵結為盟友,日後長淵的事,便是我波月樓的事。”

  岳海潮的目的達成了,他含笑站起身,拱手道:“既然樓主有意,那麼岳某願與樓主推心置腹。五大門派抵達蒼梧城之前,在下邀樓主共賞盛景。”

  障面上的眼波溜溜一轉,“共賞盛景?我們從王舍洲來,掌門應當知道。既然如此,這盛景必不是尋常的盛景,掌門賣個關子,可要叫我心裡癢癢一整夜了。”

  客棧裡的燈籠高懸著,岳海潮看著那張半明半寐中的臉,笑得有些曖昧,“樓主的癢,岳某暫且止不了。明日吧,明日夜裡,我帶樓主看個稀罕物,屆時還請樓主一定賞光。”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下整整衣衫,揚長而去。

  蘇畫帶著護法上樓,和崖兒彙合,魑魅輕聲問:“要不要屬下跟上去,結果了他?”

  崖兒搖了搖頭,“殺他太容易了,我好奇的是他說的稀罕物,如果沒有料錯,應當是那個猾。”

  魍魎盤弄著手上的扳指,淡聲道:“干脆弄包火藥,先炸了南城的蠱樓。”

  崖兒嘆了口氣,“你怎麼知道他養蠱的地方只有城南一處?”

  幾個人都不說話了,蘇畫還在思量他先前的那番話,“他說引薦波月樓入盟會……”

  崖兒哼笑了聲,“只怕這岳海潮已經開始懷疑波月樓了。五大門派後天才能入城,他卻邀你明天去看稀罕物……”

  想來是還不死心啊,長老擅自發出英雄帖,並沒有得到他的首肯。現在勸退五大門派是不可能了,個個都懷抱目的殺氣騰騰而來,哪個是好鳥?如今只有趕在五大門派入城之前,擒獲當年的漏網之魚,那麼牟尼神璧他就能獨吞。這世上,還有人嫌錢多的麼?

  “究竟是去,還是不去?”蘇畫聽她的意思。

  崖兒說去,“ 你在明處,我在暗處。不管他耍什麼花招,明晚一定要解決他。

  眾人領命,各自回去籌備。

  本以為夜半回蕩滿城的哭聲是蠱猴發出的,畢竟蠱猴死後,那個聲音確實再沒出現過。但崖兒今夜卻又被這叫聲吵醒,迷蒙中只覺調門比之前更高亢,更凄涼,仿佛所有的痛苦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,只需再添一根稻草,便如弦斷弓毀一般。

  她心裡疾跳起來,不知怎麼,像憑空多出一只手,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,讓她心慌,讓她喘不上氣來。這嚎叫聲,初次聽見至多令人驚惶不安,然而就像俚人歌,長長短短的荒腔走板裡,卻能聽出無比的悲傷和絕望。沒有憤怒,只有痛苦,甚至但求一死。她定定坐在床上,忽然沒有勇氣去推窗觀望。就這樣聽了很久,直到那聲音漸漸低下去,抽絲一樣渙散在夜色裡,她才發現手心發涼,松開五指,掌心裡攥了滿把汗。

  夏日多陰雨,第二天天色又不佳,及到傍晚時分,開始淅淅瀝瀝下雨。

  一輛黑圍的馬車停在了客棧門前,門徒打著傘,車裡人提袍下來,站在台階下靜待。不多會兒客棧裡的人出來了,很不耐煩的樣子,“天兒太壞了,非得今晚去麼?明天五大門派齊聚,屆時再為我引薦,大家一塊兒看戲法,不好麼?”

  岳海潮微微眯起眼,眼裡含著刀鋒一樣的光,笑道:“人多不便,這件東西和樓主有關,樓主當真一點都不好奇麼?況且有岳某作陪,樓主難道不願同往?”

  各自都在打著小算盤,岳海潮深知道自己是最佳的誘餌,因此把自己都賭上了。

  蘇畫當然要勉為其難,她看了眼殘余的天光,扶了扶鬢邊的發簪,賣弄風情說想與岳掌門同乘,結果當然被婉拒了。岳海潮怕死,他要和所有會造成危險的東西保持距離,“岳某是粗人,萬一不慎唐突了樓主,就是我的不應當了。我為樓主准備了車駕,天上正下雨,還是坐車方便。”

  蘇畫拿紈扇掩面而笑,“岳掌門不會為我准備了囚車吧!我波月樓是武林公敵,萬一岳掌門打算為武林除害,那我可怎麼辦呢。”

  到最後自然是各乘各的私車,裊裊向西而行。

  雨勢漸大,雨點劈啪打在鬥笠上,魑魅和魍魎身上墨黑的鱗甲也披染了一層水光。拿劍柄頂了頂帽檐,天色快暗了,大路兩旁的樹叢愈加茂密起來,眼梢一道紅光一閃,沒入了瀟瀟的雨夜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0:28 AM

第51章

  岳海潮沒有把人往城南引,那個地方已經暴露,便不會再用了。

  崖兒知道他狡兔三窟,可惜和蠱猴那一戰她受了傷,接下來便無法再追蹤了。想必長淵滿城搜查入侵者時,就已經悄悄把人蠱轉移了地方,現在城南的那座囤樓基本廢棄了。胡不言去暗訪過,除了幾個守門的門徒,裡面空無一物。只有地上殘留的,蠱毒腐蝕的液體留下的印跡,能夠證明這個地方確實曾經作為獸場,豢養甚至創造過那些所謂的“獸”。

  本來說要毀了那樓,現在看來是用不著了。崖兒緊緊貼在金狐狸的背上,風雨裡穿行,他的速度能快到雨點都趕不上。

  胡不言忙裡偷閑贊嘆:“老板你的身材真好!”

  崖兒兩手勒了一把他的脖子,“這個時候正經一點。”

  胡不言嘟囔:“開開玩笑,緩解一下氣氛嘛。一個岳海潮而已,區區凡人,武功還不高強,放著讓我來,我能咬死他,你信不信?”

  崖兒嘆了口氣,“昨晚讓蘇門主打出來了吧?蘇畫也是凡人,你怎麼被她揍得鼻青臉腫?”

  胡不言想起昨晚的事,腮幫子就隱隱生疼。他一直覺得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相處是很玄妙的,只要對上眼,一切語言表述都顯得蒼白。一道眼波,一抹笑靨,勝過千言萬語。

  蘇畫表面不羈,其實是個內秀的人。胡不言看遍了姹紫嫣紅,自認為很懂得欣賞這樣深邃的女人。能讓她說出口的,必定都是表面文章,越是深植心底,越是有口難言。於是他很留意她的一舉一動,試圖從她的千嬌百媚裡覓得哪怕一絲真情實感。成功了嗎?胡不言認為成功了。比如她正笑得花枝亂顫,忽然和他的目光接上,她便不笑了,唇角扭曲出一抹深重的,類似哀怨的弧度,看得他心頭打顫。他覺得這樣一個有故事的女人,值得去細細品味。就像喝茶,新泡的茶雖然清香,但那股勁兒沒有發散,必要放一會兒,乃至放釅了,才能咂出其中的濃厚。人的經歷不一樣,表達愛的方式也不一樣,比如蘇畫,面對越不在乎的人,她越狂放。越在乎的人,反而靜水深流不願多言——真是復雜的人性啊!

  看吧,看吧,她又對他做出那種表情了,胡不言呆呆望著她,她轉身走開,但臨走又轉頭看了他一眼。於是千言萬語都在回眸的一瞥裡,胡不言立刻接收到,這是人約黃昏後的信號。

  他歡喜至極,回房換上最花哨的衣裳,點了一支熏香,跳到煙縷的正上方,解開衣帶熏一熏,務必把自己弄得香噴噴的。蘇門主可是個精致的人啊,別事到臨頭讓她嫌他不雅。他喜滋滋地想著,越想越周到,最後扯開褲管,讓那縷煙升入褲襠裡。微微彌漫的煙霧,在他的兩股間輕快地奔走,他閉上了眼睛,仿佛那煙霧就是蘇門主溫軟的手。

  時間差不多時,香也熏完了,他抖抖衣袍整理一下儀容,然後把耳朵貼在牆上聽,聽一牆之隔的蘇畫那邊有沒有什麼動靜。結果聽了半天,連床板的吱呀聲都沒有,看來她不在床上,可能正在苦苦等著他。他心裡急切起來,忙開啟一道門縫左右觀望,很好,客棧的過道裡一個人也沒有。閃身出門,伸出一根手指去推蘇畫的門,果然一推就開,他頓時心花怒放。

  嘴上說著不要,暗裡心悅他已久了吧,畢竟這樣體貼又撩人的男人世間罕有。他嘿嘿笑著,咧著大嘴進門,准備給蘇門主一個苦盡甘來的擁抱。誰知迎面飛來鬥大的拳頭,咚地一聲砸在他臉上,砸得他眼冒金星,心說怎麼?難道又進魑魅的房間了?不會呀,沒走錯……定睛一看,蘇門主的臉好似羅剎,她兩眼泛著仇恨的光,再次老拳相向。又是砰地一記勾拳,直接把他打倒在地。躺在地上的胡不言此刻還在感嘆,世風日下啊,欲拒還迎玩到這種程度,蘇門主不愧是矯情界的鼻祖。

  所以今天出任務滿臉傷,起先他還有些羞於見人,沒想到大家都見怪不怪,尤其是蘇門主,談笑自若毫不尷尬,多少顧全了一點他的顏面。於是他釋然了,誰還沒點個人愛好呢,不耽誤正事,他還是棟梁之才。

  本來他已經忘了這件事了,誰知不上道的樓主這個時候提起來,頓時在他心上插了一把刀——原來他們什麼都知道!

  胡不言覺得身上的雨水全是他的淚,但他依舊頑強,“蘇畫是女人啊,老胡憐香惜玉,從來不打女人。”

  可他的不打女人,不知怎麼,最後轉變成了被女人打。胡不言不勝唏噓:“老板,你是我的劫。”

  崖兒兩眼緊緊盯著前方,因為他速度過快,岳海潮的馬車根本趕不上他。所以只好勒令他放慢速度,他在枝頭穿梭,她便嚴密觀察車隊的動向。不過陰雨天的胡不言總是有點小小的憂傷,她抽空應了句:“為什麼?”

  他齉著鼻子說:“因為自從方丈洲外遇見你,我就一直出師不利。你是霉運的開始,也是我幸福的終結者。”

  崖兒捺著嘴角:“一派胡言。我來告訴你,到底是為什麼。因為你以前只能引誘不諳世事的小狐狸,現在你胃口太大,妄圖勾引人。你才三百年道行而已,騙騙普通姑娘就罷了,你不該在波月樓裡賣弄你的媚術,論手段,蘇畫是你爺爺。”

  胡不言簡直驚呆了,“三百年,說得輕飄飄,你們凡人只能活區區幾十年。”

  崖兒說:“賬不能這麼算,人生下來就是人,你們狐狸修成人形,還得花幾百年呢。”

  這麼一說,又勾起了胡不言不堪回首的往事。想當初他最後一關總衝不過,沒計奈何上蓬山做了雜役。你知道人的身體狐狸的腦袋,穿著褒衣,扛著掃帚,這種生活有多難熬嗎?蓬山四季如春,因此中午的時候就比較熱。沒毛的身體很涼快,有毛的腦袋對比之下恍如塞進了火爐,沒有過半獸經歷的人,永遠無法體會這種痛。

  “所以我覺得自己不能這麼荒唐下去了,我應該找個地方繼續清修,老板你說呢?”

  崖兒哼笑,“我是個自私的人,你現在正為我效力,難道我會支持你回去清修,讓我無狐可騎?”

  胡不言噯了聲,“果然啊,我還是欣賞你這種不加掩飾的人渣本性,直爽,不帶拐彎……”

  可是背上的人卻揪住了他的右耳,像拉韁控馬一樣,“拐彎!拐彎!”

  他被一拽,立刻集中了精神,原來不知何時已經出了蒼梧城。前面兩山對起,中間有個寬約三丈的縫隙,被人見縫插針地造了一座樓,不細看,以為那就是山體。

  宏偉、壯觀,這岳海潮簡直是個建築奇才!胡不言放矮了身子,小聲道:“二十多年掌門不是白做的,有權之後就可以煉蠱造樓了,壞人的人生也是一步一個腳印。”

  崖兒沒理會他的插科打諢,只是眯著眼看那山體,岩壁上鑿出了參差的洞,每個洞裡都燃著藍色的火,大概因為猾要成形時,不能接觸太高的熱量,所以照明一應只用冷翠燭。所謂的冷翠燭,是研磨人骨,再混進屍油和蠟油制成的,燃燒起來如同磷火,只見其光,觸之不溫。崖兒開始考慮,一旦這位掌門的所作所為大白於天下,不知所謂的名門正派還能不能繼續標榜。

  蘇畫從馬車裡下來時,岳海潮已經站在了臨空的浮橋上。果真是出了名的謹小慎微,他始終同外人保持一定距離,只是拱手相引,“樓主請隨我來。”

  蘇畫搖著扇子,蓮步姍姍,也不說話,同魑魅魍魎交換了眼色。反正他們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個,就是殺了岳海潮。至於和樓主有關的“戲法”,不是他們應當考慮的,重不重要,樓主自會判斷。

  然而這山間的樓,走進去就像進了一個魔窟,實在深不可測。蘇畫站住了腳,凝眉道:“岳掌門,你領我來這裡,別不是有什麼後招吧!你我不相熟,我憑什麼相信你?”

  岳海潮回身望,藍光下的臉陰森如同鬼魅,“不知樓主有沒有聽說過長淵開山掌門?”

  蘇畫楞了下,“岳南星?”

  他說是,“岳刃余的父親,曾經的東夷三秀之首。”

  提起這個名字,蘇畫心頭便咯噔一下。難怪他說和崖兒有關,恐怕他是在賭,波月樓主就是岳刃余和柳絳年的女兒。不管是與不是,波月樓聲名狼藉,鏟除波月樓主本來就是替天行道,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。

  可要是岳南星真的在他手上,那事情就大不妙了。父母雙亡後,如果祖父還活著,便是僅剩的親人,誰能夠置之不理?蘇畫只得穩住岳海潮,先盡可能地驗證真實性。

  “岳掌門真是愛開玩笑,岳南星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,當時整個江湖都為之震動,我可記得一清二楚。”

  岳海潮哂笑,“樓主記錯了,長淵雖對外公布了岳南星的死訊,也發了喪,可是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的屍體。死不見屍,樓主行走江湖多年,難道不懷疑真偽麼?我以為樓主對岳南星的現狀會感興趣,看來是我料錯了。也是,樓主從未見過他,他的死活和樓主又有什麼相干呢。”

  所以他才有恃無恐地登門吧,倘或沒有岳南星在手,憑他武林中排不上號的身手,怎麼敢和波月樓打擂台!

  蘇畫沉默了下,魑魅和魍魎的劍柄都向前直指,看來他們是准備一戰了。她舒了口氣,“也罷,既然都到了這裡,那就去看一眼吧!只是岳掌門別叫我失望才好,如果只是一具屍首,那我可是要生氣的。”

  他們在跳動的磷火裡繼續前行,身後五十步,是一茬接一茬被割了喉的守衛。

  崖兒臉色發青,如果岳海潮說的都是真的,那麼半夜每每傳出的凄厲嚎叫,也許就找到了出處。手裡的雙劍在顫抖,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,穿梭在縱橫的房梁上,總覺心神不寧,幾次三番險些跌下去。

  腳下一挫,發出一聲輕響。底下站班的抬起頭看,看見一張錯愕的臉,當然還沒來得急發聲,一道藍光閃過,就再也開不了口了。

  尾隨而來的胡不言對她做手勢,讓她冷靜。誰知道這是不是岳海潮的把戲,現在自亂陣腳,那當也上得太沒含金量了。

  崖兒深深吐納兩口,發現自己確實太感情用事了。便定下神,遠遠尾隨他們。

  也許山體被打通了吧,總之進深實在了得。終於到了一個類似南城囤樓那樣的圓形場地,依舊有鐵柵,有刑架。一個女人在地上痛苦地蠕動,不時大張開嘴,可是除了噴湧的膽汁,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
  蘇畫厭惡地掩住了鼻,“岳掌門,你讓我看這個?”

  岳海潮的目光卻充滿了驕傲,“這是我練的蠱,今日破繭出關,請樓主共賞。”

  他抬了抬下巴,下人會意,立刻掏出兩截粗壯的竹筒,將簧片含在口中,幽幽吹起一種古怪的聲調。竹筒輕微地動了動,竹節內緩緩游出兩條赤紅的蜈蚣,熟門熟路游進女人的嘴裡。那女人的內部可能被蠶食得差不多了,皮肉也變得極薄,蜈蚣行經之處,幾乎看得見蟲足踩踏的痕跡。

  太惡心了,蘇畫蹙起眉,邊上的魑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。

  人的身體溫熱潮濕,猾貪圖安逸,賴在裡面不肯出來,必須用蜈蚣催逼它。於是人肚子裡一番混戰,它終於不情不願鑽了出來,這時已經同崖兒上次看見的大不相同了,它長出了血紅的眼睛,身體也有了人的模樣。只是還不算健全,它依舊沒有皮膚,肌肉和筋骨都暴露著,像刑場上被剝了皮的囚犯。

  “樓主,你不覺得它很漂亮嗎?”岳海潮的笑容近乎癲狂,“我培育這人蠱,花了二十年,期間失敗了多少次,已經難以計算了。還好工夫不負苦心人,這次終於成功了。只要讓他和我最得意的死士合二為一,我就能踏平武林,讓這天下向我俯首稱臣。”

  野心膨脹到一定程度,這人終究是要瘋了。岳海潮在仰天大笑時,那只猾搖搖晃晃站起來,伸長脖子,發出了示威般的嘶吼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0:37 AM

第52章

  憤怒的咆哮,也許摻雜了被強行帶到這世上的不滿。波月樓出生入死多少回,對戰的從來只有人,沒有見過這樣醜陋的怪物。

  大家都有些心驚,看那怪物隔著鐵籠向這裡怒吼,一雙血色的眼睛裡沒有瞳仁,卻帶著水潤的光,眼底倒映出在場的眾人,那種極具攻擊性的神情,連肌肉根根緊繃的形態,都看的一清二楚。

  蘇畫轉頭問岳海潮,“岳掌門不是帶我來見岳南星的麼,難道這怪物就是?”

  岳海潮笑了笑,“不,這只是一只人蠱,還不完整。他必須吞吃更強大的個體,才能變得天下無敵。樓主猜猜,剛才那個被吃空了的女人是誰?”

  既然這麼問,必定不是等閑之輩。蘇畫不得不重新打量那個空殼,腸穿肚爛的腹部且不去看他,只觀察尚算完整的上半部。嶙峋的骨架上堪堪包裹著一層皮,頭顱別向一邊,恰好露出耳後的刺青。

  她仔細辨別,纏繞的蛇紋,兩個蛇頭對舉,中間供著赤豆大小的朱砂……蘇畫訝然:“勾陳宗的聖女?”

  岳海潮鄙薄地撇了下嘴,“原本蠱蟲成形前,以處子飼食最好,沒想到所謂得聖女早已經失了貞潔,連守宮砂都是偽造的。可惜這三天時間,白白浪費了。”他說罷,將貪婪的目光移到她身上,“我有個問題想問樓主,也許略顯唐突了……樓主可是完璧之身?”

  魑魅和魍魎頓時動怒,氣盛之余就要拔劍。蘇畫卻壓了壓手,讓他們稍安勿躁,像她這樣經歷過風浪的人,誰還拿這種問題當回事。雖說這賊人確實是冒犯了,但在岳南星還未現身之前,一切仍需忍耐。

  她哂笑:“原來岳掌門邀我同來,是想拿我喂你的蠱蟲。”

  岳海潮說不,“樓主誤會我了,我只是想確定一下,這猾對處子血有極敏銳的嗅覺,萬一它暴走失控,怕會對樓主不利。”

  蘇畫長長哦了一聲,“這點請掌門放心,我打狗從不看主人,要是它真來攻擊我,我便代掌門好好教訓它。”

  岳海潮牽著唇角冷笑了聲,“樓主的膽識,很令在下佩服。這猾已經吞吃了那兩條血蟲,只差最後一步,就可大功告成了。待五大門派彙合……”他的笑容漸漸變得猙獰起來,仿佛看到了最合心意的場景,夢囈似的說,“各路高手彙合,猶如一場盛宴……我的猾,便可盡情美餐一頓了。”

  看來長淵的掌門之位,根本滿足不了他饕餮一樣的胃口。雖然給五大門派廣發英雄帖不是他的本意,但事有湊巧,正逢人蠱練成,那些江湖高手的齊聚,恰好給他養成的怪物提供了豐富的食物資源。一旦吸取了所有人的內力,那眾帝之台上高坐的主宰,還會是令人仰望的存在麼?盟主一位被占據了那麼多年,是時候應當換人來坐了。所以區區的長淵,只是他上位的踏腳石,他的志向是整個雲浮、整個生州,乃至整個天下。

  不節制的夢想,控制不當便使人錯亂。藍色的冷翠燭,把他的眼窩染成了深黑色,乍看上去真像一具走火入魔的行屍。他痴痴看著猾,“樓主不是想見岳南星麼,那就如樓主所願,讓你們見上一面。”

  他一邊說,一邊抬手示意。沉重的巨石被慢慢升起,巨石後是一間石室,裡面沒有半絲光亮,伸手不見五指。

  漆黑的山洞,像巨獸大張的口,隨時會把人吞噬似的。眾人屏吸靜待,可是暗處只有鐵鏈移動發出短促的一點聲響,並不見有人出來。

  忽然轟地一聲,一道鐵柵從天而降。岳海潮事先設下的陷阱,自己只需退後一步,便站到籠外去了。他隔著柵欄,臉上露出無恥的嬉笑:“我做件好事,讓你們祖孫團聚。可惜岳南星恐怕並不認識你,別說你,他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了。岳樓主,你現在還有一個機會,只要你說出牟尼神璧的下落,我可以饒你一命。但若是你頑抗到底,你這具漂亮的皮囊,就真要變成猾的居所了。”

  魑魅和魍魎一直近身保護蘇畫,這道鐵柵欄將三人全數關進了籠裡,雖然反應及時,但兩雙手也頂不起千斤的重量。柵欄落地,再想撼動,比登天還難。蘇畫見逃脫無望,也不著急,她抽出龍骨鞭,擺出格鬥架勢,向岳海潮笑道:“岳掌門只怕要失望了,我不是岳家遺孤,也不知道牟尼神璧的下落。你用不著裝神弄鬼,裡面的人真是長淵前任掌門,只管讓他出來,我等奉陪到底。”

  岳海潮的額角蹦了下,不管她是不是岳家的余孽,逼不出神璧,活著都是多余。神璧失蹤了二十多年,其實早就不存幻想,能得到固然是好,得不到,反正也不會便宜了別人,所以這妖女,留著竟一點用處都沒有。

  他一聲“好”,說得氣吞山河。揚手揮袖,升起了隔斷山洞和三人的柵欄。

  鐵鏈拖動的聲音越來越響,直至連綿不絕,仿佛那鎖鏈有無窮長。一個身影慢慢走近洞口,踏入冷翠燭照耀的寒光裡,一雙斑駁滄桑的腳,腳上穿草鞋,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。他站住了,略頓了會兒,才繼續向前。漸漸露出了一雙小腿,腿上千瘡百孔,有數不清的傷疤。鎖鏈依舊琅琅作響,隨著他每一步沉重的邁進,拖拽的聲音,都像從地獄深處傳上來的噩耗。

  停在梁柱上的崖兒咬緊了牙關,單是看見他的半副殘軀,她就心潮激湧難以自持。胡不言讓她冷靜,她哪裡冷靜得下來。就算腦子清醒,也管得住手腳,可是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。那雙眼睛下起了雨,然而那個人完全走出山洞後,她竟又驚訝得忘記了哭。

  岳海潮的手段,或許連當年的蘭戰都要自愧不如。那人的每一根肋骨上都鎖著鐵鏈,鐵鏈足有兒臂粗,一頭還綴著碗大的鐵球。當初上刑的時候必定流了很多血,傷口凝結的血疤脫落後,皮肉和鐵鏈粘連,二十年間從未愈合,似乎一直在潰爛,一直求死無門。

  他的頭發和胡須已經蓄得很長,看不清面目了。當初長淵遭逢驟變,他還沒滿五十,如果真的是他,今年應當正逢古稀。

  岳海潮帶著炫耀的成分,叫了聲“岳南星”。拖拽著鎖鏈的人像野獸一樣,迸出沉悶的吼聲。那吼聲不是喉中發出的,更像肺底裡的推動,加上內力相佐,腳下的樓體都震顫起來。

  “二十二年了,其實連我都不知道,他是否還活著。好在我讓他服了僵蠶蠱,就算死了,也還是聽命於我。”岳海潮搖了搖手裡的銅鈴,“你們祖孫盡管切磋,看看是祖父寶刀不老,還是孫女技高一籌。”

  籠裡的十三對鐵鏈應聲舞動起來,分明那麼笨重,此刻卻輕巧得像衣裳上的一截線頭,像落在長案上的一根羽毛。支配這些鐵索的人完全不知道痛,發狂般攻向蘇畫他們。多年的苦難仿佛找到了一個發泄的途徑,要向命運的不公作最極端的挑戰。

  岳南星當年的江湖排名,與左盟主關山越並駕齊驅。一雙流星錘戰遍各路英豪,長淵因此而生。現在雙手雖被廢了,可是周身的每一處,都對這種兵器的運用駕輕就熟,因此十三對鐵索就像十三雙手,攻擊之快,之凶猛,讓籠中的三人難以招架。

  岳海潮很得意,曾經讓他又懼又怕的人,現在像條狗一樣供他隨意差遣。岳南星成了他的死士,每一次被銅鈴驅使著殺人,聽見目擊的人大叫“怪物”,他就有種大仇得報的暢快感。有什麼比讓看不起你的人,對你俯首稱臣更叫人快活?岳南星以他的兒子為傲,對他的尊嚴百般踐踏,現在又如何?最在乎的留不住,自己也成了沒有思想的毒物,解恨,當真解恨!

  老東西上了年紀,戰鬥力卻不弱,那三人聯手也制他不住。岳海潮定睛看陣中的那個女人,想看她到了生死關頭,會不會動用神璧。

  一欄之隔的猾叫得很凶悍,它被血腥吊起了胃口,狠狠搖撼柵欄。這人蠱力量奇大,可能用不了一炷香,就能成功突圍了。

  一炷香,不知岳南星能不能解決波月樓的人,要是不能,等猾加入,便是一場亂仗。到時候恐怕沒有一塊好肉剩下,還得另外給猾找皮。他摸著下巴思量,看那些人為活命拼盡全力,真是人間百態,實在太有意思了。

  正在他嗟嘆的時候,冷不防一記重擊橫掃過來,身子猛地下墜,跌倒在地上。他有些不明所以,疼痛直到這刻才精准傳達上大腦,他驚駭地發現,自己的一雙腿被人削去了,就落在兩步遠的地方。

  他嚎起來,惶然往上看,一片衣擺落進他的視線,高高在上的人蹲下身子,扯掉了臉上的黑巾。

  “聽說你在找岳刃余的女兒?”她的唇角含著一絲譏諷的味道,“你看我像麼?”

  斷腿的橫截面血流如注,岳海潮在昏花的視線裡,看見她點了他止血的穴道。然後一把揪住他的後脖子,按住他的頭,迫使他向下看。滴答的血液從柵欄頂部落下去,底下是大張著嘴承接的猾。她說你看,“你養出來的人蠱,原來根本不會認主。你有什麼把握讓它聽從你的號令,助你一統江湖?咱們來打個賭,看它會不會對你口下留情。”

  岳海潮大驚失色,他認出來了,這個才是柳絳年的女兒。他拼盡全力想去反攻,結果被她徒手劈斷了兩臂。她的五指套著鐵爪,從他的鎖骨下方摳進去,摳穿皮肉,那鎖骨就像個壺把兒,她在他的哀嚎聲裡,給壺把兒系上了天蠶絲。

  她將蠶絲一頭綁好,垂眼看這個蜷曲的人,他竟還有臉哀求!朝顏削鐵如泥,她劈下了一根柵欄,然後冷笑著,一腳把他從缺口踹了下去。

  他被吊在半空中,兩條斷腿正好是猾夠得著的位置。世上最可怕的刑罰,就是清醒地看著自己被蠶食,他嚎啕:“給我個痛快……”

  他要痛快,卻讓她的親人受盡折磨,生死無門。

  “天蠶絲會一寸寸把你放下去,讓你的猾啃完你的大腿,再啃你的軀干。你會昏死過去,又被痛醒,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吃盡,最後無力掙扎,直到咽氣。”

  她殘忍地發笑,躍下了鐵籠。

  那廂胡不言已經抄了岳海潮的後路,摸到開啟機關的法門,撤掉了蘇畫他們身後的柵欄。可是岳南星身上的鐵鏈勢如破竹,招招奪命。魑魅和魍魎疲於應對,擊退了左右,卻不防一個鐵球從上方砸下來。眼看無法閃躲了,魍魎踅身護住魑魅,大概這個時候救最重要的人,是本能的反應吧。但鐵球的撞擊並未如期來臨,“當”地一聲響,鐵球被斬落,擊出去兩三丈遠。魍魎回頭看,樓主持著雙劍立在他們身前,卻是煞白著臉,喃喃追問那個沒有意識的行屍,是不是岳南星。

  長淵的弟子如潮般湧進格鬥場,看見籠子裡被吞吃的掌門,都驚得卻步不前。魍魎正在考慮,要不要把岳南星還活著的消息抬出來震懾全場,殺紅了眼的魑魅已經揮著長劍衝進人群裡,所到之處如狂風掃落葉,長淵門眾疏於拳腳多年,根本沒有一個能經得住他的一招半式。

  蘇畫甩動龍骨鞭,牽扯住岳南星琵琶骨上的鐵鏈。按常理來說,琵琶骨被穿透,這人的武功基本就廢了,可他似乎絲毫未受影響,若非身體的構造和常人不同,那就是人已經死了,沒有了知覺。

  “樓主!”岳南星的力量奇大,蘇畫控制不住,厲聲叫醒發呆的崖兒。她這才反應過來,忙用冷金練纏住那幾條鐵索,固定在了兩旁的石柱上。

  顫著兩腿,幾乎不敢走近。暫時被限制了行動的人凄厲嚎叫,一張臉隱藏在亂發之後。崖兒鼓足了勇氣才去把他的臉扒出來,一看之下呆住了,雙膝一軟,跪了下來。

  岳南星,一目重瞳,弓兵之首也。她沒有見過祖父,但聽說過他的傳聞。這世上人有千萬種長相,而重瞳之人古來不過兩三位,她的祖父就是其中之一。

  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,過去所有體會過的痛苦,都沒有現在來得深刻。她覺得心髒被狠狠抓住了,再用點力,也許就要死在當場。當初得知父母的經歷,她雖痛,但尚能接受,很快把精力都集中在了報仇上。現在呢,唯一的親人弄得不人不鬼,她除了大哭,沒有別的辦法。

  他誰也不認得,她試圖喚醒他的記憶,可惜毫無作用。他只看見活動的東西近在眼前,唯一的本能就是攻擊。她們用來禁錮他的骨鞭和冷金練支撐不了多久,蘇畫眼見石柱裂開細小的縫,匆匆道:“他已經不是你的祖父了,他是被蠱操控的行屍,不殺了他,誰也別想活。”

  然而崖兒下不了手,她連站都站不起來,“你讓我怎麼辦……我不能……”

  蘇畫氣急敗壞,一把撕開了他襤褸的衣裳,“你看!”

  蒼老的皮膚下,布滿了星星點點的藍光,有蠱蟲從鐵鏈穿體的破損處路過,留下一個若無其事的黑影,沒入了他的腹腔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1:02 AM

第53章

  可即便如此,她還是無法對他下手。不管他變成了什麼樣,終究是至親中唯一一個還留有軀殼的。不像她的父母,早成了枯骨,她還能看見他的臉,看見他的眼睛,對她來說他會動,他是活的。

  “也許這蠱毒能解。”她顫著唇說,“他明明知道疼,你沒有聽見他的吶喊嗎?”

  可是蘇畫無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,“他身上穿著二十六道鐵鏈,哪個正常人能經受這種痛?就算他曾經武藝高強,這樣的重創也不可能活下來!”

  崖兒急得躁怒,銳聲說:“我知道!可我不能殺他,總有辦法替他解蠱的,我想試一試。”

  殺伐決斷的人,到了這種時候也會變得優柔寡斷。她在世上踽踽獨行,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親人,怎麼忍心不做努力,就那樣置他於死地?她沒有享過一日天倫之樂,她也渴望有至親疼愛,有人能親熱地叫她一聲“孩子”。

  她膝行到他面前,抬起兩手,想去觸摸他,可是僵蠶蠱遍布他全身,她不敢造次,只能隔空描摹他的輪廓,顫聲哀求:“別讓我剛見到親人,轉眼就又失去,求求你……”

  但無論她說什麼,他掙扎的力道半點都沒有減弱。

  石柱上的碎石簌簌落下來,眼看就要被他掙脫了,蘇畫抽出軟劍直指他,“你下不去手,讓我來。”

  可是崖兒不讓,她轉過眼看她,“沒有我的令,你敢!”

  蘇畫聞言只得放下劍,失望道好,“那就讓大家都死在他手上吧!行屍不知道累,可以永無止盡地戰鬥下去,讓他殺光我們,然後屠城,如此成全你的孝道,你大概就滿意了。”

  她的話不留情面,但如醍醐灌頂,狠狠將她砸了個趔趄。這種後果自然不是她願意看到的,她陷入兩難,望望他,又望望手裡的劍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轟地一聲巨響,冷金練被拽落,她眼疾手快扽住練首,但他的力量大得驚人,幾乎要把她甩飛出去。

  現在應該怎麼辦?她臉色憋得發青,一邊忍淚,一邊倔強堅持,那模樣讓蘇畫想起她小的時候,六七歲的孩子和大她許多的人對戰,即便被打斷了骨頭,她也絕不退讓。

  蘇畫手裡握著劍,卻舉棋不定,不知當不當向岳南星刺過去。蠱毒橫行已成事實,那重瞳中有蠱蟲緩緩爬過,她終於看見崖兒臉上湧起無邊的失望,這是常識,連眼球都不能幸免,那麼這蠱便再也無法可解了。

  另一端的龍骨鞭也開始松動,一旦被他掙脫,精疲力盡的眾人只有引頸待戮的份。到了這個關頭,她的決定關乎所有人的生死。她忽然冷靜下來,留不住的人,強行留下,也許他會恨她。如果他真的有知覺,每天承受這樣的痛苦,活著難道真比死了好嗎?

  他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大,又是砰地一聲,石柱碎裂,連龍骨鞭都斷成了幾截。她知道來不及了,再不下狠心,就再也走不出這座樓了。

  無數復雜的感情,最終交織出一聲悲憤的低吼,在數十鐵球齊向她砸來的前一刻,她驅動了神璧。

  這神璧曾經也屬於他,岳家幾代精心保管它,雖然它本是一件殺人的利器,可他們從來不讓它公之於眾。現在是最後一程了,岳家男兒因它而生,因它而死,死在神璧上,也算為這慘痛的人生畫上了完整的句點。

  兩輪陰陽魚,以光一般的速度交錯而過,劈開了距離她咫尺的鐵球,也斬斷了行屍的咽喉。崖兒淚眼猩紅,看著祖父身首分離,看著那軀體如山岳般倒地。她尚未來得及自責懺悔,卻見丟了腦袋的軀殼,像拔了塞子的容器一樣,從斷頭的切口處噴湧出無數的蟲卵,那聲勢,委實令人頭皮發麻。

  崖兒倒退兩步,叮當四濺的淡藍色蟲卵落在她面前,隔著一層薄薄的膜,看得見裡面蜷曲的蟲體。幾乎在同一時刻,億萬的幼蟲破殼而出,以肉眼能見的速度長出了斑紋和兩翅。僵蠶蠱遇見空氣即成蜂蠱,只有覓到新的人體寄居,才能還原成爬蟲的狀態,在舒適的環境裡安家產卵。

  人體有傷口,便是最大的危險。它們會從破損處奮力擠進去。如果傷口不那麼理想,口耳鼻也勉強將就,總之它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活物。

  眾人對這種蠱的習性其實了解不多,但看見它們集結起來,地面空中越聚越多,都慌了手腳。

  蠱蟲開始發起進攻,數量龐大,毫無章法。防御欠佳的長淵弟子,成了它們首先吞噬的對像。波月樓的人勉強還能抵擋,但再快的劍術,也無法徹底阻斷蜂蠱的入侵。絕望的預感慢慢爬上了脊梁,這次恐怕走不出這魔窟了。

  偏偏禍不單行,猾在吃掉岳海潮的半截身子後,搖搖晃晃從籠中爬了出來。

  鋪天蓋地的蠱蟲,還有被蜂蠱穿透結合的猾,在冷翠燭的藍光映照下愈見壯大。人間何嘗有過這樣的景像,伴隨著長淵門徒凄厲的慘叫,一種恍如闖進異世的恐怖感,巨輪般碾壓眾人。

  猾的嘶吼越發猖狂,它的身體表面也覆上了蜂蠱的外殼,深淺不一的花紋如虎斑,那雙赤眼在昏暗中熠熠生輝。

  波月樓的人聚集到一起,胡不言說完啦,“這回咱們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,真有緣。”

  五個人關系錯綜,魑魅和魍魎是一對,剩下的蘇門主和老板都是他的心頭好,有她們伴著共赴黃泉,胡不言悲傷之余,居然還覺得很安慰。

  可惜他左擁右抱的夢想最終沒能實現,在他們無路可退時,有人出手,一掌擊起了地火。

  滿眼跳躍的金芒懸浮在半空中,和冷翠燭的光交相輝映,交織出一幅色彩濃烈的畫卷。氣流回旋,卷起了那人的廣袖和長發,劍眉鷹眼尚有當年收伏萬妖的氣勢。結印驅策地火,暴喝一聲:“疾!”火光從四面八方彙聚,迸發出滔天的焰。轟地一聲,燃盡天地間的污穢,將空中的蜂蠱燒了個一干二淨。

  孤軍奮戰的猾,被燒得灰頭土臉。岳南星體內的蠱蟲吸盡了他的內力,又全數轉嫁給它,地火不能奈它何,它成了萬蠱之王。它站在滿地殘骸間,暴露出滿嘴獠牙,向敵人咆哮。

  格鬥場上彌漫起它散布的瘴氣,紫府的弟子紛紛迎戰,只聽一陣劍擊的聲響,這猾刀槍不入,十幾人圍攻,居然不能傷它分毫。

  一片帶著紫檀氣的衣袖捂住了崖兒的口鼻,將她拖到身後。猾的戰鬥力很驚人,波月樓的人也加入了這場混戰,崖兒從他身後探出來,“我去幫忙。”可又被他拽了回來。

  站在一旁的大司命,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。弟子們道行不夠,君上又不打算出手,現在閑著的只有他了,他還能穩坐釣魚台,戳在他們眼窩子裡討人嫌麼?

  區區的一個人蠱,對大司命來說並不難對付。只是這蠱的形態發生了變化,長如藤條的觸手亂舞,甩飛了一眾弟子。最後一擊,啪地一聲擊中了蘇畫的大腿,她捂住傷口跌坐下來,大罵這猾“下流”。

  崖兒見蘇畫受傷,又在躍躍欲試,他蹙眉道:“她有大司命,不礙事的。倒是你……”仔細打量她,“剛才有沒有受傷?”

  她說沒有,但想起祖父,垂首道:“我親手殺了我爺爺。”

  他和她一樣,也沒有體會過何謂親情,但見她難過,心裡便也跟著難過。抬了抬手,想替她擦淚,但礙於人多眼雜,還是忍住了。

  “你不必自責,有時候眼見未必屬實。這裡蠱蟲漫天,你祖父早就不是原來的他了。如果活著只剩痛苦,還不如助他解脫,他會感激你的。”

  她抬起眼,婆娑的淚眼,滿臉慘然。經歷了一場惡戰,消耗的不單是體力,更是心神。她到現在手腳還在打顫,彎下腰,兩手撐在膝頭緩了緩,也沒有想去依靠他。他有些悵然,她的獨立常讓他有英雄無用之感。可惜無法當眾抱她,只得偏過身問她:“怎麼了?很累麼?”

  她粗喘了兩口氣,搖搖頭,可她越是這樣,越讓他心疼。他也不說話,匆匆拉她到轉角處,這裡尚且有些遮擋,不怕人看見。趁著裡面正亂戰,把她壓在牆上,狠狠吻她一下。然後抱緊她。

  她猶豫著摟他的腰,把臉埋在他胸口,這時還在憂心,“別讓人看見。”

  忍字頭上一把刀,忍住相思,才是最難熬的。他沉默著,恨不能把她嵌進身體裡,復仇的路不是那麼好走,他幫不了她什麼,想勸她放棄,又覺得這麼做太自私了。滿心的話只能融入一個擁抱,可悲的是還必須偷偷摸摸,不能讓任何人發現。

  兵戈終於散了,猾的身體四分五裂。眾人點火焚燒,一個浸泡過各種屍液,以吃人內髒為生的怪物,掀起的惡臭令人窒息。

  大司命率眾退出來,遠遠看見仙君半遮半掩在一片凸出的崖壁後。他怔了下,忙抬手示意眾人止步。作為蓬山上掌管一切事物的人,照顧紫府君也有三千年了,一向和君上很有默契。人有三急,方便的時候大軍殺到,難免會讓高潔的仙君難堪。

  指揮眾弟子轉過身去,自己當然也要身體力行。可是那個受了傷的蘇畫騎著狐狸,帶著兩位護法姍姍來遲,並不理會他的號令,反倒越過他的肩頭看向仙君的方向。大司命出言阻止,她也充耳不聞,他氣憤之余,狠狠罵了句“無恥”。

  蘇畫白了他一眼,心說這大司命怕不是個傻子。她眼睜睜看著紫府君抽身而退,身前還藏著他們的樓主,原來是小情人正私會。這個場面要是被死板的大司命看見,不知作何感想?可惜她受了猾的一鞭,已經無力同他拌嘴了,只是狠狠抽著氣道:“老仙君,我傷得不輕,恐怕也中蠱了,還請救命。”

  紫府追緝的偷書賊已經抓到了,自然是押回龍息寺旁的小院。弟子們也有損傷,但畢竟都有些道行,治蠱可以自行處理。令人為難的是凡人,蘇畫的傷沒人能醫,最後只得大司命出馬。他看著躺在床上,面色潮紅的人,頭一次產生了見死不救的想法。

  她的眼神因蠱毒入侵變得迷離,人在床上蠕動,像一條被扔在火爐上的蛇。見他遲疑,虛弱地喃喃: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你不願救我?”

  大司命握緊了拳,其實也不是不願救,實在是因為她傷的地方太隱秘了。正進退兩難,她撩起裙裾,露出一條大腿,把腿一撇,腿根的傷便暴露在他眼前。

  “我也很尷尬。”她喘了兩口氣道,“可我要活命,顧不上害羞。吸毒是不是要用嘴?你放心,我不會讓你負責的。”

  大司命的臉愈發蒼白了,“你在想什麼?誰說要用嘴?”

  不用麼?她露出了失望的神情,“用手也行。”

  屋子裡發出曖昧的低吟,時而高亢,時而細若游絲,聽壁角的人聽出了滿面紅光。

  魑魅看看魍魎,“沒想到蘇門主也有招架不住的時候。”

  魍魎嘖嘖點頭,“這大司命到底是神仙,看來手段很不一般。”

  胡不言很生氣,抓著一根枯枝在地上亂劃,“神仙了不起啊?神仙不守清規,到底有沒有人管?”說完更絕望了,連紫府君都帶頭破戒了,可不是沒人管了麼。

  蘇門主的呻吟持續了有半柱香,從屋裡出來的大司命高一腳低一腳,走路有點打飄。

  雨早停了,天上露出一輪圓月,月光下的人負手而立,聽見腳步聲,微微轉過頭瞥了一眼。

  大司命忽然覺得心虛,但為什麼心虛,連自己也說不上來。他快步走到紫府君面前,拱手道:“君上,蘇門主的蠱毒已經解了,但她堅稱自己還沒痊愈,不肯離開。”

  紫府君點了點頭,“你不必解釋,本君明白。”

  又是這樣!大司命感覺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,反正解釋也是多余,他穩了穩氣息道:“人犯已經拿住了,君上可以逼她說出魚鱗圖的下落,屬下等即刻去取,還來得及趕回去將圖冊歸位。”

  紫府君對插著袖子,面色凝重,“她口風太緊,本君軟硬兼施,才套出她兩句話,也不知是否屬實。”

  大司命心頭一喜,“她說圖冊在哪裡?”

  紫府君緩緩搖頭,“她說要本君親自去取。”

  這卻有些不尋常了,大司命是個耿直的人,想了想道:“岳崖兒詭計多端,屬下怕君上著了她的道。實在不行,唯有逼供了,反正波月樓的人現在都在咱們手上……”

  紫府君說好啊,“你看拿誰開刀比較合適?蘇畫是她師父,她必定看重她,可以先打五十鞭,再剁手腳,只是大司命舍得麼?”

  大司命張口結舌,從一開始的委屈,到後來的氣惱,直到現在的泰然處之,鬼知道他經過了怎樣屈打成招式的心路歷程。他垂頭喪氣,“那君上有什麼好主意?”

  紫府君伸出一只潔白的手來,不沾陽春水的五指,骨節纖長,一截一截移動掐算,“還有……二十五天。”

  大司命說是,“時間不多了。”

  他微微一笑,“二十五天,可以做很多事啊。”

  言下之意不到最後期限,他並不打算解決這件事。大司命低著頭,本來一直難以啟齒,今天也不知怎麼忽然來了勇氣,衝口道:“君上,你是不是喜歡岳崖兒?”

  紫府君愣了一下,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問,在他求證的目光裡沉默,良久才道:“所以你看,將來你受罰,我可以陪你一起。上司做到這份上,總算仁至義盡了吧?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1:04 AM

第54章

  大司命驗證了長久以來的猜測,雖然答案和他暗中認定的不差毫釐,但真正從仙君口中說出,還是讓他措手不及。

  怎麼會這樣呢,他痛心疾首,“君上別忘了自己的身份,您雖然駐守人間,但您是上仙。人仙本來就殊途,和凡人發生感情,將來她撒手西去,苦的是您自己。難道您還打算上窮碧落下黃泉麼?把自己弄得仙不仙,鬼不鬼才肯罷休麼?”

  紫府君歪著腦袋聽他長篇大論,最後告訴他:“我不在乎。有個詞叫殊途同歸,大司命應該多讀書。你也不用如臨大敵,你我現在在一條船上,與其勸我,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路應當怎麼走。”

  大司命垂死掙扎:“君上,我和蘇畫之間是清白的,您要相信我。”

  紫府君說少來,“我明明看見了。”

  可是他看見什麼了?僅僅看見她咄咄逼人,把他壓在桌上而已,這能證明什麼?

  大司命艱難地比了個手勢,“我們都穿著衣裳,姿勢雖然不雅,但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。”

  紫府君啊了聲,滿臉被愚弄的表情,“可本君是因為看見你和蘇門主糾纏不清,才動了凡心的。現在你告訴我,你和她沒什麼?”

  大司命一副五雷轟頂的樣子,“君上,您……難道不是在蓬山時,就……屬下還曾經勸誡過您。”

  他說沒有的事,“也可能就是因為你的不斷暗示,才在本君心裡種下了思凡的種子。大司命這麼做,不會是覬覦本君的位置吧?”

  大司命臉都白了,“絕對沒有,君上千萬不要誤會。”

  “所以你和蘇門主究竟有沒有那事?如果沒有,為什麼自告奮勇為她治腿傷?”

  為她治傷還不是因為沒人肯動手嗎。至於反面教材和覬覦高位,哪項罪名更重……大司命權衡再三,只得垂首,“君上說有就有吧。”

  紫府君這才滿意,拍了拍他的肩道:“別一臉委屈,高興點兒。你我現在也算有個伴,要互相周全才好。將來……這琅嬛君恐怕還是得由你來當。”

  大司命惶惶不安,“君上,您這是什麼意思?”

  他笑了笑,沒有回答他。

  這時守門弟子傳出呼聲,說波月樓主騎著金狐狸逃跑了,他做出一個無奈的笑,“哎呀,又讓她跑了。”

  大司命這回再也不鬧著去抓人了,他點了點頭,“那只狐狸的腳程太快了,跑了就跑了吧。今天天色不早了,明天再追也不遲。”

  紫府君對他的知情識趣很是贊許,仰唇一笑,背著手回房去了。

  不知怎麼,大司命不由自主又去了蘇畫所在的那間廂房。床上人的大腿還袒露著,他伸手扯過被子,替她蓋了起來。

  靜靜看那張臉,她是個目的明確的人,醒著的時候風塵味太重,睡著了倒顯出沉靜的美來。如果他心思活動些,可能經她三番四次的挑逗,早就忘記立場了。捫心自問,對她有沒有半點心動?可惜半分也沒有,他並不喜歡她。人說日久生情,他不贊同這種說法。真正的愛應當是於千萬人中一眼即中,而不是退而求其次的兩相湊合。日久生情是什麼?是平庸之中刻意發掘閃光點,欠缺了激情,算什麼愛!他雖不向往那種不顧生死的衝動,但更不願意被動接受恩賜。可能他就是個強勢的人,寧願粉身碎骨為心中執念,也不願委曲求全完成人人當有的愛情夢。

  蠱毒纏身,比一般病痛來得凶猛,但蘇畫依舊保有殺手的警覺,從他進門那一刻她就已經醒了,合著眼感覺他替她蓋上了被子,靜待良久卻又不見他有別的動作,這才不情不願睜開了眼。

  朦朧的光線下,他凝眉站著,似乎很困擾的樣子。她一向快人快語,便支起腦袋含笑問他:“大司命是在苦惱,不知應當怎麼對待我麼?”

  她一出聲,倒把他的神思拉了回來。他掖著袖子說:“你們樓主已經跑了,蘇門主也可以功成身退了。”

  蘇畫對紫府君會放過崖兒毫不意外,但看大司命的反應,卻有些奇怪。她緩緩坐起身,將裙裾端正擺好,仰著臉問他:“你不去追麼?”

  他搖頭,反正抓回來還是會放走,就不作這無用功了。

  既然崖兒已經離開,自己的蠱毒也清除了,確實沒有再流連的必要了。蘇畫慢條斯理穿好鞋,正想出門找魑魅和魍魎,剛邁了一步,便聽見他在背後叫了她一聲。

  還好不是“老妖精”。他叫她蘇門主,“你對我可是有意思?”

  蘇畫噎了下,不可思議地回頭望他。這老神仙孤寂了幾千年,難道真的枯木逢春,打算來一場人仙戀麼?真要是如此,她也不在乎陪他玩一玩,就算可憐他年老,全當救助了。

  她抱著胸,笑得意味深長,“看來大司命有話同我說啊,我今日得閑,有空聽你訴訴衷腸。”

  誰知大司命的話兜頭給她澆了一盆冷水,他說:“我不會喜歡你的,你就死了這條心吧。這世上我誰都不愛,更不願墮入紅塵永受輪回之苦,你別再對我有非分之想了,以後也請門主自重。”

  蘇畫愣住了,聽完他的話,從起先的火冒三丈,到後來的怒極反笑,自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來:“你有病!”然後抖抖披帛,昂首走出了門。

  原來世上真有這種自作多情又愛立牌坊的人,她在歸途上依舊氣悶不止。森森的月夜,時不時蹦出一聲哼笑,把魑魅魍魎嚇得面面相覷。

  魑魅道:“門主,你怎麼了?鼻子不舒服?”

  魍魎見她不回答,怕魑魅一人冷場,便自言自語著分析:“肯定是蠱毒的後遺症,門主騎馬腿疼。”

  蘇畫看那兩個傻子唱雙簧,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,把心裡的郁悶一吐為快了,“我從沒見過比那個大司命更自以為是的人,他居然說我看上他了,真是笑話!果然年紀越大,越是厚顏無恥,他憑什麼覺得我喜歡他?”

  這下魑魅和魍魎都不說話了,感情這種東西最難定性,如果當真不在乎,以蘇門主的閱歷,至多一笑而過,斷不會鄭重其事拿出來抱怨吧!

  魍魎安慰她:“可能是老糊塗了,門主千萬別動怒。”

  魑魅連聲附和,“人太自信了,就會產生天下女人都愛他的錯覺。大司命沒機會接觸別的女人,門主就委屈點,當敬老吧。”

  他們雖極力開解,但對蘇畫的作用不大,她這樣灑脫的人,居然鑽進牛角尖裡出不來了。魑魅便換了話題,和魍魎議論:“你說剛才用來結果岳南星的武器,是不是牟尼神璧?”

  魍魎說不知道,“樓主連劍靈都煉得出來,說不定又是別的什麼法器。”

  魑魅點了點頭,“不過樓主當真是岳家遺孤啊,蘭戰早知道這個內情,所以才把她帶回波月閣收養。現在長淵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,當初參與追殺的人都心知肚明,江湖上恐怕又要不太平了。”

  魍魎的觀點很直接:“不太平就殺,岳南星父子死在心慈手軟上,咱們樓主可不一樣。”

  說起樓主,他們字裡行間還是帶著些許崇敬的。殺手無情麼,世上沒有人願意試圖了解一個殺手的想法,但他們自己知道,除了不折不扣完成任務,他們也有自己的人格和信仰。波月樓已經不是當年的波月閣了,樓裡多了鶯歌燕語,也慢慢變得有人情味。人畢竟不是機器,人是講感情的,緊要關頭樓主沒有棄他們於不顧,那麼他們也要以忠誠來捍衛這份情義。

  蘇畫卻有意試探他們,“如果剛才那東西就是牟尼神璧……孤山寶藏據說十輩子都花不完呢。”

  魑魅轉過頭冷冷看她,“蘇門主這是什麼意思?你缺吃還是少喝?難道打算拿著錢,創辦一個胭脂帝國麼?”

  關於錢,有的人很看重,但也有人視之如糞土,主要取決於所處的環境。錢財對野心家來說不可或缺,但對於殺手卻不然。殺手是不需要遵守什麼道德底線的,缺錢了就跑一趟,來錢如探囊取物,所以為什麼還要糾結於數量的多少?十輩子花不完?天知道他們今生造了那麼多殺孽,還有沒有機會談來生。

  “江湖上的人全像你們一樣,大概就沒有殺戮了。”蘇畫聽出他們的意興闌珊,暗暗松了口氣。

  魍魎哈哈一笑,“我等以殺人為業,居然還有平反的一天!不過說句實在話,那些名門正派未必有我們仗義,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驕傲。咱們的影子是斜的,可人站得比誰都直。”

  朗朗皎月下,兩個年輕男人扛著重劍談笑風生。蘇畫微錯後一些,竟看不出這些吃刀頭飯的漢子有冷血之處。他們的血是熱的,也有雲天高誼,心似碧海。

  ***

  長淵這個門派,二十二年後還是凋零了。

  不可能重振,也沒有必要留給任何人,最好的結局就是付之一炬,讓熊熊火光滌蕩所有罪惡。

  崖兒看著火舌吞吐在天地間,那高門大戶曾經是父輩的心血,如今隨著他們的離世,都化作了飛灰。她心裡有些難受,恍惚看見父親含笑迎娶母親進門的場景,雖然他們都面目模糊,但那時候一定是極高興的。少年得志,又有如花美眷,人生還欠缺什麼呢。可惜善良的人,永遠無法看透人性的黑暗,最後人不在了,家也被霸占了,落得兩手空空,還不如從來沒有擁有過。

  長淵府大火漫天,火起時是三更時分,滿城都在睡夢裡。等到有人發現,火勢早就無法控制了,整個府邸被吞沒,熱浪滾滾蔓延了半座城池。走上街頭的人們,無非感嘆岳家開山掌門的苦心經營化為烏有,對於現任的掌門,卻很少有人願意提及他,仿佛這個門派的榮與辱,從來和這個篡權者沒什麼關系。

  火舌燎得人面皮生疼,崖兒靜靜看了會兒,返回客棧。客棧的掌櫃正支著臉,在櫃台後長吁短嘆:“人生真是一場空啊,眼看他起朱樓,高朋滿座占盡風流,不過三十年而已,樓就塌了,還燒得一干二淨,什麼都沒留下。”

  他的啞巴侄兒蹲在櫃腳,昂著腦袋望他,他遺憾地說:“你瞅我干啥?蒼梧城完了,往後客人只會越來越少,咱們的溫飽都成問題了。這長淵掌門也是,得罪誰不好……”一面說,一面飛快瞥了她一眼,“早知道變賣了產業多好,撈幾個現銀子,也好回鄉養老。”

  崖兒在他們叔侄的自怨自艾裡上樓,推窗往外看,街道上仍舊聚滿了看熱鬧的人。回身囑咐蘇畫,“收拾收拾,這就出城。”

  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,孤身來,孤身去,說走就能走。可是外面回來的魑魅卻帶了個不好的消息,“屬下剛才上城樓打探,城東五裡揚沙,想必是有大隊人馬趕到了。”

  崖兒輕舒一口氣,“五大門派入城了,腳程比我預計的快了半天。”好在長淵府被焚毀了,也不至於落進別人手中。唯一遺憾的是沒能趕在五大門派抵達前出城,現在要走,只怕會撞個正著,她思量了下道,“客棧不安全,他們要追查岳海潮下落,頭一個便會找到這裡。無論如何先找個地方暫待,等天色晚些再動身。”說完看了魑魅一眼,他會意,抽身退出客房,下樓去了。

  於是暫避到一處廢棄的屋舍,眼看著日頭一點點西沉,魍魎探回了消息,說五大門派正滿城搜索。唯一突圍的機會,是戍時三刻城門換崗,可以不費力氣輕松過關。

  對於他們這幫有路不走,偏喜歡飛檐走壁的人來說,過個城門簡直小菜一碟。只不過天光大亮行動不便,必要等到人少才好行事。

  戌時三刻,關隘上果然開始換駐防,一應雜色的袍子,看樣子是五路人馬組成的盟軍。

  解決個把人,是小之又小的事,替換下來的劍客沒走多遠,身後的換防就被悄悄抹了脖子。五人潛出城,城外不遠的楓亭驛,有魍魎預先准備的快馬,只要趕到那裡,就能順利離開蒼梧洲。

  月色之下,四人一狐發足狂奔,胡不言這時候懊喪得很,只怪自己個頭不夠大,要是再長大兩圈,就可以背上他們四個一塊跑,還用什麼千裡馬。雖然他怨怪魑魅,憎恨魍魎,但生死關頭,大義和小我還是分得清的。

  楓亭驛就在不遠,桅杆上高懸的風燈,在夜色下發出閃爍的一星紅光。人的速度對他來說實在太慢,在他考慮要不要先行一步替他們把馬牽過來時,猛然發現地平線上升起了錯落的燈陣,一盞連著一盞,並且快速收攏,把他們團團包圍了起來。

  魑魅咒罵一聲,“他娘的,中埋伏了。”

  仿佛歷史重演,她的父母,當年就是遭遇了這樣的窘境。崖兒噌地拔出了雙劍,撞羽和朝顏在她手裡挽出了流麗的劍花。她咬著牙陰森一笑,火光下的雙眼殺氣凜冽,“新仇舊恨一並報了,也好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1:09 AM

第55章

  長空浩瀚,夜色濃重。一輪明月停在半空俯視眾生,有閃爍的流星從天際劃過,呼嘯著,墜向蒼穹的盡頭。

  熊熊的火把高擎,坐在馬上的盟軍蒙著面。馬蹄在他們周圍小步地踢踏,圈子越縮越小,粗略估算一下,人數有五十左右。

  當然這只是第一層,大概受了先前失敗的啟示,這次的圍剿再也不會網開一面了。這些武林正道煞有介事地將全部人馬分作了五重,每一裡便是一重,不求第一重便克敵制勝,只要挫傷他們的銳氣,就已經足夠了。

  兩相比較,他們共有五人,胡不言除了會跑,戰鬥力幾乎為零。剩下的四人各戰一方,每人解決十二個,應當不成問題。

  五人背靠著背,緊緊團結在一起,崖兒道:“還是老規矩,突圍出去別回頭,能跑一個是一個。”

  這是他們當初受訓於波月閣時的戰鬥規則,吃他們這行飯的,不要講什麼全身而退,只要保證自己不成為同伴的負擔即可。打群架的時候最忌諱拖泥帶水,很多的全軍覆沒都是因為互相丟舍不下導致的,他們不是第一次面臨這樣的困境,彼此都心知肚明。

  魍魎說:“樓主騎上狐狸先走,屬下等斷後。”

  崖兒並沒有理會。這樣的境況,把手下人都當成棄子,那她和蘭戰就沒什麼分別了。

  盟軍為首的人騎著高頭大馬發話,“交出牟尼神璧,饒你們不死。”

  崖兒咬著槽牙哼笑,遇上了就打,沒什麼可說的。

  於是一柄利劍脫手而出,那人閃避雖及時,也被斬脫了發髻。崖兒清喝,拔身而起,四人如離弦的箭,向四個方向疾射出去,剩下的胡不言舉著刀,暈頭轉向不知該往哪裡捅。

  以前他一直覺得老板很厲害,這厲害的定義,是從她斬斷他尾巴尖的那天下的。後來她每次出手,基本都是一對一的戰鬥,不像今天這樣場面宏大。反正呆站著的胡不言,這次徹底被她掀起的血雨腥風驚呆了。

  這麼能打的女人,不愧是波月閣頂尖的高手啊,其殺人不眨眼的程度,實在讓人嘆為觀止。那兩柄劍靈在她手裡得到了最充分的發揮,他甚至能夠聽見朝顏飲血時,喉嚨因吞咽發出的聲響。殺紅了眼的人,就像他以前吃炒豆子磨熱的牙,所到之處碾壓一片,光是十幾個人,好像根本不夠她殺。

  可是五大門派這回是有備而來,第一重的廝殺不見效果,第二重便頂替上來。這一撥是江湖上有些名氣的劍客,對戰起來不像第一重那麼不經打了。

  胡不言晃了兩下刀把,銅環上的流蘇像模像樣舞動起來,這些人殺得興起,好像全世界都把他給忘了。他看准了,魑魅和魍魎是男人,用不著他幫,他就在樓主和蘇門主之間選一個,助她一臂之力好了。他選了樓主,畢竟他們交情更深,結果他衝過去,橫掃而來的劍氣差點削了他的腦袋,還好樓主回手一擊替他擋了煞。

  她簡直像看敗類一樣看了他一眼,“沒用!蹲下!”

  胡不言抱著腦袋就地蹲下了,看樓主為了擊退伸向他的劍,和人打作一團。

  要說沒用,他確實很沒用,他不是一只戰鬥型的狐狸。連當初想對她下手都要借助迷藥,除了跑得快的技能,只剩會變幻人形。可悲的是,連變幻人形這項,也是借助蓬山靈珠才達到的,總體來說他基本是一只廢狐。

  樓主這邊看來是不需要他了,他轉而看向蘇畫。這一看大驚失色,蘇畫腿上剛受了傷,行動還不是很靈便。大戰三百回合之後,體力明顯跟不上了,忽然遭受一記重擊,人被高高拋起來,還好他反應靈敏,一下接住了她。

  敢打他家蘇畫?胡不言怒不可遏,他抄起大刀就砍向對方,噗地一聲,居然被他砍中了!他一陣歡喜,可是等人倒下才發現,原來背後站著樓主,她的劍早穿透那人的胸膛了。

  “帶她先走。”崖兒匆匆吩咐一句,復又投入一場亂戰。

  胡不言左右兩難,“那你怎麼辦?”

  其實他是可以帶著她倆一塊兒走的,可崖兒嘴裡說能跑一個是一個,終究扔不下魑魅和魍魎。他等了等,等不來她的答復,她忙於應對,也已經越戰越遠了。胡不言回身看看重傷的蘇畫,發狠跺了跺腳,搖身化出原形,一口叼起她甩到背上,左奔右突衝出了人群。

  迎面便是一陣箭雨,他不能止步,只得硬著頭皮衝過去。還好速度夠快,只有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前肢,堅持一下,還是成功突圍了。

  第二重的劍客越來越少,在崖兒的掩護下,魑魅和魍魎成功劫到了馬。策馬的兩人大喊樓主,十步開外還有一騎,然而當她伸手去夠時,第三重的劍客殺到了。她來不及細想,高聲道:“走!”馬上的兩人卻徘徊,魑魅紅著眼,咬牙切齒大吼:“老子和你們拼了!”

  窮途末路時,總會生出這樣的悲壯來。崖兒不是孤軍奮戰,尚且難以應付這麥子樣一茬一茬割不盡的劍客,當年爹爹帶著不會武功的娘,又是怎樣的疲於奔命呢。

  她喊得幾乎破聲:“走!快走!回波月樓去!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,波月樓的處境也不容樂觀。樓裡的人沒有防備,萬一眾帝之台下令圍剿,他們恐怕難以應對。

  又是一陣刀光劍影,四柄長劍齊刺向她時,撞羽橫掃,將那些劍斬成兩截。蹦開的斷劍擊中她的手臂,夜行衣上劃開了好大的口子。恰在這時,一騎快馬伴著星輝狂奔而至,從眾人頭頂高高躍過,那精壯的馬腹,仿佛遮住了半邊天。馬上的人不過伸手一撈,便將人撈上了馬背,待劍客們反應過來時,那兩匹馬已經一南一北跑遠了。

  砰地一聲,紅色的光球衝上半空,幾裡開外的人得到信號,立刻拉弓上馬。眼看人來了,箭弩齊發,迎面的命中率相對較低,除非射中馬。果然被他們逃脫了,於是便千裡追擊,就像當初對付岳刃余一樣。

  馬在疾馳,馬背上的人壓低了身子。崖兒回頭望了眼,“安瀾……”

  他扣著馬韁緊盯前方,“我不認識路,你看該往哪裡跑。”

  人和異類的對戰他可以光明正大參與,但人和人的江湖紛爭,他卻沒有立場干涉。他只能只身前來,在不打破人間規則的前提下,盡他所能去幫助她。那些傷了她的人,他不得以牙還牙,唯一能做的就是帶她逃離險境。

  不過這樣倒也好,總算找到和她獨處的機會,他心頭也有暗暗的竊喜。但這種歡喜,在他能力受限時顯得有些不合時宜。凡人是真的渺小,簡直螻蟻一樣,三界之內最不堪一擊,卻又最好勇鬥狠。

  他聽見身後不遠處傳來的馬蹄聲,隆隆地,踏碎乾坤一樣。不時有箭嘯從鬢邊劃過,他將她密密地護在懷裡。

  崖兒抬眼看,他們逃亡的方向竟是正北,就像宿命的輪回,父母走過的路,她要再走一遍。以前無法想像那種兵荒馬亂,直到現在,和她在乎的人一起,才有了切身的體會。

  她心頭發涼,一疊聲囑咐:“你要小心背後。”

  他唔了聲,沒去細數,總有兩三支命中吧。反正他不會死,現在只慶幸把她護在懷裡是正確的。他曾經在天行鏡裡看過她父母的遭遇,慌不擇路時,細枝末節都關乎生死。雖然最後的結局無非如此,但如果她母親能活到生下她,也就沒有後來悲涼的剖腹取子了。

  熟悉的雪域,曾經是她幼年的天堂。奔進入口時,倒沒有她父母當初的恐慌。她知道哪裡能甩掉這些人,只是她的引人闖入,可能要讓這雪域不太平了。還有狼群,擾亂它們的生活,她心裡也覺得過意不去。

  策馬奔向懸崖邊緣,猛地勒住韁繩,白馬發出高昂的嘶鳴,驚起了雪杉頂上棲息的群鳥。於是漫天都是撲簌簌的,翅膀拍打的聲響,一片嘈雜之後,於藍夜下散盡。樹叢中開始有身影穿梭,崖兒知道,狼群已經被驚動了。如今的白耳朵,風采遠勝從前,它一直記得她,多年的老友不需要多言,它知道怎麼保護她。狼王回頭看了她一眼,待他們登上棧道,狼群聚集在崖邊,截斷了那些追兵的去路。

  雪狼的個頭很大,立起來足有兩人高,數量又多,一群約摸有四五十頭。五大門派追至這裡尤不死心,有人試圖闖入狼群圈定的禁地,剛邁前一步,便被撕成了兩截。

  血灑了一地,狼群擺出攻擊的架勢,發出了警告式的低吟。那種整齊的聲浪像悶雷滾過地面,如果現在有一人敢妄動,那麼狼群便會群起而攻之,沒有將雪狼一擊斃命的身手,還是不要冒這個險。

  五大門派的人被迫後退,退三五步,並不能令狼王滿意。它壓著脊梁一步步逼近不速之客,猛然一聲咆哮,震懾住了盟軍的首腦。他們慌忙下令全員撤離,在狼群的驅趕下,退到了雪域入口的兩界山外。

  “該死的畜生!”幾個漢子憤然大罵,然而又無可奈何。岳刃余的女兒還活著,這是等待二十二年後才重現的希望,絕不能再錯過了。眾人商議一番,達成共識,“就地駐扎,不信他們能一輩子不出雪域。”

  外面亂哄哄搭建營地時,早就找到山洞棲身的人已經生起了火。

  崖兒看著紫府君背上插著的三支箭納罕,“都快成刺蝟了,你不覺得疼麼?”

  痛感對他來說,可能只有凡人的一兩成。但為了配合她的驚訝,紫府君很應景地跌坐下來,連咳了好幾聲,氣喘吁吁道:“可能傷了肺……”

  這下崖兒慌了,她一手撐腰,一手撫額,轉了兩圈才想起來扒他的衣裳。結果一看之下幾乎崩潰,一支箭從他的左肋透體而過,箭尖上滿布紅色的血漬,果真傷得厲害。

  她頓時白了臉,跪下抱住他,“你不是神仙嗎,神仙應該不會死吧!”

  他虛弱地合著眼,“我駐守人間,當然是人的軀殼,傷得太重了也會死的。”

  他也會死,在她失去父母和祖父後,還要失去他。崖兒心頭顫抖起來,扶他靠著石壁,小心翼翼道:“我替你把箭拔出來,你不會死的。你還有很多事沒做,沒拿回魚鱗圖,沒抓我歸案。還有,我們同房好幾次,我的肚子半點動靜也沒有,你想過嗎,是不是你不行?”

  這下死人都要被氣活過來了,紫府君詫異地瞪大了眼睛,他一向縝密,怎麼從未想過這個問題?

  “很久了嗎?”他腦子都空了,暗忖難道修道萬年,真的修空了身子?

  崖兒點頭,趁他發呆的當口,撅斷了刺穿他的箭首。

  他無知無覺,只是滿臉深重的陰霾,那雙天宇靜闊的眼睛裡,逐漸彌漫起了哀傷,低著頭思量,“第一次,是壬辰月辛未日……”然後一本正經推算,“其實到今天不過兩個多月而已。”

  崖兒揪住了他背後的箭羽,“可是兩個多月,已經能夠把出脈來了。”猛地一使勁,拔出了頂深的那一支。

  他輕輕啊了聲,倒也沒太大的反應,扭頭看她,溫聲道:“葉鯉,把你的手給我。”

  崖兒只得把右手遞過去,“我自己也瞧過,沒有。”

  他有些不好意思,“我想再確認一下。”

  男人對於這方面還是很看重的,到了什麼階段操什麼心,似乎是種本能。崖兒在他把脈的時候又拽出一支,忙看他神情,他不過皺了皺眉,琉璃般的手指覆在她腕上,微側著腦袋,仿佛在做什麼學問。

  確實是沒有,他一手擋在唇前,尷尬地笑了笑,“也好,不耽誤你闖蕩江湖。”

  在他說話的間隙,她把第三支箭也拔了出來。

  可是那三個箭孔血流不止,嵌在斑駁的後背上,顯得有些猙獰。她來不及問他背上那些傷疤是怎麼回事,隨身帶的手絹堵不住那些窟窿,情急之下解開夜行衣,把裡面的小衣脫了下來。

  他吃了一驚,忙調開視線,也不知是箭傷的緣故,還是受了她的刺激,忍不住輕輕咳嗽了兩聲。她揭開他的鶴氅,把小衣壓在他傷口上為他止血,然後一手環過來,緊緊扣住他肩頭,什麼也不說,卻能感覺到她的雙手在顫抖。

  好像嚇著她了,他有點後悔,撫了撫她的手臂道:“我不會死,剛才只是和你開玩笑。”

  可是那玩笑,卻讓她有魂不附體之感。她倒沒抱怨,溫順地將臉頰貼在他頸間,“我母親當年就是中箭身故的,所以我很害怕。”

  他明白她的心思,開解道:“你忘了我是什麼人,就算真的死了,也是個鬼仙,可以保佑你。”

  她被他說笑了,鮮有的小女兒情態,怨懟地剜了他一眼,讓他不許胡謅。

  這雪域和外界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,外面正是初夏時節,這裡卻依舊風雪漫天。其實遠離了喧囂和殺伐,這份純淨更令人愉悅。山洞外的雪靜靜地下,山洞裡燃著火,火光照出一雙璧人,一室溫暖,心也難得的從容和緊貼。

  他望向洞外,“我們在這裡住上一陣子好麼?就我們兩個。我怕時限一到,就要天各一方了。”

  崖兒沉默了下,說好。她也怕,因為知道緣分短暫,愈發覺得在一起的機會彌足珍貴。如果剩下的時間不夠她報仇雪恨了,那還是同愛的人耳鬢廝磨更重要。況且四海魚鱗圖就藏在雪域,需要的時候便去取,大約這是老天為她安排的最後的圓滿吧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1:18 AM

第56章

  崖兒在這片雪域生活了六年,雖然時隔太久,某些方面已經不太適應了,但如何在惡劣的環境下,讓自己活得舒適,依舊駕輕就熟。

  要安家,先得解決吃睡問題,他們的小家缺一床被子,必須立刻置辦起來。冰天雪地裡的動物都長著極厚的皮毛,皮可以用來鋪床,肉正好祭五髒廟。

  “你在家等我回來。”她笑著說,起身前溫柔地替他攏了攏衣領,“這裡很安全,你可以先打個盹兒,等睡醒了,就有褥子了。”

  其實她很擅長照顧人,這麼多年行走在刀尖,沒有讓她的血變涼。或許在別人面前她是殺人如麻的凶神,但對於他,她不過是情竇初開的姑娘。只是這份大包大攬的架勢,幾乎要讓兩人的性別顛倒過來,他失笑,“這不是我該做的嗎。”

  他要起身,卻被她壓住了,“你先好好養傷,外面的事有我。”她系緊了腰帶,回身莞爾道,“雪域是我的娘家,我比誰都熟悉這裡。”言罷提起朝顏,出門去了。

  暴雪獨行,和以往不一樣,以前身後是空的,生死都由她一人。現在知道家裡有個人在等她,這種滋味真好。她總算明白為什麼男人到了年紀都想娶老婆了,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吧!就像魑魅和魍魎兩個,雖然同是男人,但他們之間的感情,也同她和安瀾一樣,是火燒不化,刀砍不斷的命中注定。

  仰頭看天,這地方的天像很奇怪,即便明月朗朗,也照樣風雪肆虐。

  月在中天,不知道走散的人是否都安然無恙。如果胡不言和蘇畫能夠順利回到波月樓,應當很快就會下令門眾自保。

  她腦子裡亂哄哄的,想得有點多。風雪迷了她的眼,也會迷了那些走獸的眼。她在一叢矮樹林裡靜待,她四歲起隨狼媽媽狩獵,當初一根枯枝便能殺死一頭黃羊,這些年只顧殺人,不知捕獵的技巧退化沒有。等了許久,等得身上有些發寒了,風雪也停了。月色愈發皎潔,那些隱蔽的動物也開始活動,她看准機會獵了兩頭狍子,兩只猞猁。扒下它們的皮,切了幾塊肉穿在劍上,匆忙返回山洞。

  山洞裡火光依舊亮著,從遠處看上去,像白面山上燙出了一個橘黃色的疤。她在雪地裡奔跑,跑得有點急,忽然害怕回去之後山洞裡空空,他不在了。還好,尚未趕到時,已經看見有人倚門而立,身姿固然風流,但也像個等候夫君回轉的小媳婦。

  她笑起來,心裡莫名安定。快步回到山洞前,見他枯著眉說:“你再不回來,我就要出去找你了。”

  她只是笑,“這不是回來了麼。你站起來做什麼?身上還疼麼?”一面說,一面把獸皮鋪好,再拿手按了下,很軟很溫暖,便招呼他來躺著,“這樣的環境,沒法成全你不殺生的善念了。沒關系,殺業我來造,反正我一身的債,不怕。”

  可是她這麼說,讓他心頭抽痛。蓬山上的紫府君雖然很好說話,但細節方面也考究,不殺生,不碰沾血的東西,是修行者最起碼的准則。然而現在還去在乎那些麼?他連抽經斷骨都不怕,怎麼會忌憚她為他准備的床。

  他順從地躺下來,她還用包袱給他做了個小小的枕頭,“恐怕有些味道,只好將就了。”

  他說有辦法,拿袖一掃,掃出了滿室的紫檀香。

  崖兒啊了聲,“這是仙術啊!”

  他抿唇笑,抬起一手招了招,“過來。”

  她很快蹬了鞋上去,黑色的衣裳,被雪浸濕了也看不出來,用手摸過之後才知道。他又不悅,“你不怕受寒麼?”

  她說:“我心口是暖和的,心裡暖著,身上就不冷。”

  他嘆了口氣,替她解開腰帶,掀起半面衣袍。忽然想起她沒穿小衣,一時尷尬地停住了動作。訕訕調開視線,他解了自己的鶴氅,低聲道:“我來暖著你。”

  崖兒覺得好笑,褪下衣裳,光溜溜鑽進他懷裡。仰頭看他的臉,“怎麼了?咱們這樣又不是頭一回,你還害臊?”

  他說沒有,舌頭也不太利索的樣子,“有些……些緊張。”

  她吃吃笑,“緊張什麼?現在才緊張,是不是晚了?”

  她身上很涼,身材倒是玲瓏有致,但靠在身上,便如一塊雕工精細的玉,貼上心窩的一剎那,讓他忍不住激靈了一下。他只能盡量環住她,張開五指罩住那窄窄的背脊,試圖溫暖她。她緊緊依偎他,探過手臂摟住他的腰,害怕碰觸他的傷口,只敢在小小的範圍內撫摸他。

  可是觸到了滿指的疤,像火燒留下的創傷。想起那白淨的皮膚上三道獸爪劃過般的猙獰痕跡,當時給她的震驚,比箭傷更大。

  “你背上的傷是怎麼回事?”她小聲問,“頭一次的時候還沒有……”剛說完,心裡隱約有了根底。

  他含含糊糊說沒什麼,“暖和一點沒有?”

  她沉默下來,隔了很久才道:“是為我吧?我闖下了禍,連累你受罰。”

  他見瞞不住,便痛快招了,“我看守琅嬛不力,受罰是應該的。還好我上頭有人,三道天雷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。”

  他說得輕巧,照傷痕的現狀推算,當時傷得應當不輕。她發出小獸一樣的咕嚕聲,“我做錯了很多事,現在想想,如果不去偷圖冊,就不會害你變成這樣。”

  他說變成哪樣,“難道因為我毀了背,你就不要我了麼?”

  崖兒忙說不,“我怎麼舍得不要你。”

  他仰起一邊唇角,笑得有些痞氣,“如果你不來盜圖,我怎麼認識你?謝謝你來,讓我有機會見識不一樣的生靈,讓我有理由踏出蓬山。我一直以為自己命中沒有姻緣,獨活了萬年,原本已經不再期待了,沒想到遇見了你。”

  “我是災星。”她懊喪地說。

  他搖搖頭,“你是我的救星,把我從淡而無味的日子裡解救出來,讓我知道什麼是愛,還有……人間極樂。”

  仙君是位靦腆的青年,兩個人獨處時,他臉紅的次數要比崖兒多。一旦他眼神閃爍,不敢正眼看她,就引發她促狹的心思。她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,他悄悄治愈了自己的箭傷,這樣兩廂都便利了。

  她牽起他的手,讓他溫暖她的心房,一雙璨如星辰的眼睛望著他,“大麼?”

  他傻傻點頭,“嗯。”

  她嗤地一笑,一手落在他淺淺的腰窩上。再往下,捏了捏,“仙君這陣子跑了很多路,都跑結實了。”

  他指尖揉搓,氣短地反駁,“以前也很結實。”

  她揚了揚眉,“是麼?”收緊手臂將他壓向自己,感覺那紫藤色的緞褲下有龍昂首,她像句芒神般擒住他,細聲問他,“仙君在人間不是不能動用法力麼,為什麼可以為自己治傷?把自己收拾得身強體健,你想做什麼?”

  她的嗓音低低地,像一縷游絲,從耳畔轉個彎,游進他耳朵裡。他在她指尖戰栗,幾乎連話都說不完整,“和自身……有關的,可以。”

  她唔了聲,“反正規矩都是自己定的,說改也就改了。”她手下纏綿,往來如潮。仰起頭,撅起嘴,“這個時候該親我了。”

  他神思混沌,她說什麼都依言而行。但一心兩用的時候,總集中不了注意力。他在稀薄的空氣裡艱難續命,感受那種流動的,如花開般一瓣一瓣舒展的青春。深夜的心悸不為寒冷,為她舞得利劍,撥得絲弦。

  嘶地吸口氣,睜開迷蒙的眼看她,她讓他想起多年前山中午睡時,在他指間纏繞游走的竹葉青。女人和蛇很像,一樣魅艷又清麗,一樣冷情又惑人。他沒了那身執著,寧願倒頭不起,夜夜張生,常住西廂。只要和她在前一起,永生永世也不會膩。

  她支著身子,果然像蛇般游曳,越升越高,將他的頭摟進懷裡。有些事是無師自通的,他聽見她驚喜地抽氣,女人都有母性,她看他的眼神充滿愛憐,溫柔地整理他的發,然後蜷曲身子,把臉貼在他額頭上。

  閉著唇,綿長的鼻音裡滿是旖旎,他像一塊燒紅的炭,烙在哪裡,哪裡便是一個烙印。前幾次都太性急,也有恨摻雜,每一次都不純粹。這次有的是時間,也不怕人來打攪,總能讓她歡喜了。

  還好,她圓融周旋,微聲說:“背上好冷。”像水裡的魚,靈活一記擺尾,將脊背靠進他懷裡。拉他的手抱緊自己,“你要捂著我啊。”他順著她的曲線調整,山川丘壑都隨她,嚴絲合縫貼在了一起。

  游龍扶搖,穿破雲層,直達天頂。她蹙眉輕吟,回過頭,媚眼如絲瞥了他一眼。

  攏起他的右手,千珍萬重壓在心頭。不知道為什麼,這個時候依舊覺得難過,只有他的萬古長刀橫行肆虐,才能讓她忘記身在亂世的彷徨。

  “葉鯉……”他縱送之間撐起身,與她交頸,甕聲說,“如果能永遠山居在此多好,外面的桃花開時,我采來為你做胭脂……”

  她鼻子一酸,轉回身,赧然抬腿搭在他腰間,一手撫上他的脊背。三道傷痕縱貫下來,害她無瑕的仙君壞了品相。賊老天不留情面固然可恨,更可恨的是她自己。她不說,腸子都悔青了,只能緊緊抱住他。一片驚濤駭浪裡親吻那精巧的喉結,舌尖一舔,卷進了唇齒間。

  仙君到底是仙君,萬年的熱情,取之不盡。大概被她先前關於肚子的話題刺激到了,悶聲不響,卻心沉似鐵。她又竊笑,可一遭又一遭的碾壓擊碎她的笑,到最後連腳趾都蜷縮起來,他頹然倒塌,枕在了她胸前。

  累極,卻睡意全無,仿佛醒著的每一刻都是賺來的。

  他看向她,有些不好意思,“我這次……如何?”

  她慵懶嗯了聲,將手覆在龍首上,鱗鬣依舊奮張,她驚訝之余大加贊許:“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。”

  他聽了才放心,細想又後悔,“先前蒼梧城外大戰,現在又……”

  她不以為意,“我沒那麼嬌貴,別說一夜兩戰,就是再來兩戰也行。打狍子的時候覺得很冷,現在暖和起來了,多好。”抬起眼,長長的眼睫刮在他下頜,“你睡麼?”

  他說:“我看著你睡。”展開皺成了一團的鶴氅,替她披蓋上。

  她抿唇而笑,笑容裡依舊有少女般甘甜的味道,嬌聲道:“又不是只有這一夜,咱們在這裡長久住下去,住到不得不離開時,說不定出去的時候是三個人。”

  他聽了半是歡喜,半是憂傷。他從來沒有告訴她,他只有三個月期限,期限一到就要復命,無法再逗留人間了。現在是子夜時分,等到天亮,就只剩二十四天了。在他漫長的生命裡,不知多少個二十四天如水一樣無聲流過,這次的二十四天卻要細細品咂,連合上眼都覺得奢侈。

  “你的仇,不報了麼?”

  她輕捺了下嘴角,“我不甘心就此放過那些人,可惜來不及了,也只能作罷。”頓了頓問他,“你一個人跑出來,門下的人怎麼辦?”

  紫府君到這時候才想起大司命和那幫弟子,愣了半天道:“等不到我回去,應該會上王舍洲吧,畢竟蘇畫回波月樓了。”

  崖兒哦了聲,“我先前還在想,蘇畫和魑魅魍魎他們,不知現在怎麼樣了。五大門派拿不住我,只怕要對波月樓不利。”

  她在人世間的牽絆,終究比他多得多。他沉默了下道:“若是你不放心,我天亮就帶你回波月樓。”

  崖兒見他這麼說,倒愣了一下,“你不必事事為我考慮,你應當由著自己的心意,和我在山裡廝混。”說著翻身上來,騎在他腰間,“波月樓注定有此大劫,我回去不過帶著他們廝殺。但若是我不在,他們可以各奔東西,自謀生路,反而比跟著我要好。我呢,就在這裡避世,陪著我的心上人,過幾天安穩日子。”

  她在高處,春盎雙峰,芙蓉綴頂,令他感到目眩。他昏沉間什麼都沒聽清,只聽清了那三個字,“我是你的心上人……”

  她俯視他,像救苦救難的菩薩,“你是我的心上人,從鳳凰台上初見,你就已經是了。”

  她還記得無根的長街上,抬袖拂拭琅玕燈的仙人,眉目鮮熒,月華都遜其一段磊落。曾經那樣神聖高潔,可望不可攀,如今卻落得和她這個滿身血腥的人在一起。崖兒有些自慚形穢,其實她是配不上他的,全因自己先下了手,才讓他沒有選擇的余地。

  他聽後仰唇微笑,笑容裡有意氣風發的味道。撐身坐起來,沉沉的長發紋絲不亂,依舊飛流般垂在胸前。雙手扣住那一捻柳腰,溫柔地搖曳著,“我在蓬山太多年,不通人情世故。聽聞樓主治家有方,以後的日子,便勞請樓主千萬分地愛我、惜我、調理我吧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1:33 AM

第57章

  融融的情話,撫平歲月罡風吹出的裂隙。外面不知是怎樣一番斧鉞橫飛的亂景,但在雪域,卻能體會到一種歲月靜好的溫軟。

  紅日懸在天邊,滿地的銀雪折射出耀眼的光。這裡遠比外面的世界來得明亮,一切的顏色映襯著素白的背景,便顯得格外濃重端莊。遠處有高聳半空的雪杉和松樹,雖不如烏桕濃艷,但有大氣豪放的美態。如果這裡搭個小屋,那裡再置辦個灶頭,可以一邊看日出東方,一邊在柴米油鹽中消磨時光。

  紫府君摸了摸剛撿回來的幾根枯枝,念個訣,把它們變成了桌椅。隨手撿起一片葉,當風一搖就是一架香案。起初他還在猶豫,不知究竟該不該壞了自己定下的規矩,可想起裡面的人,夜半之後到底當不得那種冷,她終究只是個凡人。

  這滿身的修為,再不用早晚要過期,反正已經這樣了,剩下的日子還是過得灑脫些吧。他起了個早,把山洞妝點了一番,家徒四壁怎麼能稱之為家呢,他將兩張猞猁皮變作香軟的褥子,還給她准備了一頂素紗大帳。打起帳幔,昨夜太辛苦,她正沉沉好眠。他抽身退出來,擺弄些雜草樹根,把過日子必須的東西都准備妥當了。

  崖兒睜開眼時,滿目飄拂的鮫紗,讓她誤以為回到波月樓了。怔忡盯著帳頂看了良久,隔著朦朧的經緯,看見山洞嶙峋的石壁,才確定自己身在哪裡。床頭有一套新衣,是蓬山統一的式樣,月白的袍子鑲嵌藍色滾邊,穿上很覺得溫暖。她咂了咂嘴,發現做神仙就是好,危急關頭總有讓自己過得舒服的手段。他是個墨守成規的人,以前一直一絲不苟遵循九州的規則,可是落進這紅塵裡,便開始一次又一次破戒。她有些擔心,不知這些逾越積攢起來,最後會不會一並清算。

  從山洞裡走出來,日光之下,雪原之上,一個素衣銀袍的人正以枝為筆,在平整的積雪上練字。崖兒痴痴看著,恍惚蓬山的歲月裡,那個聖潔的紫府君又回來了。他運筆如龍蛇,最後一個輕雲蔽日的立刀作為收勢,長風浩瀚,白玉簪頭的錦帶被吹得飛揚起來,那道清澈的眼波穿過繁復的紋理,落在她臉上。她心頭一陣怦然,仿佛自己還是碧梅扛著掃把清掃落葉的雜役,見了天人之姿的府君,自發生出雲泥之別的自卑感。

  “你醒了?”他丟了樹枝過來,看她拘謹,覺得奇怪,“怎麼了?”

  她笑了笑,“這陣子你一直奔走在雲浮,我都快忘記你原來的樣子了。看你練字忽然想起琉璃宮,你真的不屬於這濁世,剛才的你才是原來的你。我在想,就算我將來投胎轉世,每一世見到你,必定都會一眼驚鴻,不管我那世是女人還是男人。”

  紫府君眨眨眼,側著頭思量,“前面說不錯,我很喜歡,可最後那句是什麼意思?”

  她大笑調侃:“意思是就算我哪一世錯投了男兒身,也還是不會放過你。”

  他的一雙眼在天光下愈發明亮,眸中是深濃的笑意,趨身拉近她,悵然的語調回蕩在她頭頂,“如果你真的變成男人,那我也認了。一世禍害不完,還可以留到下一世一並結算。”

 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臂,希冀地望他,“說定了,你要記住我,永遠不能忘記。”

  他垂眼看她,“這話應當我對你說,你要記住我,不能忘記我。如果忘記了……偶爾午夜夢回,想不出我是誰,至少要對這張臉有似曾相識之感。”

  彼此都知道好景不長久,所以字裡行間總有一股悲涼的味道。崖兒從來不是黏糊的脾氣,生死也看得很淡。她從落地起就受盡苦難,人生最後能有這樣一段輝煌,已經是意料之外的驚喜了,萬一有幸緣分不斷,那時間絕不能浪費在兜轉彷徨上。

  “我想不起來你就提醒我,做什麼似曾相識?你告訴我,我們相愛過,曾經是最親密的人。你長得好看,說什麼我都會相信的。”

  他簡直要發笑,她的貪財好色倒是從來不掩飾。許多人都懼怕她冷血無情,其實是他們無福消受這世間最可愛的姑娘。

  她回頭看他們棲身的山洞,他給洞府做了個門楣,中間鄭重地落了款,叫“波月洞天”。她眼裡浮起一片凄涼,“和我娘比起來,我幸運得多。如果當年他們能逃過追殺,也像我們一樣找個山洞安家,再也不問江湖事,那該多好!”

  他負手回望,淡聲道:“人之生死都有定數,他們的故事結束了,你的故事才能開始。”

  她轉頭看他,“那麼我的故事結束時,會成就另一個人故事的開始麼?”

  他微笑,“你的故事不會結束,我不會讓它結束。”怕她再追問,忙岔開了話題,“你帶我去那片山崖看看吧,離這裡遠麼?”

  崖兒說不遠,那片山崖,是她爹娘最後一程的歸宿。骨骸雖然移走了,但他們的魂魄不知是否還停留在那裡。

  他們在廣袤的雪域上行走,從這裡過去,沿著小樹林走上二裡就到了。積雪踩踏,發出咯吱的聲響,經常一腳深陷,需要身旁的人來扶持。遠遠看見那片凸起的山岩了,白天很尋常,但那個月夜,卻是她父母頭頂唯一的遮擋。

  時隔多年再站在這裡,心裡依舊感到凄惶。仙君的手緊緊握著她,溫暖堅定,給她力量。她看著岩下的三塊石頭,緩聲說:“我的母親在別人口中,似乎除了容貌就沒有別的了。他們提起柳絳年,無非是萬戶侯府的大小姐,一曲《綠腰》令天下男人無不艷羨。可是他們不知道,我母親才是真正的女中豪傑。她一生嬌養,沒有受過半點苦,最後卻隨我父親亡命天涯。酒館裡的狸貓告訴我,她中箭後一聲不吭,到死都沒有對我父親抱怨一句疼……”

  他哀戚地望著她,“所以你和你母親很像,有堅韌的心性。”

  她赧然一笑,替他把話補全,“也同樣遇見了值得托付的男人。兩年前我來替他們拾骨,那時候我以為自己這輩子不可能擁有愛情,我活著,就是為了替父母報仇。也許是爹娘看我太可憐,把我推到了你面前,真是沒想到,我居然會有這樣的成就,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。”

  她所謂的成就,很大一部分是指睡了神仙吧。其實也是這神仙道心不定,才最終上了她的鉤。兩個人的姻緣,是萬萬年前就注定的,不管以怎樣的機緣巧合開始,是中規中矩還是劍走偏鋒,最終都是一樣的結果。

  一縷發絲在她頰畔飛舞,他伸手替她繞到耳後,“我等了一萬年,等來的是你,這何嘗不是我的成就?”

  她在陽光下輕笑,紅唇貝齒,說得嬌俏,“我只怕引你破了戒,你就無所顧忌了。你這人太隨緣,會不會再去喜歡別的姑娘?”

  白雪映照他的眉眼,他做出苦惱的神情來,上下左右端詳她,“你這麼胖,往我面前一站,我眼裡哪還塞得下別的姑娘!”

  這下子她不樂意了,一蹦三尺高,“我哪裡胖?聶安瀾,你給我說清楚!”

  他只顧笑,被她搖得討饒,“我說錯了,說錯了……”低下頭,換了個曖昧的語調,在她耳邊低語,“一個你便讓我丟了大半條命,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應付別的姑娘了。”

  兩個人之間的私房話,慢慢也變得不那麼難以啟齒了。他能發現自己的改變,往日的蓬山之主不問世事,但千萬年風平浪靜的生活,早已令他感到厭倦。他生來是個情感豐沛的人,有一顆眷戀紅塵的心,卻被迫枯守琅嬛。萬年的水滴石穿,棱角漸漸被打磨,但於不為人知處,依舊保有殘留的鋒芒。愈深入紅塵,愈愛上這片泥沼,即便有滅頂的危險,他也深深墜下去,不願起身了。

  笑鬧間,有淺灰色的點移動,起先尚遠,轉眼就近了。他駐足四顧,周圍狼群聚集,這種生靈有極強的戒心,在沒有確定你對它們也是友善的之前,不會輕易接近你。

  它們保持一定的距離,發出嗚咽般的低鳴,圍著他們打轉。直到狼王現身,立刻彙聚起來,在它身後站定待命。

  仿佛一場正經八百的交涉,人和狼對面而立。

  有風吹過,吹動狼王胸前厚重的皮毛,那寬坦的胸懷,簡直和一個成年壯漢一般大小。

  白耳朵滿臉肅穆,雪域上的狼群部落原本不止一處,這兩年它到處征伐,已經一統天下,如今是真正的王者了。王者就要有王者的氣派。它看看這個漂亮的男人,又看看老友,表示她應該引薦一下。

  崖兒也很鄭重,她向紫府君比了比手,告訴白耳朵,“這是我的男人,他從方丈洲來,是鎮守九州的琅嬛仙君。”

  然後又向白耳朵比了比手,告訴紫府君:“這是小白,雪域的狼王。我和它在一個狼窩裡長大,是生死之交的好兄弟。”

  介紹完了,居然發現自己的來頭很了不得,男人是神仙,兄弟是狼王,這樣的身家拿出去,足以成為說書先生的新素材了。

  那廂的一人一狼呢,也十分莊重的樣子,彼此點頭示意,就算認過親了。

  接下來例行的聯絡感情還是需要的,白耳朵照舊橫撲上來,舌頭在她臉上狂舔一通,以狼的方式表達了對她重返雪域的歡迎。他們在雪地裡滾作一團,狼群也很快樂的樣子,大家集體四腳朝天大肆磨蹭,然後起身抖落皮毛上的雪。一時雪沫子四射,紫府君閃躲不及時,被射了個滿頭滿臉。

  抹了把臉,無可奈何。但是雪狼很講義氣,帶他們去狼群藏匿食物的地方。那是一片盆地,大雪覆蓋了周圍的痕跡,乍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別。但小白做了示範,鼻子在地上細嗅,嗅到一處,開始用前爪刨挖,很快拽出一只黃羊,扔到了他們面前。

  崖兒笑道:“這是把你當自己人了。雪域氣候太壞,食物很少,每年開春的時候守在入口狩獵,獵到的黃羊都埋起來作為儲備,等斷炊的時候再拿出來果腹。狼能和你分享食物,是天大的面子。”

  紫府君看著四腳蹬得筆直,凍得冰塊一樣的黃羊,向狼王拱了拱手。

  崖兒退下腕上的跳脫,一頭綁住黃羊的腳,另一端系在腰上。白耳朵又帶她上了一處坡頂,這裡地勢絕佳,可以清楚看到五大門派的動向。那些江湖劍客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飲酒烤肉,精神松散,也沒有作任何防範。如果自己是孤身一人,也許天黑之後會潛進敵營,殺他們個措手不及。然而現在……殺不盡也是不痛不癢,她答應了要過兩天安穩日子的,就不能再戀戰。

  她慢慢退回來,說走吧,“時候不早了,回家做飯。”

  紫府君順著她眺望的方向看了眼,擔心她會動心思,可她卻先給他吃了定心丸,“他們人太多了,我單槍匹馬涉險,萬一困住了,還得讓你來救我。刀劍不長眼,那幫人冠著正派之名,行的是齷齪之事,要是害你破戒殺生,那我就真的連累你了。”她拉著他的手在雪地裡費力跋涉,身後拖著黃羊,不時還要回頭望他,“仙君在我眼裡,是世上最高潔的人,別讓那些畜生的血弄髒了你,你只能被我一個人玷污。”

  他又紅了臉,停下步子把她拽回來,也用不著她一步一個腳印了,抱起她騰身飛越山谷。他們在半空中駕雲,底下是歡快奔跑的狼群,雪域裡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,滌蕩了心頭的陰霾。

  “你一直沒有告訴我,什麼時候要向上界復命。”這事一直在她心裡,落地後處理了黃羊,把肉掛在草棚底下,轉過頭看了他一眼,“魚鱗圖就藏在雪域,托小白代我看管。回頭我帶你去取,將來要走時,也不必多費手腳。”

  他沒有應,只說不急,“圖冊既然安全,暫且就不要動它。”暗中卻在考慮,如果圖冊對她很重要,是否索性留給她。反正罪過的輕與重,對他已經沒有多大分別,如果數罪並罰,削了他的仙籍,直接打入凡塵,那簡直是求之不得了。

  崖兒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,見他從容,也就不急在一時了。

  烤了昨天的狍子肉,問他吃麼,他笑著緩緩搖頭。她嘟囔了句:“你一定是世上最好養活的男人。”自己胃口也不見得多好,隨意吃了一塊就扔下了,只覺鼻子裡呼出的氣滾燙,扶著額頭說,“我又困了,得進去補個覺,你要一起麼?”

  一起好是好,但只怕又讓她休息不了。忍耐再三還是搖頭,推說要打坐,讓她一個人好好休息。

  崖兒倒戀戀不舍的樣子,“不要走遠。”

  “我哪兒都不去。”他送她上床,替她蓋好了褥子。回身又去翻那火堆,往裡面投了新柴。火光下一雙眼清嘉坦蕩,見她還望著他,寬撫地一笑,“我就在這裡,你睜眼就能看見我。”

  她這才安穩閉上了眼睛,只是還不放心,隔一會兒便會掀起一道細縫來看。後來腦子愈發沉重了,支撐不住,落進了昏昏的夢裡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1:55 AM

第58章

  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病過了,大約是在十三歲那年吧,她跟隨弱水門四星,隆冬的雨夜伏擊一個商隊。商隊來得比預計的晚,她藏匿在草叢裡,一個時辰連動都沒有動一下。雨勢稠密,浸濕的衣裳包裹住身體,像落進了沼澤裡,無法掙脫。她從未那麼期盼目標快快出現,至少揮舞起刀劍的時候,能夠讓凍僵的四肢和血脈重新活過來。

  商隊來了,十幾匹快馬颯踏而過,她第一個蹦起來砍斷了首領的馬腿。後來混戰,她的刺殺近乎瘋狂,事後危月燕向上回稟,對她最大的控訴是不服管教,至於任務的完成,她得了個中肯的評價——嗜殺。

  其實她們不知道,她只是想盡快暖和起來,因為敵人的血是溫熱的。嗜殺在波月閣裡也不是缺點,甚至算得上美德。雖然很多人因為她的殘忍和目中無人退避三舍,但蘭戰卻對她的表現卻大加贊賞。從觀指堂退出來後她就病了,生病對殺手來說太奢侈,如果你未立寸功,你就連臥床休息的資格都沒有。

  她在床上翻滾,一會兒熱得燒心,一會兒冷得哆嗦。幾碗藥灌下去也不見起色,蘇畫對藥師說:“三天了,恐怕燒壞腦子。”

  閣裡的藥師無關痛癢,“稟報閣主一聲,不行了就移到山洞裡去吧。”

  波月閣旗下那麼多女孩子,死了個把根本不算什麼,如果她不是蘭戰親自過問的,死活根本不必驚動閣主。崖兒聽著,那些對話忽近忽遠,弄不清到底是誰說的。真把她送到山洞裡等死,她也無法反抗,因為實在連眼睛都睜不開了。

  蘇畫把她的病情如實呈稟了,蘭戰來看她,不勝唏噓道:“雪域裡光著身子都能活六年,現在淋了一場雨竟然要死了?人啊,果然嬌慣不得。”

  如果還笑得動的話,崖兒也許真的會笑出來。這些年她在弱水門吃盡了苦,原來有衣蔽體,有屋可住,就夠得上“嬌慣”了。這位閣主指鹿為馬還一臉中肯的樣子,常叫她覺得惡心。鋪板上伸張的手指無意識地屈成了爪狀,可惜握不動,她除了喘氣,什麼都做不了。

  厭煩至極,不是不愛熱鬧,是因為來這裡的人都是為看她的熱鬧。她寧願這些人不要出現,就算死,也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死。

  蘭戰當然並不願意就此放棄她,畢竟神璧依舊下落不明。他觀望一陣子,吩咐繼續治,轉身出去了。崖兒別過頭,又陷入了一片混沌。

  外面開始下雨,她聽得見雨滴打在廊檐上的聲響。有輕輕的腳步聲,鑲嵌進颯颯的春雨裡。她勉強睜開眼,有個身影立在她床前,天色昏暗,逆光相向,她看不清他的臉。起先以為是蘭戰,因為身形很像,但那人身上的熏香和蘭戰並不相同,蘭戰常用龍鱗,而這人的衣袂,散發的是刀圭第一香。

  她以前受訓,分辨過上百種香料,對刀圭第一的印像很深刻。這種冷香,寒中帶辛,一旦燃起來,繞梁不散,可以持續三日。蘭戰剛走沒多久,不可能這麼快換了香,閣裡其他的男人和她沒有交集,她想不出會有什麼人來探望她。

  努力眯起眼,試圖看清他,但沒有成功。窗外雨聲更加綿密了,一陣風吹過來,那人的衣袖在她手背上留下若有似無的觸感。她沒有力氣問他是誰了,恍惚著,在疑惑裡睡了過去。

  時隔這麼多年,幾乎從記憶裡消散的一段經歷,居然又莫名跳了出來,真稀奇。她到現在都沒弄清那個人到底是誰,也沒有和別人提起。從夢裡醒來,恍惚間有一只手落在她額頭上,她聽見仙君的聲音,“你病了。”

  崖兒睜開眼,眼眶發熱,要噴出火來似的。勾著頭想起身,又倒了回去,嗡噥著:“精神頭一松懈就要得病,沒關系,明天會好的。”

  她向他伸出兩臂,紫府君俯身來抱她,“怪我迂腐,要是早點動用法術,你也不必出去打獵。”

  他身上帶著涼意,正好用來平息她身上的火。她閉著眼吸了口氣,“吃還是要吃的,那些枝枝葉葉又不能填飽肚子。”

  她燙得像火爐似的,他在她的脊背上輕輕摩挲,“雪域沒有草藥,小白帶來了羚羊角,我磨成粉末了,過會兒你服下去,出一身汗就好了。”一面說,一面看她面色,“冷麼?我把火燒得旺些。”

  她卻無賴地笑,“火堆燒得再旺也沒有用,仙君何不直接在我身上放火?”

  人熱得兩眼滿布血絲,還不忘口頭上占便宜,紫府君哼笑一聲,“現在放火,只怕你生受不住。”將她壓回去,又溫聲道,“我去給你熬碗肉湯,熱熱地喝下去,寒氣就散了。”

  他提袍走出山洞,姿態嫻雅,依舊一派清正文人的神韻。可站在灶頭前,卻開始犯難,仙人辟谷,自己早就不食煙火了。應該怎麼把肉燉出湯汁來,甚至怎麼使用自己變幻的所謂灶頭,他都一竅不通。

  反正無論如何,先試試再說。於是紫府君開始嘗試洗手做羹湯,在熏出了滿臉涕淚,熏得山間狼煙直上後,終於還是讓他做成了。

  人生來聰明,就算略走彎路,最後也不會空手而返。他把肉湯端到她面前,催促她喝了,崖兒捧在手裡,喉頭微微哽咽。她想落淚,但又覺得很難為情,便解嘲式的笑了笑,“唉,這是頭一回有人給我開小灶。”

  滋味不提他,滿口煙熏火燎的氣息,還伴著羚羊角的一點腥膻,可她卻喝得滿心歡喜。他問:“怎麼樣?”她只管點頭,“比波月樓的廚子做得好,要是擱點兒鹽巴,那就更妙了。”

  他忙了半晌,得她一聲贊,覺得很滿足。

  鬢角的頭發汗濕,柔順地貼在臉頰上,她抬手替他捋了捋,“仙君落入塵寰,被我連累得不成樣子了。”

  他把她的手合在掌中搓了搓,“照顧心愛的人,怎麼能說是連累!你到現在依舊覺得我高高在上,是你還沒有拿我當成最親的人。”

  崖兒愣了一下,“你是我最親的人……”復赧然垂下眼,“只是我習慣了獨來獨往,也沒有受過任何人的照顧,得人恩惠就渾身不自在。”

  他微笑,“我已經不是當初的紫府君,也回不到當初了。你不必高看我,我如今就是個纏綿內闈的男人,就像你說的,不問前程,只問風月。”

  所以貧瘠石室裡,兩張狍子皮也能成為風月台。他攬她入睡,江湖人口中的妖女,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,停在他懷裡的時候,柔軟得像一片雲,像一塊織工精細的上等絲綢。她幾乎連半點棱角都沒有,只是帶著軟糯的語調,一遞一聲叫他的名字:“安瀾……安瀾……”

  長發糾纏,他想過為兩個人結發,但最終沒有去做。琅嬛失竊必須有人擔責,他換她百歲無憂,接下來的路無法陪她一起走。人生說短也不短,幾十年裡,會發生很多意外很多事,如果她將來遇見另一個適合的人……還是留待那個人,來替她結發吧!

  一夜過來,她的熱退了一些,不過還是不宜走動。外面太冷,在山洞裡養息更好,可是又牽掛,喃喃說:“圖冊放在雪域後,我就沒有再見過,也不知現在怎麼樣。讓小白帶你去看看吧,五大門派虎視眈眈,萬一圖冊出了差池就了不得了。”

  他說好,出門吹了狼哨。不久白耳朵從密林裡走來,昂首向他示意。他隨它走了很長一段路,進入一個岩洞,那洞很深,鐘乳崢嶸,從上面滴落的水滴,砸在石頭凹陷形成的水窪上,聲音居然被放大了百倍。白耳朵獨自在前面帶路,走過長長的石道,盡頭是一片石筍,最高的筍尖上供著精美的畫軸,在無邊的晦暗中,發出炫目的光彩。

  他駐足,隔著一汪碧水懸望,白耳朵坐在他腿旁,目不轉睛盯著他。他垂首看了一眼,“小白兄,你好奇這卷軸上畫的是什麼嗎?”

  白耳朵嗚了聲,轉過頭看那個金光閃閃的物件。

  紫府君抬起手,分花拂柳般一劃,畫卷浮於半空,然後徐徐展開了。畫卷上的圖案是流動的,極細的線條勾勒,柔軟得如同吹口氣便會揉作一團。畫中的一切都是有形的,雲層聚散,水流洄轉。還有海中的山川和島嶼,有的亙古不變,恍如天柱,有的則時隱時現,倏忽之間飄出萬裡之遠。

  “看見了吧?不過就是一幅會動的畫兒,小孩子可能會喜歡。”他負著手道,“據說這畫上有座山,山裡藏著無窮的財富,財富多到什麼程度呢,金子熔化後,可以給你的雪域套上一層金殼。你不知道,千年之前就有人打過這座孤山的主意。如果這批寶藏注定有人開啟,我希望那個人是崖兒,這樣才對得起岳家人的犧牲,血也不至於白流。”

  白耳朵沉默著,眼睛裡露出哀傷的神色。它是聽得懂人話的,二十多年的雪狼已經能煉化金丹,“明心”後便是“見性”,假以時日,可以像那條龍王鯨一樣化形。

  紫府君嘆了口氣,“過幾天我就要走了,這一去,琅嬛恐怕再也不由我管轄,萬一她哪天需要這圖冊……我得防微杜漸,不能讓她故技重施,再去勾引大司命。五大門派不會放棄圍堵她,神璧和圖冊在一起,太不安全。原本我該給這裡設個結界,可我又怕連她都防住了……所以還是得繼續托付你,替她守住這圖冊。”他一本正經問它,“小白兄,你可以嗎?”

  白耳朵站起來,昂首挺胸,直視前方。圖冊從離開琅嬛後,就一直存放在這個岩洞裡。舊友托付不敢相忘,它每天都會來巡視兩圈,不是無驚無險到今日嗎,因此它很有把握,表示絕不有負所托。

  紫府君贊嘆:“小白兄義薄雲天,是真漢子。我這個人和飛禽走獸一向有緣,如果他日有幸再見,那時候你應當修成人形了,我請你喝酒。”

  白耳朵點頭,一人一狼退出來,紫府君虛虛設了個障眼法將洞口隱去,才回到他們暫居的洞府。

  崖兒見他空手回來,心頭一緊,“圖冊呢?”

  他說還在那裡,也很安全,“咱們暫且不走,放在身邊不方便,等走時再去取。”

  崖兒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決定,但相信他總有他的道理。後來的相處,足可成為她一生咀嚼再三的回憶。如果說曾經的快意江湖是蕭蕭的青葉,那麼這幾天的耳鬢廝磨,就是綴在枝頭的繁花。刀尖上行走的人,連生病都得看准時機,哪裡懂得和相愛的人攜手虛度光陰,是多麼愜意的一件事。山中歲月精巧又從容地流過,他們每天揉著朦朧的睡眼,坐在冰天雪地裡看日出。晚間用罷了飯,他帶她徒步跋涉,踏雪尋梅。原來她不在的十幾年裡,後山上竟然玄妙地長出了兩株骨裡紅①。艷如朱砂的花朵點綴蒼茫的夜景,她在樹下看了很久,看出一身雪野孤雁般的殘痛來。

  他折了花枝,簪在她發間,就著月色看她,“可惜沒有早點遇見你。”

  她輕笑,“別人花上三年五載才圓滿的事,我們三個月就完成了。不要你苦苦追尋,我自己來了,多好。”

  只是太快,他沒有說出口,捧住那張繡面,密密吻了上去。

  一個人不用自己頂天立地,好像會變得倦懶。起先崖兒還不時去山坡上觀察五大門派的行蹤,後來竟全拋到腦後了。也不知日升日落多少次,懈怠到連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時,才打算像征性地往山頭上去一趟。

  平常都是焦不離孟,今天他卻沒有同行的打算,“快去快回,我給你烤獐子肉。”

  崖兒倒也沒想那麼多,扎起褲腿說好。待要出門,他忽然叫住她,眉眼含笑,為她理了理頭發,“我有沒有告訴你,你今天格外好看?”

  她聽了便撒嬌,“我哪天不好看?不好看,怎麼引你上鉤?”

  他笑意更濃,兩手從她肩頭緩緩滑下去,滑過雙臂,在她指尖繾綣一握,然後輕輕推她,“去吧,小心些。”

  崖兒心頭徒然升起一陣凄惶,但每次短暫分離都是這樣,怕惹他笑話,勉強壓住了那分不安。

  走出山洞,騰身向山谷疾馳,幾個起落後還回頭望他。那道傲岸的身影立在皚皚白雪間,身側林濤如怒,頭頂日光正盛。他就那樣無欲無求,不誹不憤,還原成了遠古最初的模樣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作者有話要說:

  ①骨裡紅:朱砂梅的一個品種,喜溫暖和充足的光照,耐-10℃低溫,讓它長在雪域純屬創作需要,勿當真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2:29 PM

第59章

  山坡上有一處高高的凸起,恰巧可作隱蔽之用。

  崖兒潛過去,匍匐在巨石上,這麼多天了,狼群一直輪換駐守兩界山,如果五大門派的人還在,連她都要驚嘆他們這次的耐力了。名門正派麼,到哪裡都是高床軟枕,美酒佳釀,在這荒山之外枯守,時間一久不必她做什麼,他們的軍心自發就散了。

  果然,先前駐扎的營帳少了一半,但依舊有人不肯放棄。她涼聲哼笑,“繼續等下去吧,牟尼神璧永遠消失了,你們也就沒有指望了。”

  她退下來,遠處的狼群還在戒守,看見她的身影,紛紛回頭瞻望。

  她揮了揮手同它們打招呼,回去的途中獵了只兔子掛在腰間。歸色匆匆,直到臨近山洞才放緩步子。

  茅草屋下掛著的肉干,在朔風裡悠悠搖晃,她把兔子放在灶台上,回身叫了聲安瀾,“我回來了。”一面拿匕首割個口子,將整張兔皮剝下來,自顧自道,“外面的人少了很多,想必是堅持不住,另想辦法去了。”

  等了等,不見山洞裡有動靜,她仰脖又喚了聲,“安瀾?”

  這寂靜忽然令她恐懼,她慌忙扔下兔肉跑進山洞,洞府是空的,他人並不在裡面。

  她撫著額頭,感覺心在胸腔裡狂跳。單打獨鬥慣了,倒沒什麼牽掛,可後來他來了,在她適應了兩個人相依為命之後,他一時不在自己視線範圍內,她都會驚恐不安。

  這大雪封山的氣候,他又不會外出打獵,能到哪裡去?崖兒定了定神,想起藏圖的那個岩洞,也許是時候到了,他打算把魚鱗圖取回來,好向天帝復命吧。

  她又匆忙跑向那個岩洞,心裡總帶著一份希望,希望他在那裡,只要見了人,一切都好說。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,當初父母雙亡時她還太小,什麼都不知道。現在竟體會到了那時該有的痛苦,仿佛徹底被拋棄了,滿心都是凄涼,滿眼都是張惶。

  她深一腳淺一腳,在茫茫的雪域上狂奔。冰冷的空氣填塞進肺裡,整個心口都痛起來。漸漸近了,過了前面的林子就是。她在雪杉林裡穿梭,不時震動樹頂的積雪,在她身後大片砸落。

  穿過林立的樹干,看見那個冰棱為簾的岩洞,剛想過去,發現山洞前的平原上似乎有個側臥的狼影。她覺得有些不對,猶豫了下,腳程也慢下來。這時岩洞中走出三個人,為首的錦衣輕裘,外罩烏金鬥篷,一身富貴打扮。可惜看不清他的五官,只看見眉眼之下罩著鑄造精巧的面具,與白玉冠上金博山遙相呼應。揚袖一拋,畫冊落進身後隨從懷裡,那袖風高起,幾綹垂腰的長發也隨之飛揚起來,竟有種半正半邪,亦仙亦妖的味道。

  崖兒暗道不好,圖冊落進這幫來歷不明的人手裡了。她心裡焦急,雖然衡量不出他們的實力,但也打算伺機突襲,把圖冊搶回來。

  這時有人踏雪回稟:“主上,未見岳崖兒蹤影。”

  崖兒怔了怔,探出去的身子重又縮了回來。

  一個黑衣人請命:“屬下帶人掃蕩雪域,挖地三尺,將岳崖兒找出來。”

  為首的那人卻抬了抬手,長風隱約將他的聲音帶過來,低沉,但深刻,“萬一紫府君去而復返,那就麻煩了。還是帶著圖冊先回去吧,一個女人而已,不愁拿不住她。”

  那些人的速度極快,幾乎是一晃眼的工夫,身形便飄出去十幾丈遠。崖兒在樹林間靜待了一炷香,如她所料,果真一個劍客又折返了,確定她沒有出現過,才放心離開。

  她隱藏在草叢間,心裡漸漸涼下來。他不在了,沒有帶走圖冊,結果這圖冊落進了別人手裡。究竟是怎麼回事?她腦子裡亂作一團。他為什麼不帶上她,不帶上圖冊?他就這樣回去了,然後呢?打算怎麼向上交代?

  她踉踉蹌蹌跑出林子,心裡有不好的預感。那個臥在雪地裡的究竟是誰?她害怕應證猜測,越接近時,反倒越不敢靠近。一點一點轉過去,她的心都緊縮起來,淺灰的皮毛,耳廓一周是白色的……白耳朵口鼻裡湧出的血,染紅了身下的積雪。他僅剩微弱的一縷氣息,聽到腳步聲,耳朵輕微地抖動了一下。

  手腳頓時發麻,崖兒她爬過去,把它的腦袋摟進懷裡。它靠著她,琥珀色的眼睛湧出哀傷,愧疚地嗚咽了聲。她知道,它還在為沒有替她看好圖冊,覺得對不起她。

  “沒關系,圖丟了可以再找回來,我知道那個人是誰,早晚要找他報仇的。”她一遍遍捋它的皮毛,低頭緊貼它,“你怎麼這麼傻呢,打不過就跑,為什麼要死戰。”

  她的眼淚滔滔落下來,這麼多年了,所有的磨難堆積起來重重砸落,快要把她壓垮了。先是爹娘,後是狼媽媽,接下來是祖父。在她泰然准備服罪時,她愛的人放棄追緝她,獨自回去領罰了。現在呢,她的老友為了信守承諾弄成了這樣,她已經不知道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,她前世是怎樣的十惡不赦,才換來今世一次又一次的痛失所愛。

  暮色漸起,她在昏沉的天光下悲鳴。狼群聚集在周圍,靜靜看著。一頭年輕的公狼上來嗅,拿鼻子頂了頂父親,無法催促它起身,急得團團轉。死亡的氣息終於籠罩住狼群,它眼裡湧出淚,然後蹲坐下來,對著升起的圓月發出凄厲的嚎叫。

  整個雪域回蕩起狼的夜哭,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,無盡綿延。崖兒抱著白耳朵的屍體枯坐了很久,直到新的狼王過來舔舔她的手,她才抬起頭來。

  雪狼群是存在契約關系的,這樣的示好,表示新的狼王會繼承父親的遺志統治狼群,同樣也會傳續父輩建立的友誼。

  崖兒在新狼王的頭頂撫了撫,它有一雙海般深藍的眼睛,身形還沒有那麼強壯,但已有其父的氣勢和威望。

  狼群把白耳朵的屍體帶到狼塚,這裡有無數的墳塋,是狼群世世代代葬身的地方。新狼王親自刨坑掩埋父親,狼爪下的泥土混著積雪漫天揚起,它在混亂裡無助地低吟,失怙的孩子實在可憐。

  白耳朵下葬了,它到那個世界做王去了。崖兒站在它的墳前,握著拳道:“我會替你報仇的,絕不讓你白白犧牲。”

  雪域其實並不是只有一個出口,另一個遠而且隱蔽,以前的幾代狼王怕約束不了狼群,刻意把那裡掩藏起來。現在她要用了,兩界山外有伏守,不能冒這個險,只有從那裡悄無聲息地離開。新的狼王親自把她送進那個洞窟,那是連通雪域和外界最直接的通道,不過不那麼平順,要費點周折,但絕對安全。

  洞窟很深,約摸有兩三裡光景,路上布滿濕滑的青苔,必須扶著崖壁,才能勉強保持平衡。

  雪域的寒冷,在洞窟的前半截被放大了數倍,濕冷直往筋骨裡鑽,比手捧積雪凌厲得多。但到後半截時有所改善,再往前一程,逐漸聽得見海浪拍擊礁石的聲響了,她垂首看了新狼王一眼,“小三,你回去吧,後面的路我自己走。”

  是啊,接下來的路還是得由她一人走完,不單要報仇,要奪回圖冊,更要找回她的安瀾。也許她的一生都要在這種顛躓和拷問裡度過,但只要還活著,還有一口氣在,她至死都不會放棄。

  小三停下步子,仰頭看她,眼神有些依依不舍。崖兒蹲下來,在它脖子上摟了一下,“我很對不起你,如果不是因為我,你父親不會死。”

  它發出凄鳴,舔舔她的臉,悲而不怨。

  崖兒揮手和它作別,一個人擎著火把向洞穴深處行進。濤聲愈發激昂了,迎面的空氣中夾帶著鹹濕的氣息。她滅了火把,夜的微光從石縫裡照進來,一掌擊碎堵住洞口的巨石,只聽碎石落下去,略隔一會兒才得到遙遠的反饋。洞口狂風呼嘯,她扶著崖壁邁前一步,無垠水域闖入眼簾。猩紅的一輪月亮堪堪懸在水面上,底下是恣肆的汪洋,水波層層趕赴著,掀起驚濤駭浪。

  這洞口鑲嵌在臨水的懸崖上,離水面約摸有二十來丈。往下看,壁面垂直,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。她腕上的跳脫至多懸掛到一半高度,再往下,就只能靠她見機行事了。

  鷹爪穩穩勾住山崖,她順著絲線慢慢往下。長風從鬢邊呼嘯而過,垂眼一顧,正下方有礁石也有海水,必須找准水域才能跳下去,否則連命都保不住。跳脫內部的線軸和外殼摩擦,發出咝咝的聲響,她不敢造次,勉強找到潦以借力的凸起,一點點下到了能供她掛靠的最低高度。

  月色下的海水折射出粼粼的波光,有水的地方便有反光。估量再三找准了跳落的位置,毅然收回鷹爪。她要離開這裡,離開這裡才有活動的余地,才能找回圖冊,再上琅嬛。

  轟地墜入大海,還好她水性尚可,又是做好准備的,雖然嗆了一口,但不至於讓她陷入昏聵。隆隆的水流衝擊耳膜,有恐怖的回響,她不知自己下墜到多深,等定住身形後奮力拍水,漫長的上浮,幾乎耗光肺裡的空氣。終於一掙,掙出了水面,她沒命地喘氣。手腳已經綿軟無力,便仰著頭,隨波飄蕩,像具浮屍一樣。

  無淚可流,這冷透的人生,把她鍛造成了一塊生鐵。每次給她希望,都是為了成全接踵而至的,更大的絕望。她漠然看著深藍色的天空,等到力量逐漸恢復,才翻轉過身,拼盡全力游上岸。

  這裡是水木洲的地界,離王舍洲千裡之遙,沒了胡不言,全靠騎馬跋涉。

  找馬代步是件很容易的事,雲浮十六洲處處遍布對神璧感興趣的人,殺了一個,馬就空出來了。水木城外廢棄的伽藍寺裡,兩個夜行的劍客停下來歇腳。天氣很熱,連火都懶得生,長蟲一樣癱在殘垣斷壁上,就著月光喝酒。

  “傻子才死盯著雪域不放,人那麼好抓,也等不到二十二年之後了。”其中一個說,咕咚咕咚連悶好幾口。

  “事都壞在蘭戰手裡,那小子想獨吞,沒想到死在上頭了,連個全屍都沒剩下。當初傳出他的死訊,只當是波月閣裡狗咬狗,誰知道養了一頭狼。”另一個說,“如今的波月樓難攻得很,什麼狗屁陣法,解了二十多天也沒能解開,不知道是誰布下的。”

  頭一個人的聲音在徐徐的清風裡變得模糊,口齒不清道:“有高人指點吧……咱們再不去,連口湯都喝不上……”

  咚地一聲,人摔到牆根底下去了,另一個發笑:“你小子喝多了?當這斷牆是床,只欠給你配個女人……”說著頓下來,等了等,等不來同伴的回話,遲疑地叫了聲,“諸葛暗?睡著了還是摔死了?”

  對面的人不說話,在他准備過去查看時,牆後人終於站了起來。

  活著的這個長出一口氣,“混小子,讓你少喝兩口,跟要了你命似的,早晚醉死……”

  牆後人輕輕一躍,越過了殘垣。

  困意襲人,打算睡覺。隨意瞥了眼,人影走過來,月色下的輪廓竟是陌生的。這下寒毛都根根豎立起來,大喝:“什麼人!”然而還沒來得及拔劍,銀光一閃便被削了半邊腦袋。腦子托地一聲落在腳背上,雙眼死不瞑目地懸望,看見來人噌地將劍入鞘,躍上一匹馬,把另一匹也牽走了。

  亂世如麻,誰會在意死了兩名劍客。他們在盛夏裡腐爛的時候,崖兒正狂奔在曠野上。

  聽那兩人的對話,波月樓還在,據說是被什麼陣法護著,讓那些門派難以破解。樓裡每個人的特點她都知道,並沒有擅長奇門遁甲的,如果料得沒錯,應當是紫府的人助了一臂之力。

  說起紫府,她心頭就一陣抽搐。那個傻子是為了護著她,讓她活下去。可就算如此,他也應當將圖冊歸位,結果他大概誤會她了,以為她想打開孤山,想要那無邊的寶藏,所以才把魚鱗圖留給她。可惜現在她辜負了他的一片心,圖冊落進厲無咎手裡了。她雖沒有真正見過眾帝之台的右盟主,但直覺太強烈,岩洞前的那個人一定是他。

  紫府君前腳剛走,後腳他便趕到了,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,能有那樣的手段!她不敢細想,只覺毛骨悚然。現在只想趕快回到波月樓,但願還能見到大司命,好向他討主意,怎麼勸阻紫府君。

  快馬加鞭,兩匹馬輪番騎駕,趕到飛鷹澗的時候,其中一匹口吐白沫,倒地就死了。她看著馬的屍體,心頭一片空白,稍歇了一陣重新上路。幾個晝夜不眠不休,她覺得自己就快變成一棵花椒樹,渾身上下長滿了眼睛,每一雙都困意全無。

  終於回到王舍境內了,江湖人很多,擦身而過的基本都是仇家。崖兒換了衣裳,小心掩藏好身份,入城之後直去望江樓。那樓自從盧照夜夫婦死後,就徹底廢棄了。夜夜魚龍舞已經去遠,只有雕梁畫棟,還依稀記錄著往日的輝煌。

  望江樓上看波月,可將一切盡收眼底。她以前不知道,自己的地盤竟一直在盧照夜的眼皮子底下。只是無法登上最高處,高處被那些武林正道占著,她只有找個隱蔽的方位眺望。

  天氣不佳,雲層厚重,波月樓卻被罩在一片如織的金芒下。細看那一環套著一環的經緯,每一層都旋轉著極簡而古老的文字,和琅嬛洞天前的六爻盾,有一脈相承之感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2:39 PM

第60章

  六爻盾前的試探,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那時的紫府君對她還是冷眉冷眼的,不過這人的一團火熱全在肚子裡,看著人淡如水,其實嘗一嘗,那水何嘗是水,分明是烈酒啊。

  他沒有說過,自己從何時起開始喜歡她,但崖兒覺得應當也是一見鐘情。畢竟她的大腿長得很好看,先愛上腿再愛上人,沒什麼毛病。

  想起他來,心裡一半是甜的,一半卻火急火燎。仙的世界她不理解,原先她以為總有寬大的機會,沒想到動輒必要以命相抵。其實她肉體凡胎,死了也沒什麼,如果因為一條小命毀了他的元功,那這抵償未免過頭了。

  有兩人向她走來,邊走邊議論:“聽說清靜宗的宗主有破陣法,選在明日午時開壇。”

  “為什麼是午時?大熱的天,要熱死人嗎?”

  “午時是至陽之時,天地間陽氣大盛。你道為什麼開刀問斬全在午時三刻?就是要叫人犯連鬼都沒得做,是不是夠狠?”一個笑道,“波月樓裡聚集了一幫牛鬼蛇神,這陣法肯定是個邪陣,選在至陽的時候破陣,對我們正道大大有益。”

  崖兒扶了扶鬥笠,微微側過身。暗道這幫人真是瞎了狗眼,這樣瑞氣千條的陣法都當做邪陣,大概他們眼裡只有黃金是最正派的吧!

  “噯,明日不知哪家拔得頭籌?”他們一邊說,一邊從她身後漫步而過,“昨晚梨花宮和烈火堡的人也來了,參與的門派越來越多,將來就是找到孤山,也是僧多粥少。”

  “憑什麼咱們累死累活,他們一來就坐收漁翁之利……”

  聲音漸漸遠去,轉過一處拐角,不見了蹤跡。

  崖兒嘆了口氣,這吃人的世道,沒有一個門派是干淨的。如今波月樓就是砧板上的肉,個個都想來分一杯羹。魚鱗圖落進了厲無咎手裡,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,可以放出風聲去。這些武林正道就像一架龐大的機器,揮劍直指眾帝之台只需須臾。如果能挑起他們內鬥,那就給了波月樓喘息的機會,接下來可以將他們逐個擊破,直至全部殲滅。

  她悄然從望江樓退了下來,想回波月樓不容易,只好暫且屈居在城廓邊的小屋。等到夜裡驅動撞羽朝顏,讓他們去陣法上空對戰,如果樓裡有人看見,自然就知道她回來了。

  那廂的波月樓,確實因為和樓主斷了聯系,陷入一片愁雲慘霧。

  人都還安全,但一直被困也不是辦法。群龍無首,實在難熬,廳堂裡沒了細樂和賓客,偌大的舞台上,有人坐著,有人站立。彼此相顧無言,只有幾個新羅婢掐著時辰給眾人送飯菜,到了一人面前,便喚一聲門主或護法。

  每到這個時候,胡不言最不高興,每個人都有名號,只有他,至多一聲胡公子,分明差別待遇。

  今天這個長相文細的婢女又來了,長眉下一雙小眼,抬都沒抬一下,”胡公子,請用飯。”

  胡不言咳嗽一聲,“下次叫我胡門主。”

  新羅婢終於抬起眼來,訝然望著他。

  “瞧我干嘛?”他沒好氣地說,“等樓主回來,我要申請立個新門類,名字我都想好了,就叫千裡一瞬門。”

  幾個護法轉頭呸他,“你何德何能!”

  本來就是,他們四個出生入死,也不過是護法。他一只坐騎居然想自立門派,想得倒美!

  胡不言白眼亂翻,“因為只有我,能時時刻刻陪在樓主身邊,只要她想出門,就一定會想到我。”說著低頭看碗裡的燒雞,忽然悲從中來,無限憂傷地說,“可是緊要關頭我卻沒有陪在她身邊,不知她當時有多無助,有多失望……都是我的錯,我不是人!”

  魑魅嘁了一聲,“你本來就不是人,而且你也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重要。你留在那裡,只有拖樓主的後腿,把你支走了,樓主肯定大呼謝天謝地。”反正想起那天的情景,這只狐狸舉著刀跑到東又跑到西的樣子,實在讓人覺得窩火。他的速度很快,想起來就移動一下,以至於他老覺得眼尾有東西橫掃過去。次數多了,竟讓他想當然,後來險些被敵人砍中,要不是魍魎的劍夠快,他的半條胳膊都沒了。

  胡不言對沒有空間發展感情的人,一向缺乏耐心,他齜牙咧嘴看著魑魅,“你這是在指責本門主嗎?我奉樓主之命帶我家蘇畫先撤,難道你想讓我抗命?倒是你,你和你那個對眼,怎麼保護樓主的?”

  魍魎拍案而起,“你說誰是對眼?”

  魍魎的脾氣暴躁,鬧得不好就要起內訌。魑魅忙攔阻,無聊的時候鬥鬥嘴可以解悶,打起來就不妙了。便道:“我們保護樓主到最後,已經盡了我們所能。後來有人相救,我等自然要功成身退。”

  說起那個救人的,原來樓主的那一位居然是這樣來頭。雖然他們之間的關系到現在都沒公開,但不妨礙大家心領神會。

  這回胡不言倒沒那麼不忿了,人得知足,樓主名花有主了,但蘇畫還在。這次他帶著受傷的蘇畫逃命,途中也有患難與共的水乳交融。至少現在蘇門主對他不那麼疾言厲色了,所以他急於弄個名頭,好配得上身為門主的蘇畫。

  千裡一瞬門,多麼繪聲繪色,多麼恰如其分,胡不言覺得很合適。但那些護法對他嗤之以鼻,敢說不是嫉妒他,乃至排擠他?

  臨空的走廊上走過一群人,緇衣翩翩,眉目森然,是大司命領著他的徒子徒孫們。半道上停下來,向下喊話:“這兩日你家樓主該回來了,諸位多加留意。”

  樓下門眾站了起來,唯有蘇畫涼涼調開了視線。胡不言心頭暗喜,看蘇畫的態度,對那人是完全喪失興趣了。

  大司命說罷,目光不由自主掃向華服的女人。她卻是目中無人的樣子,站起身吩咐明王:“派幾個人仔細留意,現在殺手彌城,外面太危險。盡快發現,盡快接應。”說罷抿了抿頭,“你們聊著吧,我進去小憩,回頭來換你們的班。”

  她邁著裊娜的步子,款款回房去了,大司命收回視線,走向了畫廊的另一頭。

  魑魅眨著眼睛看魍魎,明王和阿傍不明所以,“他們這陣子生死對頭一樣,無論如何,紫府的人替我們設了陣法……”

  魑魅說你不懂,“有些事三兩句話說不清楚,等你愛上一個人,你就明白了。”

  胡不言趁機又插嘴,“你們四大護法有什麼講究沒有?魑魅魍魎是一對,要不然明王和阿傍也湊一對算了。我看你們倆挺相配的,就是名號差點意思。阿傍不就是牛頭嗎,要不明王改叫馬面吧,或者叫閻王……”結果話還沒說完,被怒起的兩大護法追得竄出了大堂。

  他們是自己人,他終究是個外人,胡不言坐在台階上腹誹。舉頭仰望,蒼穹隔著一層金色的芒,不時飄來巨大的符字,看上去頗有詩意。忽然一道紫色的光劃過,流星麼?胡不言托著大臉呆望,然後又來了一道青藍色的,兩道光聚到一起,開始在陣法上方做出一些拼殺的招式來。

  干啥?練本事練到這裡來了?胡不言嗤笑了一聲。等等……腦子裡忽然炸開了,蹦起來對著空中大喊:“撞羽朝顏,是不是你們?”

  那兩柄劍快速旋轉,轉得陀螺一樣,這就表示他說對了。

  胡不言的喊聲引出了樓裡的人,眾人一陣雀躍,“樓主回來了!”

  這時的胡不言終於有了用武之地,他一頭扎出結界,跟隨劍靈的指示跑向城廓邊上的小屋。小屋裡的人正坐在桌前喝茶,他砰地撞開了門,又驚又喜地喊了聲“老板”。崖兒向他頷首,他定眼看她,發現她精神雖好,但瘦了很多。他嘩然,“你是不是懷孕了?”

  崖兒一口水沒來得及咽下去,猛地噴了出來。撫胸大咳,咳了半晌道:“我要是真懷孕了,這麼咳法,孩子都咳出來了。你一見面沒別的話,就關心這個?”

  胡不言說是啊,“你和紫府君在一起二十幾天,怎麼說都該有了。仙根生得快,只要懷上就能把出脈。”

  崖兒搖搖頭,“沒有。”他連魚鱗圖都沒帶走,怎麼會給她孩子。這個人,大約決定永生永世不和她相見了。

  胡不言不知道內情,大喇喇地調侃:“我就說吧,人不能向道太久,也不能長時間打坐,對男人不好……”忽然意識到言多必失,擔心被紫府君收進萬妖卷裡,忙頓下來四下觀望,“那個……仙君人呢?我該給他老人家請個安……”

  崖兒還是搖頭,不願多言,起身問:“大司命人還在嗎?”

  胡不言說在,“大約是在等他家仙君吧,天天頂著一張牌位臉,看著真瘆人。”

  她說走,“快回波月樓,我有急事找他。”

  胡不言想不通他家老板和大司命能有什麼共同話題可聊,但作為忠實的手下,他還是背起她衝回了波月樓。

  眾人已經聚在院子裡等候他們,見她現身,紛紛拱手行禮。可是大司命沒等到他家仙君,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。崖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,“大司命,他把我扔下,一個人回蓬山去了。”

  大司命吃了一驚,“什麼?”

  崖兒哽咽了下,礙於人多無法說透徹,拽著他匆匆進了樓裡。直到此刻她才敢哭出來,顫聲道:“我們原先說好了的,時候一到我就跟他回去領罪,可沒想到他悄悄走了,連魚鱗圖都沒帶。我到處找他,找不到,必然是回方丈洲了。他為什麼要這麼做?為什麼要一個人走?之前同你透露過他的想法嗎?”

  燈火照著大司命蒼白的臉,他怔怔站著,良久才搖頭,“君上從來沒有和我說起。三個月的期限一到,不管圖冊尋未尋回,必須有個交代。”僵硬的視線調轉過來,落在她臉上,“圖冊和人都沒有帶回去,他是打算替你頂罪了。”

  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,自然明白他的意思。現在關心的是還有沒有辦法補救,她垂下眼,愧怍道:“他把圖冊留給我,可是這圖現在落進別人手裡了。我去晚了一步,那些人先我趕到藏圖的山洞,殺了狼王搶走了圖冊……我把圖冊弄丟了。我會竭盡所能找回來,然後再去領罪,這樣行麼?來得及麼?”

  大司命慘然望著她,“如果來得及,便沒有三個月的期限了。”

  原本滿心的憤怒,真想好好質問她,為什麼不看好仙君。一切的錯都是因她而起,如果沒有她的從天而降,君上還在蓬山春花秋月,養鳳凰看螞蟻,過著他寵辱不驚的生活。後來她來了,攪亂一池春水,闖下那麼大的禍,卻要那個愛她的人去承擔後果。他一直以為君上性情涼薄,對誰都和藹,對誰都沒有太深的感情,可是他錯了。現在鬧到這步,讓人措手不及,他沒有處理這種變故的經驗,他也慌了手腳。

  難怪在龍息寺旁的小院,君上說以後要他看守琅嬛,當時他沒想到,到今天才頓悟,原來君上早就做了決定。該罵岳崖兒嗎?不能,仙君鐘愛的,為之付出一切的人,輪不到他去責難。他看了她一眼,她白著臉,紅著眼,心裡的煎熬比誰都大。他嘆了口氣,“樓主趕回王舍洲,用了幾天?”

  崖兒垂下眼,雙唇哆嗦,“十天。”

  千裡之遙,花了十天,應當是日夜兼程,不眠不休的。然而再快,十天時間多少事不能發生……

  大司命轉身向外,高聲道:“眾弟子集結,即刻回蓬山。”

  崖兒茫然追了出去,“大司命……”

  他回身道:“仙君現在境況如何,我也不得而知,所以我要立刻趕回方丈洲,但願能助他渡過難關。魚鱗圖你一定要奪回來,至少將功補過。但我不贊同你在未知會任何人的情況下貿然再上蓬山,以免火上澆油。上界的事……不是你一介凡人能插手的,遵照仙君的希望,好好活著吧。等這事塵埃落定,仙君究竟何去何從,我再想辦法通知你。這期間,請樓主好自為之,千萬不要作無謂的犧牲,不要辜負仙君的一片苦心。”

  崖兒木蹬蹬聽著他的囑托,只得點頭。

  紫府弟子從八方彙集過來,齊聚在院中,大司命又道:“這陣法只要無人破解,就會長久存在下去。進出的口訣我寫下了,壓在裡間的桌上,熟讀熟背,否則只能出不能進。”一面說,視線又轉向蘇畫。臨走了,忽然有些話想對她說,可是……也許在她有生之年,他不會再踏上這生州地界,所以說不說,又如何呢。

  他有些惆悵,結果她卻無動於衷,甚至沒有等他離開,便轉身進樓去了。

  紫府的人終於走光了,崖兒呆站了很久,直到魑魅勸她進去,她才舉步回到臥房。

  看看房裡的陳設,想起了雪域洞府,胸口像破了個大洞,六月的天氣,冷風依舊獵獵灌進來。

  略定了定神,把包袱放在桌上,解開對角,裡面裝著蓬山式樣的褒衣,上面壓著那枝他為她簪發用的骨裡紅。她從水木洲把它們帶回來,是為了有個念想,可不知怎麼,那套褒衣仿佛經過了漫長的歲月,逐漸開始風化。最後在她的凝視下瓦解成無數粉塵,一瞬迸散,包袱裡只留下一支枯敗的梅花,孤零零仰臥在那裡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2:48 PM

第61章

  天宇靜闊,仿佛是無垠的水面橫陳萬裡。水上有流雲,舒展著廣袖逶迤而來,路過時略略一瞥,復又飛向遠方。遠處有彩鳳纏綿盤旋,一聲清啼,響徹了九州河山。

  這地方,即便是大司命也很少有機會來。正統的仙的世界,沒有半粒紅塵的風沙,一切都是明淨的。然而清則清矣,卻過分寒涼。他曾經對這方天地有過無盡的向往,可是現在這點向往竟蕩然無存了。不僅喪失興趣,簡直有些厭惡。他開始明白府君的選擇,為什麼那個平定過萬妖,功勛輝煌的人,寧願流連在人間,也不願歸隱在這純淨的世界。因為沒有溫暖,對於向往血肉豐盈的人來說,沒有什麼比空空的圓滿更叫人絕望。

  他是駐守人間的半仙,身上帶著塵寰的氣息,上至這樣的天廳,是件很不容易的事。他要小心翼翼,不讓自己的濁世氣玷污這琉璃世界。他掖著兩手,甚至擔心自己占用的空間過大,而不自覺地收攏肢體。惆悵、無望、謹小慎微,他忽然體會到那些求道者,初次登上蓬山時的心境。他是以怎樣的姿態看待那些凡人的,當時有多驕傲,現在就有多自卑。

  他站在和風暖陽下等待通傳,趕回蓬山之後,並沒有找到仙君,只得了讓他暫且代管琅嬛的通知。對於仙君的懲處,似乎並不對外公開,因為他的功績吧,萬妖卷是他創立的,兩冊書靈供他驅策。一旦他離開那個位置,也許妖界的萬年規則和安定都會被打破。不願升天的地仙們更加堅定信念在塵世中打滾,這樣的後果,誰也無法承擔。

  他低下頭,心裡、腦子裡都很混亂。他想靜下來,可是長風帶著女人的笑聲,從他鬢邊劃過。他抬起眼茫然四顧,什麼都沒有,他沒來由地失望。恰在這時有小使出來引路,十二三歲的孩子,像個雕工精細,上彩得當的瓷人。見到他行了個禮,“司命久候了,大禁請司命入內。”

  天帝是天界的主宰,府君是紅塵的掌門人,身邊的近侍有專門的職稱,府君的稱作大司命,天帝的則稱為大禁。大司命和這位大禁曾經有過幾面之緣,見他比直面天帝要好,至少可以平等地說上幾句話。

  上界的樓闕和紫府其實也沒有太大差別,只是金碧更多,煙雲也更多。袍裾霧靄繚繞,他跟隨小使走過臨空的長廊,長廊的另一頭有座涼亭,懸浮在崇山峻嶺之上。

  八角亭前站著個白袍的人,朗朗一身清氣,遙遙向他拱手。他快步過去還禮,“貿然求見大禁,還請恕罪。”

  大禁笑了笑,“無妨。我知道大司命是為何而來……請坐。”

  七星盤上擺著茶具,小使過來奉茶,大司命道了句“多謝”,復抬頭看大禁,“下界的事,大禁應當都知道了。仙君先我一步向上復命,我得到消息是在十日之後。究竟對仙君作何懲處,總要讓我知情,否則這琅嬛洞天,恕我無法看守。”

  大禁驚訝他會說出這樣的話,“大司命還請慎言,琅嬛由你接掌是紫府君的意思,千萬不要辜負了你家君上的期望。”

  大司命低頭不語,心道最後還坑了他一把。說什麼一起受罰,罪領得比誰都快。那個琅嬛,確實是人間最耀眼的所在,但看守它卻是個外面光彩裡面苦的差事。他把琅嬛扔給他,心如菩提時也許並不覺得是負累,而他……可能已經不是原來的大司命了。

  他皺了皺眉,“我家君上,現在人在哪裡?”

  大禁垂著眉眼道:“八寒極地,你知道的,受罰要上那裡去。”

  他心頭一緊,只覺一團怒火燃燒起來,克制了再三問:“仙根呢?還在不在?”

  大禁慢慢搖頭,“不在了,他要受冰刑之苦,直到那個女人離世那天為止。”

  大司命終於再也忍不住了,高聲道:“琅嬛藏書何止千萬之巨,不過就是一卷海疆圖罷了,仙君立下的功勛難道還不足以抵消這點過錯麼,為什麼要這樣對他?”

  大禁的面貌依舊平和,在這天池生活得太久,早忘記了喜怒哀樂。他目光如水望向大司命,“正因為紫府君的功勛是一卷圖冊無法抵消的,所以懲罰並非無邊無涯。”

  可是直到那個女人離世那一天為止,這是多惡毒的詛咒!岳崖兒活著一天,他就必須受一天苦。等到這段苦難結束,那個深愛的人也不在了,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慈悲為懷麼?

  大司命感到絕望,本以為只有凡人才會憎惡世道險惡,沒想到他也會。他低垂著頭,喃喃道:“仙根盡毀,萬年道行……怎麼忍心呢,怎麼下得去那手……”

  大禁沉默下來,頓了會兒才道:“原本事不至此,還是因為他過激了。當時我也在場,他的做法不單天君,連我都覺得意外。”

  大司命納罕地看著他,於是大禁將前因後果如實告訴了他。

  那天紫府君來,帶回了圖冊,見到天君後便直言:“我愛上了這個凡人,天君知道為什麼她會拿走魚鱗圖麼?我隱瞞了事實,今天特來向天君坦白。她原本是琉璃宮負責灑掃的雜役,我萬年沒見過女人,某一天酒後亂性,對她做了無禮的事。她闖進琅嬛拿走圖冊,是出於對我的報復,這是私怨,無關其他。我自知有錯,自請天雷,我心甘情願。”說著揚了揚手裡的圖冊,“現在東西我拿回來了,但我確實愛她,請天君饒恕她,並將她許我為妻。琅嬛君我不干了,讓賢於大司命,該接受什麼懲處我一人承擔,請天君勿遷怒他人。”

  座上的天帝是修養良好的萬物主宰,他不動喜怒,但話鋒如刀,“仙者不可動情,動了情要抽仙筋斷仙骨的,紫府君不知道麼?”

  他說知道,“我願意。”

  天帝聽後冷笑,“就算你願意,她誘仙的罪過也不能就此作罷。”

  結果紫府君竟要挾天君,揚言要焚毀圖冊。這億萬年來,有誰敢做這樣的事?最終引發的惡果可想而知,天帝勃然大怒,紫府君言出必行……

  “所以,天君還是網開一面了,原本這樣的罪過,應當嚴懲紫府君,然後再處死那個女人的。”

  大司命惘惘的,沒想到君上會用這樣的方法瞞過天帝,讓魚鱗圖繼續留在岳崖兒身邊。可惜了,他的努力終究成全了別人,如今圖冊下落不明,也許落進武林盟主手裡去了,那麼他的犧牲還有價值嗎?

  他隔了很久才抬起頭來,“我很好奇,天君為什麼會寬宥那個女人,府君所做的一切,都是為了她。”

  大禁道:“因為紫府君說她有孕了,況且他又自願斷盡仙骨……”

  大司命苦笑起來,“非要這樣不徇情麼?為什麼沒有法外開恩呢……大道無情,原來就是這樣無情法……”

  他站起身,慢慢順著長廊往回走。冰刑之苦幾十年後可以自行消退,但那身仙骨怎麼辦?他的仙骨是天生的,毀了便再也無法恢復了。

  失魂落魄回到蓬山,八寒極地是禁地,人無法踏足,仙一概禁止入內,縱然他有心,也無法衝破那層屏障。定定坐在深宏的廣廈裡,忽然想起了天行鏡,那是件洞悉萬物的法寶,念念不忘,便可透過它追尋要找的那個人。

  大司命結印站在鏡前,雲靄彌望的鏡面,一度什麼都看不見。當他傳達進了心意,便像萬丈高空飛流直下一般,穿過雲層,越過無數星辰,然後一個俯衝,飛速奔向無盡冰雪的盡頭。

  終於停下了,只看見白茫茫的一片,並未見到仙君的身影。他有些急,怕自己看得不夠仔細,又湊近了些。忽然地面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,他心頭驟跳,死死盯住那微弱移動的白影。看見了……他看見被雪掩埋的人,全身都無法動彈,只有眼睛還活著。他眨眼,堆積在眼睫上的細雪便羸弱地輕顫。

  大司命忽然覺得喉頭哽住了,曾經那樣春風得意的人,竟然落得如此下場。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仙君的情景,那位上仙自己做笛子,拿筷子捅蘆葦,捅下了葦膜好蒙笛孔。可惜他動手能力不強,吹鼓的葦膜必須拿刀片刮盡上面細小的絨毛,他刮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,於是愁眉苦臉看著他。

  仙君從來是個需要人照顧的仙君,現在獨自留在極地,那裡的氣候之惡劣,是雪域的百倍,他又散盡了一身修為,怎麼挺得過來?

  大司命將手壓在鏡面上,恨不能一下子伸進去,伸到他身邊,替他扒了身上的積雪。乍然一陣天旋地轉,開始變天了,晦暗的雲層之上雷電交加,一道道交錯的光柱從天頂直達地面,仿佛要將這世界震碎、撕裂。然後瓢潑的暴雨傾盆而下,從萬道銀絲轉化成冰棱,越來越大,如劍斷,從高空筆直墜下,深深扎進雪地。積雪下的人抽搐了下,堅冰刺入身體會融化,但傷口實實在在形成了。很快積雪被染紅,融化成冰沙流淌下來,萬裡蒼茫間只有他蜷縮的身影,像大地的胸口破了個窟窿,汩汩流出血來。

  大司命猛吸了口氣,倉惶從天行鏡前逃開了。他無法面對這樣的慘況,跑到外面空曠的天街上,抬起兩手捂住了臉。

  為什麼愛情會引發這麼深重的苦難?所以成仙有什麼好?他們這樣的人,上不得天也入不得地,說是自由,其實還不如凡人瀟灑快意。

  ***

  雲浮也下起了雨,整個世界都被浸泡在雨水裡,向外看,天地皆茫茫。

  崖兒血紅著兩眼,依舊不能入睡。樓裡的醫士來替她診脈,她木然坐著,窗外的細雨打濕了月牙桌的一角,她的發絲也如雨裡的蛛絲,串起了錯落的水珠。

  蘇畫把支窗放下來,回身問醫士怎麼樣。醫士收起了脈枕,“勞累過度了,就像人餓過了頭,不想吃飯是一樣。屬下開了幾味藥,且試試有沒有用,實在不行只好銀針扎阿是穴了。”

  醫士行禮退了出去,蘇畫看她的模樣覺得無奈,垂手道:“睡不著也得合合眼啊,從水木洲出發到現在,十幾天不睡是要出人命的,你的眼睛還要不要了?”

  她搖搖頭,“死不了的。我不能閉眼,一閉眼就看見他正受苦,比割我的肉還讓我難受。”

  她從來沒在手下人面前哭過,大概所有人都以為她天生不會流淚吧。可是沒人知道她心裡的痛苦,就連蘇畫都不懂,只一味勸她休息。

  蘇畫在她身旁坐了下來,“波月樓現在的處境,你知道吧?外面的人一次次試圖攻進來,這陣法究竟能堅持多久,誰也不敢保證。我們不能坐以待斃,樓裡上下那麼多人,最危急的關頭沒有人棄樓逃命,大家都在等你回來。現在你回來了,卻只顧兒女情長,茶飯不思,你不應當這樣。”

  那雙眼睛轉過來,無神地看了她一眼,“我知道,再容我兩天時間,等我緩過來就好了。”

  她說這話,卻讓蘇畫有些難過。她在最艱難的時候,也是如何如何就好了,似乎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都不太嚴重,即便氣息奄奄,也可以跨馬征戰。對於她的能力,蘇畫當然是了解的,多少次的險像環生,都可以刀尖續命,她是不死的。但這次似乎傷得太深了,塵世的斧鉞只能在表面形成傷口,情卻直達內髒。

  蘇畫哀憫地望著她,“我本以為你和他,沒有那麼深的感情。”

  崖兒聞言苦笑,“感情的事誰說得清?有些人撕扯一生,只願來世不要相見;有些人一眼萬年,上窮碧落下黃泉。別說你沒料到我和他的感情會那麼深,連我自己都沒想到。師父沒有愛過誰麼?我聽說你和大司命……”

  蘇畫怔了下,“我和他?這種沒影的事,不要相信。我和紫府的人打交道,是礙於你的緣故,早前他們霸占了波月樓,樓裡交易不好進行,我自然要找找他們的麻煩。後來……”她一瞬失神,但很快便笑著化解了尷尬,“後來作弄慣了,難免百般刁難。像我這樣的人,什麼樣的風花雪月沒有見識過,大司命不是我喜歡的款兒。”

  崖兒哦了聲,似乎很悵惘,“我聽安瀾說的,還以為你們真有牽扯。”

  蘇畫擺手說沒有,“少女才懷春,到了我這個年紀,早就無夢可做了。”復又提醒她,“無論如何,大敵當前,你沒有松懈的權利。現在就上床睡覺,睡不著也要睡。我去替你熬安神湯,別怪我沒提醒你,那湯藥可難吃至極,你要是能自己睡著,就不必受那份罪了。”一面說,一面挽著披帛往外去了。

  筒子樓的過道裡光線昏暗,盡頭吊著一盞宮燈,琉璃的鑲嵌,在地上投下四面菱形的光。

  第一次和那個判官臉抬杠,好像就是在這裡,他的信筒滾到她腳邊,被她惡作劇式的蓋到了裙下。那時候樓裡還是一派熱鬧景像,悠揚的笙歌穿過花窗飄到這裡……一晃眼,繁華成灰,物是人非了。

  那些方外人,原本就不屬於這裡,可是奇怪,他們潮水一樣退去,好像把一些美好的東西也一並帶走了。為什麼?誰知道呢,想必殺手也有多愁善感的吧,比如她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2:54 PM

第62章

  那些名門正派原定的破陣時間,延遲到了晴光大盛的天氣。

  日頭朗朗,外面傳來排山倒海般的呼聲,伴隨著劍戟的砍伐,乍聽有萬人攻城之勢。樓裡門眾執劍立於院中,隨時准備迎戰。平靜了兩天的崖兒終於恢復了精氣,她登上樓頂眺望,氣牆之外人影如梭,曾經勢不兩立的門派都結成了盟友,果真是共同的利益當前,不共戴天之仇都可以一笑相泯。

  “我們波月樓,好像從來沒這麼窩囊過。”她凝眸看向繞陣而攻的人們,“這陣守得住一時,守不住一世,等這輪圍攻散了,我該出去找為首的人談談了。”

  明王道是,“屬下陪樓主一同前往。”

  崖兒揚指,“不,我一個人去,人多反而不好行事。如今的五大門派以五陽為首,我記得多年前,他們的副幫主就死在蘇門主手上。”

  蘇畫背靠著廊柱哼笑了一聲,“你不說我竟忘了,那個爛賭鬼麼?副幫主愛賭,幫主愛錢,真是蛇鼠一窩。樓裡有這些幫派的全部信息,五陽的現任幫主姓葉,叫葉陵延,使環龍刀,神兵譜上排名第四。”

  崖兒點了點頭,“這次倒不必交戰,我知道這些武林正道的嘴臉,只需輕松做個局,就能讓他們往裡頭鑽。”

  她佯佯下樓,吩咐眾人不必在外死守。日頭太大,退回樓裡來,她有話要說。

  “破陣最佳時機,就在最初的兩柱香,兩柱香內要是沒有進展,就不必再拿他們當回事了。”她掃視在場的每一張臉,肅容道,“波月樓遭此橫禍,想必大家都聽說了其中緣故,武林中想鏟除誰,欲加之罪信手拈來,其實當不得真。我波月樓的前身,大家也都知道,當時暗殺四起,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。這兩年轉了行當,過了兩天和軟日子,但也不能忘了老本行。外面那些門派,咱們個個結過仇,一旦樓破,沒人能幸免。當然了,我料定有人怨我禍及本門,我還是那句話,有不服者,可以出來一戰。戰贏了,樓主的寶座歸他,還可將我交給五大門派,平息爭端,沒有人想試試麼?”

  她臉上掛著笑,然而那種笑,是比當初的蘭戰更刻肌刻骨的一種森冷。人總要經歷波折才能長大,以前的樓主雖一往無前,但也帶著少年的意氣。她好戰善戰,手段直接,目的明確。不像此刻,安撫之外兼具震懾,當權者的手腕日漸圓融起來。

  她話雖如此,卻沒有一個人敢萌生這種念頭,大家齊齊俯首:“屬下等誓死追隨樓主,樓在人在,樓破人亡。”

  崖兒尚算滿意,盤弄著食指上精美的指環,懶聲道:“如此就好啊,波月樓從不虧待勇士,也絕不輕饒叛徒。這兩天都給我安分守己,沒有我的令,誰也不得隨意出入。”

  眾人又矮下去三分,齊聲道是。

  她這才微微一笑,擰身上樓。月白的裙裾從墨綠的氈毯上纏綿滑過,像一彎明月曳過滿池浮萍,波光消散,浮萍猶在。

  胡不言跟了上去,這滿樓的人,只有他最閑在。自封的門主也得到了樓主的首肯,就像沒什麼功勛的皇親國戚封了王,充滿獨得厚愛的驕傲。作為報答,他決定要更加體貼入微,於是亦步亦趨近身跟隨。

  崖兒有些不耐煩,“不言,你應該找點自己的事干。”

  他表示:“老板就是自己的事。”

  崖兒起先沒太在意,但話從腦子裡轉了個彎,發現不大對勁了。她回過身,杏眼圓瞪,“我早晚割了你的舌頭。”

  胡不言很委屈,“我不是那個意思,老板也不是我想干就能……我的意思是,老胡我身無長物,但受盡老板寵愛。雖然可能僅僅屬於人對寵物的感情……反正無論如何我心裡有數,我要報效你,不管是殫精竭慮,還是以身相許。”

  崖兒拿這只狐狸沒辦法,也懶得理睬她,只管牽著袖子,坐在鏡前挑選發簪。

  整盒的珠翠間,橫臥著一支古樸的木笄,她把它拿在手裡輕輕撫弄,這是那夜定情,他從月桂樹上折來的枝椏,供她綰發用的。木笄還在,可人卻不知道怎麼樣了。大司命那頭也沒有傳回消息來,如果天帝能夠容情,就算罰他永遠忘記她,只要他在蓬山好好的,她也認了。

  世上沒有什麼比生離別更叫人痛苦,她托著那支發笄,滿心湧起悲涼來。

  胡不言看她出神,知道她又在想念紫府君,便自告奮勇道:“等這裡的事態平息了,我跑一趟方丈洲,替你打聽仙君的境況。”

  她聽後倒也尋常,不過垂首道好,“多謝你。”

  胡不言看她這樣,也隱隱有些難過。痛得太深,反而不願意表露出來,但他能理解她。他在室內轉了兩圈,欲說還休地回望她。半晌喘了口粗氣道:“你別擔心,紫府君雖然駐守人間,但他終歸是上仙。一個活了萬把歲的人,說他一句老謀深算應該不過分吧!他肯定留了後手,必要的時候會自救的,你就放心吧。”

  局外人的話,最終也不過是寬慰。她不想同別人細聊感情的事,把木笄放回去,挑了支藤花步搖。

  成簇紫色的花骨朵密密匝匝垂掛下來,像個琳琅的夢。她把它插在發間,那細小的花苞堪堪拂到頸窩裡,溫柔地輕掃,讓她想起安瀾的耳鬢廝磨,心裡頓覺悵然。胡不言還沒離開,她從鏡子裡看了他一眼,“你去歇個午覺吧,等太陽下山了,咱們出門會一會五陽的幫主。”

  胡不言說好,轉身出去了。

  走過長廊,正遇上蘇畫,他換了副笑臉,“蘇門主,你的傷怎麼樣了?”

  蘇畫忍不住想翻眼,這只狐狸自從救了她,之後每次搭訕的開場白都是這句,就是為了提醒她,自己對她有恩。疾言厲色終歸不妥,她皮笑肉不笑道:“胡門主,這是我第十六次回答你,我的傷已經痊愈了,多謝掛懷。”

  胡不言摸著後腦勺訕笑,“陷在愛情裡的人,腦子不太好使。你不知道,你大腿……的傷,天天讓我牽腸掛肚。”

  大六月裡,一陣惡寒遍走全身。蘇畫像看鬼一樣看著他,想臭罵他,但念在他受著傷背她跑了上千裡的份上,勉強忍住了。她皺著眉道:“後生,如果你好好同我說話,我還願意搭理搭理你。你要是滿嘴跑駱駝,那就恕我不奉陪了。”

  胡不言說別呀,“我是想好好同你說話,這樣吧,我先提個要求,以後不要叫我後生,我們那兒只有上千歲的老太太才這麼稱呼我。你可以像樓主一樣叫我不言,倍顯親切。”

  “不言……”蘇畫喃喃,最後一嘆,“你要是真能‘不言’,那該多好!你啊,就死在話多上……”說罷款擺柳腰,往另一頭去了。

  胡不言怔怔站著,很覺失落。還記得逃出五大門派的圍捕時,彼此是如何的相依為命。本以為患難見真情,沒想到她對他還是不鹹不淡。她的心裡到底只喜歡大司命,那個棺材臉有什麼好,是不是因為身份比較傳奇,連談情說愛都更有優勢?好在情敵回蓬山去了,也許他們再也沒有相見之日,這麼一想,忽然又高興起來,看來有機會不戰而勝。反正喜歡上一個深邃的女人,注定充滿艱辛,但因為這個女人,胡不言自認為人生變得豐滿起來,這就是愛情的力量。

  再也做不了生意的波月樓,午後時光從刀劍交織的鐵網裡掙脫出來,逐漸趨於寧靜。他搬了把椅子,癱坐在照不見日光的走道裡,看著最後一個破陣的人悻悻離去,翹著二郎腿啐了一聲:“清靜宗,名頭倒是山清水秀,結果就是個江湖騙子,還不如我老胡實在。”罵罵咧咧,困意爬上眼皮,伴著午後的蟬聲睡著了。

  他這人一向有口福,兩個時辰後下樓,正趕上門眾吃瓜。狐狸的吃相很難看,一桌西瓜他一個人包了一半。魑魅舉著半片瓜,驚訝地看著他,遲來的阿傍連忙伸手,才僥幸從他手上搶下一塊。

  大肆掃蕩一番,打了個飽嗝,看看天色,再過半個時辰就差不多了。天邊飄起晚霞的時候,樓主施施然下樓來,他一縱縱到她面前,護法們對樓主此去充滿憂慮的時候,胡不言拍了拍胸脯,“放心,有我,我會保護她的。”

  大家全當沒聽見,這只廢狐不拖後腿就不錯了。

  崖兒讓眾人寬心,示意胡不言跟上。那身條細長的青年晃晃腦袋,一下現出了原形,背起她嗖地一聲竄出去。隔著陣法看,也是紅光一閃,連身形都來不及看清。

  月上柳梢的時候,望江樓以前用以大宴賓客的廳堂裡,傳出了激烈的爭執。原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,因為波月樓成了武林公敵,與之對立自然就變作了正義的一方。葉陵延從大堂裡走出來,身後依舊紛爭不斷。忽然一聲高呼“誰怕誰”,他微轉過頭,厭惡地皺起了眉。

  左右人十分氣惱,“這幫雜碎,有臉跑來坐享其成!”其實說“成”還談不上,只是眼前的肥肉掛在高處,底下等候掉落的烏鴉越來越多,誰知最後被誰撿了漏。

  爭吵聲愈發大了,哪裡還有點武林正道的風度!葉陵延不屑與他們為伍,撇著嘴,邁著八字步,把那些亂糟糟的叫囂拋到了腦後。

  獨上高樓,葉幫主以前也來過這裡,原來這地方是熱海公子的產業,赫赫揚揚連綿十裡的臨水樓台,曾經把王舍洲堆砌成了巨大的銷金窟。可惜一夜散盡,余灰滿地,剩下這空空的畫樓,再也沒有往日的旖旎。懸燈不為妝點,只做照明之用,頭頂成行的燈陣也成了擺設,實在可惜。

  不過白天炎熱,晚上在這高樓上納涼倒還不錯。葉幫主從空曠的平台上踏過,“明天……”話還沒說出口,圓月高懸的背景上,忽然多出了一個黑點。未及細看,轟然落在面前,簡直像個隕石,腳下的浮塵被震起了兩尺來高。他驚愕地仰頭看,一只巨大的紅色狐狸俯下腦袋,尖嘴上胡須根根粗壯。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盯著他,伸舌舔了舔鼻子,簡直一副要吃人的模樣。

  葉陵延駭然抽出了環龍刀,左右隨從也飛快趕來護衛,但這麼大的狐狸,分明已經成精了,誰也不敢砍下第一刀。

  關於這只狐狸的存在,之前就有耳聞,據說蒼梧城外圍攻時,曾經出現過。但因為來去一瞬,只有少數人見過它的真身。

  它是從波月樓來吧?此來必不簡單吧!他們後退兩步,試圖拉開距離,後退才看清狐狸身側懸著一片裙裾。有人坐在狐背上,居高臨下看著他們。

  月色裡的人逆光,看不清面孔,但玲瓏的輪廓鑲上了一層銀邊,像壁畫上駕馭靈獸的天人。

  波月樓主名聲奇臭,蒼梧城外沒有一口氣解決她,但領教了她殺人的手段,她不是殺手,是冷血的機器。五陽的人如臨大敵,沒想到她會自己送上門來,正打算揚聲召集盟友,狐背上的人噓了聲,溫柔的嗓音,沒有半點殺戮的征兆。

  “葉幫主,我獨自前來拜會,是很有誠意的。”她從狐背上跳了下來,款款邁進,留下一段清越的足音,“幫主可否屏退左右,在下有事相商。”

  葉陵延那雙老辣的眼睛裡,裝滿了沉沉的算計,“我與岳樓主,似乎並沒有什麼可聊的。”

  她有些悵惘的樣子,“是麼……真是太可惜了。既然幫主沒興趣,那我就不打擾了,去會會參商和清靜宗的人吧。”

  她作勢要走,葉陵延到底還是出聲叫住了她。

  她說得沒錯,如果她是存著殺心來的,那麼他們現在可能已經身首異處了。波月樓的陣法不破,誰也不能奈她何,既然她肯出陣,必定是抱著某種目的,倒不妨一聽,免得把機會拱手讓給別人。

  他緊緊盯著她,回手一揮,把身邊的人都支開了,“現在樓主可以暢所欲言了。”

  她微微偏過身來,前樓轉角的一道燈火恰巧打在她眉眼間,止不住的驚艷之色。

  “我也不和幫主兜圈子,五大門派圍攻波月樓,是為孤山寶藏。葉幫主縱橫江湖多年,可知除了牟尼神璧,還有一樣東西是打開鮫宮的關鍵?”

  葉陵延因她的容貌怔愣了片刻,但很快醒過神來,“我知道要找到孤山,必先找到龍涎嶼。”

  “龍涎嶼好找,但孤山每一甲子都會移動。況且想抓鮫人,也不是那麼容易。最直接的方法,就是依照四海魚鱗圖所示。”她灼灼望住他,“幫主聽說過四海魚鱗圖吧?藏於琅嬛洞天內,由紫府仙君掌管。如今這圖冊落進右盟主手中了,葉幫主沒得到消息麼?”

  葉陵延額角青筋一蹦,顯然並不知情。他無法評斷右盟主的是非,心有怒火,卻不得不壓制,沉聲道:“關於四海魚鱗圖,我確實有耳聞。但那是天帝藏書,曾經有人試圖竊取,都以失敗告終了。蓬山九重門,根本就上不去!”

  “幫主大約不知道,前陣子雲浮莫名出現了一群來歷不明的人,正是紫府派出追查圖冊下落的。內情我不便與幫主細說,只想告訴幫主,圖冊如今在眾帝之台,而右盟主隱瞞實情,最後的結果大有可能是你們死傷無數,為他人作嫁衣裳。”她頓了下,復迸出一個笑來,“我想與葉幫主做個交易,與他人無涉,只有你我。幫主想辦法從右盟主手上拿回圖冊,屆時你出圖冊,我出神璧,你我一同開啟寶藏,共享無邊富貴,如何?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2:13 PM

第63章

  葉陵延並沒有那麼好騙,但崖兒在賭,賭他人性裡的貪婪,賭他究竟有沒有被黃金衝昏頭腦。

  他笑起來,笑得有些殘忍,“恕我直言,岳樓主的身世悲凄,當年令尊和令堂命喪雪域,五大門派難逃干系。如今樓主竟不計前嫌,來與葉某談合作,不得不讓葉某懷疑岳樓主的誠意。”

  崖兒拱著眉,輕嘆了一聲,“正因為代價慘重,才一定要得到那批寶藏。我幼年坎坷,幫主也知道,身在暗無天日的波月閣,從小到大吃盡了苦頭。其實於我來說,身世如何並不重要,我是個殺手,只在乎眼前的利益。既然我的父母因神璧而死,作為遺孤,必須讓雙親的犧牲更有價值。”

  這倒是句實在話,殺手無情,對於沒有見過面的父母,能有多深的感情?那孤山寶藏可是永生永世用之不竭的,這裡缺失那裡找補,似乎也很說得通。

  只是尚有疑惑之處,“長淵滅門,不是樓主所為麼?葉某只看到樓主的睚眥必報,因此所謂的合作,還是讓葉某心存不安啊。”

  她卻脆聲笑起來,“看來葉幫主對岳海潮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啊,長淵廣發英雄帖,名義上是為擒拿我,實則是想將五大門派一網打盡。岳海潮養人蠱,各路豪傑在他眼中只是人蠱的盤中餐罷了。一旦人蠱吸盡所有人的功力,武林盟主就當換成他來做了,我搗毀長淵實際是救了眾人一命,可惜沒人謝我。”說罷話鋒一轉,又道,“幫主願意與那些人瓜分寶藏麼?再者說,最後這批寶藏有沒有你的份,還未可知呢。與我合作,比聽右盟主號令強得多,葉幫主當真不考慮麼?”

  她語氣溫軟,雖有誘導的嫌疑,卻也叫人不自覺一腳踏入深淵。

  無論如何,寶藏是最重要的,為了錢,親兄弟都能反目成仇,何況一個頤指氣使的獨裁者!

  葉陵延松動了,“那麼以樓主之見,應當如何將圖冊奪回來?”

  崖兒道:“幫主按兵不動,波月樓自然有辦法亂了那些人的陣腳。等盟軍散盡,只要幫主發話,想鏟除誰,我等必為幫主肅清前路。右盟主目前還未正式出手,但卻如操控傀儡一樣,指揮盟軍為他打前戰。如果這些人再也無法調動,厲無咎的狐狸尾巴自然就露出來了。幫主在他面前應當是說得上話的,只要能夠自由出入眾帝之台,還愁沒有機會拿到圖冊麼?”

  貪心最終占了上風,葉陵延正式被她策反了,望江樓上一拍即合,果真皆大歡喜。

  只是這位葉幫主戎馬一生,忘了占山攻城前,應當先好好熟悉一下地形。

  當初的盧照夜是個習慣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的人,因此他的望江樓中,處處安置了洞悉一切的奇巧手段。大宴賓客的畫堂上,每一盞燭台之後都裝著鏡面大小的風擋,折射燭光以外,其實還有另一個妙用,只要角度調整得當,身在宴上,便可觀盡樓中事,當然包括樓頂的天台。

  所以五陽幫主密會波月樓主一事,所有人都看見了,他們驚訝之余還在等,等葉陵延振臂高呼,生擒妖女。結果兩人相談甚歡,一旁的金狐狸甚至舔著爪子,打起了呵欠。

  這算什麼?領著諸道盟友,竟做起了通敵的勾當。大家都是明白人,知道武林第一正宗的五陽,已經淪為妖女的同謀了。若說不忿,當然是群情激憤,但誰又不在暗中頓足,人人心知肚明,波月樓主是開啟寶藏的關鍵,她同誰合作,誰就有巨大的勝算。

  憤恨與嫉妒,令人怒發衝冠。幾十雙眼睛死死盯著銅鏡中的影像,當葉陵延送別岳崖兒時,有人哼笑:“難怪波月樓率攻不破,原來是有內鬼!”

  人心動搖了,亂糟糟一團。要使一個聯盟在短期內潰敗,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從內部開始腐爛。

  結界之內,崖兒冷眼看著望江樓上匆匆來去、一臉怒色的盟軍,小小的反間計就讓那些門派之間產生了隔閡,果真互不信任的人,還是不能共事。

  樓裡門眾自然歡欣雀躍,“五陽幫主這回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,無論這廝是否依照約定行事,在盟軍之中都再無威望可言。群龍無首,用不了多久就成一盤散沙,還需要咱們回擊嗎?”

  崖兒卻搖頭,說不夠。

  “葉陵延倒下去,自然有人站起來。每個人都想當首腦,最後不是內訌,就是推舉出一個比葉陵延更縝密的人來。現如今正是幫派大亂的時候,必要趁此良機再給他們重重一擊。他們忘了波月樓以前是做什麼營生的,咱們接的可是人命買賣。”她轉過頭,朝蘇畫一笑,“要謝謝蘭戰當初定下的規矩,每一樁交易都要求委托者立據畫押。這麼多年過去了,咱們手裡還攥著他們的小辮子。阿傍,你帶人去樓庫整理,把契約都找出來。這裡面藏著他們所有人的秘密,我偏不信他們能不記前仇繼續結盟,那些枉死的,畢竟不是親爹就是恩師。”

  這算是給各路聯盟最沉重的一擊了,打蛇要打在七寸上,哪怕不是一擊斃命,也讓他們廢了半邊身子。

  阿傍領命去了,余下的護法和影衛對樓主愈發心悅誠服。從波月閣到波月樓,大江大河趟過無數,但這次面臨的窘境,是歷年來之最。波月樓的人出去便是人人喊殺,此時不自救,一旦陣破就來不及了。這王舍洲雖然有官府,但江湖上的事,官府根本不敢插手。一夜之間聚集了這麼多門派,早把那些扛燒火棍的衙役嚇傻了。指望不了任何人,只好指望自己。怎麼才能兵不血刃?自然是想辦法挑起他們的內鬥。這接二連三的變故接踵而至,本來就各懷鬼胎的聯盟,瞬間就能不攻自破。

  胡不言的作用十分多變,不當坐騎時,他兼做起了分發傳單的工作。金狐狸從高樓上躍過,嘴裡叼著的陳年契約雪片般灑落滿地。街道上行走的人拾起來,就著天光誦讀:“今契,射殺獅鏡島方得圓,與波月樓無尤,一切皆系鮮虞不寐一人之意……”

  正念得歡快,忽然一把被人奪了過去。半張被胡髯遮蓋的臉漲得通紅,那獷悍如獅吼的嗓門,震得街道嗡嗡作響:“烈火堡,老子和你不共戴天!”

  鬧吧,鬧吧,鬧得越大越好。崖兒站在房檐上俯觀城內,防守波月樓的人已經不知去向了。她咬牙冷笑,再過不了多久,就可以向五大門派下手了。只是這次身份徹底敗露,厲無咎也得了魚鱗圖,接下來的目標就是牟尼神璧。目前城裡未必沒有眾帝之台的人,以前他要維持武林盟主的聲望,寧願費些事,坐山觀虎鬥。現在罐子已經破了,還會輕拿輕放麼?

  神兵譜上排名第一的人,她在琅嬛洞天的名冊上看過關於他的記載。冊子的首頁便畫著一柄玉具劍,那是厲無咎的兵器,也是他身份的像征。

  玉具劍古往今來都作王侯佩劍用,厲無咎和一般草莽不同,他出身顯貴,非人能比。原本也許是當帝王的材料,不過很可惜,據說天生不足,將來也無法有後,所以便成了棄子,流落在江湖上。什麼樣的機緣巧合,讓他成就了現在的輝煌,不得而知,但他的野心確實用在了刀刃上,連為自己建造的樂土,都取名“眾帝之台”。

  眾帝台上焉有王者?眾帝之上只有神明。但不知為什麼,所有人都在傳言他病弱,一年中有十個月避世修養,甚至一度傳出過他的死訊……結果呢,天下人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。是否真的體弱她不知道,至少他在雪域上的所作所為,並沒有半點病入膏肓的跡像。

  長袖善舞的偽君子,重的不光是利,還有名。一個人貪圖什麼,便打擊他什麼,沒有比苦心經營而毀於一旦更令人崩潰的,如果哪天那張偽善的假面被打破,不知他會是怎樣一副姿態?

  崖兒緊緊握住拳,眯眼向東方眺望。心念愈發堅定,眼前的敵人可以交由樓裡人解決,她要直取眾帝之台。

  這麼多天了,她等不來仙君的消息,心裡火燒一樣。天帝的懲罰會是怎樣一番慘痛的折磨,誰也不知道。她害怕他會受苦,如果當真是那樣,沒有圖冊她也毅然要上路去找他,即便是死,兩個人死在一起也算圓滿。

  樓下的魑魅穿著華麗的繚綾,仰著臉向上看,盛夏的金芒跳躍在他雙眸,少年揮動衣袖,“樓主,契約都分發完了,外面打起來了,你看見了麼?”

  她笑了笑,從飛檐上一躍而下,“打起來才好辦,你去把護法和四星八宿傳來。”

  魑魅道是,轉身入內傳令,很快便將人召集到了觀指堂。

  崖兒坐在上首,不緊不慢道:“攻樓的人陣腳大亂,正是咱們行事的好時機。先前分發出去的契約,目下雖然見效了,但能維持多久,誰也說不准。也許一兩天,也許三五天,他們會慢慢冷靜下來,所以咱們要趁他們還昏沉著,打他們個措手不及。四星八宿加上護法,共十六人,這十六人今夜將各大門派來個斬首。不管成與不成,破曉之前,城外淺草長廊彙合。”

  樓主令下,眾人皆俯首聽命。這段時間困在樓裡,人都快發霉了,能領上一個差事活動起來,對於胸懷利器的殺手們而言,是再快活沒有的事。懼閑不懼死,這是多年刀頭舔血養成的習慣。大多時候這種習慣算不上是任務,而是一種樂趣,畸形的樂趣。

  大家躍躍欲試,崖兒倚著扶手淺笑:“但願諸位的劍還未生鏽,劍上銀環還有飲血的渴望。”

  魍魎哈哈一笑,“樓主放心,劍渴了,我們自己割破皮肉飼養它,從沒讓它忘記血的味道。”

  崖兒頷首,“記住,只有一夜時間,城外淺草長廊,過時不候。這波月樓不能長留了,咱們得換個地方。我覓了一個好去處,攻下它,比波月樓強百倍。”

  跑江湖的人,說難聽些,大多窮凶極惡,頗有強盜風範。不過正道善於偽裝,害人之前還不忘粉墨一番。他們這些人呢,更簡單直接,說去搶別人的家,就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。

  夜很快來了,十六人踏著暮色分散向四面八方,倏忽不見蹤影。剩下的,待夜色更深重些時,隨她潛出波月樓,直奔城外。

  影衛個個都是好身手,誰也不用照顧誰,牆頭草底,如履平地。城門上還留有幾個看守的劍客,手起刀落眨眼解決了,這座熟門熟道的城池,沒費周章就脫離出來。

  回身望,像螃蟹褪下的殼,沒人會流連。殺手本來就沒有家,那座樓不過是個遮風避雨的地方,談不上感情,換了哪裡都一樣。城外有波月樓暗設的庳屋,裡面驛馬都是現成的,足夠所有人使用。左右攝提進去查看,把馬都驅趕出來,一人一匹預備妥當。

  “樓主上馬吧。”左攝提道,“屬下先行一步,確保長廊安全。”

  崖兒卻說不,“你們隨蘇門主去方寸海。”

  她臨時換了主意,眾人都有些意外。但沒有人敢質疑,紛紛領命上馬,一行人在月色下狂奔開去,很快消失在視野。

  胡不言長吁短嘆,“你這麼謹慎,真叫我不適應。”

  崖兒瞥了他一眼,“我什麼時候給過你不謹慎的錯覺嗎?樓裡上下那麼多人,我不確定有沒有內賊。蘇畫帶走的那些,這陣子沒有機會接觸外界,就算有心,也不怕他輕舉妄動。我要防的是散出去的十六人,萬一其中有一人變節,波月樓就會全軍覆沒,我絕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。”

  胡不言鼓著腮幫子咋舌,“果然老板不好當啊,要操心這麼多人的生死。將來有機會,還是找個地方隱居吧,要是沒人作伴,我勉強可以舍命陪君子。”

  她看他的眼神充滿不屑,“用不著,我有人陪,你還是多關心你自己吧。”

  胡不言嘟囔著,跟她伏守在草叢裡,剛要張口,草籽塞了他滿嘴,他連呸好幾聲,喋喋不休抱怨著:“你看,跟你在荒郊野外喂蚊子有我的份,太平日子男耕女織就沒我什麼事了。”他兩眼鬥雞著,發現面前的草叢裡有一朵野生的小薊,紫紅色的絨球,看上去乖巧可愛。胡不言咧嘴一笑,“老板,我們這樣算不算花前月下?”

  崖兒沒空搭理他,見夜色深處有一人一騎狂奔而來,仔細分辨,是魑魅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6:43 PM

第64章

  找不見同伴,他顯然有些著急,圈著馬韁前後左右觀望,臉上神色慌張。

  胡不言感慨:“你看魑魅,多像個走丟的孩子。他要不是和魍魎混到一起去了,我真想把他占為己有。”

  這只狐狸的厚顏無恥已經到了一定境界,當初他進波月樓,頭一晚就是扒的魑魅的窗戶。誰知去得不湊巧,正趕上魍魎也在,被打出來了。現在脫險了,倒頭頭是道,一副成人之美的高姿態。要不是知道他那點老底,簡直要被他的指鹿為馬糊弄了。

  崖兒嗤笑:“沒成親之前你還有機會,他現在一個人,你要不要去試試?”

  胡不言有點動心,但細想想還是算了,“老板,我心有所屬了,不能再干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了。魑魅雖然好,可惜不能生孩子,我還想讓蘇門主給我生一窩小狐狸呢。況且我家蘇畫的脾氣你是知道的,要是得知我三心二意,說不定會砍了我的第五條腿,那就不好了。”

  崖兒扭頭看了他一眼,眼神愈發嫌棄。

  那廂的魑魅似乎帶了些哭腔,喃喃自語著:“人呢……人在哪兒?”

  這樣緊要的關頭被遺棄,確實不是什麼好事,惶恐的不單是自己何去何從,還有對門眾安危的惦念。崖兒冷眼旁觀半晌,如果他有問題,跟隨前來的人早就露面了,等不到現在。她向胡不言使了個眼色,胡不言會意,打算潛得遠些再蹦出來和他打招呼。沒想到這狐狸太笨,剛移動了一步,一把匕首迎面襲來,要不是樓主眼疾手快以劍擊落,他的頭蓋骨應該已經離縫了。

  “奶奶的!”秀氣的魑魅罵起人來毫不做作,“藏頭露尾裝什麼鱉孫,有種出來一戰!”

  崖兒尷尬地咳嗽了聲,“是我。”

  胡不言從半人高的茅草後站起來,氣喘吁吁道:“花喬木,你這個反叛,你看准了老子在這裡,想假裝失手要了老子的命。”

  魑魅理都沒理他,從馬上躍下來,快步到了崖兒面前,單膝行了一禮道:“稟樓主,屬下已取梨花宮主首級,特向樓主復命。”說罷張開腰間皂紗袋,請樓主驗看。

  三更半夜的,又是荒野,又是血淋淋的腦袋,胡不言心驚肉跳捂住嘴,瞥了眼月色下血漬汪洋的人頭,“你不會把鬼帶回來吧?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有怨氣,萬一眼睛睜開了可怎麼辦?”

  魑魅沒好氣道:“睜開了你不會戳瞎他?怎麼死得不明不白,我想殺人,理由還不夠充分?”

  胡不言怨懟地剜了他一眼,貧嘴賤舌問:“鱉孫是啥?”見他要罵人,忙咦了聲,“梨花宮的名字取得這麼雅致,我還以為全是女人呢。沒想到宮主居然是個男的,這小子艷福不淺……”忽然發現人頭鬢邊起了白發,驚叫不對,“老夫聊發少年狂,一樹梨花壓海棠?”

  魑魅看怪物一樣看他,崖兒忍不住扶了扶額頭。

  月色皎潔,照得滿地銀光,魑魅四下張望,“其他人呢?魍魎回來沒有?”

  崖兒道:“你是頭一個。樓裡人都跟隨蘇畫轉移到別處去了,你也去吧。”

  魑魅卻說不,“還是樓主去和他們彙合吧,這裡有屬下,我來伏守。”一面看月亮的位置,擰著眉嘀咕,“少游怎麼還不回來……”

  胡不言牙都酸倒了,“少游、少游……花喬木,你怎麼像個娘們兒似的?”說完就往崖兒身後躲,衝著橫眉怒目的魑魅吐了吐舌頭。

  魑魅氣不過,自言自語著:“欠揍的騷狐狸!”就地一趴,伏進了草叢裡。

  他不肯走,崖兒也由他。三個人趴成一排,任那匹騏驥信馬由韁,有活物在淺草長廊上游蕩,更容易引蛇出洞。

  四野又沉寂下來,只有蟲袤高低錯落的鳴叫,伴著疾風吹動勁草的,簌簌的聲響。

  啪地一聲,胡不言往自己脖子上拍了一巴掌。就著月光看,掌心一灘血,血泊中臥著老大一只蚊子,他嘖嘖道:“這哪是蚊子,明明是蜻蜓啊!”看看旁邊兩人,他們氣定神閑,仿佛不是身處曠野上。他感到納罕,“為什麼蚊子不咬你們?”

  魑魅淡笑,“因為蚊子聽血潮而動,我們沉得住氣,不像你,心浮氣躁,血走天靈。”

  這是什麼話?拐著彎說他浪嗎?沒想到殺手不單會殺人,還很有學問,說起挖苦人的話來也文縐縐的。

  夜闌無事,沒人回還,胡不言又對魑魅和魍魎的感情產生了好奇。他越過崖兒的脊背喂了一聲,“花喬木,你和你那姘頭,是怎麼對上眼的?”

  魑魅嘶地從牙縫中吸了口氣,要不是礙於樓主在,他可能會剝了這金狐狸的皮。但說起他和魍魎,其實並不像大家認為的那樣,至少目前還不是。

  世間的苦難太多了,有些人的存在,是為了解救另一個人。

  二十年前的無隱洲,被北歧國的鐵蹄踏碎,連海邊的小村莊都沒能幸免於難。他就出生在那裡,戰火來時他才七歲,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的。某天半夜醒來,發現自己躺在櫃中,推門出去,像從一個幻境,一腳踏入了亂世。眼前的景像把他驚呆了,父母不知所蹤,窗外充斥著凄厲的絕叫。他呆呆走出門,熟悉的漁村早已不再熟悉,遠處海浪依舊拍打堤岸,近處房屋焚燒,發出嗶啵的聲響。他怔忡站在門前,火辣辣的熱量幾乎燎傷他的面皮。他看見院子裡父母倒地的屍體,走過去,走到他們中間,竟然嚇得哭都哭不出來。

  漁村燒了一夜,天亮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。無數像他一樣的孩子站在斷壁殘垣中,重建不了家園,也埋葬不了爹娘。他看著之前費盡氣力才翻轉過來的兩具屍體,他們並排躺著,面孔變得有點陌生,他甚至不確定他們究竟是不是他的爹娘。這時有個少年走到他面前,一身精細的黑甲,在太陽下泛出鱗光。他的眉眼間還殘存著一團稚氣,笑起來有尖尖的虎牙,撐著兩腿,彎下身子說:“我替你埋了爹娘,你跟我走好嗎?”

  現在想起來,那時候的魍魎簡直像誘拐孩子的牙婆,只用極小的代價,就把他騙進了波月閣。

  當然,後來他沒有再過問他,帶人回去,交給生死門的門主挑選,那是他的任務。所以那天相中他也是隨機的,這單完成,就又忙於下一單的物色去了。但自己卻不能不留意他,打聽他的名字,原來他叫葉少游。一個姓花,一個姓葉,多難得的緣分!為了追趕他,他迫不及待地長大,後來波月閣裡變了天,新任的樓主重選護法,他從生死門八宿中脫穎而出,和他並稱魑魅魍魎,才有了現在的雙煞。

  往事不想重提,尤其是和胡不言這個大嘴巴。他白了他一眼,拒絕作答。波月樓裡每個人都有故事,他們不是頂著面具的行屍走肉,面具後也是有血有肉有靈魂的。

  胡不言還想搭訕,見崖兒抬手示意噤聲,便立刻沉默下來。夜風凜凜,有個身影疾馳上了長廊,就像魑魅剛才的反應一樣,四處觀望不見同伴,站在那裡一臉迷茫。

  照舊是等,伏守的崖兒沒有貿然出現,等待也是排除嫌疑的手段。然後陸續又有兩人趕來,大家提著黑色的布囊面面相覷,最後一致決定,留下等剩余的人回來。

  這三人看來也沒什麼問題,彼此彙合後,讓他們先轉移到方寸海。魑魅依舊不願意走,堅持要等魍魎,崖兒拗不過他,只好隨他。

  時間慢悠悠地過,離破曉還有一個時辰,明王和阿傍也回來了,但魍魎依然沒有蹤影。魑魅有些待不住了,他回身看向城廓方向,“我要進城接應他。”

  明王蹙眉說:“你瘋了麼?眼下城裡亂成一團,你知道他人在哪裡?”

  “不是劍氣盟麼,我找到謝蘅下榻的地方,自然就能找到他。”

  魑魅急昏了頭,說著便要走。崖兒怒喝:“胡鬧!這是什麼時候,容你肆意來去?別一個沒回來,一個又折進去。”

  但看重的人生死未蔔,總叫人手足無措。她雖然喝退了魑魅,心裡卻不免生涼。自己為什麼費盡心機率眾走出波月樓,因為心裡也牽掛著一個人。如果不打破僵局,她就無法找回魚鱗圖,也無法得到他的消息。

  時間流逝,魑魅反倒沉澱下來,只是臉上的神情愈發堅韌,兩眼向城池方向不住眺望。

  崖兒也心焦,但立下的規矩不能打破,倘或天亮之前魍魎回不來,那只有兩種可能,一是任務失敗,被生擒或斬殺;二是本也沒打算回來,魑魅被辜負了。

  她轉身問胡不言,“還有幾人未回?”

  胡不言道:“弱水門一人,生死門三人,再加一個魍魎。”

  還有五人……月亮已經偏西了,最後的時刻終將來臨。

  她拂開茅草,舉步上了長廊,吩咐明王他們:“你們繼續伏守,我到明處等著。周圍已經布好了羲和絲,如果情況有變,撤離的時候千萬小心。”

  這羲和絲,是比天蠶絲更細也更鋒利的殺人武器,日月之下無形,但透過龍綃紗,哪怕伸手不見五指,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。波月樓的人,個個隨身攜帶一個巾袋,裡面常備幾樣東西,龍綃紗就是其中之一。

  揚手一揮,月華下漾起一抹柔軟的流光,蒙上雙眼後,便看見方圓五十步內,密密布滿了紅色的絲線。

  長廊上一人一狐悠閑而坐,有人來了,身形雋秀而熟悉,魑魅的嗓音裡有壓抑不住的喜悅,“是少游!”

  魍魎帶著傷回來,胸前的軟甲都被血浸濕了。他到崖兒面前,張開皂紗袋,咧嘴笑道:“屬下耽擱了,恰好參商的幫主也在,就一並解決了。”

  崖兒看了眼袋中人頭的臉,確實是徐野闊。他一人解決兩個當然是好事,但另一個問題也凸顯出來了……

  猛回身問明王,“參商的人頭分派給了誰?”

  明王道:“心月狐。”

  胡不言頓時明白過來,怪叫著:“娘的,居然是本家!報告老板,心月狐還沒回來。”

  既然沒去收割人頭,為什麼拖到現在還不現身?如果沒料錯,仇家應該埋伏在了更遠的地方,等著波月樓的人集齊,好將他們一網打盡。崖兒哂笑,果然多長個心眼沒錯,也虧得早早布好了陣,剩下生死門的三人,沒有變節最好,萬一有變,格殺勿論就是了。

  心月狐曾經是共進退的伙伴,雖然沒有任何感情可言,但也同門十幾年,真是可惜。她站在廊下向天邊望,東方的晨星逐漸轉亮,天色卻開始變得昏暗。她點了盞燈籠懸在廊下,有篤篤的馬蹄聲傳來,抬眼看,是心月狐回來了。

  馬腹旁掛著的皂紗袋不是空的,她大概沒料到,多管閑事的魍魎會替她把人殺了,竟還弄個假人頭來混淆視聽。

  “樓主,屬下復命。”她翻身下馬,一手握劍,一手摘下紗袋,“其他人呢?怎麼都不在?”

  城闕方向的草叢也起了異動,雖然極力掩飾,但已經無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了。崖兒看在眼裡,不動聲色道:“你辛苦了,參商的幫主,不容易對付吧?”

  心月狐道是,“屬下幸不辱命,請樓主查驗……”一面張開皂紗袋,右手的拇指暗暗推開了劍鞘。

  想生擒岳崖兒很難,但只要留住一口氣,以便逼供就可以了。擒拿的過程用不著留手,你一留手,說不定命先交代在她手上。心月狐已經做好了准備,打算先斷了她的手腳,讓她無法反抗。於是皂紗袋到她面前的一霎,右手握住劍柄卸下了劍鞘。然而還沒來得及揮向她,喉頭赫然一陣刺痛。她很驚訝,看見自己噴灑的血,在燈火下交織出了一面畫扇。

  崖兒哂笑,“九年前你就不是我的對手,九年後依然不是。”

  心月狐腳下踉蹌,血大量湧出,染濕了胸前衣襟,手裡的劍當地一聲落在地上。她站不住了,最後聽見她的冷嘲,心裡死灰一樣。是啊,九年前岳崖兒十三歲,對戰弱水門四星,她們全敗在了她手上。沒想到九年後自己越發不長進,連招都沒出,一切就結束了。

  瀕死的人失衡倒過來,崖兒寒著臉在她肩頭推了一把,心月狐仰天倒下去,她厭惡地拂了拂衣裳。這時風裡傳來破空的聲響,一支箭向她面門疾射過來,她抬劍一揮,把箭斬成了兩段,然後在盟軍的殺聲震天裡跨上金狐,向埋伏的護法比了個手勢。

  羲和絲是可以隨敵軍移動任意調整的,阿傍戴上鐵爪,把身後的空缺也填滿了。大家策馬揚鞭在晨色裡奔跑,回頭看,不知情的盟軍劍客緊追不舍。忽然遇上了看不見的牆,速度太快收不住,連人帶馬被縱橫交錯的絲線切割成了無數塊。一時慘叫聲四起,波月樓黑了心肝的殺手們縱情大笑,笑聲回蕩在黎明的平原上,驚動了錦衣人肩頭的鷹。那鷹兩眼如炬,鷹爪猛地一蹬,提翅衝向了萬丈高空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7:03 PM

第65章
 
  大司命坐在司命殿裡愣神,少司命捧著二十四卷歷記進來,低聲道:“座上,這是要歸檔琅嬛的新典籍,已經全都審校過了。”

  他這才回過神來,哦了聲說知道了。起身進側殿取寄靈盒,吩咐少司命捧著書卷跟上,自己在前面索然走著。穿過九重門,上琅嬛索道,遠遠看見那面光盾,又想起仙君來。

  六爻盾萬年輝煌,而煉化它的人已經進了八寒極地。人世間的因緣造化真叫人心驚,不過倏忽,就相去千萬裡。

  他嘆了口氣,慢慢走上玉石台階,一陣大風吹過,西北角連接琅嬛基石的巨大鐵鏈發出啷啷之聲。奇怪得很,四條鐵鏈互相牽扯,通常連半點顫動都不會有,今天也不知怎麼了。

  少司命從高積的卷軸後探出頭來,“座上,縛地鏈好像松動了。”

  大司命沉默了下,並沒有過去查看,開啟靈盒收起六爻盾,邊走邊道:“那鏈子是當初仙君設下的,要不是他,這片雲島不知漂流到哪裡去了。現在仙君不在,六爻盾還願意守著結界,已經是天大的面子,還指望那些鎖地的鏈子也不生變故?”他一手推開了沉重的大門,撩袍邁進去,無關痛癢道,“卑職能力有限,無法穩固仙君身後的仙術。松動了也沒辦法,回頭焚天書,告知大禁吧,請他代為通稟天君,請天君定奪。”

  看守世間最大的藏書庫,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!上面交代了任務,便袖手不管了。這一萬年間,保護琅嬛無虞,甚至維持方丈洲的平衡,要花多大的心力,高居天宇的天帝不了解。他只知道四海升平,人間安穩,不關心這穩固背後的付出。仙君是打算牢底坐穿了,把這個爛攤子扔給他,沒問他願不願意,自說自話就決定了。那次他上天池,巡界的星君聽說了紫府君的遭遇,大大嗟嘆了一番,最後勉勵他,好好干,將來說不定能夠轉正。他搖搖頭,自己也說不清,開始倦懶。有時候想離開蓬山,像那些地仙一樣,自己去開墾一塊地,自己建個府邸。所以用不著太盡職盡責,琅嬛的事他能不管就不管,不論大事小情都向上界稟報。如果上面能另派人下來,那再好不過,屆時就稱要修行,卸了大司命的職務吧,反正三千年的管家也當得夠夠的了。

  漫步走到經史典籍那類前,踏雲把冊子一卷一卷擺上去,底下的少司命仰頭問:“座上,仙君現在怎麼樣了?”

  他怕動搖軍心,一貫說還好,“就是行動不太自由,但吃喝不愁,不必為他擔憂。”

  這話說得違心,所謂的吃喝不愁,是餓了嚼冰,渴了舔雪。不過昨天在天行鏡前看,發現仙君的境況竟有所好轉了。雖然斷盡一身仙骨,讓他在雪地裡昏死了將近一個月,上次的冰刑也弄得一身千瘡百孔,但他終究有靈根,仙骨盡碎靈根不滅,所以他還能活著,還能坐起來。

  當時大司命隔著鏡面看見他徐徐撐起身,真比自己渡劫成功還要高興。他抓住鏡架,心在狂跳,鼻腔裡盈滿酸楚,看他正正自己的衣襟,又捋捋自己的頭發。大概是餓了,手指在雪地裡劃了兩下,挑一塊平整的積雪舀下去,煞有介事地來回倒,把雪壓成了飯團模樣。

  大司命呆呆看著,心想以前的仙君又回來了。可斷骨還沒有完全復原,兩手使不出力氣,一不小心手指翻轉過來,疼得直咧嘴。旁觀的人也因他的動作心頭發緊,還好,他甩甩手,重新給自己正了骨。仙君對細節一向頗有要求,把雪團托在手裡觀察,不平整的地方細細琢磨,待修得渾圓了,才小心咬了一口。

  起先大司命很欣賞他苦中作樂的態度,見他逐漸恢復,懸了一個月的心終於落地了。可就是那啟口輕咬的動作,霎時讓他心頭絞痛。苦難還未結束,區別在於承受一切時,是昏厥著還是清醒著。

  八寒極地什麼都沒有,沒有樹木,沒有飛鳥,那是個干淨到讓人崩潰的世界。他坐在無邊的雪原上,神情有些茫然。大司命使勁看他的臉,他清瘦了很多,但眼睛是明亮的。大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,保全了愛人,即便歷經磨難,心裡也不自苦。

  唯一慶幸的是,冰刑執行的頻率不算太密集,七天一次,讓他有機會自愈。其實遭受了斷骨的重創,又被丟在那樣的環境裡,換成一般人早就堅持不住了,他還能恢復意識,大概得益於根骨皆是天成的緣故。

  他在雪原上行走,緇衣像宣紙上落下的墨,一路逶迤,傷口崩裂,留下點點血跡。大司命忽然像著了魔似的,用力拍擊鏡面,大聲喊他,可惜他聽不見,只是搖搖晃晃前行,也不知要去哪裡。

  走了一段路,天邊又有雷電隱現。他抬頭仰望天頂,反正無處可躲,站在那裡,泰然接受了密集落下的冰棱。這種場面不忍看,大司命別過頭去,等冰刑過後再去尋他身影,自然又是臥在血泊中,無法動彈了。

  扶著鏡架的手劇烈顫抖,他把手縮回來,掩蓋在廣袖下。開始明白何所謂永世遭受冰刑之苦,就是讓你一次次自愈,再一次次傷害,不停循環往復,永無止盡。

  “座上……座上……”

  少司命喊了好多聲,才把他游離的神魂叫回來。他將最後一冊卷軸放上去,唔了聲,“怎麼?”

  少司命道:“上次離開王舍洲時,座上不是答應把君上的境況如實告訴岳樓主的嗎,這麼長時間過去了,座上是否兌現了承諾?”

  大司命怔了下,垂眼看他,“應該告訴她嗎?”

  少司命說是,“她一定心急如焚,相愛的人之間是有感應的,仙君在極地受苦,岳樓主難道不和君上同苦嗎?”

  大司命覺得不可思議,“仙君說過他們相愛嗎?你怎麼知道?”紫府君為情成了墮仙,這個內情明明一直隱瞞門下弟子,最後怎麼鬧得人盡皆知了?

  結果少司命的回答很簡單,“靠眼睛看啊,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有沒有情,一眼就看得出來。”

  當真一眼就看得出來?那為什麼君上起初幾次三番網開一面,他都沒有察覺?是他太遲鈍了,還是有眼無珠?

  大司命摸了摸發燙的腦門,語重心長道:“你們離正果也就一步之遙了,不要把精力放在琢磨男女之間的感情變化上。要好好修行,爭取早開靈竅。別辜負君上百年的教導。”

  少司命聽了,垂首道是,“紅塵中跑了一趟,難免擾亂心神。再加上仙君的遭遇,弟子最近想得有點多了,等得了閑,還要請座上點化。”

  大司命頷首,修行者有這樣的覺悟是好事,就怕剛愎自用,懂與不懂都悶聲不響,最後像過了冬的豆子,徹底養僵了。

  少司命向他行禮,卻行退出琅嬛,但走到一半又抬頭問他,“座上是不是也有喜歡的人了?”

  大司命只覺耳根熱辣辣燒起來,有些惱羞成怒,厲聲道:“胡扯!本座心如止水,哪裡來的心上人?”

  年輕的少司命被訓了一句,不敢反駁,嘴裡諾諾道是,出門時卻還在嘀咕:“那為什麼老是看她?不喜歡為什麼看她……”

  大司命感到頭痛,弟子們胡說八道,大概都盼著上梁全歪了,他們好動壞心思。他早說過的,不該到紅塵深處去,那種地方紛擾太多,鬧得不好修行前功盡棄。不過他倒是一直堅信,自己的道行可以抵御俗世的浸淫。至於少司命口中的喜歡上誰……空穴來風,他怎麼可能喜歡上誰!誰又配讓他喜歡!

  只是不知為什麼,蘇畫的一臉怒容常在他眼前。他至今唯一後悔的,就是那天對她說出那樣的話,讓她下不來台。他倒沒什麼惡意,只是希望她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,順便……也讓他靜下心來,不再被那些無謂的情事困擾。

  可人像經歷了一場兵荒馬亂,過去了將近一個月,仍舊不時心慌氣短,也許是近來所受的衝擊太大了吧!他怏怏向大門走去,忽然想起了魚鱗圖。雖說天帝已經不再追究那卷畫冊的下落,但它落進了武林盟主手裡,到底讓人懸心。

  他去生州的類別上翻找神兵譜,冊子是找到了,上面也有關於厲無咎的記載,說他出身顯赫,高人一等。但大司命細細研讀了所有關於他的描述,最後把視線停在那句“胎生神力,能嗅氣辨色,聽風識人”上。作為一個凡夫俗子,這樣的技能實在太超乎尋常了。他蹙眉想了想,決定去三生簿上驗證他的前世今生,結果找到關於他的記載,所有的錄入都被塗抹過。原本整潔的冊面上流瀑一樣掛下墨來,早就模糊了以前的字跡,他的今世今生,再也無法追尋了。

  真是匪夷所思,琅嬛典藏的書籍一般沒有人敢隨意動用,更別說損毀了,看來這位武林盟主的來歷很不簡單。反正無論如何,三生簿上的記錄是無法恢復了,要想查個明白,除非下黃泉,借閻君的墮落生冊一用。但每一處有每一處的規矩,就像琅嬛的藏書不得外傳一樣,閻君的生死冊也不能讓人隨便翻看。

  他將三生簿重新歸位,邁出琅嬛。身後巨大的門扉轟然相闔,震顫之下,西北角的鐵索又發出沉悶的聲響。他下了九重門,上鳳凰台找君野和觀諱,觀諱正在孵蛋,君野把她築進了鳳凰巢裡,頂上枝椏密實地覆蓋,織得像繭一樣。以前是沒有這個習慣的,但自從上次岳崖兒爬進鳳凰窩,讓他們產生了憂患意識,於是雌凰只管孵蛋,雄鳳負責每天為她覓食。鳳凰巢造得十分堅固,觀諱只能勉強伸出一個腦袋來,吃完了飯,眼巴巴看君野在邊上溜達消食。

  大司命向君野說明了來意:“托你給那個大鬧鳳凰台的人送一封信,我無法離開蓬山了,你腳程快,只有勞煩你。”

  君野畢竟是鳥,不通人情,但會記仇。他不太情願的樣子,遲疑地看了觀諱一眼。

  大司命費力游說,“君上壞了事,你們知道是為誰?就是為她!她和君上的關系,就像你和觀諱的關系,懂麼?將來君上從八寒極地出來,會感激你們,給你們灌頂的。現在正是立功的時候,此時不去,更待何時?”

  這下君野被說動了,他撲了下翅膀,表示願意前往。但是又不放心觀諱,戀戀不舍在鳳凰窩邊打轉。

  大司命說去吧,“你的妻兒我來替你照顧。”把一封信塞到君野的爪子底下,千叮嚀萬囑咐,“她現在在鵲山口,找到她,親手把信交給她。還有……替我看一眼蘇畫,就是那個最漂亮的女人。看看她好不好,有沒有找到可心的良人。”

  如果找到了……也好。她年紀不小了,女人終要有個依靠,以後的日子才有人為她分擔憂愁。當然以她的性情,也許並不需要。他低下頭思量,來前也考慮過,要不要就那次的事給她寫封信道個歉,但想來想去,還是作罷了。既然相見無期,就不要再有牽扯,萬一讓她疑心他丟不開手,對大家都不好。

  君野抓起那封信,拍打著翅膀衝上了雲霄,以鳳的速度,飛出九州地界抵達雲浮,至多一夜時間。如果一切順利,天亮之前岳崖兒就該收到信了。君上出事之後,他看著天行鏡裡的影像,一直不知道應該怎樣同她說。說出來讓她萬箭穿心,又是不是君上願意看見的。但瞞著就一定好麼?沒有轉機,一輩子天各一方,一個在紅塵俗世喊打喊殺,一個在冰天雪地受盡磨難,這就是愛情該有的結局麼?

  不可否認,岳崖兒是他見過行事最果決,手段最老辣的女人。他暗暗對她寄予了厚望,八寒極地是仙的禁地,但人可以進去。如果她頂得住那份寒冷,如果她能救出君上,那麼一切都值得,一切就都還有希望。

  鳳凰翱翔於九天之上,每拍動一下翅膀,便能飛出去百裡遠。君野目光堅定,山川河流從他腳下滑過,他沒有矚目,更沒有駐足。雖然鳳凰淪落成了信鴿有點屈才,但為了君上和有朝一日的灌頂,這點面子根本不算什麼。

  鵲山,在俞元以東,靠近雲浮邊緣,飛過羅伽大池就能看見蒼黑的輪廓。

  天上一輪巨大的明月高懸,君野拖著長而絢麗的尾翼飛過,到達鵲山上空時並不見那個野蠻的女人,於是繞山盤旋。鳳的鳴叫有別於其他鳥類,一聲嘹亮的清啼,響徹連綿的群山間。他的叫聲會引來百鳥,幾乎是一瞬,山野間的倦鳥都振翅而起,浩瀚的星河下,群鳥凝聚成一筆墨影,在空中肆意揮灑。

  終於曠野上燃起了火光,有人站在篝火旁仰望,君野看清了那個人的臉,正是和他大戰過三百回合的野蠻女人。他有點歡喜,任務即將圓滿了,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吟,算是同她打個友好的招呼。

  崖兒看著空中百鳥朝鳳的盛況,喃喃道:“生州怎麼會有鳳凰?這鳳該不會是……君野?”

  鳳有下降之勢,她心裡激動起來,基本可以確定就是君野。然而就在這時,一只體型龐大的兀鷲俯衝下來,張開翅展約有兩丈余。原本鳳已經不算小了,但在壯碩的兀鷲面前,竟像個文弱書生似的。

  百鳥被衝散了,皎然月色下,君野同那只怪鳥纏鬥在一起。幾番較量似乎不敵,叫聲裡漸漸充斥起了驚惶。那只兀鷲極有章法,它阻止君野降落,將他堵在半空。崖兒在地面鞭長莫及,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。

  勝負是顯而易見的,優雅的鳳凰即便吞吐火焰,也不能奈何那只空中強盜。地上眾人都為君野捏了把汗,誰也沒有那個能力騰身到高空助他一臂之力。正陷入膠著的時候,月亮不知怎麼被擋住了,一團巨大的陰影罩在更高的天宇上,搖身擺尾,把銀河遮去了大半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7:10 PM

第66章

  天空變成了混亂的戰場,月色晦明下,翅膀拍動的聲響伴隨著百鳥的鳴叫,充斥整個天宇。

  底下的人都呆住了,分不清來去交纏的究竟是誰。月色即便再皎潔,只能照出大致的輪廓,中途加入的龐然巨物也不知是哪一方,如果只是黃雀在後,那鳳凰就糟了。

  崖兒搭起長弓,站上了最高的岩石。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,只好冒一次險。兀鷲緊追著君野不放,要單是那賊鳥還好,現在又加入了一個,那像龍又像魚的身形,仿佛哪裡見過,但又不敢肯定。利箭上弦,拉了滿弓,她心裡沒底,先准備妥當再見機行事吧。君野出現,必定帶回了蓬山的消息,可他遭遇突襲下不來,她已經等了一個月了,不能近在眼前,又失之交臂。

  還好,半路殺出的巨獸展開巨大的尾翼,一擊拍中了那只兀鷲。只聽呱地一聲慘叫,那賊鳥從半空落下來,狠狠砸在地面上,微微掙扎了下,便再也不動彈了。明王上前探看,扯了扯兀鷲的翅膀,回身說:“死了。”

  空中的君野終於能夠落地了,彩鳳的羽翼在月下披上了一層斑斕的光,他向她垂直飛下來,爪子一伸,將信扔進了她懷裡。

  崖兒顧不得別的了,慌忙跑向篝火。展開書信看,信是大司命寫來的,由頭至尾詳細地闡述了仙君回到九天上領罰的種種。信的結尾告訴她,仙君現在被囚禁在八寒極地,無食可用,無衣可穿,有的只是萬頃冰雪,和不時從天而降的,足以穿透皮肉的冰棱。

  她托著那信,信上的字跡晃動得幾乎再也看不清。一直疑心會這樣,果然應驗了最壞的猜測。天道絲毫不徇私情,有人犯了錯,就得有人承擔。可他那麼傻,她從來沒有想過讓他頂罪,現在好了,斷了仙骨,修為散盡,付出那麼大的代價,就為換她短短幾十年的陽壽,值得麼?

  看信的人沉浸在她的世界,周圍仿佛築起了堅冰,人神勿近。邁著方步的君野還有另一項任務,就是去找那個最美麗的女人。

  他在一群黑衣人中一個一個辨認,鳳鳥對色彩比較敏感,但目前這樣的境況,很難分辨出哪個最美,哪個最醜。事實是所有人都很好看,每一張臉都精致而充滿活力。君野不會說話,他找得十分艱難。那群人呢,第一次看見鳳凰,對他顯然很有興趣,三三兩兩站著,任他逐個盯著細看。

  最後他找到了目測最漂亮的女人,應該就是她了。他圍著她轉了好幾圈,結果邊上另一個人過來隔斷了他們,不太善意的語氣和眼神,寒著聲說:“這鳳不是公的嗎,人鳥有別,它到底想干什麼?”

  魑魅笑著彎下腰,從口袋裡掏出干糧擠碎,托在掌心裡,嘖嘖逗弄著:“鳳啊鳳,你辛苦了,飛了那麼遠,又要和人打架。”說著忽然頓下來,見空中的巨影化作一道金光,降落到地面上。他凝眉仔細打量,轉過頭看魍魎,“這人……”

  君野看出來了,大司命托他問候的女人已經有主了。人和鳥一樣,形影相隨的必定就是另一半。信送到了,人也見著了,他的任務圓滿完成。雖說翅膀受了一點傷,但問題不大,他還惦記著家裡的老婆孩子,就不久留了。於是向那個救他的青年點了點頭,復又騰空而起,拍著兩翼飛向了天幕盡頭。

  年輕的男人帶著一身水澤之氣,從晚煙裡一步步走來,傲岸的身形,眉眼和煦,頗有似曾相識之感。波月樓上下都在揣測他的來歷,但沒有人開口。殺手的本能不是認親,是摸劍。他感到好笑,只得先同魑魅打招呼,“花喬木,幾個月沒見,認不出我了?”

  當初他在時,就一直和魑魅不對付。他不喜歡魑魅的雌雄莫辯,魑魅也看不上他的越俎代庖。其實越是針鋒相對,越是印像深刻,既然連魑魅都不敢相認,那就說明他的變化確實很大。

  魑魅看看蘇畫,蘇畫邁前一步,遲疑著問:“是樅言?”

  他微笑頷首:“蘇門主,好久不見。”

  大家頓時松了口氣,在這流離失所的時候,忽然有人回歸,是件令人歡喜的事。崖兒坐在火堆旁臉色發青,蘇畫知道她必定接到了不好的消息,但願樅言的出現會讓她獲得一點安慰。

  她喚了她一聲:“樓主,你看誰回來了。”

  垂首孤坐的崖兒這才抬起頭來,看向從天而降的人。他穿天水碧的禪衣,一副秀骨清像自在模樣。這五官,依稀相熟,但又有些陌生。她站起身走過去,他眼底波光流轉,她忽然升起一線希望,“樅言,你回來了?”

  他向她伸出手,臉上笑意盈然。可惜她並未如他那樣,因久別重逢就頭腦發熱。她沒有投進他懷裡,只是熟悉而又疏遠地,以江湖男人打招呼的方式,同他扣掌抵肩,道一句“別來無恙”。

  他不免失落,但並不傷嗟,分開好幾個月了,有很多話想說,不願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地方。

  崖兒到這時才仔細審視他,同他比了比個頭,自己竟不知不覺落下了那麼多,現在只及他耳垂了。她感慨:“年輕孩子長得就是快啊!”

  他不太滿意她總拿這種口吻來評斷他,但依舊笑著提醒她:“我活了七八十年了,不是什麼‘年輕孩子’,我比你年長得多。”

  無論長大還是歸隊,反正都是好事。樅言以前在波月樓的身份類似於軍師,不可否認,有他在,無論是規矩和人心,都會更加穩固。

  崖兒讓大家去休息,反正她也睡不著了,後半夜的巡守就交給她。一時人都散了,她回首看看樅言,心裡漸漸安定下來,溫聲道:“你能回來,我真高興。我的身份敗露了,整個武林都在圍攻波月樓,我們只好棄樓出逃。”

  他點點頭,“我看樓裡人都在,能不損一兵一卒安全撤離,樓主果然越來越有大將之風。”

  崖兒解嘲地笑了笑,“即便是這樣,也還是傷了元氣。你離開之後發生了很多事,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要堅持不住了,但困境之中總有微光。就像今天,要不是你來,君野就危險了。”

  “君野是那只鳳凰麼?我原本也正要來找你,恰好碰上了。”他想了想道,“我記得以前在方丈洲見過他,那時候我沉在東海海底,他常和那只雌凰飛過,他們是紫府君飼養的比翼鳳吧!”

  崖兒嗯了聲,“他來給我送信。”說著低頭看手裡的泥金箋,薄薄的信紙卻重如千斤。

  樅言緘默,猶豫了下方問:“你和他……我本以為魚鱗圖失竊,琅嬛不會罷休,沒想到紫府君把這件事掩住了。”

  他一頭扎進羅伽大池不問世事,不知道陸上發生的種種。她至今還活著站在這裡,並不是她的幸運,是有人為她出頭,代她領了罪罰。

  她笑得慘然,“丟了天帝海疆圖,這種事怎麼可能掩得住!樅言,我闖了大禍,害人害己。早知如此,我當初就該隨我爹娘一起死在雪域的。”

  她去琅嬛竊書的經過他都知道,甚至她奪了紫府君的清白,害他失物又失身的內情,樅言也一清二楚。當初他就曾經狠狠訓斥過她,責罵她不該讓一場有計劃的偷盜牽扯上私情,可是有些事,實在不是人力能控制的。她一直沒說,其實從一開始她就覬覦紫府君,因為他的高潔如蓮,因為他長了一張世間難覓的好臉。她想借他開張,委身仙人,總比哪次任務中不明不白翻車好。原本僅僅只是私欲,打算上床認人下床認鞋的,誰知道最後鬧成了這樣。

  樅言見她頹喪,就知道事情不妙,“你何苦說這種話,什麼跟爹娘一起死,你活成這樣,未必比和他們一起去強多少。圖冊被紫府君拿回去了麼?”

  她搖頭,“他把圖冊留給我,自己去八寒極地領罰了。可是我卻辜負了他,圖冊落進厲無咎手裡了。”

  樅言流露出驚訝的神情,不單是圖冊旁落的事,更多是紫府君後來對這件事的處理態度。他撫撫額,覺得混亂,想問一問他們是不是定了情,可是他不敢。他以為那位仙君可以心如明鏡台,把一切當做流雲的,結果顯然是高估他了。

  周圍松濤陣陣,他在空曠的駐地上盲目地游走了兩圈,“想辦法把圖冊拿回來,東西落進武林盟主手裡,你的處境會越來越危險。至於紫府君……你已經無能為力,便不要再想了。”

  崖兒訝然,“不要再想?”

  “八寒極地是怎樣的世界你知道麼?地都是冰川,山都是雪山,身陷其中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……”他哀傷地望著她,“把圖冊拿回來,你就跟我走吧,離開雲浮大陸,找個地方安穩度日。”

  也許他是善意的,可她卻不能領情,“你覺得我還能安穩度日嗎?”

  如果沒有遇見仙君,她也許會活得旁若無人,但現在做不到了,她要想辦法營救他。不過那是她自己的事,沒人幫得了她,索性不去說他了。

  她抿唇微笑,至少樅言回來她是高興的。她又繞著他打轉,像長輩看見晚輩一夜之間長大成人了,有說不盡的欣喜,“四個月而已,我都認不出你來了。你和之前大不一樣了,之前怎麼看都像個孩子,現在像大人。”

  篝火下年輕的面孔春雪消融般新生,倜儻中有恰到好處的一段自矜。他本來就非人,世間一切妖魅秉性深處都蘊含著機巧和吊詭,只是有的放任不顧,有的學會了控制。

  樅言輕笑,“不是像大人,是確實變成大人了。我前兩天成年了,蛻盡以前的皮相,真身和化形都會起變化。”

  所以先前他騰身在空中,沒有人認出他的原形。幾個月前他還是一條胖胖的大魚,現在卻不一樣了,身形變得修長,兼有龍的氣勢,這才是名副其實的龍王鯨。

  崖兒想不明白,枯眉笑道:“可你說過,龍王鯨八十歲才成年,你還差一年多呢,怎麼說大就大了?”

  這種事也不是死規定,只是族類大部分在八十歲成年罷了。他提前,是因為遇上了她。感情的催發會在身體形成實質的改變,當他對她日思夜想,甚至產生某些道不清的渴望後,成年就提前來臨了。

  蛻變只在一瞬,像小魚從魚籽中掙脫出來,猛地一個彈射,迎來了新的世界,他也是這樣。曾經比她矮了一頭,總是被她笑話,現在他比她高了,看她的時候需要垂眼,這種變化讓他生出油然的驕傲。

  他愈發挺直了身子,下巴幾乎可以擱在她前額,“嗯,就是長大了,比你高了這麼多。”抬起手,在她頭頂揉了揉,“上面的空氣果然好。”

  崖兒不滿地位發生變化,以前她一直是以姐姐自居的,即便他長高了,長幼也不能顛倒。她氣惱地格開他的手,“不許摸我的頭,你沒滿八十歲,在我看來還是孩子。”

  他說為什麼,“不管從哪個方面看,我都是實實在在的成年鯨,憑什麼在你這裡就沒成年?”經受過她兩年的恥笑,新仇舊恨一並湧上來,報復式的又狠狠揉她的頭,“年紀不年紀根本不重要,我已經是大人了,這是事實!”

  可憐波月樓主那麼厲害的人物,居然被他揉得沒有還手之力。崖兒頂著一頭亂發叫囂:“樅言,你再胡鬧!”跺腳追趕,要以眼還眼。

  可惜她不夠高,探手揉他的腦袋十分費力,經過了一番縱跳,不知怎麼落進他懷裡了。他彎著腰,抵著她的肩,在她耳邊長嘆:“月兒,這段時間我沒有一天不惦念你,你過得還好嗎?”

  懷裡抱著她,像抱住了一團明月。少年的愛慕和向往那麼熱烈,他可以為她殺伐征戰,乃至犧牲一切,大約這就是識一人,誤一生吧。

  崖兒不知道他的心思,他從來沒有和她明確表示過,所以他模棱兩可地親近她,她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反感。多時不見的老友,曾經不止一次把醉醺醺的她從天台上扛下來,再見後欣喜一抱並不過分。她抬手拍拍他的背,驚覺少年果然已經長成了,肩脊寬厚,再不是那個瘦弱的身板了。

  “你以前說過的話,還算數麼?”他忽然這樣問。

  崖兒愣了下,摸不著頭腦,“我說過那麼多話,你指的是哪一句?”

  他松開她,含笑望著她,“從九州回來的路上你說過,如果我想讓你報恩,等我長大以後,也可以找你人約黃昏後。如今我成年了,請問岳樓主,這話還算數嗎?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7:18 PM

第67章

  崖兒發怔,這話她說過麼?仔細回憶一下,似乎確實說過。當初璃帶車在雲上風馳電掣,她初得魚鱗圖,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。自覺江湖兒女不拘小節,況且他離成年還有兩年時間,於是一時興起脫口而出了,沒想到他會當真。如果照著她以前的性情,以身報恩也不是不可以,但現在……

  她倒不急,只是蹙眉問他,“你是認真的嗎?”

  他不說話,靜靜望著她。

  崖兒心裡有些難過。

  “可是我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。”她含笑說,“當然你要我報恩是應當的,那就找個地方吧。”她左右觀望,向駐地邊緣的樹林指了指,“那裡怎麼樣?”

  救命之恩不敢忘,倘或他此來確實是想算賬,那也無法,只好歸還。只不過還完之後就再不欠他什麼了,這段友情也徹底完了。

  她這麼慷慨,卻並不讓樅言覺得高興。其實這話半真半假,他也想過,萬一他運氣夠好,她和紫府君之間沒有任何進展,就是當了真也沒什麼,他會負責到底的。以前未成年,不敢也不好意思同她談私情。現在他長大了,有資格了,但看樣子情況似乎並不樂觀。

  她沒有要抵賴的意思,但他從她的舍得一身剮裡,看出了著實的不情願。他苦笑不迭,感情真是不講先來後到,再長情的相伴,都不及舍生忘死來得驚心動魄。

  她像是下了決心,來拉他的手,他卻笑著推開了,“開個玩笑,你怎麼還當真?我們鯨族也有漂亮姑娘,也很勇敢可愛。我不會看上你的……”他的笑容在月色下逐漸成灰,“看上你,你的生老病死都會成為對我的折磨。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愛的人衰老、死去,所以我會找個同類,你放心。”

  她已經一臉肅容了,但在聽到他的話之後,重新又綻出了笑靨。顯然是嚇得不輕,壓著胸口說:“我以為你真的有這想法,畢竟成年後想試一試也是人之常情。還好你是開玩笑,要是當真可怎麼辦呢,我一直拿你當弟弟,做不出那種事來。”說著搓了搓發紅的臉,“噯,聽你剛才的話,看來這次回去遇見喜歡的姑娘了。她也是大池人嗎?和你年歲相當嗎?”

  樅言含糊應著:“不過見過一兩次而已,還談不到那麼長遠……”

  她招呼他去篝火邊坐,她在前面走,他跟在她身後,看著那背影,心裡湧起了無邊的惆悵。

  其實哪裡來的姑娘,他們這個種群日漸凋零,自從和他母親走散後,他就一直孤身一人到處游蕩。他是羅伽大池上唯一的一條龍王鯨,他已經孤單了幾十年,這幾十年裡只有魚蝦藻荇和他作伴,而它們追隨他並不是因為喜歡他,只是為了在他身下躲避天敵,吃他身上老化的皮膚罷了。

  崖兒不了解那些,她還在慶幸摯友的失而復得,和他並肩坐在火堆旁,詢問他尋母的進展。

  樅言搖搖頭,“找不到了,也許已經死了。否則這麼多年,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。”

  崖兒見他落寞,在他手上輕拍了下,“只要沒見到屍體,就還有希望”

  他兩臂擱在膝上,深深垂著頭,散落的頭發遮住了半張面孔。回憶起那時的情景來,像做夢似的,“她為保護我受了傷,身上的血把那片水域都染紅了。我很後悔,當時只顧逃命,沒有回頭看她一眼,她一定覺得很失望。”

  崖兒說不會,“她只希望你快跑,只要你能活下來就好。雖然我還沒有做母親,但我知道所有母親的願望,都是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長大。”

  他抬起眼來,遲遲道是麼,“將來月兒一定會是個好母親吧。”

  好母親……可是那個能給她孩子的人還在極地受無邊的苦。她慘然抬起眼,望向渺無邊際的夜空,繁星下有血絲般忽隱忽現的異像,月亮不知何時也變成暗紅色的了。她想起那只兀鷲,明王查看過,從外部看,似乎沒有什麼異常,但這麼大的鳥,本身就不正常。

  “我們這裡的情況,恐怕厲無咎都知道。”她忽然說,“圖冊到了他手上,如果他想開啟鮫宮,必定會打神璧的主意。就算我不去找他,我料他也會尋上門來。我目下有兩條路可走,一條是奪回圖冊,向天帝領罪,換回仙君;一條是殺進八寒極地救出他,然後想辦法對抗天帝。”她看了他一眼,“你說我走哪一條?”

  這就是她所謂的路,無論哪條都不好走。樅言道:“即便天帝願意讓你換回紫府君,紫府君費那麼大周章,結果發現還是回到原點,他會甘願嗎?接下來換成你在八寒極地受刑,他再來救你,不過處境對換,有什麼意義?至於你說對抗天帝……”他調過視線凝視她,“你在雲浮大陸稱王稱霸就算了,凡人和天帝拼命,未免不自量力,我勸你還是放棄吧。”

  話說得是沒錯,但大司命讓君野送來的那封信字字滾燙,像岩漿一樣灼傷她。她無法對仙君的處境視而不見,那是她掏出心肝去愛的人啊!

  她簡直有點自暴自棄,苦笑道:“我是賤命一條,天帝覺得我不該活,把命拿去就好了。紫府君是無辜的,一切都是因我而起,整件事裡他是受害者,現在這受害者竟然還要繼續受苦。”

  “他替你,他心裡覺得歡喜,因為他愛你。”樅言仰起頭長長嘆了口氣,“如果換成我,我也願意,這就是愚蠢的愛情。”

  ***

  愛情確實蠢,古往今來毀了多少人!

  大司命站在鳳凰台上,看著君野盤旋降落。鳳凰的翅膀上有傷,落了幾根羽毛,還有隱約的血污侵染了細小的絨毛。他趨身查看,“途中遇襲了?”

  君野點點頭,扭過身,用喙整理羽翅。

  世上有什麼鳥敢去襲擊鳳凰?這世道,真是越來越讓人難以理解。他伸出手,為君野治愈了傷口,問信有沒有安全交到岳崖兒手裡,君野很肯定地表示有。君上養這對鳳凰,養了快一千年了,鳥類開竅得晚,雖還沒有化成人形,但人和鳥之間的溝通,已經到了不需要語言的程度。

  信送到就好,大司命松了口氣,料想岳崖兒知道了確切的消息,接下來就該設法營救君上了。他信裡沒好寫明希望她怎樣做,因為教唆人劫獄也觸犯天條。可說句實話,他恨不得把去八寒極地的路線都一並畫給她。只是人去那種嚴寒的地方很危險,通常還沒等踏上邊緣,就已經被四溢的寒氣凍死了。

  不能坐以待斃,得想點辦法。他沉吟了下,還有一樁事縈繞心頭,他想問,又有些羞於啟齒。轉身向鳳凰台邊緣走,走了幾步才如夢初醒似的哦了聲,“我托你看望那個女人的事…… 你沒有忘記吧!她現在怎麼樣?”

  君野很盡職,他開始繪聲繪色描述關於那個“漂亮女人”的一切。

  “她已經有愛人了。”君野伸翅晃脖,“有個很漂亮的男人圍著她打轉,連我靠近她,她的男人都酸氣衝天,看得出她很幸福。大司命你為什麼那麼關心她?是不是也喜歡她?”

  大司命的臉色有點發青,失魂落魄說沒有,“是因為……我欠了她錢,回來之前忘了還……”解釋不下去了,匆匆騰雲而起,返回司命殿了。

  原本想好了的,倘或她找到了合適的人,他應該覺得卸下了一樁心事,以後就不必再惦念自己說過的那些難聽話了,可現在看來似乎不是。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重壓,並不覺得蘇畫的心有所屬,能減輕他心裡的負罪感。他甚至開始疑心,是不是自己的無情讓她絕望,以至於隨意在波月樓裡找了殺手,就此潦草度日了。

  僅僅只是負罪感,他對自己說。這種負罪感也不能天長日久存在下去,反正她已經有人了。

  他枯坐在司命殿裡,隔著窗,能看見外面懸浮的群山,和徐徐落下的太陽。也不知坐了多久,他站起身上琉璃宮,打算去看看君上。

  仔細擦拭天行鏡,鏡子裡的世界是極晝,永遠沒有黑夜。分不清日夜,掌握不了時間,人會活得很迷茫吧!他搬來一張凳子在鏡前坐定,受完了刑的仙君再一次坐了起來,這回不走了,盤腿而坐,雙手結印,開始禪定。

  天欲旸不旸,雲層厚重,從雲層邊緣透出一點金色的芒,但這茫永遠照不到地上,不能提供任何溫暖。一般被斷了仙骨的墮仙到這裡,基本和尋常人無異,先是全身起皰,然後裂如青蓮花,直至血肉變成黑紅色,身體分裂再分裂。然而死不了,可怕的痛苦加劇幾十倍,讓每一塊皮肉都感受到罷了。起先他很害怕仙君也會變成那樣,但一個月過去了,他除了臉色蒼白了點,倒也沒有其他不妥。只是仔細看,還是能看出袍裾的輕顫,到底太冷了,他也會發抖啊。

  大司命還像以前面對面同他說話一樣,垂著眼道:“君上,我的心好像出問題了,有時候睡著睡著,一陣絞痛,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紀的緣故。蘇畫她有人了,距離上次我給她治蠱毒,過去也就兩個月而已,她……有人了。您之前一直誣陷我和她有染,我知道是為拉我下水,這次不用您拉,我自己也下去了。可是抽筋斷骨的後果,我承擔不起,不知有沒有無痛脫仙籍的辦法,我猜應該沒有吧,果真上船容易下船難。”

  極地裡的人動了一下,睜開了眼睛。

  大司命自顧自嘆息:“可惜現在一切都遲了,我再也不去想那些了。偌大的琅嬛還需要人看守,既然您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我,我就得寸步不離守著它。”他垂頭喪氣說,“這是我最後一次再提起她,自今日起,這個人於我來說不存在了。我沒有君上這樣的勇氣,為了愛情不顧一切,所以我不配得到她。”

  他站起身,坍著兩肩,垂著廣袖,走出了琉璃宮。天行鏡裡的人抬起頭看向天頂,那雙眼睛穿雲破霧,於千萬裡外直視過來。眉心赤紅的墮仙印跡,如火焰般熊熊燃燒,襯著這白色蒼茫的世界,竟有種妖異的韻致。

  ***

  蘇畫手裡的發簪斷成了兩截,荒郊野外不必考究,隨手一扔,扔進草叢裡,折了截枯枝把頭發綰起來。

  長途奔襲好幾天,到達鵲山,再往南五百裡進入毗藍洲地界,就真正接近眾帝之台了。

  大戰在即,反而應該放慢腳程。樓主下令暫歇兩天休整,但藏瓏府的威脅時刻都在,波月樓的人任何行動都不能單獨進行,一為安全,二為互相監督。

  雖說高樓上的錦衣玉食暫時不在了,但與天地同進退的感覺也很好。白天林間日光斑斕,清風透體。晚上林下溪旁,聽泉水纏綿低洄,心裡的清夢便漫溢上來。

  盛夏時節,野外除了日頭直射,只要有遮擋,就比樓闕廣廈更涼爽。她坐在泉邊,斜撐著身子,把腳浸泡進泉水裡。泉水清透柔軟,滔滔席卷過小腿,把白天的風塵都滌盡了。

  忽然身後傳來響動,賊頭賊腦卻毫無內力遮掩,她閉了閉眼,“胡不言,你再鬼鬼祟祟,小心我宰了你。”

  胡不言發出一聲訕笑,“我不是看你正洗腳嗎,怕走近了又挨你罵。”

  蘇畫沒有搭理他,仰著頭,讓月華和星輝灑滿臉頰。

  “蘇門主,我心情不太好。”胡不言欣賞了一番美人的婀娜,在她身旁坐下來。

  千裡一瞬門的門主,要風得風,要雨得雨,還有什麼不滿足?蘇畫哼笑一聲,“能讓胡門主心情不好的事,肯定是好事。”

  胡不言愣了一下,“你這是什麼意思嘛,我也沒別的不快活,就是覺得那條龍王鯨來了,自己不受重視了。不過還好,我還有你,我的人生還有指望。”

  不明白她和他的人生有什麼關系,這狐狸每天都活得那麼多情,所謂的心情不好,通常是出於“為賦新詩強說愁”。

  她不拿他當回事,踢踏著溪水自得其樂,一雙盈盈玉足,在夜色下皎白得像一對圭璧。

  胡不言沒能等來安慰,覺得波月樓裡的女人大多心狠。就像岳崖兒,當初見了他就剁他尾巴,最後一腔熱情全潑到紫府君身上去了。至於蘇畫,她是個復雜的女人,把柔媚、狠辣、純情和性感都融合到了一起。她有年輕女人沒有的獨特味道,這種味道必要經過歲月的洗禮和穿孔過隙,千錘百煉下形成。最後可以寫成一本書,畫成一個長卷,因為實在是太深邃了。

  胡不言的好色,是色而不淫,他看見那雙玉足,腳腕上還系著細細的紅繩,第一感覺不是被勾起情欲,是覺得她還保有少女的天真可愛。

  他問:“蘇門主,你近來有沒有遇見不高興的事?”

  蘇畫沉默了下才道:“有,心月狐是我門下弟子,她變節我竟不查,是我的過錯。樓主雖然沒有責怪我,但我自覺處境尷尬,這些你不會懂。”

  可他說懂,“你怕樓裡人懷疑你,正因為你沒有參與心月狐的叛變,你才會覺得尷尬。不用怕,所有人都不相信你,我相信你。老板她人雖壞,但她對身邊親信還不錯……蘇門主,我給你捏捏腳吧!”

  蘇畫本以為他是只糊塗的狐狸,但聽他這兩句話,又覺得他不那麼蠢了,“她真的信任我嗎?”

  胡不言說當然,“她明察秋毫……我幫你捏捏腳吧!”

  蘇畫白了他一眼,“泡在水裡很好,我不願意抬起來。”

  胡不言想了想說行,轟然一聲跳進清溪,把她的腳捧在懷裡,“路上奔波那麼多天,你都是騎馬,看著實在辛苦。我給你松松筋骨,以前我跟一個賣膏藥的師傅學過,他的膏藥不怎麼樣,但足底按摩手法一流。”一面說,一面曲起食指按壓她腳底的穴位。

  蘇畫又痛又癢,大笑起來:“哎喲……別……快住手,別按了……”

  他卻越發炫技,“馬上就會很舒服了。”搖頭晃腦,自覺世上女人不管多厲害,都會臣服於他驚人的按摩技巧。

  也不知是他的永不言敗讓她刮目相看,還是火候確實到了,他愕然發現蘇畫香噴噴的臉頰貼著他的,一雙玉臂緊緊環住了他的脖子,在他耳畔吐氣如蘭道:“胡不言,你不就是要這個麼。老娘經歷的男人多了,唯獨沒睡過狐狸。今晚上有興致,給你個機會,就看你會不會伺候了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7:30 PM

第68章

  胡不言不是樅言,蘇畫也不是崖兒。對於一只狐狸精來說,送到嘴邊的肉不吃,辜負了美人恩,是要遭天打雷劈的。蘇畫呢,除開執行任務時的調笑,這種話要麼不說出口,出口就當真,不管是對大司命還是胡不言,都一樣。

  在這之前,她從來沒有想過天長地久,她這樣的人,泥濘不堪的半輩子都混在波月樓裡,談那四個字太奢侈了。可是一個女人,總有感到乏累的時候,特別是經過了蒼梧洲的種種,她開始自暴自棄,看著鏡子裡越抹越厚的脂粉,忽然意識到青春真的不在了,大司命的那句“老妖精”,原來叫得一點錯都沒有。

  從一處受到了打擊,就要從另一處找補回來。大司命在龍息寺的那番話,打碎了她的自尊。其實她只想逗弄他一下,為什麼他的反應那麼激烈?他替她治蠱毒,手指像溪水一樣繾綣流過,她看見他指尖上綻出紫色的花,揚手拋到她的傷口上,一朵變作兩朵,兩朵再變作四朵……她知道人和仙終究是殊途,也沒有打算繼續和他打交道,結果他叫住她,沒頭沒腦說了一堆無情的話。人啊,就是這麼賤!她居然發現自己可能真的喜歡上他了,而這種歷盡千帆的喜歡,在他眼裡一文不值。

  還好有一個對她表現出了驚人的興趣,多少讓她挽回一點顏面。胡不言也算一番苦戀,被罵、被無視,都打不破他的一腔熱情。她不喜歡他的油嘴滑舌,但又欣賞他樂天知命的灑脫,這狐狸沒什麼志向,他的志向是過好每一天。雖然花心,但待人誠肯,蒼梧城突圍時自己中了一箭,淌著血還在照顧她的傷,那時沒有嬉皮笑臉,眼睛裡有憂傷的顏色,她看出他是真的關心她。

  波月樓的蘇畫,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氣,但那遠播的艷名並未給她帶來實際的好處,不會有人想來摘這朵罌粟,她的結局正常來說是枯萎,然後化出堅硬的殼,被扔進角落,直至徹底遺忘。

  狐狸精的媚功很好,這是天生的本事,一旦接近,便自發催人動情。蘇畫又感受到了久違的快活,最本能的快活。她一邊呻吟,一邊抱緊他,這狐狸大動之余很懂得顧全她的感受,並不是一味蠻干,比一般男人還強些。

  唉——她長長嘆了口氣,就這樣吧,過後就再也不去想大司命了。人家喜歡做神仙,即便是做了人,也不會和她有什麼後話,因為骨子裡就瞧不起她。紫府君的鳳凰送信來時,她曾暗暗指望能得到只言片語,結果沒有,他走前的幾次矚目都是巧合罷了。

  狐狸一記挺腰,直擊在她心上,她皺著眉,長長的指甲摳破他的皮膚,在他背上留下五道抓痕。淫靡伴著血腥氣,強烈地刺激人的感官,讓人滅頂。

  胡不言在這方面的能耐,絕對比他拿劍高出不止一個段位。曾經在九州處處留情的人,經驗十分豐富,連妖都對付得了,何況是人!蘇畫不一般他知道,所以他把看家本領都拿出來了,大起大落間頗有討好的意思。看著面色潮紅的蘇畫,胡不言竟然有點想哭。

  這就是得償所願後的身心愉悅,他覺得一輩子已經圓滿了,這麼厲害的女人都被他拿下,他的人生簡直戰無不勝。蘇畫以前是看不上他的,他挨過她的冷語,也吃過她的拳頭,女人崇拜英雄人物,可惜他不是。但他武力值雖差,腰腹力量卻很好,這下子她應該愛死他了。兩個老手天雷勾動地火,能將豐沃的草原燒成赤地千裡。

  最後一擊,如蛟龍吐息,把魂兒都送出去了。他將臉埋進她的長發裡,氣喘吁吁問:“怎麼樣?痛不痛快?”

  良宵美景下的露天狂歡,自然能勾出別樣的刺激。蘇畫饜足,拽起交領蓋住了半露的香肩,懶聲道:“不錯,以後隨叫隨到吧。”

  胡不言說那是自然,但更關心另外一件事,“我們現在算確定關系了嗎?”

  蘇畫嬌眼慢回,起身下馬,那白而纖細的腿劃了個漂亮的弧度,歪到一旁去了,“睡了一回就要確定關系,你們九州是這樣的?”在胡不言漸漸失望的眼神裡揚手綰發,涼薄笑道,“雲浮沒有這種規矩,確不確定還得再看。或許等到樓主大仇得報那天吧,如果你我都活著,我尚未老,你還眷戀我,那就湊合過。”

  月華似刀,在胡不言心上鑽了好幾個孔。他悲涼地伸出兩根手指指向她:“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女人!所以教出了一個吃完就跑,被追了幾萬裡的徒弟!”他傷心欲絕,“你不是覺得很滿意嗎,我告訴你,我還有獨門絕技沒使出來,你要想領略,就得和我確定關系。你說,究竟確不確定,別拿什麼將來雲雲來搪塞我。”

  蘇畫側目看他,發現惹上了麻煩,“你別得理不饒人,我不吃這套。”

  “那你想不想再來一次?”他觍著臉說,“再體驗一次也可以。”

  腰酸背痛的蘇畫力不從心,推了他一把道:“今晚就這樣吧,下次再說。”

  胡不言唰地站起來,凶器直撅撅對准她的臉,“我想證明我能力很強,收了我你絕對不吃虧。”

  蘇畫愣了下,心裡好笑,嘴上咒罵著:“騷狐狸!”

  他又蹲下來,可憐巴巴看著她,“蘇門主,我對你是真心的,你看不見,難道瞎了嗎?”見她變了臉色,忙又阿諛,“我不是那個意思,我是說你千萬別錯過我這樣的好男人。我外表看上去沒正經,但我正經起來比紫府君都正經,真的。”

  蘇畫差點笑出來,“這話你也敢說?”

  胡不言說是啊,“我承認自己是花花公子,但我有一顆專一的心。反正我們之間已經發生關系了,如果你堅持不認賬,那我就到處宣揚,讓你沒臉做人。”

  這個威脅實在是太狠了,窩邊草和外面的野草不同,到時候盛傳蘇門主睡了一只狐狸,睡完還不擦嘴,那面子確實會沒處擱。

  蘇畫凝眉看著他,“你確定要這麼做?”

  他堅定地點頭,“就等你一句話。”

  蘇畫抬起兩手抹了把臉,只得認栽,“既然這樣,那就如你所願,我們確定關系。但是用不著刻意對外宣揚,我允許你對我好,允許你上我的床,也算對得起你了。”

  可以是可以,又覺得少了點什麼,不過這樣已經很令胡不言高興了。他一把抱住她,賭咒發誓似的說:“我一定會讓你滿意的,召之即來是我的強項。”

  他難以擺脫狐狸的天性,在她胸口大嗅一通。蘇畫無言看向天頂,心裡既失落,又隱隱痛快。

  她有了男人,大司命再也不必擔心自己被她糾纏了,得知這個消息,他總該滿意了吧!

  ***

  向毗藍洲進發,毗藍洲的中心有座城,雲浮十五城是以洲名命名的,只有毗藍例外。按照慣例,它應當稱作毗藍城,但武林盟主有他的喜好,他給自己的樂土取名,叫眾帝之台。眾帝之台的外城允許平民居住,內城非江湖中人士不得踏足。至於內城的中樞,有個更加輝煌的名字,叫藏瓏天府。又是眾帝又是天府,厲無咎的野心可見一斑。

  眾帝之台的鬼斧神工,於百裡之外就開始顯現。接近那座城,沒有陸路可走,只有一條寬大的峽谷縱貫深入。峽谷兩旁是連綿險峻的山峰,起先是兩峰對起的地勢,越往前,越顯出詭譎之色來。

  天氣很好,木船逆流而上,高擎的桅杆上鼓脹起帆,一陣風吹來,推著木船向前疾行。太陽在當空,明晃晃懸於頭頂,照理來說是沒有遮擋的,但船體忽然被籠罩在一片陰影下。仰頭看,原來途徑一段類似岩洞的風景,頂部的山體被雕琢成了高舉斧鉞的戰神,那戰神橫眉怒眼,連身上甲胄的鱗片都清晰可見。

  兩岸是戰神的雙腿,他們得從戰神的胯下穿過去,多少讓人感覺憋屈。但憋屈也過早了,因為再往前,是一重又一重的巨型雕像,不光有戰神的腿,還有女人的裙裾。

  褲襠鑽完,登上最高的那座山峰,天外天的景像便盡收眼底了。

  所有第一次見識到的人,都會發出震蕩於心的贊嘆。實在是過於精密和宏偉的一串建築,二十裡一座圓形的城池,以塹山堙谷後修成的直道連接。五城之外別無他路,只有一一攻克,最後才能抵達眾帝之台。

  光天化日下的眾帝之台,雖在俯視中顯得渺小,但不損其清華氣像。城廓方正如棋盤,地勢顯然高過前幾城,龍盤虎踞,易守難攻。

  崖揮劍直指,“天外天五座城池,分別由金木水火土五大宗鎮守,五宗互不相干,但五位宗主都是厲無咎的護法。江湖上殺聲震天的時候,盟主和宗主都沒有公然參與,因為他們要維護武林正道的形像。但我知道,咱們的一舉一動必然在厲無咎的掌握中,接下來的路很不好走,如果有人想退出,現在就可以離開,我絕不為難。”

  這段話並不出於試探,是發自內心的。這些人,陪著她殺出波月樓直到這裡,確實已經仁至義盡了。前路遍布荊棘,如果不是自願跟隨,最後反而生亂。倒不如讓他們自己選擇,留下固然重情,離開也不可恥。

  她逐一看那些面孔,一張張鮮煥動人,沒有必要跟她以卵擊石。然而明王卻一笑,意氣風發的青年,臉上是無畏無懼一往無前,“我們這些人,出生入死也不是頭一次,幾時怕過?他天外天五宗再厲害也是凡人,咱們鬥不過天地,還鬥不過凡人麼?”

  生死門的孔隨風亦是哈哈大笑,“樓主說過帶屬下等霸占別人的家,不能好飯要上桌,就把咱們打發了。五宗要滅,眾帝之台要攻,這世上大軍易破,殺手難防,只要樓主一聲令下,就像王舍城中斬首盟軍一樣,咱們可以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。”

  眾人紛紛附和,沒有一個打算臨陣脫逃。崖兒道,“這是最後的機會,進入天外天後就沒有退路了,屆時若有誰萌生退意,便要以樓規處置,都想明白了嗎?”

  門眾齊聲道是,這樣窮途末路的時候沒有孤軍奮戰,於她來說也是一種鼓勵。她眯起眼,望向最近的金縷城,相距此地不過五裡,那是眾帝之台的頭一道屏障。殺手夜行,取人首級不難,但五宗有了防備,恐怕不那麼容易對付。她要前行的路,也許會以鮮血鋪就,她不能退縮,只能前進。

  “入城之後就分散開,以樓裡標記互相聯系。我們現在目標太大,容易被控制,但只要分散開,就算厲無咎的眼線再密集,也不可能盯住所有人。”她冷嘲式的一哂,“這就是偽君子的不便之處,不能公開捉拿我,只能偷偷摸摸行事。但要論起偷偷摸摸,我還是他祖宗呢。”

  眾人又是一番嬉笑,毫無大戰在即的緊張和惶惑。

  波月樓創建那麼多年,早已形成了他們獨特的溝通方式。任何行動,都可以用隱蔽處的微小暗號來調度。樓裡人,每一個都有代表自己的符號,所以即便進城,混進茫茫人海,也不愁失去聯系。

  商定之後,兩兩一組各自行事,胡不言自然是跟著蘇畫的,他滿臉愧疚對崖兒道:“老板,現在有大魚在你身邊,你應該用不上我了。我和蘇門主的事也不瞞你,往後我不能讓你騎了,我得去照顧她。”轉而看看樅言,鄭重握住了他的手,“老板就交給你了,你會對他不離不棄吧!”

  雖然樅言結識崖兒遠在胡不言之前,他對她的感情也早到了不需要任何人托付的程度,但他還是點頭,“你放心,一切有我。”

  崖兒樂見其成,對胡不言笑道:“你的輩分眼見翻了一番,果然攀上對的人,可以少奮鬥好幾年。”

  胡不言立刻搖頭晃腦,“緣分懂麼,緣分!就像你和紫府君的緣分,和大鯨魚的緣分,可遇不可求。”回首一看,蘇畫已經走了老遠,忙甩開大步追了過去。

  高嶺之上只剩兩人了,崖兒對樅言道:“妖在生州地界,有必須遵守的規則,接下來的事不必你插手,我自己去解決。”

  日光灑在他頭頂,他的眼眸深如寒潭,“不論仙妖,生州之內不得動用法力,這是紫府君早年定下的規矩……你果然一心捍衛他。”

  “也是為你好。”她落寞道,“一個已經折進去了,我不想你也觸犯天規,那種懲罰實在太可怕了。”

  樅言沉默了下道:“眾帝之台前有五道門坎,一重一重闖過去動靜不小,再者厲無咎應該已經盯上你了,波月樓裡其他人都不足掛齒,他要的只是你。”

  崖兒說知道,“所以我要直取寸火城,魚鱗圖目前不是我迫切想找的,我只想進燭陰閣,拿到龍銜珠。”

  樅言吃了一驚,“誰告訴你的?是胡不言麼?”

  她嗯了聲,“有了龍銜珠,我就能進八寒極地,救出仙君。”

  可是她不知道,那顆丹珠養在地火中,已經整整燃燒了三千年。想要取出它,談何容易!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7:55 PM

第69章

  無論如何,先進了金縷城再說。

  崖兒和樅言策馬前行,入城之前需要喬裝改扮一番。胡人少年的面具已經無法再使用了,樅言讓她稍待,制出一片幻境來,讓她重整衣冠。

  “人與人之間的戰爭我不能參與,但可以給你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。”

  暖陽之下,草坪之上,他仔細審視她的臉。她有漂亮的五官,那種細致的程度,很難用語言來形容。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,她被護島的巨龍打落進水裡,湛藍的海水中,她像一朵顛躓漂流的花,綺麗的衣裙隨洋流招展,那張面孔,在他回到大池陷入沉睡時,也不停在眼前重現。胡人少年的滑稽扮相,實在不適合她。他在波月樓兩年,經常看見她頂著那張臉出入,早就想替她換一換了,今天恰好。

  “你可以小睡片刻。”他在她頰上輕撫,“我替你換一張臉,這樣便於行事。結界外的第三只眼,我已經打落了,但不知還有沒有其他的。天外天的人應當很熟悉你母親的長相,你用本來面目太過招搖。換一張臉,如果這樣厲無咎還能認出你來,那你就要小心了,他不是普通人。”

  生州分四國,厲氏統治了精舍聖地大半的疆土。那是雲浮以外的大陸,就像之前的熱海王府一樣,因為距離太遠,導致關於這個王朝的傳說層出不窮。蘭戰時期崖兒就曾經關注過這位盟主,後來從盧照夜處得知內情,她又開始著手調查他。可惜派出去的人,並未傳回什麼有價值的消息,無非是體弱、被棄這樣的老調。現在厲氏王朝當權的皇帝換成了他的侄子,這侄子也是個狠角色,篡權囚禁了父親,處死了求情的母親。至於和厲無咎直接相關的血親,幾乎死得所剩無幾了,因此也很難查出他當年離開精舍聖地後的去向。十年時間,消失得一干二淨,十年之後出現在江湖上,統一各大門派,建造眾帝之台,這人的能力,確實很符合厲氏的作風。

  結界裡的陽光是春日的陽光,不像外面驕陽如火。崖兒閉著眼睛讓樅言在臉上施為,喃喃道:“我很奇怪,為什麼查不出他師承何處。他有十年時間下落不明,波月樓的探子專事收集各地情報,卻從來沒有傳回關於他的一星半點。也許這十年他在雲浮以外的地方,受著某位高人的指點。”

  樅言笑了笑,“你有沒有想過,也許他本身就是高人?”

  那張美得近乎妖異的臉,慢慢在他手下發生變化。平凡一些,但眼睛還是那雙眼睛,如水底的曜石、暗夜的星,依舊滿含耀眼的風情。

  “除非他也是仙。”崖兒隨口道,掖掖自己的臉頰,“好了麼?”

  樅言是水中來的,可以熟練運用水系的一切技巧。他畫了個圓,圓形中立刻填滿了水,水牆壁立,輕輕漾動著,照出她的臉。

  崖兒湊過去看,訝然道:“都快認不出來了,以後還能變回來吧?”

  他失笑,“你是嫌不夠美麼?”

  她說不是,“我怕他認不出我來。”

  樅言的笑容慢慢淡化,轉身說不會,“這面貌只是障眼法,有道行的人一眼就能看透。”

  “可他一身的修為都散盡了……”她苦笑,復又換了個輕快的語氣,“也好,這樣我就能和他同生共死。如果他還是仙,我一介凡夫俗子,哪來這樣的造化。”

  苦中作樂,退而求其次,這也是做人的學問。波月樓的人經歷了無數大風大浪,總鑽牛角尖,只怕早就死了。樅言默默把虛設的幻境撤了,她躍上馬背牽起韁繩,他在身後跟隨著。有句話,其實他一直想問她,眼下只有他們兩個,他躑躅了下,還是忍不住出口,“往日的紫府君何等榮耀,現在落得這樣收場……他一無所有了,你還喜歡他嗎?”

  崖兒回身看了他一眼,天很熱,他半點汗星也無,連面色都未起任何變化。她心裡嗟嘆,沒有愛過的人,怎麼能懂得她的心思。她偏過頭,望向遠方的城闕,低聲說是,“即便他一無所有,我還是喜歡他。”

  樅言不屈,追問:“是因為愧疚嗎?”

  她搖搖頭,“干我們這行的,從來不知道愧疚是何物。我殺一個不相干的人都不覺得愧疚,怎麼會因這種兩情相悅的事感到愧疚?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這輩子不會遇上這樣的感情,甚至得知我父母的遭遇後,我還有些不理解他們的生死與共。現在我明白了,一個人一輩子,總要有個帶你領略甜酸苦辣的老師。我運氣不錯,得到了最好的,有什麼理由不去愛他?”

  愛啊愛,從她口中說出來,居然那樣格格不入。也許因為她愛的人不是自己,樅言每每聽到這個字眼就倍覺刺耳。他還是懷念以前嗜酒嗜殺的波月樓主,從來不懂得兒女情長,心腸硬得像鐵一樣。沒人走得進她心裡那片荒漠,大家都在門外徘徊,大家都平等……現在荒漠生出了新綠,他本該為她高興的,結果卻狠狠悵惘起來。

  在日頭下狂奔了半個時辰,才到金縷城前,眾帝之台嚴格的控關制度,一絲不苟地執行到了這裡。不是本城人,進城可以,但要說明來歷。兩個武侯攔住了他們的去路,上下打量一番,面無表情地問:“是走親還是會友?”

  樅言說:“既不走親,也不會友。”如果順著他們的話隨便搪塞,接下來就該驗證城內是否真有所謂的親友了。

  天外天的太陽落得很突然,轉眼余暉消散,暮色四合。依山傍水的城池,在徐徐漫溢的夜裡湧起淡薄的霧氣。這霧氣是沒有根的,不知從何處來,在腳下翻卷著,越卷越多,越升越高,直至籠罩全城。牆頭放下了燈籠,透過迷迷滂滂的霧氣,顯得寒涼且暗淡。隔著霧氣的臉,被燈光映照著,也飄渺如鬼魅。

  “我們從臨洲來。”樅言笑著說,“帶了點小東西進城販賣,討口飯吃。”

  武候隨他的指引看過去。霧氣是妖族最方便制造幻像的底色,樅言抬起手,在昏沉的天光下擊了一掌。守城人眼裡的馬立刻變成了駱駝,駝峰兩側還掛著碩大的布囊,露出外邦特產的絲帛和酒器來。

  武侯繞看了一圈,摸著下巴說:“你們商隊只有兩個人?開什麼玩笑!”

  樅言一把摟住了崖兒的肩,“確實只有兩人,但不是商隊,我們夫妻想借貴寶地,賺幾個小錢糊口。”

  這個時候進出城的人比較多,如果不是特別可疑,也不會緊盯住誰不放。武侯又看他們一眼,“外鄉來客三天內出城不必查驗,超過三天或是要常駐,須每隔五日向官衙報備。衙長會給你們發憑證,膽敢不報,出城的時候會倒大霉,我說得很清楚了吧?”

  兩人諾諾點頭:“清楚、清楚。”

  “來上檔。”指指硯台上掃把似的羊毫,“姓名籍貫,進城的日子,全都給我寫下來。別寫錯了,城內不定期會抽查,要是查無此人,你們就完了。”

  崖兒對插著袖子,耷拉著眉眼看樅言,樅言臉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來,低聲道:“我不會寫字。”

  這時候的樅言總是很好笑,說不會寫字可不是裝的,是確實不會。崖兒這才懶洋洋抽出兩手來,有意歪斜著,在名冊上寫下兩個名字,一個叫張阿花,另一個叫武陸七。

  武侯伸脖一看,“張阿花,五六七?這名字也取得太不走心了吧!”

  樅言捺著嘴角訕笑:“家裡孩子多,我還有個哥哥,叫武四三。”

  這就是孩子當羊養的壞處,長大了也是個貨郎的命。武侯胡亂揮了兩下手,“進去進去。”

  兩個人忙應了,牽著馬進了金縷城。

  進門後便發笑,崖兒道:“你也該學學認字了,如果哪天被人騙著簽了賣身契,到時候連哭都找不著墳頭。”

  樅言卻不以為然,“不會寫字,還簽什麼賣身契?”

  “萬一讓你按手印呢?”

  他把手伸到她面前,反過掌心來,讓他看指紋。崖兒到這時才發現他的掌心是空白的,如同一張白紙,別說指紋,連掌紋都沒有。

  她訝然:“這模樣,可真嚇人!”

  他把手收回來,背在身後佯佯踱步,“嚇人麼?水裡來的東西都是這樣,常年被浸泡,化形也只能化個大概,和人終究有分別。”抬眼看,這金縷城居然很有當初王舍城的風貌,迷霧之下也是人來人往,燈火滿市。

  漫步在街道上,能聽見坊間傳出的絲竹之聲。臨街桃花紙糊著直欞窗,窗後點一盞油燈,把姑娘婀娜的身影投射在薄薄的窗紙上。

  燈下的嬌影總有如詩般的婉約,窗扉輕啟了小半,窗後露出一張桃花面,輕輕噯了聲,像情人的耳語:“來麼?”

  兩個人停下步子,崖兒看了樅言一眼,“我正好四處逛逛。”

  樅言搖頭,婉拒了佳人的美意,牽著馬繼續前行,“先找個地方住下吧,不知他們安頓好沒有。”

  金縷城很大,散出去的人,基本滲透進了城內的每個角落。他們的任務是逐個擊破,只有後顧無憂時才能攻進眾帝之台。否則外闕的五城包抄起來,就要冒被全殲的風險,勝算幾乎為零。

  一片柔艷的波光閃過,今天是月半,正趕上花魁娘子夜行。四面八方的散客,像水一樣彙聚向酒肆林立的街頭,崖兒卻回身向南眺望。樅言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,只見無盡的屋脊盡頭,有一座巍然佇立的高塔。那塔建得十分宏大,每一個翹腳上懸掛著風燈,在凄迷的淡靄下,也煥發出莊嚴的氣像。

  樅言明白過來,輕聲道:“那是通天塔吧!”

  她點點頭,“二十多年前,我母親在通天塔前跳了一支舞,從此江湖上的人便記住了她。雲浮十六洲,我走遍了十五洲,只有這毗藍洲,我前後就來過兩次。每次見到那座塔,我都會心生恐懼,也不知是為什麼。”

  也許就像一個疤,不去觸碰,可以當它不存在,一旦直面,便是鮮血淋漓慘不忍睹。

  樅言不知怎麼安慰她,在她肩上輕攏了攏。她深吸一口氣,臉上陰郁瞬間又散盡了,復看向那個花魁,人群中的花車精美華貴,且造得高人一頭。花車裡的女人慵懶憑欄,百無聊賴盤弄著手裡的彩球,單是如此,就讓底下男人驚呼成了一片。

  這是難得一遇的盛會,不論有錢沒錢,只要被花魁相中,就可以抱得美人,共度春宵。

  絢爛的煙火忽然衝上雲霄,隔著一片迷霧,在空中綻開繁花。崖兒仰頭看,深濃的兩彎碧色在她眼底蕩漾,她勾起唇角,“這個花魁,不知會不會跳《綠腰》?”

  樅言聽了一怔,“月兒……”

  她一笑而過,把滿世界的繁華都拋到腦後去了,舒展兩臂伸了個懶腰,“奔波這麼久,先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晚。前面有個不錯的客棧,僻靜得很,你是跟我過去,還是……”頓下瞥瞥那架花車,“想留下等繡球,也隨你。以你的相貌,十有八九會被選中,你不想試試麼?”

  樅言愁眉望向她,果真是不在乎的人,才這樣處處大方試圖成全他。如果換成紫府君,她還會說這樣的話嗎?

  他心裡其實也有牢騷,但卻無法向她發泄。他知道她是聰明人,說不定早就看穿他的心思,害怕傷了彼此間的情分,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暗示。他覺得悲哀,她這麼小看他。即便是喜歡,也未必一定要占有,他只想助她一臂之力,至少在紫府君虛位期間,減低她涉險的幾率。

  “走吧。”他有些氣餒的樣子,勉強笑道,“美人何愁沒有,水深火熱中還痴迷那些,豈不成了色中餓鬼?”

  這麼一說,崖兒倒不好意思了,背著手牽上馬,指引他往她以前投宿過的客棧去。

  人潮向前湧動,他們反其道而行,寬坦的大道漸漸顯得寂靜,只有馬蹄聲噠噠地,回蕩在空曠的街面上。

  “多像一座鬼城。”崖兒正和樅言調侃,發現大路中央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盞青燈。那燈搖曳而來,在距離幾丈遠的地方停下了,起先大約是在一線上,後來錯落鋪陳,分裂成了九盞,頗有幻術般的奇異味道。

  崖兒和樅言互換了眼色,停住步子,暗暗將手壓在劍上。

  那燈陣的光交織出了一個巨大的光網,光網中央,有御者抬著一抬玲瓏小轎踏光而來。小轎落地,從轎簾後伸出一只手,素白的指尖和皓腕,腕上軒轅珠的墜腳輕搖,一陣風過,墜腳相擊,傳出朗朗的清音。崖兒不信這狂夜裡會出現奇遇,她壓聲叫樅言,想提醒他小心,卻見他臉上浮起了悲傷又迷茫的神色。

  轎子裡的人終於下來了,一身白衣,面龐清麗,望向樅言的目光霖霖欲雨。

  崖兒看見樅言的身體劇烈顫抖了下,起先是不敢置信地遙望,後來便踉踉蹌蹌,向那女子跑了過去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8:19 PM

第70章

  崖兒想去拉他,卻撲了個空,他這刻好像什麼都不顧了,只是向那燈陣奔跑,風裡甚至傳出他的嗚咽。

  樅言在崖兒眼裡,一向是個審慎的人,雖然看著年輕,但他在的兩年時間,令波月樓人心大定。崖兒辦事有時候很急躁,在人情方面也缺乏耐心,是樅言,有春風化雨的技巧,讓波月樓裡的一切趨於緩和平靜。這樣的人,怎麼會方寸大亂至此?那個女人,想必對他有巨大的意義。如果沒有猜錯,應當就是他的母親。

  樅言像個孩子一樣,慌亂地伸出了兩手。燈下女人臉上的神情,從一開始的悲傷,漸漸轉化成了耐人尋味的笑,那笑在她唇角變作一把刀,深陷其中的人已經看不出來了,但崖兒還保持清醒。她知道一切來得太詭異,時間不對,地點也不對。

  “樅言!”她厲聲叫他,“你給我醒醒,她不是你母親!”

  然而他聽不見了,如同瀕死的人抓到救命的浮木,幾十年對母親的思念讓他迷失了心智。人人心底都有一份執念,在這霧氣彌漫的夜裡,不受控制地滋長壯大。樅言奔著日思夜想的母親去了,不論崖兒怎麼喊他,他連頭都沒回一下。

  一定是鬼魅惑人!她情急之下驅策劍靈,撞羽和朝顏運轉起強大的劍氣疾射過去。燈陣裡的女人忽然橫眉立眼看過來,烏黑的瞳仁裡倒映出一青一紫兩道光,那劍芒之銳利,簡直如同針尖一般。

  如果冒犯了,事後賠罪也可以,崖兒現在只想叫醒樅言。可是兩柄劍竟直直穿過那女人的身體,一個回轉衝向高空。剛才的鏡像如水裡投下一顆石子,漾了漾就消散了。崖兒茫然站在大街上,燈陣沒有了,人和小轎沒有了,連樅言也不見了。

  她惶駭不已,匆忙跑過去查看,剛才他們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,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。

  身後又傳來花魁夜行的歡聲笑語,崖兒回身看,熱鬧的街景,還有錯身而過的行人,人人臉上洋溢著勃勃的興致,沒人發現有異,一切如常。

  她的腦子裡亂成了一團,背上冷汗淋漓,立在夜風中,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。

  樅言就這麼消失了,她找尋一圈無果,知道不能繼續留在這裡。四下張望,每一雙眼睛、每一個陰暗的角落,似乎都隱藏著凶險。她向後退,退到坊院的牆腳騰身而上。行走在檐壁,要比行走在街道上安全得多,只是奇怪這雲浮大陸上,居然有能織造幻像迷惑樅言的人存在,如果真是厲無咎,那這人未免太深不可測了。

  向城廓邊緣騰移,每一個縱身高高躍起,都能看見城後寬坦的直道。那直道夜晚是亮著燈的,每五十步一盞,如疏朗的星辰,一直通向二十裡外的木像城。

  城牆也不是那麼高,憑她的本事可以輕而易舉翻越過去。她停在毗鄰的一座大宅屋脊上,隱藏在飛揚的檐角之後,觀察守城的布兵,以及城牆頂上武侯巡視的往來頻率。

  好極!她看准時機拋出臂環上的鷹爪,借助這股拉力輕松上了牆頂。兩列武侯交錯而過後,她翻身從女牆的垛口躍下對面牆頭,一個金縷城,就這樣被她橫穿了。

  似乎有些太容易,但她管不了那麼多了。既然已經被盯上,她也懶得粉飾,索性直攻燭陰閣。

  以前聽說五城直道兩旁都是堿水,人要穿行,只能走中間。而這直道無遮無攔,別說人,就是一只鳥飛過,很快也會被發現。

  究竟是謠傳,還是自己也遇上了幻像?她驚覺腳下踩踏的不是水,明明是松軟的土地,每行一步,鞋底就陷下去兩分。借著直道上的燈火看,似乎是沙丘地貌,胡亂生長的沙棘東一簇西一簇地抱團,放眼望去滿目荒涼。

  進城之前走了五十裡水路,難道這座城像鍘刀一樣,切斷了水源的供給麼?崖兒心下彷徨,向北眺望,北辰的戰星發出青白色的寒光,像劍尖上的鋒芒。不管是不是幻像,都得往前走。這世界真寂靜,她艱難地跋涉,邊走邊想。有人在她耳邊,發出了一聲她聽不見的低笑。

  一只奇怪的鳥,在前面不遠處的荒原上蹦蹦跳跳,崖兒的手指勾著腰上的劍環,繼續往前行進。翻過一座風蝕脊,眼前赫然出現了雪白的平原。她暗呼不妙,照這形勢看,自己恐怕也中了幻術了。

  大風驟起,天上依舊星辰密布,但這世界卻亮起來。積雪反射出的光,形成了一種奇異的景像,天地像個巨大的容器,上半截混沌黑暗,下半截卻剔透明亮。她控制不住地往前走,越走心裡越哀傷。這地方,好像是她一直惦念的地方。她分不清這是哪裡,有點像雪域,但又不完全像。這裡沒有雪域連綿的高山,腳下的雪也不是寒冷的。忽然有個人影出現在十幾丈開外,素衣素服,背對她站立。她看不見他的臉,只看見烏黑的長發如懸瀑般直下,生在男人的身形上,說不出的一種魅艷之感。

  她走過去,生怕踏雪的足音會驚擾他,刻意放輕了腳步。走了不多遠,天上響起擂鼓般的雷聲,豪雨毫無預兆地潑天而下。雨水落地前凝聚成刀鋒式的冰棱,錚錚刺向地面。她看見那個人狼狽地撲倒在地,身上的白衣底下湧出血,很快染紅了袍裾。

  崖兒尖叫起來,似乎才意識到那人是誰,天上落刀她也不怕,跌跌撞撞向他飛奔過去。終於接近了,她不顧一切遮擋在他上方,奇怪那些冰棱在接觸到她之前就消散了。她顧不上驚訝,去撥他被血浸濕的頭發,他的臉露出了一小部分,起先是額頭,兩道劍眉之間隱隱有烈火形狀的花紋,因蒼白的膚色,鮮紅欲滴。

  她愣了下,手也頓住了,難道認錯人了麼?猶豫片刻才將他臉上的亂發全部撥開,當看清了那張臉,顫抖和哽咽從身體最深處一齊湧上來,那是她的安瀾。

  她知道是幻境,但也不在乎了,把他抱進懷裡,檢查他的傷口。那些傷口倒不顯得猙獰,即便是刺穿了身體,冰棱融化令傷口收縮,也只余兩指寬的縫隙,汩汩流出血來。

  只是多,太多了,密密匝匝便顯得可怖。她不敢使勁搖晃他,到這時才覺得自己那麼無能,唯一能做的就是抱著他痛哭。過了很久他才清醒過來,睜開的雙眼已經沒有往日的神采,但認出她了,費力地抬起手撫撫她的臉頰,語氣卻有些怨怪,“誰讓你來的!”

  她說:“我不該來麼?誰讓你不告而別,代我受罰的?你這個人這麼自大,以為犧牲自己我就會感激你,告訴你,你想得美!”

  她大發牢騷的時候,他卻緊緊抱住了她,身上的血染紅了她的衣袍,訥訥說:“你讓我怎麼辦?看著你魂飛魄散麼?”

  那一瞬她真的分不清這一切是真還是假了,話是他的話,語氣也是他的語氣。她恍惚覺得自己可能誤打誤撞進了八寒極地,她寧願相信眼前的人又失而復得了。

  “我們離開這裡。”她攙他起來,“能走麼?”

  他說能,幾乎把全部分量都壓在她身上。崖兒咬牙支撐住他,他輕輕喘了兩口氣,“可是我身上有封印,走不了多遠。”

  他托起手,那清瘦的腕子上隱約浮現出透明的鎖鏈,崖兒惶然望向他,他苦笑了下,“這是墮仙的牢籠,哪裡那麼容易逃脫。”

  “那怎麼辦?”她伸手去拽,鎖鏈有別於一般的囚具,觸上去刺骨寒冷,但沒有實質的形,也沒有任何撞擊後應當發出的聲響。

  他平靜地望著她,眸底呈現出妖異的色彩,“用你的牟尼神璧,這神璧本來就不是人間物,能斬斷百煉鋼,包括這縛仙索。”見她遲疑,他的語氣略微顯得有些焦急,催促道,“下一次的冰刑很快又會降臨,再不走就來不及了……崖兒?”

  如果沒有那一聲崖兒,她或許真的會驅動神璧。結果就是這裡露出了破綻,她低著頭自言自語:“他從來不叫我崖兒……”

  他怔了怔,“什麼?”

  他只叫她葉鯉,即便後來在雪域相依為命,也沒有更改過稱呼。葉鯉是他對蓬山初遇最好的追憶,也許在他心裡,他更愛那個扛著掃帚滿宮跑的女人。

  殺氣凜冽的兩柄利劍懸在半空,劍尖對准了他。她抬起頭來,眼裡滿含憤恨的光,咬牙道:“妖孽,你敢冒充他!”

  和樅言遇見的幻像一樣,心裡最惦念誰,就會看見誰。她眷戀這種重逢,但明白不可能,八寒極地怎麼會在金縷城外?眼前這張臉是她朝思暮想的,拿劍直指他,對她來說是極大的折磨。所幸她的腦子還算清明,她要的不是贗品,有誰膽敢褻瀆這張臉,她就讓他灰飛煙滅。

  一聲驚呼,撞羽和朝顏刺破了幻像。血衣的紫府君和這八寒極地一起,在劍氣滌蕩下逐漸幻滅,最後化作金芒,飄散在風裡。

  崖兒跌坐下來,氣哽難止。緩了很久才重新站起身,愈發堅定要去救他的信念。

  抬頭看,正北的戰星依舊寒光閃耀,腳下的荒原已經變成了水。她一掌拍擊石壁,躍上直道,挽起她的天樞弓,兩支利箭上弦,拉了滿弓。只聽銀指套刮過弓弦,發出嗡然的長鳴,兩支箭飛射出去。直道兩掖的明燈仿佛被誰吹了一口氣,相繼應聲熄滅,琅琅的水晶燈罩碎落了滿地。再向前看,五十丈內陷入了一片昏暗,這時即便有人俯瞰監視,也難以看清她的身影了。

  ***

  直道上的燈就那樣一串接一串地熄滅,天行鏡裡無法辨認她的蹤跡,反正燈滅到哪裡,她的人就到了哪裡。

  大司命抱著袖子嘖嘖驚嘆:“這個岳崖兒,上輩子應該是個夜叉星吧。”

  少司命縮了縮脖子,“要是讓君上聽見了,會打死您的。”

  大司命看了他一眼,摸摸自己的後脖子,“以我與君上的交情,不至於吧!啊,我是想說,那個岳崖兒上輩子一定是顆戰星,不然她怎麼總朝北辰看?我實在沒見過這樣的女人,能破幻術,還能如此射箭。”

  以前長戎倒是出過一個有名的神射手,據說向天頂放上一箭,半個時辰不得墜落。但人家每次也就射一支,哪裡像她,兩箭齊發無一落空,已經到了百步穿楊的地步了吧!

  可怕,女人為愛拼命時,簡直人擋殺人,佛擋殺佛。

  “她的師父一定更厲害。”少司命是故意的,一面說一面看他的臉色,“座上,你不看看蘇門主的近況麼?”

  大司命面色不豫,但很快便恢復了坦蕩和淡泊。他沒有回答少司命的話,因為毫無回答的價值。那個女人,不過是歲月長河裡不經意飄落的一朵花,隨著流水潺潺,終將飄向遠方,過去了就不要留戀,也不要張望。

  可是那個少司命,是三十五少司命裡最小的那個,道行淺不說,還有點蠢。蠢的人說話很直接,他像發現了秘辛,恍然大悟般點著頭:“屬下知道,座上是怕時間不湊巧,撞上蘇門主沐浴。”

  大司命拿看白痴的眼神看他,“你最近課業不多,所以才有閑情研究男女之間的事嗎?”

  接下來就該增加打坐的時間了,少司命心頭顫了顫,正想討饒,聽見外面有急急的腳步聲傳來,回稟大司命,說西北角上那條縛地鏈徹底松動了。

  少司命蹦起來,“座上,要出大事啦。”

  大司命起身往殿外去,站在長街前的青玉台階向南望,厚重的雲層籠罩在懸浮的山體上空,西北角的鎖鏈再也不是繃緊的狀態,松垮地耷拉著。天環也已肉眼可見地傾斜,如果不補救,琅嬛盡毀只在朝夕之間。

  少司命惶然看大司命,“大禁沒收到天書嗎?怎麼不派人下來加固縛地鏈?”

  大司命沉吟了下,“連燒三道,讓他趕緊派人來。”

  解鈴還須系鈴人,其實派誰來都沒用,這固定四角的鐵鏈,是琅嬛建成時仙君煉化的。它們同六爻盾一樣,集世間精淳之氣所成,不單作固定福地之用,還兼具鎮妖的神力。西北角松動,就表示西北角要有妖患了,別通和晉乘對仙君唯命是從,對別人可不一定。

  山谷間回響起沉重的震蕩,聽上去聲勢驚人。大司命向縛地鏈拋出了一道定魂符,剎那間鎖鏈又繃直了,天環也開始慢慢正位。那鎮守琅嬛的天環,是崢嶸奇石組建的,重心一偏,邊緣的碎石就開始隕落。如果不立即矯正,一旦徹底偏離原來的位置,天環垮塌,琅嬛也會被砸得稀爛。

  好在有大司命,少司命們兀自慶幸,卻聽見他說:“以我的道行,只能堅持十來日,十天過後鐵鏈掙斷,到時候連蓬山都有危險,天帝難道真不考慮放君上出極地嗎?”

  字裡行間並沒有焦急的情緒,少司命們覺得大司命確實是個合格的地仙,泰山崩於前也沒事人一樣。再剖析得深入一些,似乎還有些幸災樂禍。大家對視一眼,心裡都明白,琅嬛出了亂子,沒人能平復,君上出山就有望了。這麼看來縛地鏈松動也不是多壞的事。

  浮山被拉回原位,危機暫時解除了,大家也就散了。大司命回到天行鏡前,看著已經挖出一個洞,正坐在洞口禪定的仙君,喃喃道:“君上,您入八寒極地才兩個月,縛地的鐵鏈就松了。要不是知道您的為人,順應天命到連氣都懶得喘,屬下簡直要以為一切都是您事先安排的了。應該……不是吧?”大司命自問自答,“您不是那麼有心眼的人。那應該是上天的旨意,也許用不著等到岳崖兒死,您就可以提前出來了。屬下給那條鐵鏈加了一道定魂符,讓他們連燒三道天書請命。如果十天之內上面沒有決斷,萬妖卷也會生亂,屆時四極廢,九州裂,還是得請君上出馬……好巧啊,運氣真好。”

  大司命感慨一番,負手出了第一宮。天行鏡裡的人閉著眼,慢慢仰起了唇角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8:40 PM

第71章

  牆角被草遮蓋的地方,留下了一串細小的符號。阿傍回頭看明王,“樓主昨夜已經離開金縷城,其他人尚在。”

  明王扶了扶頭上的草帽,“不能再等了,樓主一個人進木像城太危險,這裡的事要速戰速決。通知門眾,夜半等我消息。看見城牆北門上宗旗倒下,留一隊人馬清理伏兵,其余人什麼都別管,趕赴木像城接應樓主。”

  阿傍遲疑了下,“你打算一個人刺殺金雲覽?”

  明王笑了笑,“怎麼?信不過我?”

  阿傍搖頭說不是,“厲無咎的護法們一個都不在神兵譜上,可要是神兵譜有副冊的話,他們一定位列前五。太危險了,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
  明王轉身望向金縷城中那座宏偉的建築,眯著眼道:“危險?何為危險?這些年走南闖北,經歷過太多凶險,只要敵人不是三頭六臂,對我來說都一樣。”見阿傍臉上還有猶豫之色,他大大嘲笑了一番,“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?殺人又不是趕集,多一個人就得多擔一分風險,你是第一天進波月樓麼,連這個都不明白?”

  阿傍終究無話可說,嘆了口氣,在牆腳標上了行動的細則。

  金縷城中以宗主為首,宗主手下又有五大御者,這些御者是宗主的眼睛和爪牙,消滅宗主之余,必須連這些爪牙也一並鏟除,如此這座城才真正群龍無首,陷於癱瘓。

  先前進城前的分組,是樓裡一貫的規矩。兩人一組,但兩人不能分散參與兩項任務,因為要絕對保證有一人活著,以免這一支和樓裡人馬完全失去聯系。干他們這行的,情報很重要,人就像薪火,有一口氣才能繼續傳承下去。任何一個人的死活,都要讓樓裡准確知情,特別是身處這樣的險境,任何一環出了問題,都有可能引發一連串的危機。

  阿傍仔細標注了刺殺五大御者的組別,寫到最後自己都迷茫了,“我呢?什麼都不用干?”

  他在暗器和布設陷阱方面是一等一的高手,但要論空手白刃,確實差了點。時間太緊迫,離天黑只有兩個時辰,來不及供他行動,明王道:“這才不過第一城而已,後面四城會越來越難打,最後還有藏瓏天府,有的是你立功的機會。”

  阿傍悶著頭哦了聲,明王在他肩頭一拍,“挑顯眼的位置再標五處,然後回去等天黑。”自己摘下草帽,進了一家酒肆。

  酒肆裡酒香衝天,幾口大缸即便蓋著蓋子,空氣裡流轉的香氣也熏人欲醉。他趴在櫃上,對櫃後的胡狄姑娘笑了笑。波月樓的四大護法,個個生得都很勻停,他們身上沒有血腥味,也沒有凜冽的肅殺。倚在午後斜照的一束光線裡,臉上帶著溫和潔淨的笑,像鄰家高樓上讀書的貴公子。

  胡狄姑娘長著一雙貓兒一樣的眼睛,瞳仁是藍色的,高鼻深目,比一般的雲浮姑娘五官更深刻。她穿著緊窄的織錦小衣,天氣太熱了,兩彎雪臂大方地袒露著,沒有半絲引人浮想的羞怯。她坦然望向他,“客官,要買酒麼?”

  明王把白銀的酒壺放在櫃上,“打滿。”目光在她臉上一轉,又道,“另要一碗,我現飲。”

  胡狄姑娘抿出一個笑靨,深深的梨渦裡裝滿了蜜,是甜的。

  “我們胡狄的酒有很多種,客官要哪一種?”

  明王道:“最烈的,越烈越好。”說著將酒壺遞過去。

  胡狄姑娘伸出兩手來接,腕上各色的珠串,在斜陽裡綻放出絢麗的光彩。

  前臂纖細,上臂修長,沒有練武後的緊實,可以肯定這是個遠離殺戮的普通姑娘。他對普通的女孩子還是很友善的,越是危險的壞境裡,越需要這樣艷遇般的調劑。

  她拿著酒壺,轉身去揭酒缸的蓋子。胡狄的酒缸很矮,她彎下腰,窄衣和長裙間剛好銜接,直立時露出欲說還休的一線,彎腰後便大開大合。雖然讓男人有意外之喜,但風情而不冶蕩,火候拿捏得極好。

  明王在櫃前,靜靜看她不經意間展現的少女風韻,想起多年前,曾經有個女人在風雨中同他割袍斷義。

  那時候波月樓還是波月閣,他領了一項密令,在去往都洲的驛站裡,刺殺一名過路的官員。那時候的門規就是如此,殺手領命辦事,不需要了解太多內情,甚至連那個刺殺的目標姓什名誰都不必過問。出發之前,會接到一封有關目標人物外貌衣著描述的信件,他揣上信件便上路了。多年在波月閣中的歷練,殺人對他來說像砍瓜切菜一樣簡單。這次也是這樣,他的任務完成得很輕松,事成之後還有空閑,在那攤死肉上擦干淨自己的重劍。

  可是沒想到,出門的時候遇上了一個人。換做平時,一刀解決了最干脆,可他卻認出她來,那是曾經的青梅。很小的時候,在他家業還興旺的時候,他們在游戲裡扮演過新郎和新娘,彼此也約定過,將來長大了要做夫妻。

  當然幼時的話不應該當真,鄰家溫潤的小兒郎,十幾年後也許會變成殺人如麻的壞蛋。然而那時的約定,在彼此心裡都留下過印記,記得有那麼一個人,說過那樣一段幼稚又溫情的話。

  他盯著她胸前佩戴的飛魚木珠,腦子裡嗡嗡作響。這木珠還是他送給她的,並不名貴,是老師布置的課業中,他唯一覺得滿意的成品。

  她也認出他來,“敖蘇……你怎麼在這裡?”審視他身上的細甲黑衣,好像明白了什麼,匆忙進屋查看。他閉了閉眼,心也擰起來,在她迸發的哭聲裡落荒而逃了。

  後來再遇見她,她已經成了別人的妻子,那顆飛魚木珠當然也不會再戴著了,見到他,平靜地說:“我殺不了你,無法為父親報仇。如果你我素不相識那有多好,我的良心就不用一次次接受拷問。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認識你,我等了你十五年,你回來了,卻殺了我父親。”

  她和他錯身而過,他站在雨裡,感覺不到冷熱。過了很久才慢慢挪動雙腿,發覺腿灌了鉛似的,寸步難移。

  後來聽說她自盡了,死在一個雨夜。他說不清心裡究竟是種什麼感受,是解脫,還是慶幸?好像都不是。反正生而為人的痛快,到這裡全都終結了,那個不見面也許不會再想起的女人,最後在他心上狠狠劃了一刀。

  胡狄姑娘把滿滿一碗酒放在他面前,復又轉身給酒壺打酒。他垂下視線看粗陶的酒器,酒是好酒,漾動過後在碗壁上留下了一圈纏綿的軌跡。他呡了一口,熱辣的口感像粗礪的刀石,刮過他的喉頭。

  “客官好像不是本地人,從哪裡來?”胡狄姑娘把打滿的酒壺放在一旁,大大的杏核眼裡有熱情的波光。

  他又呡了口酒,“我是個客商,四海為家。”

  答案似乎不太有誠意,胡狄姑娘有些失望,茫然拿抹布擦拭桌面,一來復一去,擦得清漆都幾乎脫掉一層。

  夏日的午後,街面上行人不多,酒肆裡也沒什麼生意,世界是熱騰騰的。店外一棵楊樹枝繁葉茂,樹冠上知了成群,在一蓬蓬的熱浪裡,發出聲嘶力竭的鳴叫。

  彼此都不說話,萍蹤不定的過客,和本地賣酒的姑娘,本來也只是偶然間的一次邂逅,不必太上心。胡狄姑娘看他斯文地一口口喝完了那碗酒,接過空碗道:“我再給你打一碗吧。”

  他說不必,掏出一塊碎銀放在桌上。一壺酒當然不值這麼多,她垂首找錢,再抬起頭時他已經出門了,只看見一個挺拔的背影從眼梢一晃而過,她追出門去,人早就走遠了。

  回到臨時歇腳的地方,阿傍也回來了,正站在窗口向金府眺望。見了他,把一張地形圖攤在他面前,“我在城裡走了一圈,粗略畫出了撤離的路線。金府進不去,但我知道西牆的防守最松懈,從這裡上去,可以直達金雲覽的書房。樓主射滅了直道上所有的燈,好處是讓金雲覽誤以為波月樓的人都轉移進木像城了。雖然金縷城目前正戒嚴,但我料想金雲覽會疏於自己府內的防範,而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和木宗宗主的聯系上。”

  明王頷首,對他這麼快就畫出金縷城的城防和所有干道欽佩不已。

  阿傍擺手,“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,要是連這個都不行,那我怎麼在四大護法裡立足?”又看看天色,日頭一點點落下來,距離天黑還有半個時辰,“如果今晚不行,那就留待明晚。我一直覺得時間太緊了,倉促起事,只怕考慮不周全。”

  明王卻失笑,“殺手殺人,難道還要占卦不成?之前執行的任務和這次不一樣,以往只能算小打小鬧,這次都攻到天外天了,再往前就是眾帝之台,全武林有幾個人能做到?你不覺的榮耀麼?樓主有樅言相助固然如虎添翼,但人多些總不是壞事。金縷城這麼容易就穿過了,木像城必定難得多,樓裡人早些到,搭人梯也把樓主送出去,否則要我們這些人有什麼用?”

  明王是四護法之首,年齡最大也最沉穩。他這些年似乎把一切都撲在他的殺手事業上了,一個沒家沒口的男人,現在唯一的興致就是攻破眾帝之台。一群不入流的殺手,把那座像征著武林至高權威的城池踩在腳底,絕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。

  殺手也是有追求的。

  阿傍摘了他腰間的酒壺搖了搖,拔下蓋子灌了一口,呵地一聲:“好烈的酒!”

  他輕笑,“賣酒的姑娘長得很好看,要是能攻破五城,將來我要回來找她。”

  異性緣極差的阿傍很不平衡,“打壺酒都能有艷遇,世上何來天理!”

  明王跳上床,一臂枕在腦後,笑道:“這種事可遇不可求,女人好像都不怎麼喜歡你,要不你試試男人吧!”

  這下讓阿傍想起胡不言那次的調侃來,他有心揶揄明王,趴在他床邊道:“哥哥,那你看我怎麼樣?你喜歡我這款兒的麼?”

  明王大笑不止,一只巴掌伸過來,毫不留情推開了他的臉,“多謝,我喜歡女人。”

  兩個男人笑鬧著,太陽一點點沉了下去。

  赤紅的火燒雲暈染了半邊天,天上出現一片奇景,一半紅得奪目,一半青如碧玉。等夜全升上來時,城裡又開始彌漫霧氣,這是水澤中的城池大多會有的定律,對於他們這些習慣夜間行事的人來說極有好處,越是視線模糊,越容易隱蔽。

  明王從夜幕下潛出去,他身手矯健利落,男人的力與美,在那張弛之間展現得淋漓盡致。他像一片樹葉,一抹游絲,穿梭於金縷城最精美建築的檐下屋頂。探身一顧,金府上下燈火通明,就如阿傍說的那樣,樓主奇異的突圍方式確實雁過留聲,在重修直道琉璃燈的同時,議事大廳裡傳出嘶吼:“波月樓那麼多人,在眼皮子底下轉移進了本城,現在你告訴我,一個都沒逮住?”

  笑容隱匿在明王的唇角,他輕輕一個騰身,竄進了金宗宗主的書房。

  覺肯定是睡不好了,如果不是徹夜研究波月樓移動的路線,金雲覽應當會回到書房來。他靜靜等待,到了這裡,有的是耐心。更漏滴答,時間緩慢推進,終於廊子上有燈火移過來,他側身隱藏在垂簾之後。腳步聲近了,腰上金玉的撞擊伴著足音,邁進了書房裡。

  金雲覽還在為手下御者辦事不力,而大發雷霆,“金縷城是天外天的第一道屏障,交一回峰再讓她闖進木像城,好歹讓我臉上有點光。現在呢?城防積弱至此,又要被那幾宗笑掉大牙了!”

  底下人諾諾道是,“屬下已經切斷進出城的關隘,城牆上也加派了射手待命,只要有人上直道,准保把他射成刺蝟。”

  座上人的臉色依舊不豫,眉心的刀疤像第三只眼睛,眥裂般暴張著,“盟主已經大發雷霆了,下令全力緝拿岳崖兒。如今她人進了木像城,我們完全失去了機會,只有全殲波月樓的人,才能勉強立功。傳我令,只要遇上那幫人,不必生擒,就地正法。”

  御者道是,領命退出了書房。

  粗喘了兩口氣,金雲覽在燈下枯坐。窗開著,一只飛蛾從外面飄飄搖搖飛進來,停在八寶的燈罩上。夏日蚊蟲多,即便熏過了院子,樹底草叢也照樣有還魂的嗜血者。他起身關上窗,窗上鑲著薄薄的琉璃,反光中發現簾幔輕輕顫動了下。他心裡咯噔一聲,垂手去摸桌下的劍,長劍出鞘時,他怒喝“是誰”。這時一顆石子穿破燈罩打滅了燭火,屋裡頓時陷入一團凄迷。有劍芒的寒光閃現,向他面門襲來,他下意識抬劍一挑。對方力量驚人,使的是重劍,兩柄劍的劍刃相抵,摧枯拉朽般剮向他的劍格,暗夜裡摩擦出一串刺眼的火星。

  畢竟都不是等閑之輩,高手過招,只需兩個回合便能衡量出對方的實力。劍氣破空,幾番纏鬥後才拉開距離,金雲覽微喘,黑暗裡模糊的身影,連氣息都沒有絲毫紊亂。

  “明王敖蘇。”他的語氣肯定,似乎並不意外。

  明王說是,“金宗主知道我?”

  金雲覽哼了聲,“怎麼能不知道,她到死都在念著你。”

  明王登時一怔,才發現曾經和他相約白首的女人,最後居然嫁進了金縷城。

  金雲覽笑起來,聲音裡滿是嘲弄和不甘,“她大概沒有想到,在她一死了之五年後,那個殺了她父親的人又來殺她丈夫了。我真不明白,殺父之仇報了就是,何必那麼痛苦。她痛苦,因為她對你舊情難忘。她自盡時,手裡攥著一樣東西,你不想知道是什麼嗎?”

  明王呆呆站著,劍首不自覺地垂了下來。

  金雲覽眼裡精光隱現,狠狠盯著那團陰影道:“是飛魚木珠,她臨終前留下遺言,讓我把它交還給你。”他揚手拋出木珠,在明王分神接應時,揮劍向他刺了過去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8:53 PM

第72章

  分散在城內的人陸續集結,最後一組刺殺御者的人也回來了,大家都在等,等城牆上的宗旗折斷,等明王最終的召喚。

  夜已經很深了,將到午夜時分,魑魅拿肩頂頂阿傍,“老大怎麼還不回來?是不是金雲覽嚇破了膽,召集金縷城所有高手連夜保護他,讓老大找不到機會下手?”

  阿傍搖搖頭,心裡有隱約的預感,只是那預感太不祥了,他連細想都不敢。

  城牆上烈火紋的旗幟還在夜風裡招展,那千回百轉的聲響一記記拍打耳膜,聲浪越急,便越讓人慌張。

  守衛的兵卒在燈火下如常巡視,孔隨風罵了句:“他娘的,咱們干脆直接衝上直道算了。”

  這當然是意氣用事的話,身後沒有徹底收拾干淨,就算上了直道也是被人包抄的下場。這時候急不得,只有死等。阿傍道:“仔細看,看見城牆中段的亮了麼?那是弓弩手箭尖上的寒光。這直道周圍布滿了暗衛,宗旗不倒不能貿然行動。”

  刺殺宗主,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尤其在全城戒嚴的情況下。大家等得有些心焦,再過兩個半時辰天就要亮了,二十裡的直道沒有馬,只能徒步,一旦失去夜色掩護,所有人都得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。

  胡不言見眾人憂心,很慷慨地表示:“晚點也不用怕,大不了我多走幾趟,把你們送進木像城。我就是擔心明王,他不會出什麼意外吧……”

  結果他的口無遮攔挨了蘇畫一頓臭罵:“你不吭聲,沒人當你是死的,烏鴉嘴!”

  “看,宗旗倒了!”忽然有人低呼,“明王回來了!”

  大家忙看過去,城牆上有個身影斬下了烈火旗,旗杆舉在手上攪動兩下,然後從牆頭直扔了下去。

  群情頓時激昂起來,明王的出現,預示著金縷城的城主伏誅了。金雲覽一死,五大御者也相繼被殺,如今的金縷城已經徹底變成一座廢城了。

  抽刀向敵,區區的弓弩手不算什麼,只要近身,那些武器和燒火棍沒什麼區別。波月閣的人從四面八方攻上城牆,一頓血光四濺的廝殺,牆頭上伏屍百余。最後一名弓弩手顫巍巍舉起手裡的弩,在扣動機簧之前,被魍魎斬落了整條臂膀。

  揚手又是一刀,那人踉蹌著撲倒在地。環顧四周,再也沒有能阻止他們向木像城進發的絆腳石了。魑魅打了個口哨,分散在各處的人聞聲而動,紛紛躍下了北城的牆頭。

  波月樓的人,都有一身極俊的輕功,這項能力是追雲趕月的本錢,二十裡路走得急些,兩個時辰應該能到。

  不知多久沒有一起這樣縱情奔跑了,上次還是在重選護法的時候,為了那個位置各顯其能,在王舍城外空曠的原野上你追我趕。波月的輕功,江湖上甚有威名,舒展身形飛鳥凌波,借助一棵草,也能縱身直去兩三丈遠。上次的較量帶著競技色彩,這次不同,這次是大勝後的春風得意,松了轡頭的年輕人們在直道上肆意揮灑,如果有人俯瞰,會看見起起落落間,盡是燕子般輕盈的身影。

  原本明王是個中好手,樓裡上下沒一個人能比過他,可今天不知怎麼,漸漸落了下乘。阿傍一直關注著他,本以為他是大戰金雲覽太累了,自己便放緩速度等他。結果他越走越慢,最後身形一崴,竟跌在了直道上。

  同行的人都吃了一驚,紛紛停下步子圍過來。阿傍去扶他,為他翻身時觸及他的前胸,只覺滿手冷膩,就光一看,滿掌都是血。

  大家倒吸了口氣,果然不好的預感應驗了。阿傍看著他漸漸發青的臉,伸手要去扯他的軟甲查看傷勢,被他阻止了。

  他吃力地搖搖頭,“別管我,你們走吧……”

  阿傍喉頭發緊,接過蘇畫遞來的金瘡藥,找不到傷口,便一股腦兒灑滿他的前胸,急切道:“你堅持住,我背你進木像城,進了城就有大夫了。”

  可是明王已經不能再說話了,他被金雲覽暗算,憋著一口真氣續命,才勉強殺了他。然後上城牆,斬斷宗旗,耗盡了最後的心血。他知道自己不行了,隨他們出城,不過是徒勞,多走一步是一步罷了。

  這樣也好。軀殼千斤重,再也操控不了了。這一身背了太多的血債,他在昏聵裡看見周圍冒出無數的黑影,等著吞噬他,找他尋仇。別人的人生苦短,到他這裡是負重前行,認真說,他從未真正感受到活著的樂趣。他曾經路過滿是殘垣的老宅,夕日的家道興隆,早就散入了遠山遠水。他駐足看了會兒就離開了,現在想想,當初應該和父親一道去死,何必貪生,多受二十年的苦。

  阿傍見他要合眼,發了瘋一樣搖撼他,“大哥,你不能死,你還要去找那個賣酒的姑娘!”

  他輕輕扯個笑,那笑看上去像唇角的抽搐。

  阿傍的喊聲裡帶上了哭腔,“那姑娘有雪白的手臂,又細又長的腿,小山一樣的奶子……”

  大腿和奶子,其實他都不稀罕。殺手也有重情的,他帶著兄弟們衝出了金縷城,對得起樓主了,然後他要走自己的路,去找那個鑿穿他心房的姑娘。

  明王就那樣死了,死在了空空的直道上。他們這些人見慣了生死,獵物的身首分離,同伴的屍骨無存,都不是多新鮮的事。然而在這種全員突圍的情況下,損失了一個人,就缺了好大一角。

  眾人肅立著,哀致地望著阿傍懷裡的人,一向意氣風發的青年漸漸冷卻,面孔也變得冷漠了。

  環顧左右,直道兩旁是無盡的水澤,連安葬他的地方都沒有。把他拋在半道上嗎?天氣這麼熱,讓他在烈日下腐爛發臭麼?大家都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。

  胡不言站了出來,“把明王交給我吧!金縷城的城牆邊有土,我去刨個坑把他埋了,將來攻下了眾帝之台再來給他遷墳。你們繼續往前走,不要耽擱。”

  目前這是最好的辦法了,胡不言化出原形,魑魅和魍魎把他抬上狐背,三大護法都向狐狸拱手:“明王就拜托胡兄了,請妥善安葬他。”

  得到他們一句“胡兄”真不容易,換做平時,胡不言又會大肆吹噓一番,但今天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可高興的。他混跡在他們中間,雖然吵吵鬧鬧比吃飯還要尋常,但血肉之軀總會有感情。那群護法先不論人品性格,至少個個賞心悅目,他喜歡漂亮人兒,所以並不真的討厭他們。

  現在老大沒了,死得那麼悲壯干脆……胡不言吸了吸鼻子,背起他重新折回金縷城。城牆下的夯土很硬,他的前爪扒出了血也沒有停下。他一般很少全心全意干一件事,以前在九州時,但凡有一點讓他感覺吃虧,他二話不說就走人。沒想到走了一趟紅塵,微小脆弱的人教會了他何為大義和堅持,他自覺妖性得到了升華,即便不能脫胎換骨,他也要做一只講義氣的狐狸。

  掩埋了明王,他從城牆上摘了一盞燈籠下來,放在他墳前,“拿上燈,照著點腳下,下去的路有點黑,別摔了。”他從懷裡摸出兩張銀票來,伸進燈籠裡點著了,邊燒邊道,“這是我全部的家當,省吃儉用好幾十年才攢下的,本想拿來迎娶蘇畫,現在全給你吧!到了陌生地方,打架不合適,拿這個錢打點打點,來世托生個好人家,別再當殺手了。”

  說到最後,說出滿心悲涼,又略站了會兒,才轉身追趕他們去了。

  ***

  木像城裡正興建樓台,崖兒站在一處廟塔上俯視,街道上行人往來,臨水的碼頭上停著巨大的船舶,船上裝滿合抱粗的木料,要運送到工地,每次往返需百余人推拉。

  木像城是唯一有水路連通外邦的城池,因此商業要比其他四城發達得多。木宗的宗主也不像金宗宗主那麼神秘,他倒是個諸事願意親力親為的人,生得一副膀大腰圓的身架子,穿佛頭青的大科綾羅。大概是個審美有偏差的人,腰上系紫色的蹀躞帶,掛了滿滿當當一排彩色的裝飾。雖然人胖,但他不怕熱,站在驕陽下揮汗如雨指揮運輸的板車,說到惱火處,自己跳下去,推著車轅便走。

  喜歡拋頭露面,那麼刺殺的機會就相應增多。但崖兒仔細觀察過,這位宗主的周圍隱藏著很多平民打扮的暗衛。畢竟波月樓的人到了天外天,他不是不知情。為防忽然跳出來的殺手砍了他的腦袋,順便用這種看似大意的表像混淆對方視聽,他還像往常一樣為建城忙碌著,只是左右換了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,以自己為餌,等著波月樓的人上鉤。

  這種情況下,最忌盲目行事,崖兒遠觀了片刻,從高塔上退了下來。

  回住地的路上,居然發現了樓裡人留下的暗號,她心頭一喜,沒想到他們來得這麼快。只是不便立刻碰面,她在牆皮上刻畫著,讓他們暫且按兵不動。傍晚時分接到了他們的回信,告訴他明王為了突圍,已經殉職了。

  她從外面回來,坐在燈下怔忡很久,才消化了這個消息。早在進入天外天之前,她就再三問過他們,是否決定跟她赴險。這是一場惡仗,注定會有很多犧牲,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准備,迎接遲早會到來的第一個噩耗,但沒想到,出事的會是明王。

  膀臂啊……崖兒喟然長嘆,立在窗前遙望天上的月亮。四大護法裡她最信得過明王,他老練周到,即便她不在樓裡,他也能管束好那幫沒輕重的小子。如今出師未捷,這才第一城而已,就讓她損失如此慘重,接下來還會有多少的劫難?她忽然覺得害怕,有些不敢去想了。

  眼下他們都進了木像城,必然開始籌劃刺殺木宗的首腦,明王的悲劇擺在面前,所以最難對付的人,還是由她來殺吧!木像城和金縷城不同,不可能讓她那麼輕易橫跨,她必須靜下心來觀察,找出木江流固定的行蹤和喜好。

  如臨大敵對於自信的人來說,可能只是一瞬的事。第一天她看見他身邊暗衛圍拱,第二天他堅持在府邸待了一夜,第三天便再也耐不住,又去了那個讓他銷魂的去處。

  木像城中的風月場,分三六九等。最次的那等占據城的外環,為販夫走卒提供快樂。第二等的在中環,接待商賈和小吏。頭一等的在內城,專供宗主和旗下御者褻玩。木江流的愛好很特別,他並不固定點誰的名頭,但這些被點的女人無一例外,必須身段柔軟。男人尋歡,一番調笑周旋後,最終的去處無非是床上,而這位宗主卻不是,他喜歡把女人關在籠子裡,當獸一樣騎駕。

  一個兩百斤的胖子,坐在你身上是什麼感覺,大約只有受過這種苦的人才知道。他營建的樂園裡,幾乎每個女人都對他的“抬愛”叫苦不迭,而為了生計,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接待。

  崖兒混進了內城,換上侍兒的衣服,為今晚被點卯的美人送熏香。美人百無聊賴,坐在案前喝茶發呆,抬起視線看見獸場中央的籠子,厭惡地調開了視線。

  崖兒接了一個侍兒的活計,為美人熏最後的汗巾。那條汗巾是用來扎在胯間的,宗主覺得全裸的女人沒有美感,只有那種類似男人般粗獷的狂蕩,才能激發他的欲望。

  汗巾在香煙上飄拂,美人嘆了口氣。崖兒適時把汗巾呈了上去,“銀環姑娘,這是宗主最偏愛的香。”

  叫銀環的美人斜眼瞥了瞥她,接過汗巾貼在鼻上嗅嗅,“唉——”又是一聲長嘆。

  “有事令姑娘不快?”

  銀環姑娘說:“宗主變著花樣折騰我們這類人,他府裡的夫人可不必遭那份罪。你看那籠子,讓我想起豬羊送到集上待價而沽的牢籠,什麼時候我能不用籠子,活得有個人樣?”

  崖兒笑了笑,“姑娘想離開內城麼?”

  可銀環姑娘又搖頭,“當然不,像我們這樣的人,錦衣玉食受用慣了,誰還願意回家受窮!”

  “那就想辦法進木府,當上宗主夫人。”

  銀環姑娘嗤地一笑,“哪裡那麼簡單!你這小侍懂什麼,知道這內城有多少姑娘麼?”她拿手一比,兩指大開,“八十。”

  “姑娘一定是八十個裡的佼佼者。”崖兒矜持地微笑。

  誰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比別人差,但有時候不承認也不行。妓女之間互相攀比,行行裡都有狀元。銀環姑娘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比不過別人,於是更加重了嘆息的聲調。

  崖兒掖著手道:“姑娘可以想些奇巧的方法,贏得宗主的歡心。”

  銀環搖頭,“這樣的地方,連個想奇巧法子的余地都沒有。”

  崖兒轉過身,看向那個不大的籠子,外圈有道曲水流觴般的小渠,離籠子很近,近在咫尺。

  她掖著手說:“古人唱酬,流杯渠裡流的是清水,姑娘何不用烈酒?男人好酒,烈酒封喉,美人在懷,昏昏沉沉間做那事才痛快。姑娘還可以准備孔雀氈毯,將這籠子圍起來,頂上懸螢火,四周雀羽搖晃,是不是會讓人想到少年時仰臥在星空下的美好?”她抿唇輕笑,“姑娘,有時候曲意逢迎,還不如使點小心思。宗主為什麼喜歡點姜姬?因為姜姬從不濃妝艷抹,但她全身紋滿了牡丹。”

  一朵人形的、盛開的牡丹,確實驚悚又魅惑。銀環聽了她的話,立刻就決定照做了,女人爭起寵來,什麼都豁得出去。

  很快流杯渠裡盛滿了烈酒,那酒之濃郁,穿過獸籠看對面,景像都是扭曲的。

  後來孔雀氈來了,螢火也來了,唯一稍作改變的,是螢火裡加了白磷,磷本身不灼人,但它有個特點,易燃。宗主和銀環顛鸞倒鳳時,帳頂所謂的星空會因震動撕裂,磷隨流螢飛舞,落進滿渠烈酒中,目的就達到了。

  站在廟塔上看,城中城果然燃起了熊熊大火,籠子上了鎖,木江流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。崖兒長長嘆了口氣,這火就算是對明王的祭奠吧,他在天上看見這一切,應當也會感到歡喜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9:04 PM

第73章

  ***

  大司命從司命殿出來,身上穿戴整齊,束上了壓箱底的發冠。雖說他以前也一板一眼,但今天的行頭太過莊嚴,像個將要上朝面聖的文官。

  少司命抱著書冊追到他面前,歪著腦袋問:“座上,您打算上天麼?”

  大司命瞥了他一眼,“是啊,我要上天找人訴苦。蓬山岌岌可危,琅嬛倒了不要緊,蓬山這麼多紫府弟子,難道要葬身在亂石之下嗎?”他邊說邊系好了腰帶,三尺寬的如意帶,愈發收出一副寬肩窄腰的好身條來。

  少司命自認為了解一些內情,壓低聲道:“座上,岳樓主不是已經攻破木像城了麼,我看十天內她一定能進燭陰閣。萬一天君不讓君上出山平亂,岳樓主照樣可以闖進八寒極地,救君上出來。”

  大司命斜眼審視他,寒聲道:“這世上好像所有人都不急,只有本座急。”

  少司命缺根筋地眨巴一雙牛眼:“那座上為什麼這麼急?”

  “因為我希望能早早把你扔還給君上。如果君上不回來,我覺得你這輩子可能都開不了靈竅了。”末了很誠懇地對他說,“你實在太笨了。”

  第三十五位少司命,是府君的關門弟子,也是所有少司命中資質最差的一個。當年紫府君經過北邙山,看見一小兒追著日影插竹竿,日頭每偏過一點,他就插上一根。仙君看了半天,不明白他在干什麼,上前問,他咧著缺了門牙的大嘴說:“我在研究計算時辰的方法。”

  仙君一聽,頓時驚為天人,“小小年紀大智若愚,將來肯定有出息。”

  雖然做法很蠢,但和百余年後出現的日晷,在原理上居然不謀而合。不過可惜,三十五少司命後來的興趣又發生了改變,日晷最終不是他發明的。府君培養這位關門弟子,養著養著發現他“愚”是真的,“大智”竟絲毫沒有,可見神仙也有看走眼的時候。現在府君進去了,三十五少司命轉而由大司命親自授業,他的愚頑,時常令大司命品咂到修行生涯的無望。

  戴罪立功出獄,和被人劫獄亡命天涯是一樣的嗎?誰不願意正大光明行走在日光下,只有老鼠才東躲西藏。

  之前縛地鏈的松動,他派人接連呈報天聽,結果不知為什麼,岳崖兒都打到綠水城了,上面也沒有半點動靜。大司命想了又想,即便他那麼討厭上九重天,這回也還是得親自跑一趟。無論如何琅嬛現在扔給了他,只要浮山出事,第一責任人一定是他。他得設法讓責任轉移,否則屆時上面一句“沒接到呈報”,就夠他喝一壺的了。

  他乘著清風扶搖直上,先去拜會大禁,看看有沒有機會直面天君。這次大禁親自出來迎接他,請他進了大禁殿,心平氣和和他面對面坐著,告訴他,“上面還在想辦法。”

  “我的道行淺薄,給鏈子加了道符咒,最多只能撐十天。現在三天過去了,方丈洲好多地方開始出現塌陷,蓬山山系大多是浮山,方丈洲又在東海中央,山要是砸下來,那方丈洲會直接沉進水底,九州便再也不完整了。”他低著頭說,“我日日如坐針氈,西北角上鎖鏈松動,就預示著西北很快會有妖患。大禁知道紫府妖鬼卷麼?”

  大禁點了點頭,“萬妖卷和百鬼卷麼,是紫府君建立的,我當然知道。”

  大司命哀嘆連連,“那些本就是惡煞,原本臣服於府君,自從府君受罰進了八寒極地後,蓬山經常回蕩起百鬼夜哭,弄得人間地獄一樣。不論妖鬼,都念舊主,就算你我……”他的手指來回在兩人之間比劃了一下,“你說我家仙君的不是,我要生氣,我對你家天君表示不滿,你也會發火,人之常情嘛。我這次來,一是向大禁親口稟報方丈洲的境況,二是向大禁打聽,天君有沒有釋放仙君的打算?縛地鏈、六爻盾、天環……那些都是仙君一手創辦的,除了他,誰也無法駕馭它們。現在想想,讓我這個三千年道行的人接手琅嬛,這不是把我頂在杠頭上嗎……”

  說到最後意思很明確,想卸職,不打算干了。

  大禁也很無奈,“我知道你為難,但卸職這種話不能亂說。紫府君也不是永遠不出八寒極地,將來那個女人死了,他的塵緣一了,還是會重掌蓬山的。”

  “那眼下怎麼辦?”大司命有點激動,“琅嬛堅持得到仙君回來嗎?”

  大禁沉默了下道:“受罰的墮仙,必要經過千百年錘煉,洗去一身魔性才能走出極地。現在讓紫府君出山,無論如何都是一場冒險。”

  大司命站起來,撐著長案急切道:“我願意進八寒極地,當面問一問仙君的意思。別人不知道,大禁還不了解仙君的為人麼,他是天上地下最老實的仙啊!”

  大禁不由嘆息,不單老實,還很耿直,如果面見天君那天,他能為自己開脫一番,最後也不至於鬧到這種程度。可大司命的請求,目前確實難以滿足,大禁道:“八寒極地是仙的囚籠,不是游玩的聖地。你不能去,去了觸犯天規,得不償失。這樣吧,你先回蓬山,這兩天上面必定會有個決斷的,畢竟琅嬛非同小可,天君絕不會坐看它垮塌。”

  其實大司命這趟來,並不奢望這些上仙能給他明確的答復,他的目的只有一個,就是確認一遍上界已經知道琅嬛的現狀,將來萬一出了問題,別找他的麻煩就可以了。

  “天君已經知悉了?”他又著重問一遍,大禁點點頭,他說好,直起身長出了一口氣。

  從大禁殿出來,他走得輕飄飄,才發現當一個一板一眼的正直人太辛苦了,隨心而動,才是真正灑脫的態度。只有一點還是讓他不安,就像剛才說的,浮山墜地會砸沉方丈洲,他擔心紫府的弟子早晚會受到牽連。因此長期生活在重壓下,覺得蓬山缺了自己就不行的大司命,還是無法真正高興起來。

  他又憂心忡忡到了天行鏡前,簡直像子孫上墳訴說委屈一樣,對著鏡子裡的仙君絮絮叨叨:“君上,我上去了一趟,沒討著什麼結果。他們敷衍說會解決,但我知道,您不出來,再多的辦法都是治標不治本。天君好像還沒拿定主意,我一力保舉您,大禁還拿那些裹腳布來搪塞我,別的我倒不擔心,唯擔心紫府上下百余弟子。他們的修為太淺了,恐怕蓬山一毀,他們會跟著遭殃。”

  然後他就開始愁腸百結,一會兒仰天,一會兒俯地,喃喃自語著:“怎麼辦呢……”

  天行鏡裡禪定的人終於忍不住了,皺著眉頭道:“你不會下令眾弟子出蓬山麼?”

  大司命噯了聲,“可行麼?”說完才反應過來,瞿然望向天行鏡,“君上?”

 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,慌忙跑過去查看,鏡子裡的人已經站起來了,眉間封印如火,一身白衣勝雪。

  大司命忽然發現,君上那身被血漬浸泡了一次又一次的禪衣不見了,對於隔三差五都得被扎成篩子的人來說,這白衣來得太蹊蹺了。他晃了晃神,試探著叫了一聲:“君上,您能聽見屬下說話嗎?”

  天行鏡裡的紫府君略牽了下唇角,靜靜看過來,仿佛隔著宇宙洪荒也能對視,一字一句道:“浮山鎖鏈年久失修,我早料到它們會斷,可惜本君不在,幫不上什麼忙。乾位上的地鏈松動,會引天君親自出馬,但鐵索有四根,他難免顧此失彼。你聽好,第二根縛地鏈掙斷時,讓紫府子弟全數下山,能走多遠就走多遠。”

  大司命聽那嗓音,如金斧鑿玉般透著霜雪的味道,但又是往日熟悉的,一時竟悲喜交加幾乎哽住了。努力平息了心神,半天才道:“如此一來,不會造成恐慌麼?”

  紫府君說會,“但比起恐慌,保命更重要。”

  其實他很想說,自己被關在八寒極地出不去,外面恐慌和他沒有一根毛的關系。再說亂了才好,不亂不立,亂了才能迫使天帝對話,有對話,很多事就好商量了。

  大司命一向對君上唯命是從,既然他這麼吩咐,那必定是為整個蓬山好,他絕無二話。應准了之後,他才有空抒發自己的感情,一臉看透了世態炎涼的滄桑,慘然道:“這陣子出了這麼多變故,屬下以為君上吃了大苦頭,出山也無望了,沒想到……您不是仙骨盡斷了麼,怎麼恢復得這樣快?還有這天行鏡,居然能對話?”

  紫府君心說那是自然,這天行鏡也是他煉化的,哪有法器不認主的道理。

  大司命又隔著鏡子仔細打量他,“君上,您眼下情況如何,身上好些了嗎?”

  鏡子裡的人凄涼地笑了笑,“仙骨都斷了,能好到哪裡去。”

  當時抽筋斷骨的痛,恐怕終其一生都難以忘記。那種撕心的感受,像活魚被剮去了鱗,每一次刀鋒的途經,都需要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承受。傷痕累累,千瘡百孔,然後從每塊骨骼裡生出倒刺,從每個毛孔裡滲出血絲,沒有見識過的人,根本無法想像。

  如果換成一般的仙,大概就此道元盡滅,余生就在這禁地苟延殘喘了。但他不是,得益於天生的仙根,即便打斷了仙骨,元神不滅,他就能自行復原。但也因為出身的緣故,注定他生來是仙,不管是真仙還是墮仙,他就這兩條路能走。除非一口氣打散他的元神,讓他就此幻滅。

  從上仙到墮仙,很奇怪的一種感覺,看待一切事物都不走原來的軌跡,他有了新的視野。像靈竅乍然被打通,渾身暢快通透,胸中常常奔突著某種毀天滅地的欲望,要這世道按他的喜怒而改變。

  經過一番痛,換來不一樣的明澈和達觀,他現在不覺得墮落是多糟糕的事了,反倒很有趣,也很刺激。據說成了墮仙,人性中最本能的惡會被激發出來,靜心想想,他在領罰之前就已經鋪好了後路,所以人人口中老實的仙,其實並不那麼老實,他早有墮仙的資質了。

  大司命心痛不已,泫然道:“我沒想到,君上為情能有這樣的魄力。這陣子我常懷念以前的日子,山中歲月靜好,屬下伴著君上,那時何等的愜意……君上,屬下真的很想您。”

  天行鏡裡的紫府君打了個寒戰:“我這兒已經夠冷的了,你別說了。”

  大司命咳嗽了聲,又換個話題,“那君上,您是什麼時候開始能夠通過天行鏡觀察蓬山事的?”

  紫府君微側過身,皚皚白雪為背景,襯出一個比雪更高潔的君子,淵默深穩,不激不隨,連低頭思量的樣子,也比以往更有韻致了。

  “一直。”他這麼說。

  大司命聽完,隱約有五雷轟頂之感,“一直……那屬下之前對天行鏡吐露的心聲,君上也都聽見了麼?”

  他抿唇一笑,沒再接他的話。

  大司命覺得腳下發虛,頭頂冒汗,這麼說來,他的那點迷惘和類似閨怨式的惆悵,全被他聽見了?蒼天啊,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事?人都在牢裡了,還能繼續坑他,果然上司不是白當的。

  正恍惚著,少司命那條筆直的喉嚨又響起來:“座上,來了好多真神仙!”

  這話說的,好像他天天面對的是假神仙似的。大司命顧不上罵他,疾步出去相迎,剛出門就見雲層叆叇,晚霞穿透飄拂的雲絮,像天邊陡然長出了無數光的腳。天街上已經站了好幾個人,大禁也在其列,看到他,悄悄向他做了個眼色。

  大司命知道是天君駕臨了,但他面向琅嬛,只看見一身金縷,背影卓爾不群。上神的手段果真不是他這種小仙能比的,大司命掖著手,看天帝親自加固西北角的那條縛地鏈,連法力散發出的金芒都比他的耀眼粗壯。

  扎根大地的鐵鏈再次被束縛,不情不願發出擎天鐵柱被撬動般深重的巨響。那一環一環的鏈節,肉眼可見地往下沉了好幾丈,終於天君的親自出馬,解除了琅嬛傾倒的危機。

  所以一切到此便結束了麼?並不。天君返回九天後,連凳子還沒坐熱,神侍便匆忙進來稟告,說浮山西南和東北兩角的鎖鏈相繼都松動了。所幸是對角,不至於造成側翻,但這次的情況比較復雜,萬丈深淵下有黑氣湧動,怕是千年前鎮壓的妖魔要逃出山底了。

  從來溫文爾雅的天帝,這回是真的發怒了,他砰地一拳捶打在御案上,震得文房蹦起來老高,“是紫府君耍的手段。”

  大禁見勢忙拱手道:“君上息怒,紫府君的為人君上知道,他一向審慎厚道。琅嬛失衡是在他囚禁八寒極地之後,他人在八寒,就算再大的神通也衝不破那道壁壘,因此神鏈松動,應當只是巧合。蓬山聖地的輝煌畢竟在他手裡創建,他人不在了,難免會有妖魅趁機作亂,還請君上明察。”

  天帝聽後卻一哂:“世人都說紫府君是個與世無爭的好人,你們真的看透這人了麼?他如果心慈手軟,當初怎麼收伏邪祟,創立妖鬼卷?”大禁果然被問住了,臉上閃過一絲猶疑來。天君負手長嘆,“罷了,費盡心機不就是為了這個結果麼,你帶他上觀星台,我要好好同他談談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9:26 PM

第74章

  觀星台,在世上最高峰的山巔,地面向上一萬丈,遠在雲層之上。當大地陷入黑暗時,觀星台上還能看到最後一縷陽光,而觀星台上星雲密布時,九州已經接近子時了。

  這地方,不屬於九重天,它在大地和天闕的交界處。天帝辦事很講究分寸,召見一名墮仙,就該在與其身份相匹配的地方,這樣才能提醒他,如今所處的位置發生了變化。

  紫府君照舊姍姍來遲,凌空曲折的天道上出現一個身影,走得不急不慢,完全沒有大人物正在等候他的覺悟。他一路看花看草,偶爾還彎腰看螞蟻。天帝耐著性子等他到了面前,細打量他,面貌還是原來的面貌,略清臒了些,神采倒不減。唯一刺眼的,就是那章子般落在眉心的墮仙印,印記太深太紅,渾然天成般,在那張臉上勾勒出了妖異的風味。

  天帝笑了笑,笑意不達眼底,頗有鄰人寒暄的意思,“紫府君興致不錯啊。”

  他不卑不亢望著天君,回了個微笑,但笑容裡有倨傲的味道,“八寒極地什麼都沒有,放眼盡是一片白茫茫。以前不覺得這山水花鳥有多可貴,但當你的眼睛失去享受色彩的權利,再領略時,你會覺得一切都那麼有趣。”他復又輕牽唇角,不太情願,但又不失禮數地向天帝牽袖一揖,“罪臣安瀾,見過天君。”

  這便是有根底的仙和野路子的仙,墮化後最本質的區別。如果是名野仙,甚至不等開口就會朝你老拳相向,但天生仙根的仙不同,他們不會迷失本性,即便再討厭你,他也還是願意唱著高調,與你把臂周旋。

  很好,還能順暢地溝通。天帝抬了抬手,說免禮,“看紫府君氣色尚且不錯,但本君知道,你在八寒極地受了苦。事情弄到這個地步,並不是我的本意……府君身體恢復得如何了?”

  紫府君說還好,“前兩天剛接上骨,現在勉強能走兩步。剛到極地的時候,覺得天都塌了,如今倒可以適應了。”他頓了頓抬起眼來,很純質地問他,“天君怎麼會突然召見罪臣?罪臣入極地才兩個月而已。”

  這個紫府君,裝傻充愣是把好手,天帝認識了他一萬年,懂得他的策略。

  東拉西扯不是辦法,你單是敲邊鼓,他能敷衍你到太陽直射觀星台。所以天君還是打算直來直往,他轉身面向方丈洲方向,負手道:“這兩日蓬山大亂,紫府君知情麼?”

  他說不知,“我人在八寒極地,天君問我知不知情……此話從何說起?”

  天帝看了他一眼,那雙眼睛裡閃爍的狡黠的光,簡直如他眉心的墮仙印一樣刺眼。天帝嘆了口氣,“一個人駐守某個地方太久,那地方的一切都會對他產生感情。一旦這個人不在,所有的綱常都會生亂,現在的蓬山就是如此。”

  紫府君聽完略遲疑了下,“天君的意思是,紫府有人反了麼?難道有人不服大司命?”

  又來了!天帝忍住不去扶額,咬著牙道:“不是有人反大司命,是你煉化的縛地鏈不受天地差遣,先是西北松動,現在連西南和東北也如法炮制了。本君知道,這縛地鏈只是打前戰的罷了,後面還會出現其他問題,如果一一應付,實在耗時巨萬。本君想同你商量一件事,可以准你提前出八寒極地,但你必須斷盡塵緣,自此遠離紅塵,靜心鎮守琅嬛。”

  他靜靜聽著,天帝說完後,沒有迎來他的叩謝,而是無盡的啞笑。

  這一切他看得很明白,不就是想讓他繼續賣命,還要對天帝感恩戴德嗎。如果琅嬛不生亂,如果他們能應付所有的麻煩,誰能想到極地裡挨餓受凍的他?結果招他回來,不忘冠上個法外開恩的美名,斷盡塵緣?斷盡了塵緣,他還剩什麼?

  他這樣的態度,當然會令天帝不滿。天帝蹙著眉,警告意味濃重,“你究竟在笑什麼!”

  他這才收斂了笑,平心靜氣問天君:“當初我是上仙,不能和凡人通婚,我認了。現在我成了墮仙,依然如此,那麼我為什麼要回蓬山,繼續當那個看門人?”

  天帝被他問得難以反駁,只是氣惱道:“世上女人不獨她一個,明明女仙有那麼多,你何必知法犯法,非要選她?”

  他緩緩點頭,“女仙很多也很好,可我不喜歡她們,有什麼辦法?天君不必兜圈子,給我一句准話吧,是否讓我在八寒極地和她之間做選擇?”

  他那副傲慢又不領情的態度,已經讓天帝大感不悅,天帝說是,“兩者之間任選其一,還請紫府君三思。”

  結果他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,轉身便走。在天帝驚訝又難堪的注視裡躍下觀星台,重回八寒極地去了。

  僵立在那裡的天帝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約談不歡而散,連大禁都捏了把冷汗。紫府君一走他便匆匆趕來,看著天帝發青的臉,迂回周全著:“君上息怒,紫府君本來就是為情才墮入八寒極地的,如果今天能斷情,當初就不會走這條路了。”

  天帝冷冷望向大禁,“他分明仗著沒人能代他接管琅嬛,有意和本君講條件。”

  這種心思當然不能說沒有,大禁囁嚅了下,不知應當怎麼為紫府君開脫。天帝亦不可能讓步,兩下裡一言不合,便各走各路了。

  冰封千裡,他踽踽獨行。

  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八寒極地,是他最初的目的。他倒不是吃不得那份苦,只是想念那個還在江湖上漂泊的人。極地有天然的屏障,阻斷一切與外界的聯系,他也只能通過天行鏡的傳輸,知道紫府的境況。但他的葉鯉現在怎麼樣了,他根本推算不出來,他不知道她近況如何,雪域不告而別後,她是不是刻骨地恨他。他暗中打著小算盤,如果能離開極地,他就可以再去找她。然而天帝顯然是不答應的,損失一卷魚鱗圖,最後誰的責任都沒有追究,天規便形同虛設。他說兩者只能選其一,還有什麼可選的,沒了她,他在哪裡都一樣。

  心情不大好,他發現自己的脾氣好像變差了很多。以前遇事不過一笑罷了,現在卻開始耿耿於懷,甚至想著如何倒戈一擊,索性讓這世界亂成一團麻。

  天頂又開始風雲彙聚,他厭惡地看了眼,不去管它。雷聲大作起來,新一輪的天譴馬上要到了,他依舊默默往前行走,就算炸雷劈在他耳畔,他連眉毛都不動一下。漸漸雨星子飄落下來,貼上皮肉還是有些冷的。他心頭攢著火,必須要在這茫茫雪地上行走發散,才能消磨干淨。

  雨點過後,依然是密集的冰棱,痛了太多次,已經開始習慣這種感覺。他在極地裡死過一次又一次,不停重復同樣的折磨是必須的,再強的人也強不過天。但每次恢復所用的時間越來越短,身體裡有某種力量在積蓄覺醒,自己知道,也許離墮入魔道只有一步之遙了。

  冰棱滂沱而下,刺穿了他的肩頸,又刺穿他的脊梁。起先他還執拗前行,後來到底承受不住,撲倒下來了。

  冰錐很快穿透他全身,他趴在雪地裡氣息奄奄,每次都覺得自己挺不過去了,但每次依然會蘇醒。死不了,他就開始苦中作樂,從第一道冰棱穿透身體開始計算,基本數到八十九時,刑罰差不多就結束了。這八十九道酷刑施加期間最難熬,他得去想一些高興的事,比如和她在一起時的種種。她當然是個長滿獠牙但芯子柔軟的可愛女人,比起她過於剛強的性情,他更喜歡她靠在他懷裡時的溫順。

  雪域的二十多天,現在回憶起來仍舊有滋有味。那時他每天都給她把脈,總要惹她一頓嘲笑。她像蛇一樣在床上游曳,身子扭成一個妖嬈的弧度,人趴著,倒豎著兩條玉筍樣的小腿,撐著臉告訴他:“我不急著要孩子,我將來還要一統江湖,稱霸武林呢。”

  他知道她是在顧全他男人的顏面,便心不在焉地唔了聲,“那萬一懷上了,你打算怎麼辦?”

  她失笑,“你怎麼會問這麼傻的問題!”翻身枕在他腿上,盤弄著自己的手指,輕聲細語說,“當然要生啊,比起一統江湖,你和孩子重要得多。”

  他當時聽見她這麼說,心裡充滿了感激。可是明知自己要走,留下孩子會拖累她,甚至讓她成為一個有軟肋的人,往後還怎麼刀槍不入?

  趴在雪地裡,奄奄一息的他,身上經受無數摧殘都不怕。拼盡全力支起手肘,攤開手看掌中小小的一團光芒,那芒微弱如螢火,中央有個米粒大的人形。每次磨難過後,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他。他最後的一口真氣,永遠停留在這裡保護這一寸微芒,哪怕被抽筋斷骨,裡面的小東西都安然無恙。

  冰刑結束了,他握起拳,艱難地翻個身。冰雪滲透進傷口,有種又痛又癢的感覺。身下的血,在蒼白的大地上開成了花,他也不在乎,雙眸望向天頂,依舊冷靜又清醒。

  ***

  琅嬛的縛地鏈還在不停松動,等不來天帝釋放仙君的消息,大司命遵照他的囑咐,把紫府弟子都轉移下山了。

  萬年的紫府,忽然把人都遣散,這可不是什麼好事。方丈洲是地仙的聚集地,他們在這裡過著愜意松散的生活,萬一這裡有變,那他們這些人,上哪裡找第二個聖地去?

  修行者們惶惶然,其中緣故不用說,心下都明白。遙遙望向蓬山方向,“琅嬛要出大亂子了……”

  “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,紫府君不知所蹤,琅嬛還太平得了嗎?”

  有的修行者已經打算收拾收拾,再入紅塵了,“方丈洲不復存在,就再也不需要遵守紫府君定下的規矩了吧!這九州眼見要生亂,過不了多久,生州和精舍聖地也會不保,大家還是早作打算,早謀出路吧。”

  人心渙散不過如此,難道你以為會擾亂紅塵的只有妖鬼麼?這些身懷絕技不肯登天的修行者,在失去制約後,一樣會成為隱患。

  所以紫府君下令大司命,讓他遣散弟子是有目的的,如果琅嬛目前的危機還不夠讓天帝下決心,那就再加上輿論。紫府弟子在山門外徘徊不去,大司命領著三十五位少司命堅守在九重門上,反正看那陣勢,蓬山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。

  天帝寒聲發笑,“這是要逼本君就範麼?”他確實想到了妥協,可妥協之後天威何存?九天上的眾仙雖然個個神通廣大,也不是隨便撿起一塊硬骨頭就能啃的。隔行如隔山,每個人有各自的強項,這種強項通常帶著濃重的個人色彩,別人無法參與你的成就,你也無法操控別人的法器。

  大禁束手無策,紫府上下顯然早有預謀,但你要去責怪大司命,他此刻正與琅嬛共存亡,怪得上他嗎?

  天帝終於還是動用天眼看了紫府君愛上的那個女人,他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個與眾不同法,能讓聶安瀾丟了魂似的。看完之後先是大嘆“冤孽”,然後得出一個結論,說她“能征善戰,很有頭腦”。至於長相方面就不作評價了,談長相顯得俗氣。

  他吩咐大禁,再次將紫府君帶出了八寒極地。依舊是觀星台上,天帝含笑道:“紫府君紅鸞星動,本來是美事一樁,我也抽空看了一眼你那佳偶,確實不是等閑之人。但要說多妙,倒也未必,能打是真的。”

  這世上大約沒有任何東西能牽制他了,唯有說起岳崖兒,才能讓他有“垂死病中驚坐起”的反應。

  天帝忽然去關注她,當然不是什麼好事,他只有盡量鎮定,曼聲道:“天君傳我出八寒極地,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?”

  天帝說不盡然,“還有關於紫府的消息。大司命將你府中弟子都放出蓬山了,現如今方丈洲正如臨大敵。”

  他聽後點頭,“大司命做得對,如果浮山告急,當然要先疏散弟子。”

  “所以紫府君是打算坐看琅嬛毀於一旦嗎?”

  他掖著兩手,茫然望向那張尊貴無比的臉,“我如今是戴罪之身,天君不知我心余力絀麼?”

  天帝那雙清泉般的眼睛裡,終於流露出工於算計的城府來,笑道:“無論如何,請紫府君勉為其難,先安定蓬山。余下關於岳崖兒的事,你我可以慢慢商談。”

  紫府君笑起來,“天君是在拿岳崖兒和我談條件?”

  既然已經如此了,便索性明人不說暗話。天帝喟然長嘆:“沒想到區區的一個凡人,竟會成為你我的談資。府君走到這步,不都是為了這個女人麼,本君應准你,只要浮山歸位,妖鬼馴服,岳崖兒在此期間安分守己,不再觸犯天條,本君可以容她上蓬山,成全你們一段好姻緣,紫府君以為如何?”

  天帝的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,著實讓人信不實,但天曉得他有多惦念她,不論成不成就姻緣,只要能讓他走出八寒極地,一切便有希望。

  他點了點頭,語氣平靜,“但願天君一言九鼎,我雖元氣大傷,但即便拼盡全力,也會保琅嬛無虞。”

  天帝說好,“我知道你暫且力不從心,所以派大禁助你一臂之力。還請紫府君銘記自己的職責,兒女私情暫緩,先以琅嬛安危為重。”

  遵不遵從是後話,先要確保天帝暫時不為難她。袖裡的左掌緊緊握了下,他俯首領命,心早飛到雲浮去了。

  不知她好不好,是否還在想他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09:44 PM

第75章

  ***

  綠水城。

  相較於之前的兩城,這座城有綺麗的名字,也有狷狂的風骨。

  這是座女人執掌的城,水宗的宗主,是厲無咎手下唯一的女護法。江湖上喜歡將人分門別類,當初曾有北波月南綠水的說法,也就是兩大門派的掌門人,可以放在一起相提並論。當然對於這種比較,波月樓的人是絕不認賬的,照阿傍的話說,“咱們樓主是這種牛鬼蛇神能媲美的嗎?”在波月人的心裡,樓主簡直是江湖第一女俠。一個混了那麼多年還沒干掉主子的女人,憑什麼和早就自己當家的樓主齊名?

  護短是人的通病,波月樓的人尤其厲害。

  打通了木像城後,他們曾經在城廓邊上作短暫的聚集,崖兒分派各自的任務,字裡行間頗顯得興致高昂,“我早就聽說過這位宗主的大名,可惜她鮮少在江湖上走動。上次烈火堡分裂成兩派時,她代右盟主出面主持,來去也不過一盞茶工夫,沒來得及會會她。我不愛被人拿來作比較,這次是個好機會,可以分個高下。”

  可蘇畫明白她的用意,明王出事後,她嘴上不說,心裡的痛絕不比任何人少半分。作為樓主,她不外露,你很少能看到她有大喜大悲的情緒,但作為她的師父,蘇畫知道那冷硬的外表下,藏著一顆熾熱得甚至有些孩子氣的心。樓裡人的安危,一直在她腦子裡,她不願意再有任何傷亡,最難打倒的敵人,情願自己去消滅。每座城的御者,雖說都不是等閑之輩,但相較於宗主來說,五個相加還不及一個難對付。她解決了大麻煩後,小嘍啰留給他們來處置,這樣減低他們涉險的幾率,對大家都是一種保護。

  “你的目標不是古蓮子,你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去辦。”蘇畫道,“你進寸火城,直取燭陰閣,其他的都不必管,交給我們。”

  樓中人的安危和仙君的困境,對崖兒來說左右兩難。她學會了蘭戰的殺人本事,卻沒有學會他的心狠手辣。她是想取龍銜珠,是要找回魚鱗圖,但這些目標不能用他們的血和命來實現。

  蘇畫不等她反駁,又看了胡不言一眼,“你別跟著我了,樅言下落不明,你回樓主身邊去。”

  胡不言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搶手過,作為坐騎,跟著和他立下契約的主人是應該的,但現在情況有變,他不是和主人的師父產生感情了嗎,怎麼撇下愛人全心保護老板。

  崖兒先拒絕了,“這只狐狸的戰鬥力太弱,帶上他反倒拖累我,門主自己留著用吧。我一人獨來獨往更省事,再說樅言……”想起他,便讓她心裡七上八下。這麼多天了,一點消息也沒有,不知道現在到底怎麼樣了。

  她沉默了下又道:“我斟酌再三,水宗的宗主還是由我解決,你們照舊按序處理五大御者,城一破就轉移下一城。厲無咎明知我們進了天外天,沒有召集五宗聯手對付我們,是因為他太自信。這幾天讓我們連下兩城,他應該會有警醒,大家要多加小心了,接下來可能有幾場硬仗要打。”

  眾人道是,但蘇畫依舊堅持由她去會古蓮子,師徒兩個僵持不下,最後還是魑魅站出來,懶洋洋道:“女人就非得由女人對付嗎?打架還講江湖道義,不是我們波月樓的作風。樓主和門主都別爭了,我去吧!你們要擔心我勝之不武,我打扮成女人好了,反正女裝也沒少穿。”

  大家都看向他,他說這話的時候很坦然,倒顯得他們這幫人過於迂腐了。於是視線又轉向魍魎,不知什麼時候起,大家養成了這個習慣,魑魅魍魎不分家。魍魎呢,他仍舊微笑著,不管魑魅說什麼,他總是一副認同的表情。

  再爭論下去顯得過於婆媽了,所以這次的事就這樣定下了。大家商定了各自的目標,進入綠水城後,便只盯著目標行事。反正整天都在追蹤,不需要住什麼店,傍晚坐在一處綠樹掩映的台榭上,身旁是潺潺流動的一汪碧波,面孔沐浴在斜照的晚霞裡。此刻的魑魅很好看,他有一雙靈動張揚的眼睛,只要那雙眼睛看著你,便讓人忘了呼吸。

  纖白的手指捏著壺頸,他伸手過來,一截秀氣的腕子暴露在余暉下。臉上帶著笑,咧嘴招呼魍魎,“走一個。”

  魍魎牽起酒壺,和他輕輕碰了一下,“你打算怎麼對付水宗宗主?”

  魑魅咽下酒,唔了聲道:“殺人而已,又不是第一次,還要仔細規劃?知道她在哪裡,善用什麼武器,身邊有多少人就夠了。明王上次一定是疏忽了,如果他小心一些……”

  兩個人俱是一嘆,想起明王的死,有時候莫名會湧起末日般的惆悵。他們這代護法,和蘭戰時期的不一樣。當初的四大護法之間勾心鬥角不斷,後來又加入了名號為七殺的現任樓主,更加鬧得一天星鬥。干他們這行的,基本都沒有父母和兄弟姐妹,樓裡談得來的伙伴就像兄弟一樣。如果有下輩子,能當親兄弟也不錯。

  魑魅看著夕陽一點點沉下去,天邊只剩畫橋般的拱形,笑道:“我忽然想起早前爭奪排名的事來了,原本我以為自己會排在最末,沒想到最後竟排了第二。如果不是你有意放水,現在應該你是魑魅,我是魍魎。”

  魍魎聽後一笑,他是個謙和的人,除了那次胡不言爬窗戶惹他大打出手,他基本沒有真正動怒的時候。

  “排名很重要麼?能進前四就行,誰先誰後對我來說都一樣。”

  落日的最後一道輝煌照在他眉宇間,少年的青澀早就褪去了,那種殺手不該有的正直卻沉澱下來。

  世上的事總是這樣,你認為不重要,值得別人品味再三。如果按照兩人的拳腳身手論高低,幾年前的魍魎還是略勝一籌。雖然他拼盡全力追趕,每次正式和他交鋒,他都會產生力不從心之感。也許本沒有錯,自己是他領進波月樓的,道行不如他也沒什麼可奇怪。他算同批弟子中最出類拔萃的,灰敗的人生有了目標,才能促使你快步成長。當年水裡火裡不要命似的,就是為了有資格和他並肩而立。後來波月樓重組,給了所有人一個重獲新生的機會,別人談論葉少游的時候,終於可以連帶上花喬木了。

  就是這種不見天日的心思,泥沼中也開出花來。他和他勾肩搭背,稱兄道弟,卻從來沒有正式和他吐露過心底的想法。樓裡默認他們是一對,但兩個男人……怎麼成為一對?魍魎對他還是兄弟情居多,上次花魁夜游,他看見他眼裡放光,就知道他對女人更感興趣。

  算了,不去說他。魑魅又呡了口酒,“我從漁村出來,到今天正滿十二年。今天是我爹娘的忌日。”

  魍魎什麼都沒說,往水榭外倒了半壺酒,作為對他父母的祭奠。

  遙遠的痛,漸漸已經不那麼清晰了,他轉過頭看他,“當初還是你把我從漁村撿回來的,第一次看見我……你對我印像如何?”

  魍魎似乎有些記不清了,思量了下才道:“那時你還很小,我看見你坐在父母的屍首中間,不哭也不鬧,覺得這麼年幼的孩子有沉穩的氣魄,將來前途必不可限量。”

  魑魅大笑,“氣魄?只是被嚇傻了而已。”

  魍魎也跟著笑,“不管是不是嚇傻了,反正後來證明我的眼光沒錯,你天生是當殺手的料。我撿了那麼多孩子,那群孩子裡最後只有你活了下來,果真一眼相中的就是不同。”

  魑魅聽他這麼說,忽然來了興致,趨身和他面對著面,“是一眼相中麼?為什麼?明明那麼多孩子……”

  “因為你長得漂亮。”魍魎毫不遮掩,“漂亮的孩子總會多受些眷顧,我把你領進生死門,托付門主關照你。門裡都是比你老練的孩子,哪個地方不欺生?像你這種強脾氣,進去先被狠狠打一頓是肯定的,我怕你受了欺負尋短見。”

  魑魅的眉毛高高挑起來,“尋短見?我在你眼裡是這樣的人?”

  魍魎有意調侃他,“漂亮的人一般不都比較脆弱麼,從無隱洲到王舍洲,幾千裡路帶個孩子多辛苦,我不想自己的辛苦白費,防患於未然嘛,況且當時你剛失去父母。”

  魑魅沉默下來,半晌才又道:“我一直有句話想問你,我父母的死,和你有沒有關系?”

  這是所有波月人時常會產生的疑惑,因為加入的每個人都身世畸零,有的確實是天災,有的卻是人為造成的。彼時的蘭戰,有套吸收人才的好辦法,先是物色,一旦被相中,全家的厄運便就此來臨了。莫名其妙的家破人亡,流離失所的孩子在寒冷的人世顛沛流離,這時有個人願意收留你,給你一日三餐,但要你從此為他辦事,幾乎人人都會不假思索地答應。

  年幼的時候不懂,後來大了,慢慢參透了玄機,總會追究一下自己遭逢變故,究竟是不是人禍。

  魍魎看他的目光很坦蕩,“沒有。你的父母死於北歧人之手,北歧大軍攻入無隱洲,每天會死多少人,你知道麼?那段時間只要跟著他們走過的軌跡再走一遍,像你這樣的孩子有無數,根本用不著我親自動手。”他說著,帶了些溺愛的味道,在他腦袋上揉了一下,“我不是你的殺父仇人,你也不用每每看見我就兩眼冒寒光。如果我問心有愧,絕對會繞著你走。”

  魑魅聽後一愣,有種被勘破後的狼狽,忙調開視線道:“我也是隨口一問,沒別的意思。”見夜漸漸彌漫上來了,站起身道,“上水府探探去,找個機會好下手。你在這裡等我,咱們醜時彙合。”

  他抻了抻身上的細甲黑衣,提著重劍往南去了。魍魎目送他,忽又喚了他一聲:“酒還沒喝完,快去快回。”

  他瀟灑地抬起兩指搖了搖,留下個俊雅的背影,隱沒進了黑暗裡。

  古蓮子,江湖傳言和樓主一樣厲害的女人,著實引發了魑魅的一段興趣。他是個酷愛冒險的人,曾經也以切磋之名向樓主討教過,因為他不相信世上真有那麼不可戰勝的女人。樓主倒也大方,她不懼怕任何人挑戰她的權威。波月樓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,誰敢討教,她就用拳頭說話。結果當然是他技不如人,一個女人能有那麼強的攻擊力,讓他驚訝不已。近身較量已然令他難以招架,如果允許運用隨機的搏殺技巧,她還可以衍生出無數的出其不意來。有些女人真是小看不得。所以他這次自請出戰,一是想為樓主解決麻煩,二當然是想借這個和樓主齊名的女人,看看自己幾年下來是否有進益。切磋和奪命是不一樣的,到了你死我活的時刻,各自都以命相拼,那才痛快。

  他停在一棵樹頂,向下觀察水府的布局,這裡的防御明顯比前兩城嚴密得多,錯綜交織的夜巡永不間斷。想落地是不可能了,他望向對面的畫樓,那裡有個小巧的天窗,斜切在閣樓的位置,像這棟樓的一只獨眼。從那只眼睛裡鑽進去,便進了畫樓的內部,阿傍已經基本摸清了古蓮子臥房和書房的方位,他只需潛入,然後靜靜等待她現身就可以了。

  他身形柔軟,穿梭在梁柱之間如履平地。再往前一些,是類似波月樓正廳那樣的巨大場地,那裡沒有房梁和椽子,一頂巨大的拱頂罩下來,中心鑲嵌著打薄的琉璃。無論外面的月亮處在什麼位置,那面琉璃都可以收集和折射月光,精准地照射在華美的寶座上。

  有侍婢經過,很快又是一列巡邏的弟子。他向上看了眼,抬手將腕上的細索拋向穹頂,細索頂端有個四角的鐵爪,四爪張開後深深扎入牆體,他輕輕往上一縱,拽著細索蕩向了大廳的另一邊。這是一場考驗速度和反應力的戰鬥,落地便聽見有人向這裡走來。他急急收住身形翻上房梁,剛站穩,一隊挑著行燈的婢女從直道上走過。沒有人交談,但他看清了她們手裡捧著的東西,全是沐浴必備的,熏爐過後是香膏、胰子和巾帕。婢女身上穿紗裙,裙下曲線若影若現,只有湯泉裡伺候的才會這麼穿。

  魑魅嗤笑,女人果然麻煩,不像他們男人,大事當前誰還顧得上洗澡!他執行過這麼多次任務,還是頭一回遇上這樣的情況,自覺有意思得緊,便悄悄尾隨她們,進了一處溫泉。

  畢竟是一城之主,很懂得享受。她的浴池是天然的兩彎泉眼,一寒一暖,一陰一陽,像口鴛鴦鍋,圈在二十六面金碧屏風之後。悉索的腳步聲近了,他往假山後縮了縮,只見一個披著柳色明衣的女人款款而來,明衣清透單薄,如一縷煙,籠罩著高聳的雙乳和修長的腿。

  要論姿色,這位宗主雖不及樓主貌美,但也絕不平庸。她的年紀應當略長一些,總有二十七八了,眉眼間不見殺伐,反有一段哀愁。垂地的長袖逶迤拖過通幽曲徑,頗有春風一夜入閨闥的詩意。

  她沒有進溫泉,進的是寒潭,徐徐沒入水中,游曳起來,像一尾靈活的魚。魑魅眯眼看,屏風上金碧折射出溫柔的光暈,照亮水下的人影。人影拖曳著那頭黑發,像落進清水,氤氳擴散的墨。

  她在水下一圈又一圈地旋轉,直轉得魑魅有些不耐煩了,忽然發現她身側不知何時多出一團光來。那光在水裡載浮載沉,她蜷曲著,把這團光抱進懷裡,臉頰貼著光璧,溫柔地撫慰著:“別怕……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0:09 PM

第76章

  魑魅被眼前這一幕弄得有些懵,不知這水宗宗主到底在玩什麼把戲。

  以前他在江湖上闖蕩,知道大家都是一個鼻子一雙眼,高興不高興的,抽刀砍就是了。後來逐漸遇到越來越多奇怪的人和事,換頭的盧照夜,養蠱的岳海潮,還有方丈洲來的一幫半人半仙……雲浮大陸在兩年前還算是凡人的樂土,雖有妖,但人妖殊途,即便錯身而過,也都互不相干。後來不知怎麼,這個壁壘好像被打破了,從胡不言進入波月樓,化出原形那天起,這片土地就一天比一天光怪陸離。現在伏守刺殺,又遇上這種奇異的景像,他不覺得意外,反倒有興趣探究一下,那個被古蓮子抱在懷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。

  水面上有反光,看不太清,他悄悄又探出一點身,見那光球從一團芒,慢慢變幻成一個通透的球,她抱著它的樣子,像彩繪壁畫上懷抱夜明珠的龍女。

  “不怕……不怕……回來了,回到我身邊了。”她喃喃說著,手在球體上輕撫,仿佛那球裡裝著她的孩子,要用最輕柔的手勢,最溫存的言語去安撫。

  魑魅隱約覺得這球不尋常,古蓮子是有根有底的凡人,總不可能生出一個蛋來吧!他在心裡啐,奶奶的,日鬼弄棒槌,搞什麼花樣!轉頭發現了個更好的觀察點,便盡量放輕手腳轉移過去。

  再探頭看,這下終於看清了,那透明的球體裡裝著一條魚,口含明珠,身如蛟龍,要不是水中鬃鬣般的魚鰭還在輕輕拍拂著,他簡直以為那魚已經死了。

  是樅言!魑魅勃然大怒,據說樅言中了幻術被人拐走了,原來竟落進古蓮子手裡了。難怪她一直在撫慰他,她是當人娘當上癮了,打算一輩子困住大魚嗎?

  五指扣進劍環裡,正打算出鞘,余光瞥見一根白練到了面前。這白練來勢洶洶,簡直像蘇畫的龍骨鞭一樣,精准又剛烈地,向他面門直撲而來。要不是他反應夠快,及時閃躲了,魍魎口中漂亮的臉蛋就不復存在了。

  到底能和樓主齊名,果然身手和洞察力都不弱。魑魅翻身越過假山,抽劍向她劈去,寒池裡的人早就執劍相迎了。

  和赤身裸體的女人對戰,這輩子還是第一次。要是換了一般男人,可能放不開手腳被她鑽了空子,他倒沒有這方面的困擾,因為他本來就不喜歡女人。

  沒有一句廢話,無聲的啞戰,只有兵器相擊發出錚然的聲響。魑魅打架時是心無旁騖的,一般花哨的動作他不去管,一味近身搏擊。重劍作為兵器,有長處也有短處,短處是不及軟劍靈活多變,長處是每次擊中便力量驚人。

  這位和樓主齊名的宗主,似乎不擅長這種近身搏擊,漸漸露出頹勢來。當地一聲,頭頂重劍如山岳般壓下來,她抬劍相迎,那柄金蛇劍被斬成了兩段。劍雖斷了,卻也給了她抽身的機會,她從他的劍鋒下閃避開,扣指便要打哨。魑魅眼見不妙,讓她召集了人就麻煩了,揚手一揮,袖中的四角鐵爪向她襲去。她奪過搭在屏風上的明衣,幾圈太極般順勢的扭轉,鐵爪便和她的明衣纏裹到了一起。然後振臂後掣,魑魅不由自主被她拉近,忽見她右手寒光閃爍,三根五寸來長的銀針穿破他的細甲,深深扎進他胸口。那水宗宗主唇角噙著陰狠的笑,就勢一推,銀針沒入他身體,不見了蹤影。

  二十六面金碧屏風旋轉起來,像二十六面旋轉的團扇。嗚嗚的聲音和滿目琳琅,擾亂他的聽力和視力,他勉強拿劍撐地定住身形,胸口劇痛。恍惚間聽見古蓮子的哼笑:“就這麼死了,太便宜你了。”

  那赤條條的女人屈起五指,試圖擒拿他,這時一個黑影從天而降,既快且准的一輪強攻,打得她回不過神來。等拉開距離時,那雪白的身體上出現了兩道交叉的紅線,一根斜劈過左邊的乳房,雪塚爆裂開,露出了黃色的脂肪。另一根從她喉頭筆直向下,沒入萋萋芳草,血來不及流淌,她垂首看,心裡還在納罕,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。

  腹腔肌肉撕拉的嗶啵聲,如同烈日下暴曬的豆莢綻裂,豆子彈射出來,五髒六腑終於也滾落下來。以前聽說過,如果刀夠快,你來得及看一看自己的心髒。她一直不太相信,畢竟沒有過來人現身說法。這次信了,原來都是真的,可惜,她也沒有辦法向別人證明了。

  轟地一聲,人撲進湯池,濺起幾丈高的水浪。溫泉裡熱氣氤氳,血腥味瞬間彌漫,一具慘白的女體飄浮在血色的池水裡,看上去有些駭人。

  魍魎什麼都不說,臉色隱隱發青,背起他便揚手射出了鐵索。魑魅掙扎了下,一手指向另一邊的寒潭,“樅言……”

  魑魅吃了一驚,見那個透明的球體裡,縮小了幾萬倍的龍王鯨瘋狂地擺尾。他抄起劍斬開了那個球體,但顧不上看他了,樅言是有修為的,總會想辦法自救。他現在擔心的是魑魅,失去同伴的同剛剛經歷過一次,不想再來第二次了。

  身後有喊聲洶湧,水宗的人趕來了。魍魎說抓好,背負著他躍上高牆,借著夜色掩護遁入坊院。一口氣疾奔到城廓邊緣,找了個安全的地方才把他放下來。

  時間有限,如果綠水城還有人做主,很快便會滿城搜捕。魑魅昏昏沉沉的,看樣子不太好。魍魎拍拍他的臉,“花喬木,你醒醒!”見他沒反應,霍地撕開他的衣襟。

  銀針入體,只留下三個細細的空洞,邊緣微有些紅腫。他扶他坐好,用力撼了下他的肩,“我替你把針震出來,你給我堅持住!”

  要銀針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了,穿透身體會形成二次傷害,有風險,但不得不試一試。魍魎狠狠吸了口氣,一掌覆在他前胸,內力彙聚在方寸之間,猛地擊了出去。謝天謝地銀針是橫穿的,要是從鎖骨縱貫下去,恐怕連神仙也救不了他了。

  魑魅劇烈咳嗽,大口的血噴湧出來。魍魎慌了手腳,他一把抱住他,卷起袖子不停給他擦拭。越擦血越多,越擦心也越急。

  魑魅費力地牽了牽唇角,“還好……你來了。”

  看來他依舊不可能是樓主的對手,如果不是魍魎擅自出現,他可能已經下陰曹找明王去了。

  痛得無法呼吸,他閉上了眼睛。結果魍魎開始使勁搖晃他,“別死!”

  死不死,他也不知道,大多時候命數不由自己掌握。他就想在臨死前告訴他:“我不喜歡女人,我喜歡你。”

  魍魎的臉在月色下也看得出轉紅了,他愣了很久,不停地吞咽,以至於魑魅覺得他可能是餓了,想活吃了他。半晌後才聽見他的回答,笨拙地說:“只要你活下去,我就和你好。”

  魑魅的心在胸腔裡漾了漾,這麼說來非活不可了,但眼皮沉重,抬不起來。他在朦朧間聽見魍魎氣息紊亂,似乎是在抽泣。然後一只粗糙的手伸過來,緊緊扣住他,仿佛掌心的溫度可以讓他續命。

  ***

  紫府君回到琉璃宮時,琅嬛的基座已經搖搖欲墜了。

  兩條縛地鏈出了問題,余下的兩條不堪重負,也相繼開始松動。如果再晚一步,那萬年的天帝藏書庫,自此便要從人間消失得干干淨淨了。

  大禁掖著手,哀致地望著那四道鐵鏈,“仙君快想想辦法吧,晚了就來不及了。”

  紫府君動了動右手,卻並不施為,“大禁是奉天君之命看守本君的麼?”

  九重門之上現如今只有天帝派下來的人,連大司命和少司命們都被遣出了琉璃宮。天帝美其名曰“相助”,其實他看得出來,就是變相的監視。

  大禁擺手不迭,“仙君千萬別誤會,天君絕沒有這個意思。派卑職來,只是擔心仙君在八寒極地損耗過多,萬一力有不及,卑職的修為比大司命略長兩年,好及時助仙君一臂之力。”

  紫府君含笑看他,早前的深瞳已經起了變化,墨色上流轉暗紅的浮光。這樣一雙眼睛望住你,你會不由自主心生戒備,擔心他會不會忽然失控,扼住你的喉嚨。

  還好,他還保留克己的美德,慢慢點頭,“也對,我現在是罪仙,本該有人看守。不過天君斷了我滿身仙骨,也不知這些舊屬還認不認我,或者我先休息兩天,等恢復得差不多了,再為天君效犬馬之勞,如何?”

  他的刻意刁難,並不是沒有道理的。要他以琅嬛安危為重,所以撤走了他的人,連天行鏡都給搬了,這樣處心積慮,怎麼能不引發他的不滿!

  大禁硬著頭皮上前阻擋,“仙君,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。琅嬛岌岌可危,萬一傾倒下來,誰也擔待不起。以您的修為,完全不必在意卑職,更不要因此懷疑天君的誠意。如果天君另有想法……”他笑了笑,“您覺得以卑職和那些小仙,能攔得住您麼?您不在的日子裡,大司命上來找過我兩次,他對仙君的掛懷很讓我受觸動,說實在話,卑職是站在您這頭的。請仙君聽卑職一句勸,保住了琅嬛,仙君才能和岳姑娘談其他。天君不是說了麼,只要一切如常,天君對您和岳姑娘的姻緣也是樂見其成的。”

  可天帝的那句安分守己,他聽得真真切切。她生來就不安分,殺手一旦安分,轉眼就會變成別人案板上的肉。再說生州地界哪怕被她鬧得天翻地覆,和九重天上有什麼關系?天帝是個算無遺策的人,既然刻意提及,那裡頭一定有玄機。

  他背著手,沉吟了片刻,在大禁期盼的目光裡,窮極無聊式的連封四道咒印,將縛地鏈重新歸了位。

  輕飄飄的動作,蘊含無窮的法門,即將脫離鎖鏈控制的浮山又被生拽了回來,發出欲哭無淚的長鳴。大禁還記得那天天君親自出馬,一根縛地鏈便花費很大力氣,如今換了舊主,那麼輕而易舉就將四根同時下沉了幾十丈,大禁慶幸之余,開始揣測紫府君的修為相較之前,究竟是有所損耗,還是有所提升了。

  正兀自思量,見他回過身來,漠然道:“本君還未復原,只能暫且定住這些鐵鏈,究竟能堅持多久不知道,看運氣吧。好了,琅嬛的危機暫時解除了,請問大禁,我是否可以去見我的心上人了?”

  大禁簡直被他問得臉紅,好好的老實仙,墮落後說起這種話來也氣定神閑。人啊,總要經歷一些事,然後再蛻變。大部分會變得更加深邃,當然也有更令人頭痛的。

  大禁長長呃了聲,“仙君,蓬山危機並不只有縛地鏈啊,山體松動後,早前被鎮壓在底下的妖鬼也伺機而動了。當年萬妖卷和百鬼卷都是您造冊的,一客不煩二主,終需請您出馬。我知道您思念您的……心上人,但為了您的心上人好,您還是勉為其難吧!”他伸出三根手指比劃一下,“三天,三天內一切恢復如初,卑職便向天君請命,讓您去雲浮見她。反正你們分別也有段時間了,不急在這一朝一夕,您說呢?”

  紫府君聽完他的話,面無表情地凝視他,“還有什麼天規可讓她觸犯?除非她敢闖八寒極地。”大禁的神色有變,證明他猜中了。

  果然在這兒等著他呢,天帝還是那個天帝。不過這丫頭的膽子實在不小,世上還有她不敢做的事麼?他又笑起來,重情重義,無法無天,這樣的寶貝竟讓他遇上了。只怕將來收她不住,要拿孩子來要挾才行。

  他的右手撫了撫左掌,小心翼翼的模樣,仿佛掌中藏著一枚脆弱的卵,“如果我現在就去見她,天君必不會善罷甘休吧!”

  大禁掖著手,自矜地微笑,“請仙君三思。”

  何所謂三思呢,如果做好准備反了天帝,那可以即刻就走。但接下來的局面不好控制,再來一次仙妖大戰,從此和上界不共戴天麼?他自己倒豁得出去,她呢?只是個凡人,如何自保?

  他終究不是個顧前不顧後的人,不到逼不得已時,不想讓矛盾不可調和。重新讓妖鬼各歸各位,雖然有點費手腳,但三天足夠了。他對大禁道:“大禁可否向本君下個擔保,保證她三日之內不會闖入八寒極地?”

  大禁想了想道:“這個擔保卑職不敢妄下,得看她的本事。她人還在雲浮,按常理來說,三天應當……”說著驚覺自己好像說漏嘴了,一時愣在那裡。

  紫府君笑得很隨和,在他肩上拍了拍道:“本君和大禁算不上有深交,但總算認識了幾千年,點頭也點出感情來了。你放心,我絕不會在天君面前露出口風,說是大禁告訴我,我的女人將要入八寒極地。”

  大禁啞然,嘴張合了好幾下,說不出話來。

  紫府君抬了抬手:“噯,心照不宣,本君懂的。”

  大禁覺得自己可能要被他坑死了,他幾時告訴他這些了?分明是他自己猜出來的!他開始考慮,往後干脆改稱他魔君算了,他雖沒有完全魔化,但這一萬年的心眼兒全使到他這個小小仙官身上,實在讓他感受到了無比的重壓。想起大司命,不由又是一陣同情,他這段時間干的傻事,大概都是面前這位教唆的。攤上這麼個上司,還不及他天天看天君的臉色。他們這些二把手,果真是世上最難做,最委屈的行當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0:16 PM

第77章

  ***

  綠水城的最後突圍,不如想像的那樣順利。

  前兩城他們沒有費太大的力氣,在伏殺了宗主和五大御者後,城防無人調度乃至癱瘓,可以任他們自由來去。這綠水城不同,在宗主被殺的情況下,水宗的弟子仍舊紋絲不亂。波月樓人先後抵達城廓,即將出城之前,赫然發現城牆之上高起了十余丈的水牆。那水牆順著城牆的弧度和走勢,像簾幔一樣緩緩鋪開,宏大而震撼的場景,幾乎讓人誤以為身在海底。

  這麼多的水,如果傾倒下來,足以淹沒整座城池了吧!大家面面相覷,魍魎攙著受傷的魑魅,心裡也是七上八下,“怎麼回事,我明明把古蓮子殺了……”

  崖兒仰頭看,喃喃道:“如果她真的死了,那就證明這城裡頂尖的高手另有其人。”她頓了下,回身一一打量,“散出去的五路,還有誰沒回來?”

  阿傍道:“畢月烏和危月燕,她們奉命刺殺古蓮子手下第一御者……”

  話剛說完,街道上出現了一個踉蹌倒退的身影。城牆高處的燈火灑下來,沉澱在底部的水氣因紛亂的腳步驚飆回旋,執著劍的危月燕邊退邊回望,高聲道:“樓主,屬下等刺殺失敗,畢月烏已經戰死。屬下突出重圍,回來向樓主報信。”

  那帶著死亡氣味的,微哽的語調,讓所有人心頭俱是一陣發涼。

  向長街盡頭望去,隱隱綽綽有火把燃燒的聲音傳來,人還未至,火光先行。崖兒舒了口氣,環顧四周,波月樓的人都在,看來天外天是要在綠水城把他們全殲了。早前她原本打算先出城的,但幾番觀察,最後還是放棄了。這城的防守比木像城嚴密百倍,她只好等到解決了宗主和御者再彙同門眾一起突圍。但沒想到,古蓮子好對付,她手下竟臥虎藏龍。看來所謂的宗主只是頂了個名頭,真正厲害的是第一御者。他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古蓮子身上,居然忽略了那個最要緊的人。

  城牆上水幕又拔高了好幾丈,弦月透過水牆,瘦成了一道線。魍魎帶回的消息,說在古蓮子的湯泉裡發現了龍王鯨,那就說明他們在金縷城遇上的幻像都是這位御者的手筆。

  好啊,再會他一會。崖兒抽出雙劍,向身後眾人一瞥,“記住了,我們身在天外天,這裡沒有你們的父母兄弟、故人好友,只有戰鬥,只有敵人。不要相信你們看見的,如果被他牽著走,就是死路一條。”

  眾人道是,所有的武器都握在手裡。像這樣全樓上下一同御敵的機會不多,除去五大門派圍剿王舍城時的嚴陣以待,真刀真槍見真章還是第一次。這幫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,掙脫了之前遭逢突變的無措,逐漸冷靜下來。沒人感到懼怕,反而有種末日般病態的狂喜。

  火光近了,奇怪並沒有看見人影,唯有青磚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,仿佛決戰的對手不是人,而是一群來歷不明的水鬼。

  眾人屏息凝神,隱約聽見破空的聲響,萬箭齊鳴向這裡衝來。阿傍大喝一聲“小心”,果真三排弓箭列陣到了面前。

  用這種手法,想把她的人一網打盡麼?崖驅策雙劍,劍影浮空震出強勁的劍氣,自上到下,自天到地,一面劍氣鑄成的牆阻擋了突來的箭雨,兩相撞擊後,當當聲不絕於耳,折了頭的箭像撲火的飛蛾,頹然落了滿地。

  城門兩旁支著巨大的銅盆,盆裡薪火正燃燒著。她甩起冷金練重重一擊,猩紅的炭火碎成無數星芒,向對面疾射過去。恍如牛皮紙被燙穿,躲在紙後的妖魔鬼怪終於現了原形。在他們手忙腳亂,頓地蹦跳之時,波月樓的人口中喊殺,舉劍攻入了敵陣。

  她養了一群素養良好的手下,個個都是搏殺的好手。崖兒看了眼戰況,又把視線轉向那個黑衣紅裳,款款而來的人。那人長著一張邪得猙獰的臉,嘴角帶著似笑非笑的弧度,負手道:“早聞岳樓主大名,今日一見,令在下刮目。”

  崖兒認出來,她在雪域見過他。當日到岩洞取畫的人裡就有他。

  他的手上,一定沾著白耳朵的血吧!新仇舊恨一同湧上來,她二話不說就向他攻去,但在接觸他的前一刻,竟看見一雙凄涼的眼。從未相識,卻似乎早已鐫刻在她靈魂深處,那雙眼的主人哀傷地呼喚著:“我的孩子,我的孩子……”

  是幻覺,她知道。什麼都不要去想,她閉上眼,抓緊劍柄向那個幻影刺了過去。

  劍尖略受了阻力,但很快便暢通無阻。她睜開眼,看見一個滿身是傷的男人,一手握住了撞羽的劍身,就那樣望著她,眼神堅定,微有淚光。

  崖兒心頭大震,惶駭地看向他。他有溫雅俊朗的五官,雖然臉上沾滿血跡,但無損他的砭清激濁一身正氣。崖兒好像記得這張臉,她曾無數次穿過自己的皮囊看見這張臉。還有蒼梧城中的岳南星……他和祖父很像,他是岳刃余。

  “二十二年,別來無恙。”他輕輕一笑,語調有些惆悵,“當初還是我將你接到這世上……”一面說,一面轉頭看身旁的人。

  倚著他的女人腰腹空空,但眼睛明亮。她愛憐地上下打量她,“我的孩子,長成大人了。”

  崖兒忽然心酸難言,她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,可胸口破了個洞,湧進了滿海的鹹淚。她下不去手了,那是自傷千萬也要把她帶到人世的人,雖沒有見過他們,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母,無論如何不能對他們揮劍相向。

  岳氏夫婦相視而笑,“這些年留你一人,我們也是沒有辦法。世道險惡,難為你了。”

  柳絳年的嗓音溫柔,像春天枝頭消融的雪,落進一汪清泉裡。她向她伸出手,“孩子來,到娘身邊來……”

  崖兒茫然走了兩步,猶豫著要不要伸出手去,一道驚雷般的嗓音落在她耳畔,“妖孽!”

  然後一切就都不見了,沒有爹娘,只有正在搏殺的門眾。她如夢初醒般,又羞又愧,剛剛還在告誡手下,轉眼自己差點中了詭計。

  狼狽地看向樅言,月色下的樅言滿臉怒容,龍王鯨大善,他憤怒至此是因為受盡了戲弄。每個人都有軟肋,幻術就是找准傷口撒鹽,其卑劣程度,足可以下十八層地獄。

  那御者被破了術也傷筋動骨,倒退兩步,笑道:“怎麼,古蓮子的懷抱不夠溫暖麼?我給你圓了美夢,你不感激我,反倒對我老拳相向?”

  樅言漲得臉色通紅,本以為真的找到了母親,貪圖在她身邊的安逸,直到魍魎的劍砍破他的安樂窩,他才驚醒過來。剛進天外天他就犯了這樣的錯誤,實在覺得沒臉面對崖兒。他們一行人,除了狐狸個個都是肉體凡胎,只有他還略有些道行。結果他不堪重用至此,現在人雖站在這裡,卻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。

  越是羞愧,越憎恨這個施展幻術的人。他望向城牆上接天的水幕,“想必這也是閣下的大作吧!”

  御者撇唇一哼,“心懷執念,如心有厲鬼,執念越深,入局便越深。幻術應人而異,眾人皆能見的,自然是真的。”轉而向崖兒一拱手,“岳樓主既然已經到了天外天,何不同盟主見一面?如今圖冊在盟主手上,而樓主又掌握著神璧,只要二位通力合作,彼此互惠互益,豈不兩全其美?只要樓主有意,在下願為樓主引薦,即刻就可直上眾帝之台。”

  崖兒冷笑,“圖冊本就是我的,偷了我的圖冊來和我談條件,眾帝之台上全是你這樣的蠢人麼?”

  那御者碰了個釘子惱羞成怒,正要發作,忽然發現水牆不知什麼時候如收簾般又合了起來。樅言的一根手指慢慢攪動,水牆在空中旋轉成一個漩渦,逐漸收攏,逐漸縮小,最後變成碗大、豆大,直至消失不見。他嘲諷發笑,“和我比玩水,你還差了點。”

  他話音才落,崖兒便拔身而起,因速度太快,在原地留下了個殘影。劍氣破空,向御者襲去,他起初還能接她幾招,但他耍拳腳的功夫絕沒有他耍幻術那麼厲害。最後一擊,她反手挽劍,從他背心刺了進去。瀕死的人總有不甘,他向前走了幾步,才撲倒在地。

  普通的水宗弟子要和波月的殺手拼刺殺技巧,懸殊太大。加上御者一死,他們便都惶惶然了,波月樓的人秋風掃落葉般飛速清理完障礙,安全撤出了綠水城。

  崖兒望向二十裡外的寸火城方向,那裡會是怎樣一番景像,她也不知道。集結波月樓所有人再轉移進那座城嗎?連破三城,這個戰術基本失效了。

  她抬了抬手,讓眾人暫且止步,“身後三城不能就這麼白放著,必須有人坐鎮,才能防止厲無咎的勢力死灰復燃。”她看了魍魎一眼,“花喬木受了傷,先養傷要緊。你帶十二煞留在綠水城,孔門主和八宿退回木像城,余下的人跟蘇門主戍守金縷城,這樣我才能後顧無憂。”

  蘇畫不放心,“難道你要一個人獨闖寸火城?接下來還有兩城,單打獨鬥根本不可能。”

  她搖頭,“我要先救仙君,其他的暫且不急。諸位聽好了,我不是讓你們死守三城,如果我順利進燭陰閣拿到龍銜珠,會放響箭通知你們。厲無咎必定要收復失地,你們用不著和他交手,保命是第一要務。幾座城池沒什麼了不起,只要留著性命,千金散盡還復來。等我帶著那人回來,屆時再痛快狠戰,出了這口鳥氣。”

  這個部署無疑是當下最好的安排,二十裡外的那座城,恐怕早已封鎖了進城的入口,他們烏泱泱一群人殺到,想混進去幾乎不可能。

  崖兒收緊了兩把劍,轉頭對樅言道:“你也……”

  可話沒說完就被樅言截斷了話頭。“我跟你一起去,絕不會拖累你。”

  崖兒本想拒絕的,但看他神色堅定,也無可奈何。作別了門眾,和他一同踏上了去寸火城的路。

  一路上他總是欲言又止,崖兒問他怎麼了,他很愧怍的模樣,垂首道:“你不覺得我百無一用嗎?”

  他還在為陷入那個迷局羞愧不已,崖兒卻失笑,“你找你母親找了幾十年,走遍了四海八荒,如果有人想抓你的軟肋,必是這一處無疑。難道你會以思念母親為恥嗎?兒女牽掛父母是天性,那個幻像太真實,剛才我也差點上了套。”

  樅言繼續嘆息,“我和你不一樣,好歹我年長你幾十歲。”

  崖兒朝他翻眼,“你在水裡活了幾十年,那些年紀都白長,沒有閱歷不通人情,有什麼用!”

  他無法反駁,只得點頭,“你說得對。”頓了頓問她,“那天我被御者暗算,你是怎麼走出金縷城的?”

  崖兒說:“出城後我也遇上幻境,看見了八寒極地,也看見了他。他在極地受冰刑之苦,我想帶他離開,可他被捆仙索鎖著,只有牟尼神璧才能讓他脫困。”

  “然後呢?一說神璧你就跑了?不管他了?”樅言差點笑出來,“你真像個守財奴,除了錢萬事好商量。一旦提錢,再親的人也會翻臉。這事讓他知道了,不知心裡什麼滋味,說不定會難過,覺得你其實沒那麼愛他。”

  崖兒愣了下,和他大吵起來,”你才像守財奴!我不過是行事穩重,你居然這麼挖苦我?誰讓那假貨叫我崖兒,他明明一直叫我葉鯉的。”

  樅言的笑容慢慢隱匿於唇角,嘆道:“對喜歡的人,果然都愛用特殊的稱謂。”崖兒在呼嘯的風裡看他的臉,他立刻揚眉,“看我做什麼?我叫你月兒,只是因為我不識字。當初你向我介紹自己,分明說的是月牙兒,後來不得不將錯就錯,這能怪我?”

  她摸摸額頭說不能,有時候不識字也是個很好的台階。

  二十裡有了樅言的相助,不費吹灰之力。

  到了寸火城外,也確如她之前預料的,吊橋高懸,城門緊閉。周圍暗哨不少,要正大光明進去很難,但有個妖做朋友,萬事就便利得多。

  天氣不好,下起了雨,雨勢磅礡,遠近幾十丈內都是昏昏的。城牆上的哨衛也有些懈怠,一直盯著直道,午後即便來了場豪雨,也衝不掉悶熱和瞌睡。相鄰的兩個是老搭檔,困了悶了煙癮來了,總要卷上一卷煙葉醒神。拿肩一頂,噯了聲,“遮著點兒。”另一個就自發撐起了油綢衣,為那小小的煙卷提供一方避雨的空間。

  煙葉卷得歡,一個卷,一個還提醒:“卷緊一點,上次的吸了一口就燒到根上……”眼梢似乎瞥見有什麼一閃而過,是鳥麼?大雨天裡哪來的鳥?左右看看,一切如常,便不再琢磨,又忙著卷他的煙卷去了。

  城裡的天氣和城外像兩個世界,城外澆得睜不開眼,城內卻有了放晴的趨勢。雨收了,天邊有微微的紅光,倒映著地上清淺的水窪,水面上浮著一層胭紅,像姑娘閨房裡一台又一台的鏡子。

  寸火城和前幾城又有截然不同的風韻,如果不是城牆上烈火旗招展,簡直要以為這只是個富裕又安靜的小城。這裡有垂楊和炊煙,也有小橋和繡樓,一切被雨水清洗過後變得明淨,仿佛任何一個角落都是通透的,沒有半點藏污納垢。

  就是這畫一樣的街頭,在他們途經的半道上,停了一輛精美的馬車。一名車夫馭馬而立,車廂的四圍以黑底金漆,描出齊整的饕餮紋樣,蓬頂四角的玉魚被風吹動,有啷啷之聲飄散。

  可能是哪家富戶出行吧,崖兒和樅言交換了眼色,打算繞開行走,但車內人搶先喚了聲:“岳樓主。”

  這一喚,崖兒心頭不由一跳。回身看過去,車門上的錦繡垂簾被一柄折扇挑了起來,簾後露出一張如銀似雪的臉,有靈明清秀的五官,和不附庸常的氣度。明明笑容溫和,嗓音卻如剛被冷雪擦拭過的鋼刀,和眉心那點朱砂痣一樣,清晰深刻,直擊人心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0:53 PM

第78章

  所以費盡心機遮掩行蹤全無作用,早已有人洞悉了一切。

  雨後河畔,風景如畫。暑氣退去了些,連鳴蟬都沒有亮嗓。頭頂出現一道虹,掛在碧清的天幕上,涼風擦過臉頰,拂動了身上的衣衫,要是忽略目前的處境,倒也算身心舒暢。

  崖兒眯眼望向那人,“閣下認得我麼?”

  車內人一笑,“波月樓主,這江湖上有幾人不知其大名?樓主大約沒見過我,我卻早就對樓主心馳神往。”

  這樣的用詞十分唐突,但從他口中說出來,似乎一點也不為難。

  有一種人,很懂得恃美猖狂,因為長得不錯,便覺得全天下都會遷就他,車內這人大概就是。崖兒審視他,看他雖然一副清風明月的模樣,但面色顯得蒼白。大熱天裡錦衣輕裘穿得嚴嚴實實,仿佛剛從冰雪中歸來。

  恐怕有不足之症吧!

  果然他自己也認同,“我身體不大好,所以一向很少走動。這次聽說岳樓主進了寸火城,即便撐著病體,也要出來相迎。”一面說,一面挪動身子。

  馬夫忙搬了紅漆凳子讓他踏足,他彎身下來,胸前的一綹長發垂委,領上雪白的狐毛出鋒襯著烏濃的色澤,有種帝裔貴胄般的煊赫味道。他的個頭很高,大約和仙君差不多,一身月白織錦,看得出是個講究體面的人。崖兒只是驚訝於他的頭發,及腰的長度於男人來說很少見,也讓她有似曾相識之感。

  她向他拱了拱手,“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。”

  錦衣公子回了一禮,“眾帝之台,厲無咎。”

  這話一出口,崖兒和樅言都吃了一驚。無論是時間還是地點,都不該進行到這一步。厲無咎這麼輕易就現身了?難道又是水宗的幻像麼?她當初曾在雪域遠遠見過他,那時他戴著面具,看不清長相,但論身形,似乎能夠對應上。既然如此就沒什麼可說的了,她噌地抽出了雙劍,“我不占病人的便宜,閣下出招吧。”

  可是對方靜得如一潭水,對於他們的劍拔弩張毫不在意,攏著袖子道:“我不是來打架的,岳樓主稍安勿躁。我只是不明白,我天外天與你波月樓無冤無仇,為什麼樓主連破我三城,讓我損失三員猛將?”

  一切都不大對頭,如果他真是厲無咎,這樣的反應未免太羸弱了,哪裡像稱霸武林的盟主,倒像個受了委屈的書生,找上門來文質彬彬地責問。

  崖兒沒打算和他好言好語論長短,高舉的劍依舊在手,“我與厲盟主的仇怨,豈是三言兩語就能算清的。盟主圖謀岳家神璧,害了岳氏滿門,又在雪域殺我摯友,搶走了魚鱗圖冊,這些單靠區區三座城池遠不夠抵消。我殺入天外天,不過要盟主給個說法。如果閣下真是右盟主,還請歸還魚鱗圖,剩下的賬,再拿命來清算。”

  那張坦蕩的臉上露出了玩味的表情,“岳樓主似乎從未見過我吧!既然素不相識,你對我的諸多指控,究竟有什麼依據?你連殺我三位宗主,現在又進第四城,樓主想要什麼,厲某一清二楚,何必冠著報仇之名,行強盜之事。”他說罷,兩指輕輕一彈,格開了她的劍,嘆息著,“我與你母親也算舊相識,對你的無狀可以不做計較。樓主不妨開門見山,如果話能投機,也許咱們還有合作的余地。”

  三言兩語,句句飽含機鋒。尤其那一彈指,朝顏發出嗡然長鳴,從劍首到劍柄無一不震動,震得她虎口發麻。這樣強大的內力,江湖上除了右盟主,只怕不做第二人想了。可厲無咎少說四十出頭,看這人的面貌不過二十七八,硬說兩者是同一個人,實在讓她信不實。

  樅言不聲不響,也對這人做了一番觀察。首先有一點可以肯定,他不是妖。但凡妖都有妖氣,無論修為深淺,即便控制再得當,也會在無意間泄露寸縷。他來雲浮兩年,多少聽說了一些關於右盟主的傳聞,知道年齡和人不匹配。悄悄開了天眼,想看清面前這人的本質,可又虛虛一片濃霧籠罩著,怎麼也分辨不清。

  既然親自出馬,僅靠武力是不能解決了。明知樅言的根底,他也半點不忌憚,除去對自己的身手有把握,更是深諳天道,懂得妖在生州必須遵守的法則。

  妖不能傷人性命,否則會天打雷劈化為灰燼……他悠然看了樅言一眼,復對崖兒道:“這裡不是談話的好地方,咱們另挑個茶寮吧。”向前一指,“我知道那兒有一家,茉莉花茶炒得極好,正適合姑娘飲用。”

  說罷微微一笑,也不等他們答話,轉身在前面帶路。天上早已雲開了,太陽從頭頂直射下來,照著他的發頂,回旋出夜一樣深沉的、靛藍色的光暈。

  事已至此,確實沒有必要再兜圈子了。如果他有心擒住她,入夜燭陰閣圍剿就是了。崖兒心裡有數,熬到最後無非一戰。厲無咎再篤定,也怕她自毀神璧。畢竟沒有了神璧,魚鱗圖不過是廢紙一張。

  寸寸留心,隨他進了小巷。茶寮在小巷的深處,路過一叢繁花,遠遠便看見了古樸的木牆。每座城都會有這種供人消遣的地方,不同之處在於王舍洲黛瓦白牆紅綃綠紗,艷而不雅,這裡的小齋茅草覆頂,更顯寒貴的氣像。只是取什麼名字不好,偏偏叫陰陽,到最後不像個茶寮,更像求簽問卦的鋪子。

  帶路的是熟客,茶寮裡的人都認識他。見他進店,沒人表現出惶恐和畏懼,店主回身看了眼,挽著袖子叫聲盟主,“上等雀舌,即刻給您准備上。”

  熟客都有固定的座兒,他比手請他們坐,吩咐伙計:“給姑娘來壺茉莉花茶。”轉頭向對面的人莞爾,“我常來,人緣一向很好。”

  這樣的好,用在一位盟主身上很矛盾。不知為什麼,這人有時候的一些動作和語氣,竟和紫府君有些像。

  崖兒恍惚了下,但很快拋開雜念說不必,“我不愛喝姑娘茶,和盟主一樣就可以。”

  他哦了聲,神情了然,“岳樓主怕有毒。”

  崖兒哂笑,並不答他。如果怕,當然是什麼都不飲最好。

  茶寮裡的人開始忙碌,茶是現炒現碾,灼灼的熱浪伴隨著茶香,在四面出風的亭下回蕩。三人對坐,誰也不示弱,最後還是他抬手解了領扣,當地一聲擊彈,金鑲玉的鎖扣松開了,他摘下狐裘,笑道:“下雨的時候覺得冷,現在又熱起來了。”

  茶寮的伙計聽見這話,忙拿蒲扇過來,衝他們一頓扇,“盟主熱麼,小的給貴客們涼快涼快。”

  於是邪風肆虐,盟主一頭順滑的頭發被吹得高高飄起,往臉上橫拍。他胡亂抓下來,噯了聲道:“好了,多謝多謝。煩請清個場,我要借這裡談事,所有客人的茶錢都算在我賬上。”

  他們做把戲,崖兒蹙眉看向他的脖子,試圖發現像盧照夜那樣的紅線,可惜並沒有。再看他的手,捏著茶盞的指尖修長文弱,和臉上皮膚沒有色差。這就愈發古怪了,他和她的父母應該算同輩人,什麼緣故讓他避開了自然衰老?除非他不是人。

  他好像看出她的懷疑了,倒也不諱言,“我練一種功,能讓容貌永遠保持在大成那天的樣子,樓主不必疑惑,我是人。”他又回眼看那些慢慢走出茶寮的散客,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道,“先前大太陽底下談合作,慢待了兩位。現在涼風習習,言歸正傳吧。”

  崖兒明白他的目的,刻意同他周旋著:“不知我與盟主有什麼合作的余地,還請明示。”

  他端起茶盞呡了口,茶湯在唇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綠痕,垂眼道:“先來談談樓主為什麼闖入天外天吧,樓主過關斬將不就是衝著地火龍銜去的麼,你要龍銜珠,我給你,但這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,請樓主拿牟尼神璧來交換。”

  崖兒聽後笑起來,“盟主不是對魚鱗圖在手一事矢口否認麼,現在怎麼又要神璧?如此前後不一,有損盟主威儀吧!”

  結果他不以為意,“整個武林都在搶奪神璧,岳樓主難道不覺得把神璧放在眾帝之台,才是最安全的麼?虞叔無罪,懷璧其罪。你父母的慘死正是因此而起,普天之下只有眾帝之台能壓下這場血雨腥風,我這也是為整個江湖考慮。”

  這種話他也說得出口,崖兒覺得他可能把她當傻子了。她冷笑一聲道:“多謝盟主好意,我的東西,還是放在自己身上最安全。至於魚鱗圖,盟主已經為我保管得夠久了,還請盟主物歸原主,別借大義,滿足你個人的私欲。”

  他沉默下來,發現邊上的店主拔長了耳朵,便衝對面的樅言笑了笑,“喝茶。”

  樅言面無表情看著他,盟主悻悻然摸了摸鼻子,“這麼說來樓主是打算闖入燭陰閣,正大光明搶龍銜珠嗎?你身邊的朋友應該告訴過你,龍銜珠養在地火中,已經燃燒了三千年了。你知道怎麼才能取出它嗎?”

  樅言忙截住了他的話,“這個不勞厲盟主費心,咱們各憑本事。”

  他慈眉善目望向樅言,眉心那點朱砂痣,像菩薩的第五只佛眼,“要取珠,先滅地火。巧得很,滅火需要一萬擔水,正好是一條龍王鯨體內全部的儲水量。你不會是打算吐光肚子裡的水,來助岳樓主取珠吧?水裡來的東西,一旦脫水就變成魚干了,你當真覺得這麼做有價值嗎?”

  崖兒駭然看向他,“樅言?”

  樅言沉默不語,這確實是唯一的解決方法。當初她苦尋解救紫府君的出路,胡不言半瓶醋,脫口就說了龍銜珠。那是他在九州時,聽教他足底按摩的賣藥師父說的,可信度有多少他不知道,反正這說法確實存在,於是掏腸挖肚全告訴了她。一只狐狸怎麼懂得火中取栗的困難,樅言呢,從大池上回來,就是為了幫助她完成理想。她要龍銜珠,即便是為了救她的心上人,只要她高興,他耗盡一切也要替她辦到,就這麼簡單。

  厲無咎的嘆息變得耐人尋味起來,“我見過一些妖,比人更有真性情。只是太耿直了,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。往好了說是重情重義,往壞了說是傻,不知道拐個彎,就會柳暗花明。”視線又轉向崖兒,“樓主的朋友固然一心為樓主,但我想樓主一定不願看他就此變成一條魚干。所以還是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吧,如果樓主一時想不明白,還可以換個思路,就當抵押神璧換取龍銜珠,將來用完了歸還燭陰閣,再換回神璧,這麼一來心裡就過得去了。”

  能把陰謀說得如此動聽,這位盟主委實是個人才。崖兒心頭攢起了火,這火越燒越旺,索性尋個機會一口氣干掉他。桌下的手緊握成拳,她冷嘲道:“盟主口才如此了得,不經商實在可惜了。”

  厲無咎笑得很文雅,“岳樓主難道沒有發現麼,這江湖早就成了我的商場。不過我做的不是無本買賣,我也下本錢。譬如這次,神璧換取龍銜珠,樓主並不吃虧。畢竟樓主要龍銜珠有急用,只要過了眼前的難關,以樓主的本事,扭轉乾坤也不是難事。”

  他口吐蓮花,永遠以一副溫和面貌待人,因此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聞都是正面的。口碑這種東西,對外行人最有效,挖人心肝可以笑意盈盈,果然厲盟主是個好人。

  崖兒也靜下來思量,龍銜珠她勢在必得,但要犧牲樅言,那萬萬不行。厲無咎既然拿它來作為交換,就說明確實沒有別的辦法能順利將它從地火中掏出來。怎麼辦?難道真要把牟尼神璧拱手相讓麼?那是她父母豁出性命去保護的東西!

  她沉默了良久,厲無咎也不著急,轉而和茶寮的人搭話,“這茶不錯,包上一斤,讓我帶回藏瓏府。”

  茶寮的老板答得響亮,給伙計分派活兒,“聽見沒有?現炒,炒的時候帶把勁,換最好的柴火。”

  崖兒在茶葉翻炒的沙沙聲中抬起眼,脈脈一笑道:“厲盟主看,咱們是否各退一步,湊個好字?”

  厲無咎似乎被那笑容怔住了,定定望著她,“你和你母親真像……”

  一個曾經將她母親的面皮作為酬勞的人,竟還有勇氣來談論她?崖兒壓下怒火,又綻出個更柔軟的笑靨,“盟主要的無非是孤山寶藏,我這人不是死心眼,既然魚鱗圖已經在你手上,我又收不回來,索性兩相合作。不過在這之前,盟主須先借龍銜珠讓我一用,等我回來便帶上神璧,和你一同開啟鮫宮,你看如何?”

  他臉上的笑容擴大,那朗朗眉目在午後的茶寮下棱角全無,像個坦蕩的君子,“岳樓主打算僅憑一個承諾,就借走地火龍銜?”

  “我的魚鱗圖在你那裡,不是最好的抵押麼?”

  傻姑娘,還一心想進八寒極地,連觸犯天條都不怕。當然她去極地,比把紫府君引來好,反正塵埃落定後,牟尼神璧還是他的。

  生命真是個輪回,有時候不經意和歷史迎頭相撞,帶不走前世記憶的人,也許會怔忡很久,驚訝於某個片段的似曾相識;帶走了記憶的人,卻覺得一切那麼沉重,又那麼毫無懸念,像個笑話。

  他說好吧,“我信得過樓主的人品,贈你龍銜珠,送你一程。”他頓了頓又笑,“你不問問,為什麼我會有龍銜珠麼?”那雙明淨的眼眸凝視他,他忽然頓住了,別開臉,意興闌珊道算了,“今夜子時,隨我進燭陰閣吧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1:05 PM

第79章

  和敵人同行,實在太危險。崖兒應了,樅言卻憂心忡忡。厲無咎一走,他便拉住了她,“夜半燭陰閣,你不怕他事先設好陷阱?”

  崖兒遠看天邊的流雲,喃喃道:“我進天外天,本來就不是什麼秘密。你還記得鵲山上同君野大戰的禿鷲麼?當初蘭戰給我們分派任務,每每有鷹眼監視,厲無咎當然也有。我們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,不過小看了波月樓,以為我們連一城都攻不破,結果連失三城,損失巨大。他不敢再賭了,萬一寸火城失守,下一個就是後土城。五城全潰,那他的眾帝之台還能高枕無憂麼?”她笑了笑,有些孩子氣,“唉,我真沒想到,戰功會如此卓著。說實話剛入天外天時我心裡沒底,嘴上說得響亮,畢竟這不是尋常地方,要打通,難度太大了。後來沒想到,一切竟然那麼順利,只是折進了一個明王,讓我難過到現在。”

  說起明王,樅言也是一陣黯然。明王不善言辭,四大護法裡最踏實的就數他。兩年前波月樓剛開張,那時臭名昭著的殺手組織做買賣,連鬼都不願登門。好不容易來了一個,明王端茶送水,侍弄得客人渾身舒暢。誰能想到笑得滿臉花開的跑堂,會是波月樓的第一殺手。究竟是他善於周旋,還是本身就喜歡這樣充滿煙火氣的生活,現在已無從得知了。

  漫步在水榭長廊上,身份暴露後,反而可以享受一下難得的輕松,大戰之前也容人喘一口氣。她和樅言並肩而行,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,像看待家裡最親的人,“我又要說那句話了,今晚上我一個人去,你在外面等我消息。”

  他的眉頭擰起來,“你明知道我不會答應的。”

  “不答應也不行。”她根本不容他反駁,“之前要不是厲無咎說破,我不知道你原來存著這樣的心思。你打算為了替我取珠送命麼?你以為這樣的東西我會要?我不願意身邊的人一個個離開我,小白的死讓我一直很內疚,你別再雪上加霜了。”

  樅言成年後固執依舊,他沉默了下道:“你沒有發現厲無咎異於常人麼?以你的手段,對戰凡人我倒沒那麼擔心,但如果對方來歷成謎,那我是絕對不會讓你一個人赴險的。”

  厲無咎的不尋常她當然看出來了,低頭打量手裡的茶包,這個莫名其妙的人,自己帶茶回去,居然還讓伙計給她也准備了一份。她揚手將茶包扔進了水裡,“我眼裡有神璧,能看破妖魅真身。可我剛才仔細分辨過,他確實是個凡人。”

  樅言怔了一下,“你能看破……那真身是一瞬閃現,還是如影隨形?”他有點緊張,攤著兩手說,“比如我,我這樣的呢?”

  “當然人到哪裡,真身的虛影就到哪裡。”崖兒有意逗他,兩手像比一張大餅似的比劃了下,“胖頭魚,兩只銅錢一樣的眼睛,眼下還有皺紋。鼻子是兩個眼兒,邊上有兩條須……這是胡子還是觸手?反正你站在這裡,虛影就在你身後,太陽底下還會反光。”

  樅言過了電般目瞪口呆,慌忙回頭看,什麼都沒有。他忽然意識到她為什麼無法愛上他了,全輸在了這裡。誰會對一條魚心生好感,她能透過人面看真身,所以在她眼裡,他永遠是一條魚。

  心像被碾壓成了碎片,有種生無可戀的感覺。看她一眼,迎來她的目光,他卻不敢再和她對視了,閃躲著說:“那胡不言呢,你也可以看穿麼?”

  她說是啊,“我還數過他的胡須,長長短短,一共四十七根。”

  樅言眼前一黑,腳下踉蹌,崖兒忙一把扶住了他,憋著笑道:“怎麼了?腿腳不好麼?”

  他垂著眼搖搖頭,想起自以為瀟灑的幾次亮相,在她看來就是胖頭魚在搔首弄姿,這是何等讓人絕望的真相!

  悲傷爬上了他的臉,他哀聲問:“是不是無論我做什麼,背後都有本相?”老天讓她擁有這麼奇怪的能力,對他來說實在不公平。

  崖兒暗暗笑得肚子疼,這個樅言雖說成年了,可有時候還是傻乎乎的。看他心灰意冷的樣子,大概懊惱自己變得那麼漂亮,卻一點用也沒有吧!

  她咧開嘴,開始大笑,“吃飯的時候有,一本正經分析戰術的時候也有……”

  樅言的臉瞬間通紅,皺著眉頭說:“別笑了!”見她聲浪驚人,跺腳拔高了嗓門,“別笑了!”

  結果根本無法阻止她,氣得他轉身就走,反正在她眼裡,他即便是生氣,也是條吹胡子瞪眼的胖頭魚。

  崖兒忙甩腿跟了上去,因為腿肚子裡沒力氣,使勁扒著他的肩膀,邊笑邊道:“人長大了,氣量還是這麼小。我是開玩笑的,如果時時刻刻開著天眼,滿世界都是牛鬼蛇神,那多嚇人!”

  他聽了,面色稍稍緩和了一點,“真的?”

  她點頭不迭,“假不了。”

  樅言氣得一把扣住了她的腰,“你現在這麼壞!”

  可這個姿勢太曖昧了,她笑著推開了他,“我家仙君看見了要吃醋的。”

  樅言有些失落,卻不敢讓她看出來,語氣澀澀的,“紫府君是讀書人出身,難道沒有這個雅量麼?”

  崖兒想起他,半是心酸半是甜蜜。世人都認為他守著世上最大的書庫,必定銀窗雪案,滿腹文章,可誰知他根本就不愛讀書。現在遭逢驟變吃盡了苦頭,於他的脾氣來說,當然不會為這點小事斤斤計較,但她舍不得他受一絲委屈,所以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不拘小節了。

  她嘆息,笑也漸漸沉進眼底,輕聲說:“兩個多月了,我真想他。”

  這些日子再苦再難,樅言沒有聽她說過這樣的話。也許剛強得太久,她早已不習慣外露感情,只知帶著手下衝殺,向著她的目標奮勇前進。他忽然覺得她很可憐,是一種旁觀者無法感同身受的可憐,分明一呼百應,卻又疲於奔命。她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,目標越明確,自傷便越大。

  他只好安慰她,“拿到龍銜珠就能去極地了,再堅持一下。”

  她點點頭,“可是……我發覺這厲無咎很怪異,看他的言談舉止,有的地方很像他。”

  樅言沒有和紫府君相處過,並不知道她所謂的像,究竟是她個人的感覺,還是確實如此。他反而覺得厲無咎混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邪性,這種邪難以描述,像墨碗裝水,你跟本弄不清碗裡的水究竟是清是濁。

  反正小心行事總沒錯,他們找了個客棧住下,進門便有小二上前招呼:“是波月樓的岳樓主麼?小的已經給二位准備好了上房,請隨我來。”

  看來又是厲無咎的安排,進了這寸火城,似乎再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了。崖兒慶幸不已,還好蘇畫他們折返了,如果這麼多人一同進城,那波月樓就真的徹底完了。

  既來之則安之吧,他們跟小二上了樓,夏季背陰的房間最舒爽。小二推開窗,窗外就是一棵高大的芭蕉樹,涼風襲來,大片的樹葉搖擺。芭蕉樹一低頭,就看見不遠處的小河正隨潮汐漲水,據小二說,這河通著木像城的大江,是寸火城中唯一的活水。

  小二安頓完他們下樓去了,崖兒站在窗前遠眺,淡聲道:“這個厲無咎,簡直無所不能,我在他面前沒有秘密。他知道我要龍銜珠,更知道我要這珠子是派什麼用處。我實在想不通,他究竟從哪裡得來了這些消息。”

  “非妖非仙,卻神通廣大。”樅言有些懊惱,“他對我們了如指掌,我們對他卻一無所知。早知如此,我應該先上眾帝之台探探路,至少弄清楚他是何方神聖。”

  崖兒卻一笑,“能讓你探清底細,他就不是厲無咎了。反正走到了這一步,今晚先進燭陰閣再說。”

  樅言還是那句:“我跟你一道進去。”

  她也仍舊搖頭,“他想要神璧,暫時不會對我怎麼樣。倒是你,如果他覺得你礙事,也許會想辦法除掉你。再說萬一我出了意外,沒人通知蘇畫他們,你想讓波月樓全軍覆沒?”

  樅言拗不過她,直到她進燭陰閣前,還是一臉不情願。

  她在他手上按了一下,讓他沉住氣。回身望向塔樓,蒼黑的天幕下,一個沉重的輪廓矗立著。燭陰閣前燃的也是地火,鮮紅的火舌在炮烙一樣的銅柱上吞吐,照亮台階頂端的人。他一身黑袍負手而立,俯視的神情冷如堅冰,和白天的隨和形成鮮明的對比。

  這才是真正的眾帝之台右盟主吧!崖兒定住神,提起袍裾上台階。他看著她一步一步接近,在她即將登頂前,轉身進了燭陰閣。

  閣門兩旁有衛士執矛而立,陪同前來的火宗宗主並未跟進去,送到門前便頓住了腳。不過這位宗主看樣子對她很不友善,亂蓬蓬的胡鬤上方一雙獵隼般的眼睛,看人的時候裡面有刺刀,恨不得將她凌遲以解心頭之恨。

  崖兒沒理會他,眾帝之台的護法不過如此,技不如人卻會瞪人。寸火城要不是有厲無咎提前出馬,這刻朝顏應該正橫在他脖子上,他還有機會站著叫板?

  不過這燭陰閣實在是太熱了,甫入大門,熱浪便狂卷而至。地心積攢了億萬年的能量,從一個小小的出口噴薄而出,那是怎樣窮途末路般的瘋狂和洶湧。熱對寒,火對冰,只有如此巨大的力量,才能抵御八寒極地的嚴酷。

  厲無咎佯佯前行,曳地的袍裾在青石鋪就的狹長甬道上逶迤,火能潔淨一切,所以這燭陰閣裡一塵不染。

  崖兒抬袖掖了掖頜下的汗水,再看那位盟主,這地獄般的烈火對他似乎沒有任何影響。他回頭看了她一眼,“燭陰閣裡暗藏機關,從破解到進入台口,至少需要半個時辰。這麼高的溫度,普通人至多一炷香就會斃命。”他冷冷打量她,“岳樓主如何?還撐得住麼?”

  她方寸不亂,笑道:“還成。不過我很好奇,盟主所謂的機關,是否真的能困住我半個時辰。”

  她口氣不小,當然有本事的人用不著妄自菲薄。他也曾估量過她的用時,波月樓的機關雖不及千機門,但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氣。當真讓她闖,也許一盞茶的工夫就足夠了。

  蘭戰對殺手的訓練到了無人能及的地步,如果不是死在好色上,應該會有更大一番作為。他死後波月閣落進了這丫頭手裡,她快刀斬亂麻,殺光了那些受重用的老人,波月閣和眾帝之台的聯系便就此斷了。也好,讓她自己當家,反而比在蘭戰手裡更安全。至於蘭戰,一把失控的刀,斷了並不可惜。

  二十二年,等得夠久了。

  他回身復看她一眼,很久以前,有個女人在通天塔前臨陣一舞,迷倒了多少英雄豪傑。她的五官和她長得極像,但柔艷之余又多七分英氣。她穿一身勁裝,細甲覆體,神采張揚,越是這樣,越讓人想看她彩裙翩翩,蓮步輕移的模樣。無奈,她要去八寒極地送死,白白浪費了一身好皮囊。

  他收回視線,昂首邁上了三級台階。台階一圈以玉石欄杆雕砌,做成八卦形狀,中間陰陽魚的部分,就是存放龍銜珠的地方。

  地火日夜燃燒,把覆蓋在上的玄鐵燒得通紅。他抬手轉動其中一根欄杆,陰陽魚對接的曲線緩緩向兩邊收攏,底下的火旗迫不及待升騰上來,轟地一聲,竄起五六丈高。然後又逐漸回落,像巨獸的舌頭,貪婪地在口唇邊緣舔舐。

  誰也不知道這個天坑有多深,也許直達地心也不一定。崖兒上前看,灼浪拍打,撩得面皮滾燙。等火舌終於收斂了余威,才看清火中有顆茶碗大的珠子,色澤赤紅,紅得那樣令人震撼。

  “這就是龍銜珠?”她遲疑道,“我以為真是銜在巨龍口中的。”

  他的眉輕輕揚了下,“曾經確實是這樣。”

  他一面說,一面念訣,讓火裡的珠子慢慢浮空。脫離了地火的龍銜珠余溫不減,這樣一顆火珠,即便扔進江海,也足以讓江海沸騰。

  崖兒雖凝視那火珠,余光卻放在了厲無咎身上。她在目測,需要幾招,能將他擊落進地火裡。兵不厭詐麼,只要龍銜珠到手,屆時如果動作利落,或許能搏上一搏。

  她不動聲色,專心提取龍銜珠的人當然也不會發現任何異常。真是奇怪,他只是個凡人罷了,為什麼會有操控地火的能力?熱浪一陣陣翻湧,撲面的氣流卷起他的發和廣袖,看上去像個行巫蠱之術的妖人。

  袖中的手暗暗積蓄起了力量,她已經做好了准備,在他將龍銜珠交付給她的一瞬,擊出一掌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1:31 PM

第80章

  如果就這樣死了,此生會不會留有遺憾?

  每個人在瀕死的那刻,都會心有不甘。崖兒的不甘,是沒有再見他一面,是這段感情,沒有得到一個完美的結局。

  龍銜珠從地火中脫離,自身依舊是燃燒的。厲無咎之前說過,要用水,無盡的水,才能將它熄滅。她看見他掌心有一個小小的,類似風暴時期雲層旋轉形成的漩渦,不停上升,包裹住那顆珠子。水流回旋,流經的軌跡清晰深刻,然後便是嘶嘶的聲響,像鋼鐵淬火,直至完全熄滅。弱水退去了,龍銜珠上氤氳的地火也消失了,但它依舊紅得耀眼,只是更溫潤,不再滾燙。

  “為了它,曾經有人做過犧牲。”他嘆息著,把珠子承接在掌心裡,“無人可依,只好用最笨的法子,就像你身邊的那條龍王鯨。我常在想,為了別人豁出命去,究竟值不值得。可是經常有人身體力行給我做示範,那樣的傻子不在少數,真討厭。”

  他究竟在說誰,崖兒不想去探究,無非是暗指她打算闖進八寒極地。他願意借龍銜珠,應當還是出於他的自信,他知道打入極地的罪仙已經不足為懼了,所以才會那麼慷慨。

  “我多次設想過和盟主的交鋒,但事態會這樣發展,是我始料未及。還是要多謝盟主,願意借寶珠一用。”她向他伸出手,示意他將龍銜珠交給她。

  他靜靜看著她,“樓主真不打算拿神璧來交換麼?”

  她搖頭,“神璧是我父親的遺物,恕我不能離身。我說話向來算數,待我辦完了事,便隨盟主一起進入羅伽大池。”

  他說好,手腕輕擺,將珠子拋向了她。

  崖兒已經做好了准備,一手接住龍銜珠,另一手積蓄起全部力量向他劈了過去。赤手空拳的近身搏擊,她很少有輸的時候,只要趁他不備擊中他,那她的勝算就有九成。

  她出掌如電,掌風刮起他的頭發,向他胸前襲去。可惜她低估了他的速度和力量,一格一擋,等她反應過來時,彼此已經交換了位置,她的身體失衡,仰天向地火洞口倒了下去。

  那一刻她只是覺得遺憾,還沒來得及救出仙君,自己的路大概就要走完了。雖然驚惶,但並不後悔,如果成功了,就有機會拿回魚鱗圖。只要圖冊和龍銜珠雙雙在手,她就有兩手准備,或者能和天帝認罪,換仙君出極地。不過好像失敗了,她在波月樓已經算是頂尖的高手,結果連個拆招的機會都沒有,便要葬身在地火裡。

  然而在她即將下墜的瞬間,厲無咎卻抓住了她,一手低著她的脖子,指腹上是她有力跳動的動脈。他的臉在這麼燥熱的環境裡依舊白得冰雪一樣,冷冷地揶揄:“果然最毒婦人心,我贈你地火龍銜,你竟然暗算我。”

  崖兒凌空向後仰著,底下地火熊熊,她能聽見發梢燒焦的悉索聲。

  這個時候要她示弱是不可能的,她咬著牙哼笑,“難道這不在盟主的預料之中麼?我和盟主有不共戴天之仇,殺了你,正好為我父母和小白報仇。盟主不必多言,放開手,這輩子的帳就到此為止了,如果有下輩子,我再來討還。”

  可他卻一笑,“哪裡那麼容易,有些帳是永遠也算不清的。我知道牟尼神璧長在你的骨血裡,你一死,神璧就跟著消亡了,所以你暫且不能死。只是樓主竟然連表面文章都懶得做,實在令厲某感到無望。”

  沙沙聲不斷加大,高溫燎焦的頭發卷曲蔓延,她揚手一拋,把龍銜珠拋進角落裡。五指挑花似的張合,眨眼間三根細細的絲線交錯在他頸上。

  她微微一笑,“盟主要是舍不得我死,就拉我上去。如果你拋得下這萬丈紅塵,想跟我一起下地獄,那我也歡迎盟主作伴。”

  如此一來兩個人的生死就捆綁在一起了,只要她落下去,天蠶絲會割斷他的脖子,他不得不給她殉葬。

  厲盟主不喜歡受人威脅,結果現在竟騎虎難下了。他唇角的笑變得有些扭曲,咬牙切齒地說:“岳樓主,本座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。”

  她說多謝,“盟主的喜歡真是讓人不寒而栗。”

  他沉著臉,猛地將她拉離了洞口。前後不過一眨眼的工夫,洞底的地火再一次噴湧,一下又衝出了幾丈高。

  脫險的崖兒微喘了口氣,轉身找回了龍銜珠。那珠子滾落在牆角,陰暗處也發出血色的流光。

  她不再耽擱了,轉身就往塔外走。出門便見樅言的身影在台階上徘徊,發現她出來了,快步迎上前。這時厲無咎也慢悠悠邁出了燭陰閣,對插著袖子道:“用完的東西,記好了早早歸還。”

  仇家當然不屑和他多說一句話,連招呼都沒打一聲,揚長而去。

  火宗的宗主看著那兩個人走遠,氣得雙眼直冒火星子。他轉過身問盟主:“就這麼便宜他們了?”

  厲無咎點了點頭,“是啊。”

  火宗主想不明白,“他們連殺三位護法,不叫他們償命麼?”

  命當然要償,只是還沒到時候罷了。他活在這世上,幾時吃過虧?這次弄得這麼難看,消息傳出去,不知折損多少顏面。但小不忍則亂大謀,那天來了個人,和他做了一筆交易,讓她別費什麼周章拿到龍銜珠,事後願以神璧作為報酬。

  他知道那人是誰,為了維持三途六道的平衡,也算煞費苦心。要她再次觸犯天條,這樣才好斷了紫府君的塵緣,讓他繼續看守琅嬛。甚至為了把計劃進行下去,連四海魚鱗圖也可以將錯就錯,任它流落在人間。

  比起孤山寶藏,損失三位護法算得了什麼。連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,還指望他們護誰的法!

  火宗主見他沉默,自作聰明地兀自嘀咕:“依屬下的拙見,何不讓他們闖進燭陰閣?那條龍王鯨為滅火送命,岳崖兒就少了一位得力干將,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?”

  省了這一步,自然是不想讓那條龍王鯨赴險。他漠然乜視他,“我到今天才知道,我竟沒有你聰明!還有,你什麼時候把你那猖狂的名字改了?王在上,你也不怕折壽!”

  盟主把人臭罵了一頓,前呼後擁地走了,留下抬不起頭來的宗主,卷起袖子連擦了好幾把冷汗。

  ***

  崖兒開始計劃向八寒極地進發。

  樅言說:“你有沒有考慮過,為什麼這麼順利就拿到龍銜珠?厲無咎明明知道你要去救紫府君。”

  崖兒抱著那顆珠子撫了又撫,垂首道:“他領了天帝的懲罰,斷盡了仙骨,救出來也是廢人,所以厲無咎根本不怕他。”

  話雖說得通,但情理上總有不通的地方,“如果他堅持要你拿神璧來換,你會怎麼做?”

  她猶豫了下道:“也許我會答應他。你沒有看到燭陰閣內的景像,憑我自己的本事,根本不可能取出龍銜珠。”

  樅言定定望著她,“那麼他有什麼理由,這麼爽快地將龍銜珠交給你?分明可以僵持上三五日,最後迫使你拿神璧交換。”

  崖兒想不出原因來,她只知道龍銜珠已經在她手裡了,她終於可以出發救出她的心上人了。大司命的那封信,字字句句像刀一樣刻在她腦子裡。信上說他無衣可穿,無食可用,這對於生活精致的紫府君來說,是多大的折磨!還有冰刑,她在金縷城外的幻境裡看到過那種刑罰,千瘡百孔,周而復始。她不敢去想,一想便如萬箭穿心,讓她生不如死。

  樅言都是為她好,她知道。可是事到臨頭又阻止她,讓她忍不住心生煩躁。她有些口不擇言了,在地心轉圈,“你冷靜,你看得清楚,那是因為八寒極地裡關的不是你的愛人。你知道他走後,我是怎麼過來的麼?我每晚都不敢入睡,怕一睡就夢見他在受苦。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,樅言。我連死都不怕,只要再見他一面,讓他走出八寒極地,要我干什麼都行。”

  關於八寒極地對罪仙的懲處,其實有條不成文的規定,如果能靠自己的能力穿破那層壁壘,等同悟道成功,可以不追究其責任,讓其再入輪回。可要是有人相救,那後果就不好說了,畢竟盤古開天地至今,還沒有人敢擅闖過那裡。

  樅言原本是勸她再三思,畢竟這龍銜珠得來太過容易,只怕會有什麼玄機。當然他也不否認,心裡總有些不是滋味,但見她堅持,便不能再說什麼了,按照胡不言四處奔走找回來的山海圖,他化出真身,帶她向八寒極地方向飛去。

  既然堅持做一件事,那就做徹底。當初帶她去方丈洲,駕的是璃帶車,從王舍過去花了好幾天工夫。現在他化了真身騰雲,速度要比璃帶車快上十倍不止,游曳在雲層之上,他的體型又大,每揮動一下尾鰭,就能跨越一個洲。

  萬裡高空上往下看,島嶼連著江海。崖兒以前一直以為九州很大,大到幾乎走不出去,現在看來是自己目光短淺了。九州不過是這大千世界中很小的一部分,她躲在樅言的背鰭後往下看,那塊像心髒一樣形狀的陸地,只有手掌心一般大小。

  各種色彩的大陸和水澤,從她眼底一重重劃過,她焦急地盼望著,越是在趕往救他的途中,就越是急不可待。

  天是無垠的,太大太大了,因此難免東邊大日頭正旸,西邊烏雲密布電閃雷鳴。樅言在雷電間游走,扭身閃躲忽然直劈下來的飛火,幾次擦肩而過,險像環生。

  不能再停留在八重天上了,他說:“這個高度太危險,我要降下去一些,或者飛出這片雷暴。”

  崖兒心裡隱隱擔憂,曾聽說妖和仙是不能踏足八寒極地的,是不是樅言參與進來,會連累他遭遇危險?

  巨大的魚形從雲層上方一個俯衝,降到了百丈的高度。誰知剛平穩,便有驚雷尾隨而至,一聲巨響後,感覺魂魄幾乎和軀殼脫離,從頭麻到腳,然後天旋地轉,翻滾著栽下了半空。

  所幸還不算太高,落地之前樅言撲騰了一下,挺著巨大的肚皮蹭過了一叢樹林,兩座山頭。等停下後辨不清東南西北了,干脆在地上躺了一陣子。

  雨點劈啪打下來,他的鰭像屋檐,起到了很好的遮擋作用。崖兒在他的保護下連塊油皮都沒破,還能坐著欣賞山間美景。

  晃晃腦袋,他打了個噴嚏,崖兒探過頭來看他,“樅言,你還好嗎??”

  他說很好,發現她的頭發根根筆直豎在那裡,他忍不住大笑起來,一鰭撐地,一鰭指天,“賊老天,我還沒到渡劫的時候,劈錯了算誰的?”

  溫文爾雅的樅言也學會罵人了,大概這段時間憋屈得夠嗆。大雨過後他才變回人形,同她坐在一塊山石上研究地圖。

  這是哪裡?沒有界碑也不見人影,只有從高空往下俯瞰,才能借助地形勉強辨別方位。

  往北又飛兩盞茶工夫,地面上越來越荒涼了,只看見綠色漸少,白色漸盛,崖兒知道,八寒極地快要到了。

  忽然一片純淨的雪原撞進視野裡來,這裡和雪域完全不同,雪域尚且有樹林,能看見一點青蔥的顏色,這裡半點也無。就是一片白,從上往下看,連高山和平原都分不清。

  樅言不能靠近,只好在極遠的天頂一圈一圈盤旋,可惜萬裡浩淼,根本無法發現紫府君的蹤影。

  崖兒讓他放她下來,八寒極地果然名不虛傳,距離邊緣還有一段距離,已經足以凍得人牙關發僵了。

  樅言忍不住哆嗦,以前常說天威,九重天上的神佛固然值得敬畏,但從沒有太深刻的體會。到現在才明白,那是種多麼不可冒犯的存在。

  崖兒有龍銜珠護體,對這種刻骨的嚴寒沒有任何感覺。她轉身看向極地的邊界,剛要邁腿,被樅言拉住了,“你要想清楚。”

  她輕輕一笑,“我想得很清楚了。”

  天頂有無數雙眼睛看著,看著這誘惑上仙的女人,如何再一次犯下彌天大罪。

  一個凡人,哪來這種不顧一切的勇氣。上仙們不做凡人很多年,愛恨情仇距離自己太遙遠,早就忘了這顆丹心長得什麼模樣。眾仙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,一面疑惑地看向天帝,不知他接下來打算如何處置。

  上首的天帝正襟危坐,雲紋廣袖下的拳緊緊握起來。他也在等待,等她邁出最關鍵的一步,只要結界被她穿破,觸犯天規就徹底坐實了。

  這螻蟻般的凡人,每前進一寸,他唇角的笑痕便加深一分。不願讓眾仙看出他的期待,他刻意閑談著:“本君忽然想起來,紫府君在領罪那天說起,說這凡人有了身孕,才過去兩個多月而已,孩子生下來了麼?”

  生個孩子耗時自然不會這麼短,有的仙比較悲觀,揣測著:“不會是掉了吧!”

  也有人搖頭,“仙根仙胎,誰知道究竟是怎麼孕育的。當年貞煌大帝和璇璣佛母……”後面的話便吞進肚子裡去了。

  紫府君的身世雖然人人知道,卻沒有誰敢多作議論。關於這段機緣,官方的解釋是貞煌大帝路過忘川河畔走累了,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休息了會兒。後來璇璣佛母也來了,也走累了,也坐下休息了會兒,於是紫府仙君就這樣坐胎了。至於璇璣佛母懷他究竟懷了多長時間,這個很難定論,畢竟體系不同,又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,淪為談資太失格。不過紫府君是個天生天養的可憐孩子也是事實,出身再輝煌,爹不親娘不愛,所以長到萬余歲開始向往愛情,其實情有可原。

  天帝並不真的關心那個孩子,他知道完全是紫府君在胡扯。他看著那個凡人步步邁近,只差一點兒了。可就在這時,一道白光憑空出現,飄渺的絲縷幻化成實質的身形,攔住了她的去路。

  天帝拍案而起,一聲暴喝回蕩在天庭的瑞靄梁柱間,“這個混賬!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1:47 PM

第81章

  “咚”地一聲,崖兒撞上了個堅實的胸膛。雪白的一片衣衫闖進她視野,離得太近,兩眼幾乎貼在那衣料上,只看見細密的緞質經緯,和纏綿飄來的流雲紋樣。

  起初撞得有點懵,她扶住了額頭。再一想不對,這時候不應當有人橫亙在她面前的。她退開一步正欲拔劍,一雙手臂環繞過來,溫柔地,有力地圈住她,一言不發,但能感受到袖下微微顫抖的雙手。

  心髒忽然被擊中,她幾乎流出眼淚來。她記得這個溫度,記得這個力量。可是之前遭遇過關於他的幻像,她不敢輕易相信了。八寒極地沒有指引,是永遠走不出來的。她知道他被流放進極地之前受過斷骨抽筋的苦,也許他現在正臥在積雪裡等著她去解救,怎麼可能站在極地邊緣!

  可恨!她怒不可遏,抽出朝顏便向對面的人刺去。一輪眼花繚亂的奇襲,長劍似鞭,迅如急電,將他攻得連退好幾步。

  忙於應對的人沒想到,久別重逢後迎接他的不是溫香的懷抱和嬌軟的思念,居然是這一頓好打。他又氣又好笑,“是我!”

  她咬緊槽牙,“殺的就是你。”

  他也有些慌了,難道是誤聽了什麼傳言,以為他在外面有人了,要痛殺負心漢麼?

  空手實在接不住這彪悍的攻勢,他震袖化出天岑劍。自然是不能和她真鬥的,不過見招拆招化解她的招式。她卻恨極,翻腕向他脖頸橫削過來,他吃了一驚,仰身避讓,不料她動作奇快,反身便追加一擊。他只得挺劍相迎,心裡暗暗驚訝,以前只知道她武功了得,但從未領教過。今天倒好,她下手毫不留情,真像見了十世仇人一樣。剛拆完一招,眨眼她左手的刺蒺便由纖絲牽引著向他面門攻來。當地一聲,他抖劍拍落暗器,這時她右手的朝顏已經到了他鼻尖。

  這女人是不是瘋了?他斜劍而上,天岑從她劍底彈出,劍身平拍擊中她的左肩。他趁亂曖昧地調侃:“你想謀殺親夫麼?”

  她全當沒聽見,吃痛卻不退縮,陰沉著臉卷土重來。只聽劍風颯響,縱貫而下,一擊不破再接一擊、再接一擊……一瞬便和他的天岑交擊數下。用力之大,震得他虎口一陣發麻。

  “你到底是怎麼了?”再這麼下去,他就不得不擒住她了。近身纏鬥,她的發絲凌亂地橫過秀面,他看見她赤紅著眼,眼底有波光,心頭便牽痛起來。一個姑娘,吃了那麼多的苦,怎不讓她有滿腹怨氣。

  崖兒心裡的苦楚沒人能懂,明明只要邁進極地,一直往深處去就能見到他了,卻被這妖魅攔阻,讓她前行不得。她又氣又惱,全部的憤怒都融進了攻勢裡。她要斬斷這幻境,刺穿這贗品,她不能再耽擱了,她要進極地。

  “讓開!”她長劍去勢迅捷凶猛,劍首擦過他的頜下,雖然刺了個空,但也劃破了他的皮膚。熱熱的一滴血落下來,落在純白的衣襟上,紅得像他眉心的烈火一般。

  “月兒……”樅言焦急地喚她,他冷眼旁觀了半晌,發現來人恐怕並不是她想的那樣,“他有血!”

  任何幻境,見血即破。崖兒在一片劍影裡聽見樅言的喊聲,才猶疑著放緩了攻勢。對面的人苦笑了下,“你的本事真是見長,殺了我,你不會後悔麼?”

  她頓下來,奇異地看向他。

  這人……是她的仙君麼?分明一樣的五官,可氣勢和以前截然不同。以前他是枝頭的新綠,是雪後初晴的陽光,是讀過《花間詞》後心底留下的芬芳。可現在的他,給她深海一樣的感覺。從他的眼,到那光潔額頭上如花瓣又似烈焰的印記,都和她記憶中的不一樣了。

  她迷茫的樣子都透著可愛,他慢慢笑起來,“相別兩個月,真的不認得我了麼?”微一震袖,天岑化作流光收回他袖中。他一步步向她走去,“我本以為你見了我會高興,沒想到居然執劍相向。”到她面前了,目光繾綣地在她臉上流轉。抬手落在她肩上,玲瓏的肩頭拱著他的掌心,雖然有些事讓他印像模糊,但她的一切相較從前更深刻百倍。

  他的眼中倒映出一張驚慌的臉,他聽見她顫聲問:“仙君,是你麼?”

  他微微側著頭,神情很驕傲,“本君風姿超群,難道還有誰能冒充我麼?”

  崖兒半張著嘴,忘了闔上。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:“你以前怎麼稱呼我?還想得起來麼?”

  他彎下腰,在她耳邊呢喃:“葉鯉,我一個人的葉鯉。”

  她手裡的劍終於落在地上,沒錯了,這是他。

  他張開雙臂,她簡直像不要命了似的,一下便撲進他懷裡。他身上的紫檀香濃厚醇淨,一絲一縷填滿她心頭的裂縫,她竟笑不出來。滿眼流不盡的淚,儀態盡失,如果讓樓裡人看見,大概會驚脫下巴。

  只有在愛人面前,她才會表現出這種脆弱來吧!樅言立在一旁喟然長嘆,到現在才明白愛與不愛的區別。他認識她遠比紫府君早,可生命中的提前到場,並沒有為他贏得先機。來得早不及來得巧,喜歡終究和愛有區別。

  他們膩在一起,哭哭笑笑盡是人間悲歡。崖兒捧著他的臉,擦他眉心的印記,“這是什麼?以前沒有的。”

  他把她的手拉下來,攥在掌心親了一下,“別擦了,擦掉了皮也沒用,這是墮仙印。”

  崖兒不懂墮仙的含義,樅言心下卻一緊,一位上仙若是入了魔道,那麼天地間便再也容不得他了。

  可他倒不以為意,笑道:“斷我仙骨的時候,我心裡生了雜念,一不小心就往斜裡岔了。沒什麼,只是個印記而已,留著吧,還可以用來嚇唬人。”

  崖兒失笑,再審視他,除了眉目因那一抹紅色變得更妖嬈些,其他不見太大改觀。性情……應當還是以前那樣隨遇而安吧!聽他說斷仙骨,她心裡五味雜陳,也不說話,只是默默從上到下把他摸了一遍。

  摸的人專心致志,被摸的人雖然很喜歡,但畢竟有外人在場。他臉色泛紅,扭捏地瞥了樅言一眼,“對不住,我們分開太久了。”

  崖兒愣了一下,有些尷尬。回身看樅言,她只顧重逢,把他給忘了。

  忙拉仙君過去,介紹他們認識。紫府君向他拱起手,“我們好像不是第一回 相見,多謝你伴在她身旁。”

  樅言勉強笑了笑,回禮道:“琅嬛上空,遠遠見過一面。月兒是我的朋友,我答應過,刀山火海陪她一起走。”

  情敵相見,劍拔弩張是常態。樅言的話裡雖沒有棱角,但機鋒分明。他在她身邊是出於他們之間的情義,用不著誰刻意來感激他。

  紫府君聽後不過淡淡一笑,他有圓融的風度,也從不為一點小事怒形於色。不過心裡有數,以後多加提防就是了。

  暮色緩緩爬上頭頂,有夜霧在腳下縈繞,他立在煙氣裡,斜陽映照在他眉間,依舊是占盡風流的人上人模樣。

  他看向天頂,嘆息著:“太陽要落山了……極地裡沒有黑夜,睜眼就是天光大亮。”可能那一仰頭的動作牽扯了頜下傷口,嘶地吸了口涼氣。

  崖兒忙替他捂上,訕笑著:“我以為自己又看見了幻像,所以下手狠了些。疼麼?我給你揉揉。”

  他眼波一漾,將手覆蓋在她手背上。崖兒只覺甜膩漫上身來,心裡卻又酸苦,哽咽著,重又偎進他懷裡。兩條手臂緊緊抱住他,害怕他飛了似的。等略平了心緒才問他究竟是怎麼逃離八寒極地的,“我拿到了龍銜珠,本打算進去救你的。”

  她不知道,自己當時得知她要闖八寒極地,心裡是怎樣一番復雜的感受。會油然生出一種奇異的自豪來,他的女人敢不顧生死,進入那個無人敢踏足的絕境,證明這場愛情轟轟烈烈之余,也是掏心挖肺的。他慶幸自己的付出得到回應,雖然開始得糊裡糊塗,完全是沉迷於她的色相。但越是深入便越沉澱,比那些始於溫暖,最終一拍兩散的,更堅決篤定。

  他說:“不用救,我自己出來了。雖然有龍銜珠,但極地的嚴寒無孔不入,會在你身上留下病根的。我呢,天生仙骨,即便具毀也傷不到根基,慢慢就復原了。這囚籠也不是我逃出來的,琅嬛建於我手,一磚一柱都是我的心血。我被困極地,浮山松動,妖鬼夜行,天君無法收服,便提前讓我出來戴罪立功。”

  只是這立功裡,至始至終不包含擅自離開方丈洲這一項。天帝不過想把囚禁他的地方,從八寒極地換到蓬山。要不是大司命闖上浮山,他差點就信了大禁的話,以為她三天之內來不及趕到八寒極地。

  其實一切盡在天帝的掌握,這位上神果真從來不做蝕本買賣。看看時候,該來的人就快到了,畢竟他擺脫了大禁的看守,又打亂了天帝的計劃,想就此和心愛的人在一起,天底下哪來那麼容易的事。

  他徐徐長出一口氣,望向平原的盡頭。天兵在前開道,身著朝衣,手執笏板的眾仙分列兩旁,其後有人漫步而來。

  他輕牽了下唇角,陣仗擺得這麼大,嚇著了他的葉鯉怎麼辦?和天帝鬥智鬥勇不是第一回 ,他有的是經驗,便將她護在身後,自己向上一揖,“天君駕臨,有失遠迎了。”

  天帝的面色很不好,眼中山雨欲來,厲聲道:“紫府君,你敢一次次罔顧本君之命,當真以為本君奈何不了你麼?”

  他說不,“我不過一介小仙罷了,天君想如何懲處,全由天君做主。琅嬛不穩的根基,我暫時穩固住了,那些作亂的妖鬼,我也重新歸了冊子,總算不負天君所托。該辦的事我都辦完了,天君事先的承諾,不能因為只有你我彼此相談,就全不算數了。當然天君要反悔,我無話可說,那就讓時間倒流,重回三日之前,琅嬛當倒則倒,我當受天譴,一分一釐絕不推諉,如何?”

  天帝的威嚴怎麼能容他這樣褻瀆,那位天界的首神,充分展現了他的震怒,天上風雲開始奔湧,他望向紫府君身後的女人,“本君確實答應過讓你們成其好事,但紫府君未免操之過急了。琅嬛的穩固只是暫時,妖鬼也因府君坐鎮而賓服,結果你竟為了兒女私情,在本君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私下蓬山。你如此目中無人,本君問你,你該當何罪!”

  他完全就是一副認罰的態度,攤著兩手道:“我既然已成墮仙,本來就為天地所不容。天君如果想解決我,大可動手,不必看在大帝和佛母的面子上。”

  他這麼一說,是真搬出兩位大人物來了,眾仙立刻面面相覷,連天帝都有些遲疑了。貞煌大帝人雖游離在九天之外,但鴻蒙是他開辟,他的地位,遠遠高於首神,早到了真宰的境界。雖說這一家子千萬年來各歸各位,基本沒有交集,但大帝知道有這麼個兒子,真要是動了他,於情理上也交代不過去。

  這就是上面有人,有恃無恐。

  天帝的目標當然也不是他,只是他身後的女人,“區區凡人,盜取地火龍銜,擅闖囚仙禁地,這樣的罪過足夠萬死。紫府君請將她交給本君發落,念在府君萬年前定鼎九州的功勞上,這次私自下蓬山的罪過,本君可以不予追究。”

  崖兒聽了這話,自然不能再縮在他身後了。她沒見過這麼多的仙,原本都是得道的上仙,應當心存敬畏。但這些仙要是以多欺少,蠻不講理,那麼這點敬畏就蕩然無存了。

  她推開他,昂首上前一步,“我的死活何值一提,只要天君不動他,就算把我磨成粉,我也悉聽尊便。”

  眾仙不免交頭接耳,卻見紫府君笑意叢生,似乎很為自己女人的勇敢無畏感到驕傲。不過這不是她逞能的時候,他還是輕握了下她的手,讓她不必強出頭。環顧眾仙,他一字一句道:“天君若是動她,我能戰便一戰到底,不能戰,大不了自毀靈根,也絕不束手待斃。”

  天帝大怒,“看來紫府君是打算與天界為敵了。”

  他冷冷一笑,“我身在其位,一萬年來自問無愧天地。我從來沒有背棄天界,但天界若是打算舍棄我,又豈會在乎我是否與天界為敵?我可以拋下一切,只要得我所求。如果天君有此雅量,將功補過再來一次也無妨。天君知道四海魚鱗圖並未遭毀麼?臣請命追回圖冊,事成之後歸入琅嬛,以彌補臣看守不力的罪過。”

  一時眾仙嘩然,既然魚鱗圖還在,那麼紫府君之前受的抽筋斷骨之痛,又罪從何來呢?是天君不查,就算遭受蒙蔽,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。

  天帝眼中冷光浮現,依舊是萬眾敬仰的威儀,但沒人看見威儀背後的面具開始龜裂。

  “是麼,看來府君頂罪時的一場戲,演得十分生動。”

  紫府君不語,他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,總要讓人有台階可下。

  天帝閉了閉眼,含進滿目怒火,再睜眼時又是一副端嚴法相,沉聲道:“四海圖冊被盜時曾掀起軒然大波,這圖冊既然在你二人手中丟失,解鈴還須系鈴人,由你們追回也在情理之中。府君要入世,還請嚴守三途六道的法則,別再做出監守自盜的事,令大帝與佛母蒙羞了。”

  天帝說了一通狠話,率領眾仙返回九天了,待那些仙影憧憧不見蹤跡,三人才松了口氣。

  轉過身來,他衝崖兒脈脈一笑,“我常想念和你在雲浮的日子,雖然相聚不多,但每一次都刻在我腦子裡。這下終於又能回去了,你歡喜麼?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1:52 PM

第82章

  自然是歡喜的,她從來沒有哪刻像現在這樣感謝命運的寬待,讓他能毫發無損站在她面前,讓她還能和他緊緊擁抱在一起。

  有很多話想和他說,然而心裡越滿,出口就被堵得越嚴,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。她低著頭,用力握緊他的手,“歲月無恙,故人不散,這是我最大的願望。”

  他手指溫柔。替她將散亂的頭發繞到耳後,“從今天起我們就可以‘不散’了,現在看來受了些苦都是值得的,要不是這次的事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,我可能懶於思考什麼是愛。以前聽一個人說過,愛情太麻煩,尤其是愛得不被任何人看好時。”

  崖兒問:“就放棄了?”

  他慢慢搖頭,“不是放棄,只是不得不背著人罷了,可我不喜歡這樣。”

  他們喁喁說話,樅言忽然發現自己有些多余,猶豫了下才問崖兒,“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?蘇門主他們還在天外天,也不知厲無咎會怎麼對付他們。”又看向紫府君,“仙君這就隨我們一起去雲浮麼?”

  他頷首,“但我在蓬山還有些事要善後,容我先處理好,隨後就去雲浮。”

  當然崖兒他是要帶走的,小別勝新婚,一時一刻不在視線裡,天就要塌下來。樅言望了眼崖兒,勉強牽牽唇角,“那我先回去同蘇畫他們彙合,綠水城和木像城必定是守不住的,我通知魑魅魍魎和孔門主,退守金縷城。萬一厲無咎要反攻,堅守一城比力量分散要好。”

  崖兒心裡也掙扎,按理來說她應該第一時間回天外天去,群龍無首很危險。可她又無法和仙君分開,她開始生出從不敢有的倦懶,貪戀同他在一起時那種後顧無憂的感覺。遲疑再三,滿心愧疚,但還是讓樅言失望了,“那……就勞你先為我主持大局。”她很不好意思的樣子,紅著臉道,“他說得是,我們分開太久了,剛重逢……”

  樅言眼神黯然,但依舊微笑道好。只是覺得自己很可悲,他們的笑發自肺腑,他的笑卻是強裝的。他能感覺到臉上肌肉僵硬抽搐,在她發現之前,忙騰化真身向南飛去。

  巨大的龍王鯨在雲層裡穿梭,很快消失在視野。崖兒收回視線時,聽紫府君喃喃:“你的朋友對你真是全心全意,我記得那次你差點被六爻盾吸進去,他也打算犧牲自己替你填窟窿。”

  崖兒嗯了聲,“樅言是我命裡的貴人。”

  他聽後歪著腦袋,一雙發出狡黠的光,“不是良人就好。”

  她回過頭看他,他臉上滿是捻酸的表情,還要堅持隱而不發,模樣十分可笑。

  現在沒有外人,只有他們兩個。她縱過去,兩條手臂摟住他的脖子,他的個頭高,她像根絲瓜一樣掛在他身上,打一下挺,就親一下他的唇。這麼久了,幾乎忘了這味道。他的唇是軟的,豐澤可愛。她舔舐他,千言萬語化入意味深長的一聲喚:“安瀾。”

  他立刻彎下腰來,急切又癲狂地回吻她。這女人一向能夠調動他的熱情,即便枯死萬年的心,也能在她的手裡重新跳動起來。愛情啊,確實如傳言的那樣麻煩,不管哪一時的細微動蕩,都會引發一連串的反應。可是當你能夠從痛苦中獲得感動,當她生龍活虎跳進你懷裡時,你會發現一切那麼值得。

  胸中滿溢快活,懶動的身體也因愛情而充沛著力量。他抱起她,揚手向上拋起來,“我的葉鯉……慶我重回人間,慶你夫妻團圓。”

  崖兒被他突如其來的犯傻弄得手忙腳亂,絳紅的衣裙在晚霞裡飛揚,像一團熱烈的火。落下來了,他踮足一躍承托住她,然後摟進懷裡,光一般飛往蓬山方向。

  她棲息在他廣袖下,如同沙漠中狂奔萬裡找到了水源。害怕現在的一切都不是真的,每隔一會兒便仰頭看他。感覺到她的目光,他便溫柔與她對視,星輝交織,暈染他的眉眼,她有些羞赧,“你剛才說慶我什麼?”

  他失笑,“慶你夫妻團圓。”

  崖兒忽然鼻子一酸,慶她夫妻團圓……這個字眼對她來說太遙遠,以至於乍然提起,會回不過神來。她曾經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擁有,她這樣的人,無非刀下生刀下亡,想不了那麼長遠。可她現在變得貪婪了,奢望自己能像她爹娘那樣,找到一人,相愛到死。

  她把額頭抵在他胸前,甕聲低語:“我怎麼配……”

  他知道她生活在動蕩裡,內心一直不安。可她從來不明白,自從愛上她,他才是最最卑微的。

  他撫她的長發,把那顆小腦袋壓在貼近心髒的地方,“你聽,聽見了麼?自從斷盡仙骨的那天起,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為了你。你知道一灘爛泥似的被扔進雪地裡,是什麼感覺麼?肉體不死,尊嚴也能化成鋼刀凌遲你。還有冰刑,穿肉割骨,多少次疼得神魂出竅,也是你讓我挺過來的,你竟說你不配?”他躬身把臉頰貼在她額上,“你不配誰配?等你把要做的事都做完,想過平靜的生活時,如果不嫌棄我是個墮仙,就嫁給我吧。”

  她知道他是為了照顧她的感受,對她來說所謂的墮仙從來不代表沉淪,只是更清晰地提醒她,他為她付出了多少。

  她仰唇親那玲瓏的喉結,說好。

  穿過雲層千裡,蓬山很快就到了,他帶她落地,走過長街,琅玕燈內明珠常亮,在空中便看得見那條銀白的光帶。

  大司命和少司命們已經在盡頭等候了,他們甫一現身,大司命就迎上來,見兩人同返才長出了口氣,“幸好趕上了。”

  這次的事要多謝大司命,他從天行鏡裡看到那條大魚出現在八寒極地不遠處,於是衝破層層攔阻闖上浮山。那時仙君正忙於將走失的艷鬼歸冊,大司命一聲獅子吼,驚掉了他手裡的造冊,以至於半截身體入畫的女鬼摔出了百鬼卷,現在也不知怎麼樣了。

  大禁當場就白了臉,眼看將要大功告成,結果臨時又出亂子。他憤怒地斥責大司命,“你瘋了麼,想害死你家仙君不成?”

  大司命冷漠地看了他一眼,“知情不報,才真的會害死我家仙君。如果仙君在極地,我很願意看見她赴險救他,反正破罐子破摔了。可天君這個當口把仙君放了,岳崖兒再入極地,豈不又是一個有功,一個有罪的尷尬境地?”他向大禁流露出失望的眼神,“總算認識幾千年了,還來這套,你好意思麼?”

  大禁覺得自己很冤枉,他和他一樣,都是在執行上司的命令,至於引發什麼後果,和他有什麼相干?

  紫府君要去阻止他的女人進極地,他知道攔是攔不住的,撿起冊子衝他的背影高呼:“仙君,冊還沒造完,您就這麼走了嗎?”

  紫府君回過身來指了指,“在本君回來之前,請大禁千萬拿穩百鬼卷。如果再震動或沾染塵土,之前所做的一切功虧一簣,百鬼會四散逃入生州,切記。”

  大禁目瞪口呆,托著百鬼卷一動不敢動,就那麼眼睜睜看著紫府君走遠了。

  是不是又在坑他,這個不好說,但寧可信其有,總不能冒險反著來,萬一他說的都是真的呢。反正大司命到現在都沒看見大禁下浮山,想必還在托著百鬼卷吧。

  看看岳崖兒,這個女人啊……真是令人刮目相看。他常說她是戰星轉世,她所做的一切,哪裡還是一個常人能辦到的。加上如今她和府君的關系到了這地步,為了以後可以沒有隔閡地愉快相處,大司命決定抹下這張老臉,先和她搞好關系。

  他向她拱起手,長揖下去,“多謝樓主對君上的一片心,樓主是屬下見過的女人中,最特殊的一個。夕日和樓主的誤會,希望今日能冰釋前嫌,屬下有冒犯之處,請樓主海涵。”

  大司命究竟見過多少女人,這個無法考證,可能連同三千年前悟道時給他送飯的婢女,總共有三四個。岳崖兒能成為其中之最實屬不易,況且他還以屬下自稱,這對於心高氣傲的大司命來說,和解的誠意可說是非常大了。

  他向她行禮,身後的三十五位少司命也一同長揖,仙山飄渺間,褒衣博帶的地仙們整齊地俯下身去,場面甚是壯觀。

  紫府君在一旁笑吟吟看著,自覺自己平時家教不錯。崖兒也不拘謹,她拱手向他們還了一禮,“以後便是一家人。”

  所以蓬山紫府就此和雲浮的殺手之家結盟了,這八竿子打不到的兩派能攪合在一起,怎不叫人驚嘆世事無常。

  大司命曾經發誓要把蘇畫剔除出生命,卻在見到岳崖兒那刻全線崩潰。她們之前一直在一起,那麼她總會有蘇畫的消息。他知道這時問起她不合時宜,但心裡像萬人揚鞭狠擊地面,他覺得腳下的土地都浮空,煙塵彌漫讓他一刻都忍受不住了。

  紫府君要去收拾百鬼卷的殘局,轉身往浮山上去,大司命示意少司命們原地待命,自己和崖兒隨他同行。他斟酌了半晌,終於還是小心翼翼開口,“這兩個月一路征戰,不知樓裡人是否都安好?”她轉過眼來看他,目光坦蕩。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,任何遮遮掩掩欲說還休,都顯得居心不良。他噎了下,橫下心道,“蘇畫的近況如何?我想知道她好不好。”

  紫府君回頭一顧,很有興趣旁聽的樣子,崖兒道:“她很好,干我們這行的,只要能吃能睡就是好。”

  可她沒有告訴他蘇畫和胡不言的事,在她不知情滋味的時候,看不懂男女之間有情和無情的區別。現在自己有了喜歡的人,再觀察別人的反應,多少能看出點端倪來。蘇畫有陣子悶悶不樂,她嘴上不說,應該是惦念大司命的。可惜總有陰差陽錯,後來狐狸填了那個缺,大司命現在忽然問起蘇畫來,她一個局外人不好隨便應答。三個人的亂賬,還是要他們自己清算,崖兒尷尬地笑了笑,“大司命跟我們一同去雲浮吧,見了她就知道了。”

  她快步追上紫府君,他廣袖輕搖袍裾翩翩,見她並肩而來,低頭溫煦地望了一眼。

  只是浮山上的大禁情況有點不妙,頭頂滿天星輝,身上衣角垂委,夜風一過,獵獵招展。大禁垂著肩低著頭,百鬼卷還在他的手裡,但衣衫不整,連胸前的緞帶都撕開了。

  紫府君很驚訝,“出什麼事了麼?”

  大禁抬起眼來,臉上表情平靜,“仙君,您讓我不能震動百鬼卷,究竟是不是耍我?”

  紫府君滿臉真摯,“本君向來不耍人,我可以拿人格擔保。”一面說,一面趨身看他胸前的污漬,“這是什麼?”

  大司命吸了口涼氣,“是唇印啊,大禁怎麼弄成這樣了?”他繞著他打轉,“你……失貞了麼?”

  大禁皺了皺眉,以他的修為被鬼迷是不可能的。回想之前,紫府君中途撒手,那個被收了一半的艷鬼從百鬼卷脫離出來,就趴在大司命站立的位置。當時的情景很奇異,一仙一鬼兩兩對視,艷鬼麼,風情無限是肯定的,她為了脫身,開始誘惑他。大禁不堪其擾鎮住了她,但找不到法門塞她進冊子,只好將她踩在腳下。結果那鬼把自己脫得精光,趁他震驚之際鑽進了他的袍底……

  大禁向紫府君描述前因後果,當然這段比較尷尬,自動跳過了。大司命抱著胸向他腰下看看,倒是沒有發表什麼高見,但目光包涵的內容很豐富,“那鬼呢?不會得手了吧!”

  大禁臉色大變,“大司命,同僚一場,別欺人太甚。”

  來了蓬山一趟,大禁覺得自己都快被弄瘋了。以前在天池行走,他是清風朗月的仙官,心頭無愛無恨,博廣寬大。自從走進這十丈軟紅,渾濁的乖張和奇巧簡直像毒液,讓他大大的水土不服。原本慶幸紫府君終於能夠完成百鬼卷的重整了,沒想到他說走就走,把爛攤子扔給了他。捉妖捉鬼這一套他完全不懂,鎮得輕了鬼還能跑,鎮得重了,小小的屍精就魂飛魄散了。

  紫府君打了個圓場,“我那頭事情迫在眉睫,走也走得沒有辦法。還好耗時不多,匆忙趕回來收拾殘局……”說著接過百鬼卷來,“這艷鬼是最後一鬼了,收完之後大禁就可向天君復命。”左右觀望,“艷鬼在哪兒?跳下浮山了麼?”

  大禁終於能騰出手來系衣帶了,震了震衣袖道:“那鬼對我不恭,已經被我正法了。”

  大司命掖手而嘆:“這下百鬼缺一鬼,再也不能稱作百鬼卷了。”

  紫府君卻十分寬宏,“世間的鬼什麼時候少過?要是百鬼卷從此不復存在,那也未嘗不是件好事。大禁不必憂心,以本君和大禁的交情,別說一只艷鬼,就是把卷中九十九鬼拖出來讓你消遣,也是小事一樁。”說罷露出個模棱兩可的笑,揚聲喚晉乘。書靈從琅嬛出來,拱手叫了聲主上,他把百鬼卷交給他,讓他好好看管。

  一旁的大禁簡直說不出話來,既然是最後一鬼了,為什麼還要讓他托著書卷死等?分明是怕他阻擋,不讓他去找他的心上人。說起他的心上人……大禁回身看了眼,不談她的長相氣度,單是她那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狠勁,便足夠令男人汗顏了。

  三日之內破一城,拿到龍銜珠,再進八寒極地,誰能想到!紫府君向他要求下擔保時,他覺得應該是沒問題的。結果她竟做到了,這能怨他麼?只能怪她太能干!所以紫府君氣惱,有意弄個艷鬼來讓他難堪,大禁越想越苦悶。天君的計劃呢,最後時刻宣告失敗,現在大概正大發雷霆吧。他嘆了口氣,向紫府君拱手,“卑職算是領教了仙君的手段了,佩服佩服。既然大事已定,那我就回去向天君復命了,此一別山高水長,諸位多保重吧。”

  大禁腳踏祥雲去了,背影令人唏噓,老實仙的不厚道,這次多少會連累他。大司命道:“只怕他在天君面前不好交代。”

  紫府君微挑了下唇角,“天君這點氣量還是有的,畢竟大禁在他身邊幾千年了。”復仰頭看天色,“召集上次隨行的弟子,兩個時辰之後在山巔彙合,跟我去雲浮。”

  大司命很耿直,“用不著兩個時辰,提劍便走,一盞茶工夫就……”在紫府君似笑非笑的注視下,聲音漸次低了下來,“生州正值夏秋相交,天涼了,應當多准備兩套換洗衣裳……那麼多人,少說得准備兩個時辰。屬下這就去傳令……”

  又張了張嘴,想再說兩句善解人意的話,最後一琢磨還是算了,他根本就不是個懂得討巧的人,越描只會越黑,忙卷著袖子下九重門了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3 11:56 PM

第83章

  這琅嬛禁地她來過,長長的琅玕長街她也走過。回身望,雲霧重重下的十二宮,還有九重門外碧梅台,這些地方都曾經留有她的足跡。算一算,過去也才八個月,但這八個月裡發生太多的事,一樁接著一樁,再站在這裡,頗有前世今生之感。

  月光落在她眼裡,雙璧沉澱在她眼底,那眼眸愈發的清而鮮煥。她抬手指給他看,“我那時掃地,最先從那頭的天街上掃起,可是琉璃宮到處一塵不染,不管我花多大的力氣,磚縫中半點泥星都沒有。我的簸箕永遠是空空地來,又空空地去,在九重門上做雜役真清閑。本以為我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踏足這裡了,沒想到還有回來的一天。”

  身後一個溫暖的胸懷擁抱上來,緊貼她的脊背。下巴抵在她肩頭,在她耳邊輕聲細語:“如果早知道你是我命裡的人,無論如何不讓你做雜役。”

  崖兒笑道:“凡人上不了九重門,我不做雜役,就沒有理由留在琉璃宮。”

  他說未必,“就做侍香也不錯,我禪定時你點上一爐香,困了便在我腿上睡一覺。”

  崖兒想起來,那是她頭一天進第一殿的情景,他打坐不理人,她的滿身魅力無處施展,就枕著他的腿睡了一個時辰。現在想來真是可笑,“那麼處心積慮地勾引你,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?”

  他的嗓音清泉入水般,帶著一縷甜的笑,在她耳邊回旋,“我活了一萬多年,其實什麼都看得透。那時候並不覺得你傻或是討厭,只有偷偷暗喜。”

  這麼說來仙君心猿意馬早不是一兩天了,只可惜紫府上下沒有女弟子,他又懶得下山,所以才耽擱到今天。

  她和他打趣:“那你說,如果換了個姑娘,你是不是也會上鉤?”

  他的手在她腰上輕撫,一寸寸,一分分地琢磨,“我不喜歡將就,早一刻或晚一刻都不行。很久以前我做過一個夢,夢見天頂上飄下一朵花,落在我的衣襟上。這個夢無解,但我知道一定會應在什麼上頭,等了四十八年,你終於出現了。為了愛一個人准備那麼久,四十八年多不容易,就算你不來勾引我,我也會去勾引你。”

  她受寵如驚,“你來勾引我?真的麼?”

  他的手慢慢攀上來,自她的斜襟裡游了進去,“你信不過我的本事?”

  崖兒輕喘一口氣,連笑都忘了,世上只有他懶於去做的,沒有他做不到的。

  隔著那片薄薄的衣料,她描摹他手背的輪廓,“你說有人和你談論過愛情,我以為這個話題是犯禁的。”

  他綿長地嗯了聲,鼻音裡有慵懶的味道,“犯禁倒不至於,不能公然議論而已。不過這世上無論是仙還是人,總有個把性情怪異的,仗著自己位高權重,給不諳世事的孩子灌輸不良的思想。”

  她納罕,“位高權重,是天帝麼?”

  “他?”紫府君輕笑了聲,“他道貌岸然,從來不做這種自降身份的事……”纖巧的鳥喙輕啄他的掌心,他閉上眼,聞見她頸下幽香,那香氣像挑動絲弦的玉指,在他心底若有似無地抓撓了一把。

  六爻盾悠悠地旋轉,萬年不變的速度,每旋轉一圈,金環便發出璀璨的光。他在那片閃爍的光裡告訴她,“你以為天界就數天帝最大吧,想懲治誰就懲治誰。其實不是,在他之上還有一個人,常年不辦實事,就因為開辟了鴻蒙,躺在功勞簿上混吃了十幾萬年。”

  能比天帝更大,那是何等了不得的一尊神啊!她不停追問,“那人是誰?”

  他苦笑,“非要在這時候談論他麼?”見她堅持,無可奈何地招供了,“我爹,貞煌大帝。”

  難怪他說上面有人,本以為只是拿來安慰她的,誰知竟是真的。崖兒還記得向他提起自己父母雙亡的事時,他說他的父母也和死了沒什麼兩樣,結果那兩位非但沒死,還活得無上榮光。

  不過據說從不來往的父親能同他討論愛情,倒是件奇怪的事,“你和他們有走動麼?”

  他說有,“小時候見得勤些,他們會幻化身形去屍林看我。但我終究只是個私生子,令父母面上無光,他們的婚事不能解決,我就無法正大光明和他們來往。”

  世人常覺得身處高位可以為所欲為,事實並不是這樣。越是泰鬥,要顧忌的東西就越多,就像他父母,誰也不可能放棄自己的信仰,轉投另一個體系,所以他們的矛盾不可調和。不過雖然劍拔弩張,有時候還拍桌子罵娘,他們還是堅持三千年私會一次,並非外界傳言的那樣老死不相往來。關於石頭孕這種事,當然也是子虛烏有。坐同一塊石頭就能懷孕,那貞煌大帝的兒子豈不得遍天下?想要兒子就得付出勞動,懶散如貞煌大帝,這件事上卻很勤快,自己總算還有一點像他。

  但那對冤家對頭的相處之道實在奇特,對罵乃至對打,吵完了蜜裡調油,依依惜別,下次再見又是對罵對打,繼續蜜裡調油,依依惜別……反正這些年他們就是這麼過來的。他的母親當然也不可能不管他,母親的愛全在加持功德上,她是個冷靜又實際的人。男孩子略大一些,和父親比較親密,到了他選擇人生道路的時候,貞煌大帝借機拉攏,說他們的體系內婚姻比較自由,不像他母親那頭全是不婚主義。結果現在事實擺在眼前,所謂的婚姻自由,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自由,他上了他爹的當。

  不提了,老一輩牙酸的愛情,沒有歌功頌德的價值,都是自私的人。他不喜歡他們的相處之道,因此經營起自己的愛情來,比他們認真得多。吃過一些苦,鬧得人人皆知反而磊落,不像他們偷偷摸摸,這種日子不知還要維持多久。

  他讓她轉回身來,繁星綴滿天頂,他披著星月問了句沒頭沒腦的話,“是在這裡,還是回第一殿去?”

  崖兒紅了臉,“時間不多……”

  “兩個時辰是緊迫了點,但抓緊一些還來得及。”他說完,在她耳珠上一舔,“來去費事,我看就在這裡吧。”

  江湖上闖蕩鐵骨錚錚,一旦落進他手裡,玄鐵也能融化成水。她腦子一片混沌,耳中大風呼嘯,站不穩也聽不清他的話。不知什麼時候,他把她壓在了六爻盾上。她心頭大驚,還記得當時指尖一點,就觸發這結界毀天滅地般地啟動。現在全身都貼上去了,這六爻盾居然一點也沒有要吞噬她的意思,人像跌進了一泓水銀裡,陷進去多少,便在接觸的邊緣泛起金色的一圈微茫。

  她回頭看,提心吊膽,他卻寬慰她,“放心,它認得你,你身上有我的氣息。”

  六爻盾果然是個寶物,它可以隨著他的心意不斷調整。站著太累,那就躺下。大環套著小環,在身下慢悠悠逆向旋轉,她仰在那片精醇之氣上,人是浮空的,但很安全。

  天上應當沒人能看見他們的荒唐吧,她迷迷糊糊想。天頂蒙上了一層淺藍色的膜,是他設起的屏障。她不自覺繃緊身體,余光裡看見盾面上激起萬點金茫,六爻盾成了一面鼓,他是最好的鼓手,每一次猛烈的錘擊,金環便迸散,向上高高濺起,颯踏如流火。然後落下又重新組合,周而復始,無休無止。

  他在她身上,撐著兩臂望住她,垂落的長發下,雙眸灼灼發亮。她如向燈的蛾,逐光扶搖而上,吻他的唇,吻他的鼻子,還有他眉心的印記。也不知哪裡觸動了機簧,那印記一瞬如花瓣綻放,他的臉便因墮仙印無限妖嬈起來。

  她看得發呆,“真美……”大概世間的邪物都有風情萬種的特長吧,以前的仙君太自矜了,他不習慣計較,萬事隨緣,眼裡只有一片祥和天下太平。現在的他更清醒,挫折煉化的罡風和刀鉞全裝進他眼裡,他成了完全不一樣的他。

  狠狠一擊,“你走神了。”他半眯著眼,笑得邪妄。

  崖兒唔了聲,像疾風亂雨裡的草,腰肢翻轉無處可攀,被他顛來倒去地盤弄,竟發現自己現在不是他的對手了。她嘟囔:“我老了麼?”

  他抬起眼,又是一副單純的模樣,大動之余問她,“你不喜歡麼?”

  怎麼能不喜歡,他怎麼樣她都喜歡。她嗚嗚咽咽地應,他的左手順著那條纖細的臂膀向上伸展,找到她的手,和她十指相扣,“米粒兒,這是你娘親……”

  崖兒不知他的話是什麼意思,只覺他的手掌滾燙。記著要去看的,卻在他新一輪的撞擊裡失去了方向。

  事後問他,起初他扭扭捏捏不肯說實話,然後被她一個橫撲壓在身下,強行掰開他的手,“你剛才在嘀咕些什麼?手裡藏了東西麼?你不會給我下媚蠱了吧!”

  他的骨頭都快被她壓碎了,一身蠻力的女人果然不好惹。他哀哀說:“斷了……斷了……你想讓我再斷一回嗎?好好好,讓你看……”

  於是六爻盾上兩人盤腿而坐,崖兒蹙著眉頭,看他伸出左掌。手掌打開了,裡面真有個米粒一樣大的光點,她疑惑地問:“什麼?”

  他神情傲慢,“你居然認不出他?再仔細看看。”

  崖兒把眼睛湊近一些,如果那小東西也正仰望,大概會被這巨大的眼睛嚇得魂不附體吧!

  仙君囑咐:“喘氣輕點兒,別吹跑了他。”

  崖兒便捂住了鼻子。使勁看,終於看清了,裡面有個蜷曲的嬰兒,小光腦袋,手腳俱全。她瞿然看向他,“你的元嬰?才這麼點大?”

  他開始頓悟,原來懷過孕的女人真的會變傻。他把手掌往上托了托,“你看,他的眼睛像不像我?”

  崖兒說恕我眼拙,“都沒睜開,你怎麼看出像的?”

  仙君氣惱地瞪了她一眼,“那再看看鼻子和嘴,是不是和我一樣?”他得意地說,笑得滿臉慈愛,“我的兒子,自然長得像我。”

  盯著米粒的視線瞬間轉移到了他臉上,“你的兒子?你哪兒來的兒子?”越想越不對,她霍地跳起來,“你和誰的兒子?”嗓門太大了,驚得他立刻對扣起了雙掌。

  “你在懷疑我?”他簡直覺得她傻得沒治了,“我只有你一個女人,還能是誰的兒子?”

  崖兒琢磨了半天才指向自己,“我的?”

  多可怕的經歷,她的兒子她自己居然不知道,這算怎麼回事?是不是哪裡弄錯了?崖兒張口結舌,“我的兒子……不在我肚子裡,怎麼跑到你手心裡去了?神仙還有這功能?男人生孩子?他要吃奶怎麼辦?你也可以代勞麼?”

  仙君的臉立刻變得色彩斑斕,“我……不行。我只能暫管,將來生養都得靠你。你還記得在雪域那些天,我一直為你把脈麼?我早就預備向天帝領罪,既然不能陪在你身邊,留下個孩子對你是拖累,所以我帶他一起走……”

  “要把自己干干淨淨從我生命裡清除麼?”崖兒心頭鈍痛,“你還指望我找第二個男人不成?”

  他垂下頭,半晌才道:“我以為這是最好的安排。”

  她氣惱,“好個鬼,誰允許你這麼做的?”可是有了孩子的喜悅,完全衝淡了對他的怨怪,她急急拉住他的手,“再讓我看看我兒子。”

  仙君重新張開手掌,兩個人萬分虔誠地盯著那個米粒大的孩子,崖兒邊看邊嘀咕:“我的兒子,怎麼一點都不像我?如果他長在我肚子裡,是不是眉眼會隨我?”

  這個忽如其來的消息讓她難以消化,她看啊看,看了很久,忽然捂住臉,淚如雨下。

  他懂得她的痛,看著她顫抖的雙肩,仿佛看見一個年幼的小女孩,獨自一人跪在泥地裡的樣子。她從小無父無母,摔倒了,受傷了,沒有人關心她。她有多少的委屈,十天十夜也說不清,因為缺失便格外珍惜,當她自己也有孩子時,這種酸楚就擴展得無限大。

  他伸手把她攬進懷裡,一下下撫摸她的長發,“好了,好了……有家有口,以後你的擔子可重了。”

  她痛快哭了會兒,在他臂彎裡逐漸冷靜下來。千珍萬重捧住他的手,貼在自己的肚子上,“怎麼放回去?這樣麼?還是……”羞怯地分開腿,“這樣?”

  心踉蹌了下,他看得痴迷,卻搖頭,“要放回去很簡單,可是一旦回到你肚子裡他就會長,用不了幾個月,你會低頭看不見自己的腳尖,這樣也可以麼?如果你想好了,就讓他回去。你不用擔心別的,一切有我,你只要安心待產就行了。”

  可她又猶豫了,樓裡人還在水深火熱中打滾,她哪來的余地准備生孩子。作為一個母親,她眼下還不夠格,她覺得羞於啟齒,囁嚅著:“我暫且……不能讓他回來。你再帶他幾天吧,等拿回了魚鱗圖,到時候安安穩穩養大他。”

  仙君聽後挑了挑眉,“帶他自然是沒話說的,最難的時候他也在我身邊。不過孩子影響人的情緒,我最近喜怒無常,你要對我好一些,不能讓我受刺激。”

  崖兒點頭不迭,就像糙漢子對待懷孕的嬌妻,半點不覺得他矯情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12:00 AM

第84章

  ***

  該來的總會來,拼感情的時候到了。

  樅言回來,帶回了個既好又不好的消息。好的是他們去八寒極地救人,沒想到紫府君已經走出了那個牢籠,所以有情人團聚並沒有廢多大的工夫。依照樅言和崖兒先前商量好的對策,綠水城和木像城裡戍守的人全退回了金縷城。大家在一起,背後就是走出天外天的唯一路徑,能守便守到樓主回來,守不了可以當機立斷撤離;壞的是,對胡不言來說,可能必須經受一次巨大的感情衝擊了。紫府君再入雲浮,那大司命肯定隨行。那個棺材臉,對蘇畫具有致命的吸引力。胡不言從來沒有像這刻這樣清楚地認識到,自己的隨和樂觀和大司命的不苟言笑比起來,竟然那樣的不高級。他覺得即將綠雲壓頂,就算大司命對蘇畫依舊不冷不熱,蘇畫呢?她又是怎麼想的?

  魑魅魍魎小兩口走過去,魑魅的傷修養了兩天好了很多,殺手一般都比較皮實,恢復得快。魍魎是個內斂的人,魑魅在前面走,他在身後亦步亦趨跟著。兩把重劍挑在肩頭,情場得意,看誰都笑嘻嘻。

  胡不言調開了視線,衝站在城牆上遠望眾帝之台的樅言噯了聲,“大鯨魚,我們來談談和愛情有關的事好不好?”

  樅言瞥了他一眼,並不賞臉,“這種話題和我有什麼關系?不談。”

  “何必這麼一本正經,你名字裡有個言,我的名字裡也有。不言,樅言,你看多像兩兄弟。”他竭盡全力胡攪蠻纏,“來吧,聊他兩文錢的。我想來想去,全樓上下沒有一個能對我的憂愁感同身受,只有你。”

  樅言滿臉鄙視,誰要和這只狐狸稱兄道弟!不過看他眼下青影深重,想必真的遇到難題了。他從牆上躍了下來,靠在女牆的陰影裡問他怎麼了,“金縷城的伙食很差?還是怕有人暗算,嚇得夜裡睡不好覺?”

  睡覺這種事,說出來羞人答答的,確實睡不太好,過來人都懂的,因為忙嘛,這個先不去談他。胡不言低著頭,搓著手,脖子上系著的紅色三角巾也掩蓋不了他臉上的菜色,他說:“樅言,紫府君排場很大的,來去都帶隨從。大司命是他的首席親信,你說他這次會不會跟著一塊兒來?”

  樅言想了想道:“既然捉拿月兒那次一起來了,說明蓬山不需要他留下主持,這次應該會一道來。”

  胡不言的右拳重重敲擊了下自己的左掌,啪地一聲道:“就是嘛,我也這麼推算。我真怕他來啊,來了我就完了。”

  樅言錯過了他們那段愛恨情仇,不知道他和大司命之間有什麼恩怨,奇道:“大司命會捉妖麼?就算會,你也不用怕,今時不同往日了,總要看著點樓主的面子。”

  “單是這樣倒好辦了……”胡不言悶悶不樂,“我和他的矛盾,三言兩語真說不清。簡單一句話,我喜歡蘇畫,蘇畫喜歡大司命,大司命喜歡紫府君……也不是,大司命好像有點喜歡蘇畫,但他又看不起蘇畫。”他聳了聳肩,“你說這是多變態的一種感情?神仙就非得這麼別扭嗎?大司命就像一口鍋,什麼酸的辣的裡面都有。和他一比,我這個只會釀蜜的蜜罐子,怎麼滿足喜歡吃香喝辣的蘇畫!”

  樅言被他說得一頭霧水,聽了半天才弄明白,這是一段三角戀,在兩方感情已經確定的情況下,暫時退場的第三方又殺回來了,於是胡不言擔心雞飛蛋打,愁得臉盤都小了一圈。

  “你和蘇門主的感情不是很穩定麼,怕什麼?”樅言道。

  胡不言嘖了一聲,“掩藏著暴風雨的寧靜,外面高甜裡面苦。”

  勸人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,通常你說干了嘴,對方還是一籌莫展。樅言勸得心不在焉,“大司命究竟來不來還不一定,你暫時別慌。”不像他,紫府君是肯定要來的,他現在正和月兒在一起。自己這個單相思,連找人訴苦的資格都沒有,誰會看好大風大浪的感情裡,那個一廂情願的小角色。

  胡不言一副認命的樣子,“也對,那就等他來了,大不了決一死戰。”他豪邁地錘了捶胸,完全忘了自己除了雞腿,什麼都提不起來。

  看看忽然低落的樅言,胡不言一腔古道熱腸又開始澎湃了。他挨過去一點,乜著小眼盯著他,“我早就看出來了,你喜歡樓主,對不對?”

  樅言嚇了一跳,最本能的反應就是否認。胡不言卻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,背倚女牆仰頭望天,長出一口氣道:“別想瞞我了,這種事我一猜一個准。你現在陷入了和我一樣的迷局,怎麼樣,是不是可以體會我的感受了?”

  樅言無言地望向他,半晌才道:“我和你不同,沒有開始,也不打算開始。只要她好好的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”

  胡不言無神的一雙眼,定格在天邊的流雲上,哼笑一聲道:“我懂,失敗者都是這麼安慰自己的。當初我也喜歡樓主,不過她太彪悍,見面就砍我一截尾巴。後來知道她和紫府君好上了,我一介小妖,怎麼和上仙搶女人,所以我放棄了。我又瞄上了蘇畫,結果你說慘不慘,蘇畫她心裡有那個棺材臉,我還能說什麼?又是一個仙,我的命太苦了!不過講真的,什麼‘只要她好,我就心滿意足了’,這種話全是騙自己的。天下誰照顧她,都不及自己照顧來得放心,這不是沒辦法了嘛,找個台階讓自己下。”

  這只狐狸很可惡,話說得那麼透徹,小刀嗖嗖,刀刀見血。所以說聰明人有時候反倒不討人喜歡,樅言枯著眉,涼聲道:“這麼看來你確實完了,蘇門主見了大司命,也許會舊情復燃。”

  胡不言一臉大禍臨頭的倉惶樣,“你看,連你都有預感了。不過……有什麼依據嗎?”

  樅言說有啊,“你嘴這麼欠,換了我是蘇畫,我也選大司命。”

  樅言不再搭理他,轉身下城牆了。胡不言又落了單,沒人聽他說心裡話,他只能獨自看著天上的飛鳥,看得一身落拓,滿心滄桑。

  “不言……”遠遠傳來蘇畫的喊聲,他跳起來,忙扒著牆頭應了一聲。

  蘇畫向他揮揮筷子,“下來吃飯。”

  說起吃飯,天王老子來了他也不管了。跐溜一聲到了牆腳,廳堂裡擺起了飯桌,非常時期不講究那麼多了,精致的蘇門主也隨大家吃大鍋飯。胡不言的伙食仍舊參照在波月樓時那樣,燒雞饅頭一樣都不缺。可他看著盆大的碗,忽然又沒胃口了。

  他就坐在蘇畫邊上,長吁短嘆著,放下了筷子。

  狐狸不吃飯了,真是個奇景。蘇畫吃得很優雅,食不言寢不語,連看都沒看他一眼。

  他又加重了嘆息,嘆得鄰桌都往他這裡看。以為蘇畫這下子肯定有所發現了,結果換來她冷冰冰的一句話:“不吃就揍死你。”

  這是訓兒子呢?胡不言委屈極了,又無處伸冤,只得端起碗,一口一口把飯吃完了。

  食不知味!通常讓狐狸覺得食不知味的機會很少,他吃白飯都能吃得興高采烈。今天吃完了都沒能讓他精神振奮起來,說明他遇上大事了。

  蘇畫和孔隨風談論樓中人員分布的細節,說:“樓主不日就會回來,有考慮不周之處,再請她重新安排。”

  胡不言像個鬼魅,在她身後飄來蕩去,連孔隨風那麼粗枝大葉的人都感覺到了,“胡門主,有話和我說?”

  胡不言愣了一下,他和他有什麼好說的,於是白了他一眼,“孔門主,我看見你在張月鹿窗下撒尿了。”

  孔隨風一聽火冒三丈,“你等著,你娃不叫這世道逼死,老子早晚也得弄死你。”說完氣急敗壞地走了。

  蘇畫受不了他的陰陽怪氣,一把將他拽進了夾道裡,揪著他的領口連晃好幾下,厲聲道:“你中了邪?飯不好好吃,話也不好好說!誰惹你了?說出來,大家一起針對他。”

  胡不言心裡很感動,說明蘇畫還是關心他的。他一把摟住了她的腰,把她壓在牆上,撅著屁股頂了好幾下,“畫兒你說,你愛不愛我?”

  蘇畫紅了臉,光天化日之下,廣場上還有行人往來,便踹了他一腳,凶狠道:“愛什麼愛,這是說愛的地方嗎?”

  他有些傷心,“就一個字而已,比你說這一串簡單多了。你對我的感情開始由濃轉淡了,為什麼?難道我侍弄得你不舒服嗎?”

  蘇畫臉色忽變,衝他舉起了拳頭,“我警告過你,別老是把房事掛在嘴上,要不然就打得你張不開嘴。”

  然後胡不言就沉默了,他悲情地抽了抽鼻子,彎下腰,把腦袋靠在她肩頭,“你沒有看出來嗎,我缺乏安全感,所以才故意找你鬧的。”

  蘇畫不吱聲了,她當然知道他在怕什麼,無非是大司命這個假想敵要來,讓他坐立難安了。其實大可不必,她和那個人由頭至尾什麼事都沒發生過,就算他來了,原來是怎麼樣,以後還是怎麼樣。只是她暗暗也唏噓,自己的感情難道真的那樣外露麼,大司命還沒到,胡不言的醋缸就翻了,仿佛料准了她會控制不住自己似的。

  她嘆息著,上下打量這只不怎麼精美的狐狸精,“你別鬧,鬧了只會把我越推越遠。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,既然答應和你湊合,就不會管不住自己。”

  胡不言不大滿意,“湊合?這話真是傷人。”

  蘇畫見他回嘴,衝他瞪眼,“不是湊合是什麼?你長得不好看,打架又打不過別人,要不是我上次一時糊塗,怎麼會讓你占便宜!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,男歡女愛一回就纏著要女方負責,你們狐狸界的規矩我不懂!”她氣得吼了一通,看他眼淚巴巴的,立刻又心軟了,蠻橫地把他的腦袋按回自己肩上,粗聲說,“知道了,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,你就把心放肚子裡吧。”

  愛情真的會改變一個人,以前的蘇畫,是跳著軟舞,在江湖上呼嘯來去的蘇畫。哪個男人見了她不向往?哪個男人又不對她避忌三分?她是蘸了蜜糖的毒藥,即便遭人憎恨,那些男人也還願意冒著生命危險親近她。後來她栽在胡不言手裡,這只狐狸簡直是她的克星,她要顧忌他那顆因無能特別容易受傷的心,甚至他吃得滿臉飯粒的時候,她還要耐著性子,替他一粒一粒撿下來。

  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啊,她自己知道,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。可是當驚濤駭浪的夜晚,她蜷縮在他懷裡的時候,即便他半點也不能打,她還是覺得安全。一個男人,能帶給女人的無非就是這點,真奇怪,她也不明白這安全感從何而來。也許她的心在冰水裡浸泡了太久,沒有這樣熱烈如火的人,回不了春,還不了陽。

  大司命會跟紫府君一同來雲浮,說半點震動沒有是不可能的,至少提起他,她心頭就狠狠趔趄一下。但那又如何呢,高高在上的仙官看不上她這種滿身污濁的人,這點上心高氣傲的大司命還不及紫府君看得穿。她呢,也沒有熱臉貼冷屁股的嗜好,見了橋歸橋路歸路就是了。

  胡不言討來她一個承諾,覺得天空瞬間就放晴了。他歡喜不已,膩膩歪歪在她身上蹭,“今晚管叫你滿意。”

  蘇畫忍不住扶額,這騷狐狸腦子裡整天就裝著這個,長得好看些倒罷了,不好看還愛浪,也不知誰給他的勇氣。

  這時忽然有人喊起來,說樓主回來了。蘇畫忙走出夾道,果然見崖兒從城門上進來。和她同行的人這回不再穿緇衣了,月白的襕袍有淡雅恢弘的神韻。風微起,拂動袍外罩著的素綾,起伏之間,生出水波粼粼的恍惚感。

  還是那雙眼,眼神深邃,可以穿透人的皮囊。只是這雙眼如今籠上了暗紅的光,乍一看有令人驚惶之感。蘇畫也算見過世面的,遠遠便見他眉間的墮仙印記,她喃喃:“真不容易……”

  再望他身後,紫府弟子之首就是那人,兩個多月沒見,神情依舊冷硬,即便一望,也能激發她無數的思緒。但早已物是人非了,他的喜或不喜,和她有什麼相干呢。

  她迎上去,向紫府君拱手,“仙君別來無恙。”

  紫府君還了一禮,“托福,一切尚好。”

  崖兒左右觀望,魑魅魍魎和阿傍他們都在,她才松了口氣,“眾帝之台有什麼動靜麼?”

  阿傍搖頭,“樓主取走龍銜珠後,厲無咎就沒在寸火城出現過。據說已經回藏瓏天府,眾帝之台門戶緊閉,連後土城都加嚴了城防。”

  紫府君朝眾帝之台的方向眺望,涼聲道:“他拿了我的四海魚鱗圖,就這麼不聲不響昧下了?”回首吩咐大司命,“挑個時候,給這位盟主下拜帖,本君要會一會他。”

  大司命俯首道是,直起身來,目光泠泠落在了蘇畫臉上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08:52 AM

第85章

  應該去打個招呼麼,就打個招呼而已,應當沒什麼不妥吧!

  近三個月未見,她還是記憶裡的樣子。其實三個月說長不長,對於他們這些修行者來說,不過是瀚海中的一粒沙,有時候參悟一個法門,倏忽就過去了。可是上次離開雲浮到現在,他竟覺得三個月那麼漫長,這三個月裡發生的事,不單關乎仙君,也關乎他自己。

  心境的轉變,讓他感到無所適從。從平靜無波到巨浪滔天,這腹內江海翻騰起來,力量委實驚人。他也仔細考慮過蘇畫對他的態度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生轉變的,似乎就是在龍息寺旁的那個小院裡,他說了些絕情的話,至此之後她就再也不理他了。

  憶一憶當時心境,確實感覺不到半點喜歡她,只是覺得煩躁,想盡快擺脫她明刀明槍的挑逗。他成功了,可是成功並沒有讓他快樂,他很快陷入更低迷的絕境,等意識到自己或許也可以效法一下仙君時,為時已晚了。

  不知她過得好不好,感情是否也都順利。他想開口,然而剛要喚她,她轉過身,隨眾人往廣場那頭去了。他站在那裡,半天沒有挪動,太陽明晃晃地照在頭頂,他發現這金縷城的景致真不怎麼好,看上去冷硬,完全沒有蓬山的生機盎然。

  少司命在他背後提醒他,“座上,君上都走了好遠了,您不跟過去嗎?”

  大司命回頭看了眼,隨行的弟子都眼巴巴地望著他。他哦了聲,“已經進城了,城內可以自由行動,不必一直跟著我。”

  得他一句話,眾弟子立刻鳥獸散了。這原班人馬當初借住在波月樓,和樓裡的人多少有些往來。現在殺手們棄樓轉移到這裡,總要去找一找,看故人是否還在。

  大司命重整了下心情,才跟上仙君他們,到了議事的大廳裡,聽他們對天外天目前的形勢做分析。以前是以人戰人,傷亡在所難免。現在有了紫府的加入,雖然天帝著重提點,要紫府君不得監守自盜,自壞規矩,否則就是丟大帝和佛母的臉。但以仙君如今跳脫的性情,丟誰的臉都沒什麼了不起,照他的話說,“我自己的臉都丟光了,還管別人”。

  一身高潔的人,在眾仙面前斷盡仙骨,滾得滿身塵土,談面子是個笑話。所以那位抹去了前世來生的右盟主如果真有什麼異動,不排除仙君親自出馬的可能,反正他現在已經成了墮仙。

  波月樓的人,因仙君的到來都松了口氣。魑魅伸了個懶腰,“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覺了。”這些日子東奔西跑,連睡覺都不敢把眼睛閉嚴,實在辛苦。

  阿傍嘆息:“要是明王也在多好,我們都活著,他不知去了哪裡……”

  一時陰雲籠罩在廳堂上,提起明王,大家忍不住一陣唏噓。

  胡不言說:“他還葬在城牆外呢,一個人孤零零的,很可憐。我回來後頭一件事就是給他燒了兩對童男童女,讓他在那裡有人使喚。還給他燒了個漂亮的小姐,這樣夜裡睡覺不冷。”說完嘿嘿笑了兩聲。

  崖兒點頭,“等過陣子給他搬墳,城牆底下照不見日光,他喜歡曬太陽。”

  胡不言欸了聲,衝紫府君道:“仙君不是可以通陰陽嗎,干脆把他復活多好。”

  於是眾人都期待地望著他,紫府君說不能,“生死有命,不能亂了章程。況且過去了太多天,他的屍身都毀了,回來無所依傍,還不如讓他走自己的路,命數自有天定。”

  狐狸胡言胡語,提的意見都不靠譜,蘇畫看了他一眼,示意他閉嘴。他撓著頭皮嘟囔:“大家不都放不下明王嘛,四大護法少了一個就不完整了,要不我犧牲一下,填這個缺吧。”

  魑魅哼笑一聲,“千裡一瞬門的門主不干了?”

  蘇畫嫌他現眼,低聲道:“護法比的是身手,不是胃口。”

  旁觀的大司命眼波漾了漾,有些奇怪蘇畫和這狐狸精之間的關系,但心裡雖疑惑,還不至於往那方面去想。君野當初帶回的消息,說她已經有人了,他只是留意著,波月樓裡的這些風雲人物們,到底哪一個才是她的良人。

  結果看了半天,看不出頭緒。這些人對外冷血無情,私交這種事不會放在明面上。像岳崖兒,手下領著一幫腦袋別在褲腰上的人,門眾面前從來威嚴不倒。不像仙君毫無壓力,高興起來還愛邪魅一笑,搞搞眉目傳情。

  夜慢慢彌漫上來,廳堂裡的議事早結束了,大司命安排了眾弟子的起居,才有時間走出門看看。城中燈火輝煌,先前經過城主遇刺的動蕩,但恐怖的氛圍已經逐漸消散。夜市照辦,妓院照開,甚至因為少了一層盤剝,胡商們開始在街頭叫賣,金縷城反而顯出一種空前的繁榮氣像。

  有點像第二個王舍洲。他立在廣場上遠眺,空中傳來排鈴齊震的聲響,清脆悅耳的高低擊節聲裡,美艷的胡姬正陀螺一樣旋轉。那胡姬灑脫的樣子很像蘇畫,舉手投足盡是風情。他曾經不太喜歡她過於冶蕩,但一時一時的感受各不相同,現在他又開始欣賞這種自信,雖然她可能並不稀罕他的欣賞。

  向東一顧,有個身影從廣場另一邊經過,他知道那是蘇畫。心跳驟然加快,腦子裡還在考慮該不該私下見她,兩條腿已經不聽使喚,匆匆追了上去。

  蘇畫剛從哨樓上下來,打算回住處,走到長廊前聽見身後有腳步聲。殺手的本能,她挪過手指扣住龍骨鞭,心裡開始默數,五步之內這人如果不出聲,那她就要出手了。

  恰在這時他叫了聲蘇門主,蘇畫心頭一沉,聽出是他。

  她轉回身來,依舊保持風度,笑道:“我當是誰,原來是大司命。”

  白衣白冠的人走近了,目光不似以前冷冽,帶著三分尷尬的樣子,拱手道:“一別三月,蘇門主近來一切都好麼?”

  蘇畫沒想到驕傲的大司命會主動和她搭訕,大約是因為紫府和波月樓結盟的緣故吧,他願意重新建立良好的關系。

  她頷首,“多謝,我一切都好。”原本應該有來有往,至少也客套兩句,可惜搜腸刮肚竟找不到一句能說的話,她只好拱手,“天色不早了,大司命一路勞頓,早點休息吧。”

  她轉身就要走,大司命衝口噯了聲,該說什麼自己也不知道,只覺腦子裡一團亂麻。她回身看過來,微挑的鳳眼,貓兒一樣狡黠。他看著那雙眼,忽然窒住了,心頭一陣陣翻湧,他控制不住又上前了兩步,同她面對面地站著。

  自上次替她療傷後,彼此就再也沒有這樣接近過。換做以前,她早就無骨地膩上身來,但現在不會了,再也沒有了。

  非但沒有,她還往後退了一步,“大司命有話同我說麼?”

  他猶豫了下,“上次在蒼梧城……”

  她截斷了他的話,“我還沒好好謝你,替我治了蠱毒。”

  他要的自然不是那聲謝,她也不需要他為那時候的口不擇言道歉,可他仍舊打算把這段時間的心結說出來,即便她不能諒解。

  他垂著眼道:“上次在小院的那些話……我不是不後悔,其實不久之後就發現自己做錯了。這段時間來我每每想起,生州之行最遺憾的無非是這個。如果君上這次不能順利走出八寒極地,我想我今生都不會再來雲浮。沒想到琅嬛出了點差池,天帝特許他提前回蓬山,也讓我有機會再見到你……”

  “沒關系。”她忽然急急道,燈下的臉有些發白,唇角的弧度扭曲,她擠出個不像笑的笑,“我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,你不必掛懷。我在江湖上闖蕩,要是連這點事都斤斤計較,也活不到今日了。況且……你當時說了什麼我都記不清了,何必舊事重提呢。這次見仙君好好的,崖兒也沒受什麼傷,真是萬幸。你們來了,樓裡眾人心裡也有底了,接下來咱們就是一家人。一家人不說兩家話,有什麼過節都忘了吧,我願與大司命握手言和。”

  話都是客套話,字裡行間卻透著一股寒氣。他微一遲疑,“蘇畫……”

 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,以往不是蘇門主,就是老妖精,好言好語都很少。這名字從他口中叫出來,她的心便又重重跳了一下。

  其實說老實話,她和胡不言在一起,從來感覺不到激蕩,都是他在上躥下跳,用腎交流自然不及用心交流刻骨。然而對大司命,卻是從頭到尾都能感覺到血液的流動,這大概就是愛和不愛的區別吧。

  然後呢,愛又如何?他不是紫府君,她也不是崖兒,彼此都沒有舍身忘死的勇氣,去捍衛短短幾十年的愛情。幾十年,一眨眼就過去了,時間能衝淡一切。像她這種人,渴望的只是穩定。在她愛和愛她之間,她選擇的是後者。

  她含笑不說話,那笑刺傷他的眼睛。他輕喘了口氣,“我們……”

  “你們成不了事。”忽然一個人蹦了出來,橫亙在他們當中,是胡不言。他不知死活地一拍胸口,“因為有我!”

  大司命訝然,不知這只狐狸在搗什麼亂。他蹙眉審視他,他靦著臉著臉摟住了蘇畫的肩。憑蘇畫的脾氣,對待不順眼的人早就老拳相向了,他以為狐狸下一刻就會挨揍,結果並沒有。

  胡不言得意洋洋,“蘇畫現在是我的女人,你不要仗著自己是神仙,就干這種強搶人妻的事,我會找紫府君告狀的。感情這種事,錯過了就是錯過了,沒有後悔藥可吃。大司命是仙,我只是個妖,但她受你欺負的時候,我願意讓她揍我出氣,這點你做得到嗎?”他說完,頗有男子漢氣概地一收手臂,“畫兒,我們回去睡覺。”

  蘇畫拿這狐狸沒辦法,好好的談話被他弄得一團糟。她只得抱歉地向大司命笑笑,在大司命震驚的目光裡,被胡不言拖著走遠了。

  大司命簡直回不過神來,這是怎麼回事?胡不言怎麼和蘇畫糾纏在一起了?君野上次回來,連跳帶比劃地告訴他,蘇畫有人了,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……那個好看的男人難道就是胡不言?君野瞎了嗎?

  他站在那裡,一腔憤懣難以消磨,如果她真的找到個合適的人,那他也樂見其成。結果她找了個什麼?半吊子的狐狸精,修為幾乎可以忽略不計,除了會跑,沒有半點技能。

  也許是自暴自棄了,他垂著廣袖長長嘆了口氣。胡不言說得沒錯,錯過就是錯過,沒有後悔藥可吃。三個月的牽掛,到這裡就算做了了結。他凝望他們離開的方向,轉過身,落寞地往另一頭去了。

  天台上一直偷看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,對這樣的結局表示難過。

  “怪誰?”崖兒問。

  紫府君搖了搖頭,“誰也不能怪,怪命吧。”

  崖兒嘆息,“我師父原本很喜歡大司命,我看得出來,可惜大司命不領情,最後便宜了胡不言。”

  “所以啊,機會擺在眼前就不能錯過,像我多好,從善如流。現在有了你,還有了孩子,你待我就像對待一朵花兒……”他羞怯地笑了笑,“人生圓滿。”

  撐腿坐在牆頭的崖兒一手提著酒壺,衣裙在晚風裡搖擺,仍是一副快意江湖的凜冽。她望向遠處,又回身看了他一眼,咧嘴一笑問:“孩子好不好?”

  他說好,“就是有時候手疼。”

  崖兒看他的目光滿含懷疑,“懷在肚子裡會肚子疼,懷在手心裡你就手疼,真的假的?”

  仙君說真的,“你不信我?”說著又要情緒波動。

  崖兒嚇一跳,再三再四地安撫,“我胡說八道,你可別動了胎氣。”

  仙君的老臉借著夜色的掩護紅起來,為了邀寵,尊嚴就是塊抹布。可他真喜歡現在的生活,在這煙火人間,和心愛的人在一起,曬著月亮,偷看別人的恩怨糾葛。以前他覺得一個人也很好,清淨。果真有了兩個人時,他又發現以前白活了,蹲在山腳看螞蟻,對不起生命。

  “不過大司命和蘇畫不成也好。”他這麼說。

  崖兒問:“為什麼?”

  “成了亂輩分,蘇畫是你師父,大司命是我紫府的人。”再一想,現在這只狐狸也不理想,仙君語重心長,“我覺得她應該配天帝,天帝就欠個厲害的女人收拾他,讓他受盡折磨,生不如死。”

  這麼一來說進心坎裡去了,兩人對視一眼,笑得很愉快。

  夜風吹拂,星海璀璨,他輕輕一躍上了女牆。從這個位置看過去,百裡之外的眾帝之台只有指甲蓋大小,他沉吟:“那厲無咎究竟是什麼來歷……大司命說查閱過三生簿,三生簿上有關他的記載全都被銷毀了。”

  崖兒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厲無咎時的震動,這人太多方面讓她感覺奇異,“我一直想不明白,為什麼他會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,不管是說話的語氣還是行事作風,都和你很像。”她拽拽他的袍角,“你有沒有問過大帝,是不是只有你一個兒子?”

  他抱著胸發笑,“就生我一個都人人喊打,再來一個還得了!”

  兩個人相像,未必一定是兄弟,總有其他的機緣巧合。

  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散去。歲月輪轉,眨眼幾千年了,滾滾紅塵裡的流浪,飲不盡心底的那杯糊塗,多可惜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09:03 AM

第86章

  經過了前一晚的痛苦煎熬,第二天的大司命看上去精神有點萎靡。

  紫府君出門便見他掖著手站在屋角,忽然覺得他也不容易。為紫府和蓬山服務了三千年,從來沒想過個人問題。現在情竇初開,又好像和愛情失之交臂了,雖然活該,但還是令他這個嫡親的上司感到很惋惜。

  他背著手走過去,停在青磚台階上打量他,“大司命,昨晚沒睡好?”

  大司命的目光有點呆滯,但很快否認:“屬下一夜入定,今早神清氣爽。”

  神清氣爽是靠嘴說的嗎,明明臉色腊黃。他在他肩頭拍了拍,“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,就算一時不順,也不要做在臉上,讓情敵看笑話。”

  大司命垂著頭,半晌沒有說話,紫府君繼續嗟嘆:“你有時候看自己,還不及我看你看得清。有句話怎麼說來著,當局者迷。當初我就覺得你和蘇畫不尋常,你還矢口否認,現在是怎麼樣,敗給一只狐狸,心裡很不服氣吧!”

  大司命被戳到了痛處,臉上神情尷尬,但不開化的榆木腦袋照舊顧左右而言他,“君上這麼早就起來了?”

  紫府君把視線挪到了晨星曉月上,曙光隱藏在遠處的山巔之後,東方微微泛起了白光。紫府的人一向早起,這個時辰正是檢點課業的時候,幾千年的習慣了,到了點就躺不住。不過屋裡的人還在睡,他回頭看一眼,有妻在床的感覺真不錯,他的笑容裡多了一些溫柔的味道,“本君現在是個居家過日子的男人了,以前吸風飲露固然潔淨,但不如眼下心在紅塵滿身煙火。我起得比你還晚一些,看來情場受挫的人都有失眠的毛病。”

  說完對面的長廊上樅言走了過去,愈發覺得自己這話真是充滿了道理。

  大司命痛不欲生,“君上,您別這樣。”

  紫府君對插著袖子搖頭,“你這模樣,讓我想到了以前的自己。猶豫不決吧?患得患失吧?這就對了!不過當時我的情況比你還好點兒,至少我和她之間沒有第三個人。你現在的問題很大,畢竟蘇畫已經跟著胡不言了,你插進去不合適。本君覺得,我們紫府出我一個不成才的上仙就夠了,你還是應該給底下少司命們做個好表率。”

  大司命恍惚意識到自己即將被坑,堅決而委婉地反抗著,“君上才是紫府上下的表率,屬下跟了您幾千年,不瞞您說,這次再來雲浮,無法心如止水,也是受了您的影響。”

  紫府君愣了一下,受他影響?他是不是還想說上梁不正下梁歪?

  這個大司命果然很不會說話。

  “你這狗脾氣,和大禁很配。”紫府君撇嘴轉過身,踱著方步出院子,往前面廣場上去了。

  晨光朦朧中,弟子們正在做早課,青磚地上整齊地鋪著篾席,案頭螢燈發出青綠的光。一紙一墨,奮筆疾書,他看後覺得很滿意,孩子都是好學的孩子,至少後天很努力。至於資質,那是先天決定的,強求不得。像三十五少司命,傻乎乎的,但做功課很用心。上次參悟第三重妙境,他把心得都寫了下來,雖然寫得狗屁不通,不知所雲。

  紫府君對待關門弟子,還是很有愛心的,自己選的徒弟,哭著也要把他帶上道,至少混個地仙。他的目光停留在三十五少司命身上,他大概感覺到了,抬起眼給他一個燦爛的笑。紫府君調開了視線,心裡又在嘀咕,還是傻得很執著啊,將來米粒兒要是和他一樣,自己大概會郁悶早逝的。

  大司命還是心不在焉,如果能做自己的主,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百轉千回了。他輕嘆了口氣,“君上,屬下有個放肆的想法。”

  紫府君看他好像下了狠心,微微一怔,“你想干嘛?”

  大司命有些負氣的樣子,“屬下陷進迷局掙脫不出來,還望君上指點迷津。君上當初和岳樓主,是先‘那個’,後相愛的?”

  他倒吸了口涼氣,“然後呢?”

  大司命的臉慢慢紅起來,“如果我和她……”

  紫府君立刻叫停了這個危險的想法,“蘇畫已經和胡不言在一起了,昨晚你們不是當面鑼對面鼓了麼,你這招不管用,蘇畫不是葉鯉。”

  大司命萎頓下來,“君上為我指條明路吧,我接下去應當怎麼辦。”

  世上不是所有人的愛情都能夠功德圓滿的,總有那麼一些,不得不看著別人幸福。他不會鼓勵大司命去爭取,因為在他看來,大司命的愛情並不如他自己想像的那麼深切。

  “你先弄清楚,究竟是真的愛入骨髓,還是心有不甘,抑或心懷愧疚。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呢,龍息寺旁還沒有,可是在離開蒼梧城後你就記掛上了,為什麼?”

  大司命像個罪犯一樣坦白從寬:“因為我說了一些傷害她的話,讓我至今追悔莫及。”

  紫府君分析起別人的感情來頭頭是道,他掖著袖子說:“你分明是因愧生愛,和我這種被睡服的不一樣。大司命終究是個慈悲的人啊,你心似菩提,但不夠刀槍不入。如果你真的決定和她在一起,抽筋斷骨,等同廢人,你准備好了麼?或是你只想和她小來小往,等她日漸老去,慢慢懶於走動,彼此斷了聯系?聽我一句,如果愛情真的求而不得,不要在她面前喪失尊嚴。她愛你,什麼都好說;她不愛你,你做的再多都是錯。”最要緊的一點,連他都入了局,誰來看守琅嬛,教導米粒兒?所以自私的紫府君決定勸分不勸和。

  大司命果真冷靜下來,勻了氣息道:“君上說得是,我險些昏了頭,哪裡就到這一步了。”他苦笑了下,“我從來不是個不顧一切的人,最近不知怎麼了……”一面說一面看向他,“難道愛情會傳染?看多了情情愛愛,心就蠢蠢欲動。”

  這麼說來他是傳染源?紫府君認命地頷首,“本君是害群之馬。”

  大司命慌忙擺手,“不、不……屬下並非這個意思。君上和樓主的感情經歷了挫折,不是口頭上的空談。你們二位的愛情驚天地泣鬼神,屬下看後都心懷感動,開花結果也是三途六道樂見其成的。”

  “是麼?”紫府君牽唇哼笑了下,“未必人人樂見其成,好在我已經不是什麼正統的上仙了。名頭就像一道枷鎖,我掙脫了,做了連我爹都不敢做的事,我比他強。”

  他說完哈哈一笑,負手而去。大司命在原地怔怔的,半天才想起來他爹究竟是誰。

  談完了情,還是得來談談正事。眾帝之台的拜帖該下了,其實照著仙君的脾氣,直接下戰帖更好。

  從金縷城到藏瓏天府,相距百裡遠,對他來說不過一抬腳的功夫。但他還是比較客氣地差人先跑了一趟,三十五少司命回來感慨:“那個眾帝之台好大啊,從大門往上跑,跑了半個時辰才到。”

  紫府君問他為什麼不騰雲,他說:“弟子怕驚動看門人,畢竟凡人看見從天而降的東西,一般都很好奇。”

  紫府君不說話了,大司命在一旁更正他,“你不是東西。”

  三十五少司命呆呆地張著嘴,“對,我不是東西……”想想又覺得別扭,“座上,難道我做錯了麼?”

  本來就應該亮明實力,先給對方一個下馬威,最好嚇得厲無咎趕緊把魚鱗圖交出來。結果這位少司命竟老老實實爬了半天台階,誰還會覺得紫府值得忌憚?

  仙君說:“別扯那些沒用的了,拜帖交到右盟主手裡了麼?”

  三十五少司命說是,“他親自接的帖子,讓弟子帶話給君上,請君上寸火城陰陽茶寮一聚。”

  崖兒見他困惑,忙道:“那地方我和樅言去過,當時我們一進寸火城,厲無咎就在半道上等著我們。他請我們喝茶,去的就是陰陽茶寮。”

  他哦了聲,又問少司命,“約在什麼時候?”

  三十五少司命一臉茫然,“弟子忘了問了。”

  眾人五雷轟頂,紫府君直皺眉:“是誰讓這個笨蛋去送信的?”

  大司命也沒想到他能笨到這種程度,俯身回稟:“不是君上說的麼,讓含真多當一些事,這樣能讓他多動腦子。”

  紫府君臉上露出慘然的神情,發現有的人哪怕活了幾百年也聰明不起來,比如他這個關門弟子。他撫著額呻吟:“北邙那地方的人愛做熏肉,本君當時肯定是被煙氣熏瞎了眼。究竟是你忘了問,還是根本沒記住?”

  三十五少司命羞愧難當,這是師尊第一次表示後悔收他為徒,他含著兩眼的淚,噗通一聲就跪下了,“弟子愚鈍。”

  作為現場唯一的女性,崖兒只好出來打圓場。她一手撈起了少司命,對紫府君道:“厲無咎這人詭計多端,既然咱們送了拜帖過去,他也應當回帖過來才是。可見約見的時間是他有意忽略的,仙君別怪罪少司命。”

  連她都發了話,紫府君當然不能再計較。反正含真的笨他已經忍耐了幾百年,時不時出點岔子是家常便飯,他也習慣了。他蹙眉看了這傻徒弟一眼,“ 你再不開竅,就上鳳凰台和君野夫妻作伴去吧。”

  三十五少司命縮著脖子道是,也沒忘向崖兒行禮,“多謝師娘。”

  這句師娘叫得很好,足見孺子尚可教。崖兒訕訕的,紫府君卻滿面春風,盤算著解決了麻煩之後,該帶她去見一見大帝和佛母了。

  人都散了,她小心翼翼地勸解他,“你要懂得控制自己,不大的事情,不能輕易動怒。寸火城的風景不錯,我帶你去走走好麼?如果厲無咎來,那就先要圖冊再和他算賬。要是不來,寸火城離眾帝之台不遠,我們直接殺上去,殺他個片甲不留,如何?”

  紫府君卻有些擔心,“萬一他在城內設埋伏,人多反而不好行事。你留在金縷城,我一個人去。”

  他們都有這樣的習慣,涉險的事喜歡單槍匹馬獨干。崖兒自然不答應,“我兒子還在你手裡呢,你一個人去我能放心麼?或者你留下,我去。”

  有他在,哪裡還有她獨闖虎穴的機會。只是她不明白,那個人也許並不是她想像的那麼容易對付。眾帝之台厲無咎,據她的描述,根本就不是凡人。什麼樣的神功,能讓他容顏不老?什麼樣的底氣,能讓他從地火中輕易提取龍銜珠?

  龍銜珠的本來面目很少有人知道,其實它是迦樓羅的琉璃心。迦樓羅一生以龍為食,自覺生命到了盡頭,便飛往金剛輪山待死。那種死是異於尋常的死法,需自焚才能斃命。一場大火後留下一顆不敗的舍利,經歷億萬年依舊滾燙,然後前世今生一番,就成了現在所謂的龍銜珠。

  他知道這珠子的來歷,也知道它是唯一能化解八寒極地寒氣的不二法門,曾經有一個人悄悄用它走出了那個牢籠,然後消失在歲月滾滾的長河中,龍銜珠也隨即下落不明。反正無論這東西幾經易手,最終落入一個凡人手裡,根本是不可想像的。這世上莫說凡人,就是方丈洲的地仙,也沒有幾個能夠掌控這琉璃心。所以得知她躊躇滿志打算進入極地時,他大大捏了把冷汗,後來打聽清楚龍銜珠是從厲無咎那裡得來的,心頭的疑惑便越發大了。

  他扶額,“算了,還是一道去吧。”

  也不需要做什麼准備,飛躍兩座城而已,比打個哈欠還簡單。

  踏著日光,他們進了寸火城。崖兒帶他走在煙柳成陣的河畔,遠處的畫橋上有人俯身垂釣,這褪去了炎熱的午後,人都活過來了。天外天的夏秋相交,似乎只需一瞬。

  “等事都辦完了,咱們找個有熱鬧集子,有小橋流水的地方住一陣子。引刀江湖雖然豪興,但我更喜歡這樣的生活。”

  他垂眼看她,笑問:“怎麼?岳樓主要金盆洗手,不打算稱霸武林了?”

  她搖頭,“我馬不停蹄地殺伐,究竟是為了什麼呢?最初是為蘭戰賣命,後來是為報仇。我提起劍,永遠向著這個目標前進,等報完仇,我的心事也了了。到時候建個安樂窩,和你還有孩子,好好的過日子。”

  青枝綠葉間的陽光一簇簇打下來,從她身上徜徉而過,他喜歡這樣冷靜的女子,時刻知道自己要什麼。人生的階段不同,追求的自然也不同,也許以前熱衷於叱吒風雲,後來漸漸趨於平靜,這本身就是成熟的過程。

  彼此都沉醉於美妙溫軟的情感,他伸出左手來牽她,他的掌心溫暖,她知道裡面還有一個小人兒,同他緊緊交握,心裡滿是感激。她低頭說謝謝你,“我和你走到今天,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。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無以為報,現在你又替我懷孩子……”明明很感動,可是說到這句又愣住了。好像哪裡不太對,嗤地一聲就笑起來。

  他虎著臉,眼睛卻是彎彎的,“看在我這麼辛苦的份上,你不當好好犒勞我麼?”

  她抓住他的袖子,踮著腳尖在他唇角輕輕吻了一下。就是這樣淺淡的溫情,不多洶湧,卻像烈酒過喉後的回甘,從口一直暖到心。

  清泉旁,柳樹下,他把她擁在懷裡。遠處的人望著,發出短促的一聲冷笑,“真是一對璧人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09:10 AM

第87章

  “主上,那就是紫府君?”王在上細細地揣摩他的長相,“神仙不都是胡子一大把的嗎?懷裡抱著拂塵,身上披個八卦……他長得細皮嫩肉的,看上去很好對付。”

  厲無咎瞥了他一眼,“很好對付?你去試試,他動動手指頭,你就魂飛魄散了。”

  道行高的人,誰願意自己的法相顯得蒼老?那些高齡得道的也就算了,紫府君少年得志,從他飛升的那天起,他的年華就定格在了最鼎盛的時期,永遠不會枯敗。

  當神仙多好,蒼茫雲海中馳騁來去,現在又有了如花美眷,日子應當過得十分舒心吧!原以為他斷了仙骨,不死也只剩半條命,誰知他居然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裡。究竟是上界的刑罰退化了,還是他得天獨厚占盡優勢,因出身的緣故,自愈的能力比尋常的仙更強?

  他輕輕嘆了口氣,回身吩咐王在上:“請他們進茶寮吧,其余人都不許跟著,退到十丈以外去。”

  王在上拱手領命,快步出了小巷。

  風裡傳來鐵索相擊發出的聲響,崖兒轉頭看,是那個身負兩柄戰斧的火宗宗主。戰斧以鎖鏈相連,大咧咧地掛在脖子上,滿臉胡渣上方,一雙小眼粲然發亮。見了他們一拱手,粗聲粗氣道:“紫府君你好,我家主上在茶寮恭候大駕,請隨我來。”言罷看了崖兒一眼,對這位波月樓主很是不屑。

  不屑的原因很簡單,是恨她殺了他的三位同門。他一點都不相信這個嬌小的姑娘有那麼大的本事,一定是金木水三宗的宗主過於大意了。換了他,必須一斧子把她砍成兩截。他可沒有憐香惜玉的好心情,反而喜歡嫩肉脆骨剮過斧口的聲音。那種撥雲見日般的觸感,真是爽得沒話說。可惜,盟主要和她做買賣,他暫時沒有機會出手,否則倒真要領教領教波月樓主的那雙劍靈,看看是不是真如傳說中的一樣厲害。

  他這麼想著,很快在腦子裡構建出對戰場景,他甚至能看見自己勝利後喜慶的大紅臉。得意地乜她一眼,這一眼卻叫他一愣,她也正定定看著他。這女人是狼養大的,所以定眼瞧人時,兩眼幽幽發出綠光。他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,“樓主看我干啥?”

  她的笑容也很陰森,“火宗主,你是白狄人吧?”

  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處,自從追隨盟主起,家鄉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。他撇了撇嘴角,“波月樓的情報果真天下無敵。”

  她的一只手舉起來,五指蜷曲呈爪狀,那纖細又有力的抓握,分明若春蘭葳蕤,但在他看來卻有紅顏鬼爪的恐怖。王在上警惕地盯著她,“岳樓主這是什麼意思?”

  她冷冷道:“有的白狄人死後,能從魂魄裡提取藏靈子,我的雌雄劍就是由一名白狄大將的藏靈子煉化的。看火宗主的身形和氣魄,也很有這樣的潛質,不說七夜鬼燈擎,六夜總煉得出來。”

  這話一出,嚇得王在上背上汗毛直豎。就像一個好食人肉的怪物,正和你談論你身上哪塊肉更有嚼勁。他聽說過藏靈子的傳聞,雖說死後能變成殺傷力極強的器靈,也算死得其所,但他無法想像一輩子困在一把劍裡是什麼感受。不見天日,可以這麼說吧!所以他竟有些忌憚這女人,怕她什麼時候忽然出手,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他的魂魄吸走了。

  紫府君聽得揚眉,難怪他的女人有止小兒夜啼的功效。波月樓主實在太可怕了,以前王舍洲誰家孩子夜裡鬧,只要一說七殺來了,立刻就能讓孩子乖乖閉嘴。現如今這套還能用在這五大三粗的大漢身上,看來她的功力又見長了。

  不過他是溫柔的仙君,充當好人的機會從來不會錯過,便和煦道:“她這是誇宗主呢,看宗主年紀輕輕,能當上盟主的膀臂,一定身手了得。”

  這點王在上很謙虛,“哪裡哪裡,花拳繡腿不值一提。”

  仙君搖頭,“宗主妄自菲薄了,畢竟是一城之主。”

  他謙虛得再接再厲,“府君貴為上仙,我賤列芻狗。”

  仙君被這粗人自謙的話逗笑了,只覺俗世中到處都有有趣的靈魂,即便是不同陣營的,也可以賞玩取樂。

  負著手在花間柳下漫步而行,過去萬年俯瞰人間,自有他的從容澹定。風風火火的王在上受不了大人物的散漫,他恨不得催一催,又怕像盟主說的那樣被他打得魂飛魄散,只好含蓄地提醒:“茶寮就在前面小巷,盟主恭候多時了。”

  紫府君抬眼向那個小巷望去,巷口站著一個人,身形挺拔,白衣從風。如果不看臉,真有一種隔世看見了自己的錯覺。

  心往下沉了沉,倒不是因為驚訝於世上真有人和他這麼像,只是覺得有什麼要浮出水面了,像個打了幾千年的啞謎,終有真相大白的一天。他走過去,漸漸近了,巷口的人向他拱起了手,什麼都沒說,竟似熟人相見般自便。

  一樣的白衣,一樣的氣韻,甚至連眉心都一樣長著紅色的印記。崖兒怔怔看著,先前她的感覺並沒有錯,兩個人走到一起後,更加能夠應證她的揣測。要不是一人一仙,她真要以為他們是兄弟了。

  邊上的王在上也有點懵,那雙小眼裡一片迷茫,看看盟主再看看紫府君,奇得連嘴都忘了閉上。

  誰都沒有說話,諸如久仰久仰、幸會幸會之類的客套也半句不提。厲無咎往巷內比了比手,紫府君在後隨行,進了茶寮,棚子裡的掌櫃和伙計都不在,灶膛裡卻燃著火。旁邊竹篩裡放著晾干的新茶,厲無咎像招呼熟客一樣,啟口說了句“坐”。自己牽著袖子抓了把茶葉,細心地抖散開,散進了蒼黑的鐵鍋裡。

  靜靜坐著,靜靜看他炒茶。他彎著腰,發冠上的朱紅纓帶垂委向灶台,他揚手拋到身後,廣袖和纓帶齊飛,露出一截略顯羸弱的手腕,熱火朝天裡隨口說了一句:“看來我的地火龍銜幫上忙了,岳樓主是如約送神璧來了麼?”

  茶香隨著他的拋炒逐漸擴散開,崖兒抿唇不語,他轉頭看了他們一眼,無謂地笑了笑。

  紫府君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桌面的小擺設上,茶盤當中放著一個精巧的,紫砂做成的小和尚。那小和尚光著腚,兩手叉腰,胯間的小物件一副神氣活現的模樣。

  這是茶道中的樂趣吧!他提起茶壺,壺裡有熱水,從小和尚的頭頂澆了下去,抽空道:“盟主知道四海魚鱗圖是我琅嬛的東西,放在你那裡終有不妥,請盡快歸還,免得大動干戈。”

  炒茶的人恍若未聞,“岳樓主可是府君的人?”

  被澆的小和尚渾身變紅,憋了半天的勁兒,終於從那小物件裡滋出了一股細流,紫府君看得發笑,唔了聲道:“是。”

  “那麼岳樓主借龍銜珠,可是為了救府君出極地?”

  這點也沒錯,龍銜珠有沒有幫上忙都是後話,至少初衷確實是為了救他。

  厲無咎淡淡的,兩眼盯著茶色道:“她借珠時就說好,回來以牟尼神璧作為交換。既然救的是府君,府君就沒有立場出頭。”

  這份強詞奪理還是很令人佩服的,紫府君道:“一樁歸一樁,做人不像炒茶,炒熟再碾碎,便以為什麼都分辨不出了。我不知你提供龍銜珠的真正用意,究竟是想助她完成心願,還是想送她進鬼門關。但有一點我能肯定,你絕對不希望我來雲浮。”他笑了笑,“我很好奇,如果她被處以極刑,你如何再去圖謀神璧。是不是有人答應了你什麼,所以你才有恃無恐?”

  是啊,全讓他猜著了,只是沒想到,這個計劃竟因他擅離蓬山而宣告失敗。不是常說人算不如天算麼,結果連天也有算錯的時候,太令人無奈了。所以現在一切都得靠自己,這麼多年了,回看前世已經有了朦朧之感。一些東西正在逐漸變淡,一些事也變得沒有把握,只能碰碰運氣。

  “我好心相借,到府君口中竟如此不堪,府君對我有這麼深的成見麼?”他口頭敷衍著,茶炒得差不多了,示意王在上拿茶罐來裝。自己捻了一撮丟進茶壺裡,佯佯從爐子上提了滾水注入,看那碧綠的葉片翻滾掙扎,最後如鋼針般根根筆直地豎立。他輕吁了口氣,拿三只茶盞擺在桌上,復往盞裡倒茶,屈起食指向前推了推,“上好的綠雪芽,二位別客氣。”

  他拿腔拿調,崖兒心下不耐煩,要不是魚鱗圖被他掌握著,她倒想同他算一算總賬。

  紫府君牽袖捏起小小的杯盞,輕呷了一口,“盟主應該慶幸,我現在還願意好好和你對話。魚鱗圖是一定要歸還琅嬛的,但願盟主能在我耐心用盡之前把圖冊交出來。原本這圖冊在誰身邊我並不介懷,可你不該殺狼王,我同他約好的,等他化形請他喝酒,結果都毀在你手裡了。”

  厲無咎冷嘲地一笑,“這種約定算得了什麼,生死之約都能不算數,何況喝酒。”他品了口茶,覺得味道還不錯,吩咐王在上把茶罐放進車駕裡。頓了頓才道,“魚鱗圖現在不在我手裡。”

  崖兒直起身來,“盟主不必兜圈子,圖冊是你拿去的,我只問你要。”

  厲無咎抬起眼,他有一雙敏銳而干淨的眼睛,望向她時自帶三分笑意,“樓主不問問圖冊究竟在哪裡麼?”

  崖兒譏嘲:“必定是在藏瓏天府,等我殺上眾帝之台,自然就見分曉了。”

  他倒並不生氣,笑道:“樓主要去眾帝之台做客,我夾道歡迎。不過我這人喜歡物盡其用,再好的東西,放著干看等同廢物。如果府君和樓主同意,咱們可以一同啟程前往大池。只要找到孤山,圖冊立刻奉還,如此府君可以讓魚鱗圖歸檔,樓主也履行了承諾,兩全其美,二位意下如何?”

  紫府君臉上浮起一種崖兒從未見過的陰狠之色,他眯眼看向厲無咎,眉心的印記艷如烈火,“非要如此麼?執念太深,對人對魔都不好,盟主還是再考慮考慮吧。”

  厲無咎到底愣了一下,他對紫府君還是有所顧忌的。如果沒有經歷之前的種種,生州用以規範仙妖的准則他自己也必須遵守。可如今他早就脫離了仙的行列,一個連墮落都不怕的人,還能要求他老老實實守規矩嗎?

  他的視線落在他眉心的印記上,“仙君現在還能稱為仙君麼?仙是不得插手人間俗事的。”

  紫府君一哂道:“魚鱗圖本就是琅嬛之物,何所謂插手俗事?盟主如果覺得仙君叫不順口,叫魔君也可以,只要我願意,這世間的妖魔都會聽我號令。”

  厲無咎臉上的笑意終於不見了,長嘆道:“府君果真是個鐵面無私的人啊……圖冊我另存他處了,請容我一天時間,明日午時,我親自送入金縷城。”

  崖兒暗暗松了口氣,她自然不希望把事情鬧大,如果單是她自己和厲無咎拼殺倒也罷了,一旦仙君加入,情況變得復雜不說,也給了天帝尋釁的借口。只是這厲無咎的話可不可信,實在說不好。今天面談難道只是來交涉一番,交涉不成就爽快歸還圖冊麼?

  “盟主此話當真?”

  厲無咎說當真,“樓主要是存疑,可以隨我一同去取。”末了還加了一句,“如果樓主信得過厲某的話。”

  信不過,當然也不能去。紫府君道好,“就依盟主所言,明日金縷城內交還魚鱗圖。我只等你到午時,倘或過時,那我們就眾帝之台上相見。”

  他起身,攜崖兒走出了陰陽茶寮。將要邁出小巷前,崖兒回頭看了眼,厲無咎還在茶棚前站著,這樣的目送並不像勢不兩立的冤家對頭,反而更像多年的老友依依惜別。

  崖兒扭頭問他:“你覺得他會如約把魚鱗圖送來麼?”

  紫府君道:“恐怕不會,所以要早做准備,終究會有一戰。只是這人……”

  “怎麼?”

  他似乎不太願意提起,過了會兒才道:“可能是位故人。”說完便不再繼續,負手走出了小巷。

  故人……崖兒腳下微頓,雖然不知是什麼樣的故人,但可以看出來,他們頗有交情,且交情還很深。難怪剛才看他們的相處很反常,想來彼此都已經察覺了吧!這樣細想竟有些可怕,這厲無咎愈發的深不見底,難道是帶著前世記憶的麼?

  她想追問,剛要開口,見大司命帶著紫府弟子出現在河畔長街上。仙君很意外,“你們怎麼來了?”

  大司命遲疑了下:“不是君上傳令屬下等同行的麼……”

  他大皺其眉,“本君什麼時候……”

  猛地驚醒,暗呼不好。一行人風馳電掣趕回金縷城,還沒進金宗府邸,就見門前廣場上橫七豎八躺倒了一片。

  青磚被染紅了,黃土也被浸濕了,這慘況如同末日降臨。崖兒站在那裡,看見無數倒下的人中,十步便有一個穿著波月樓的細甲。落日懸在頭頂,她在黃昏的余暉裡慌不擇路。上前把人翻轉過來……熟悉的臉,是她門下人。踉蹌著跑過去再翻、再翻,一連翻了十來個都是。最後一個倒在大門下的台階上,血污覆蓋住臉,依稀能分辨眉眼,但她仍舊不死心,拿手抹了抹,是孔隨風。

  像一道焦雷劈在頭頂,她癱坐下來,狠狠抓了兩把泥沙,猩紅著眼說:“我錯了,是我大意了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09:20 AM

第88章

  生生死死,戰場拼殺,過去千萬年裡見過無數次,但和自己息息相關卻還是第一次。

  看著滿地屍首,血跡遍布,幾乎可以拼湊出之前慘烈廝殺的場景。身著異服的屍首都是闖進來突襲的敵人,數量是波月樓的十倍,訓練有素的殺手們以一敵十,戰到最後一刻,體力不支才倒下。熱血冷卻成冰,被漸漸升騰的暮色掩蓋,空氣裡彌漫起了死亡的味道。

  紫府君倉皇四顧,竟發現自己無能為力。他不掌管時空,無法讓時間倒轉,如果早就預知厲無咎的茶寮約見是一出調虎離山,他無論如何都不會上這個當。崖兒自責,他比她更自責,因為能力越大責任便越大。他辜負了波月樓上下的信賴,他們以為紫府的人來了,安全就無虞了,結果弄得一敗塗地。

  他僵著步子上前攙扶她,她掙開了,跌跌撞撞往大門裡走。他忙追上去,不出所料,院子裡也是屍橫無數。她在伏屍中尋找,找她熟悉的面孔,越看心越涼,喃喃著: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”

  大司命衝進廳堂,這刻再也顧不上自矜身份了,驚惶地高喊蘇畫的名字。然而不見她回應,他急得打顫,腦子裡昏昏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,從前廳找到後院。還好,在後面上房的屋檐下發現了她的身影,和三位護法一起,正圍著躺在地上的人。

  都是傷痕累累,滿臉血污,她讓那人靠在她懷裡,凶悍地恫嚇著:“你敢死,我做鬼也不放過你,你聽見沒有!”

  她不讓他閉眼,近乎瘋狂地衝他咆哮:“讓你跑你不跑,誰要你擋刀!你這沒用的狐狸,弄成這樣還要我照顧你……你死一個試試,給我睜眼!睜眼!”

  大概人到了窮途末路時,凶狠的威脅能隱藏心底的脆弱。她忽然回頭,紅著一雙淚眼,見了他如見了救星一樣,既驚且喜地喊起來:“大司命,你救救狐狸吧,他快死了。”

  崖兒和紫府君趕進來時,大司命已經上前了。雖然這狐狸那麼可恨,那麼不招人待見,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。

  胡不言堪堪吊著半口氣,傷得太重,幾乎要現出原形了。大司命將他的魂魄定住後,那半口氣才又逐漸凝聚成了一口。死雖死不了,依舊奄奄一息,可就是那半昏半醒間,從小眼下的一絲余光裡看見他,還是堅強地露出個勝利的微笑,“蘇畫……在乎我。”

  大司命連看都沒看他一眼,面色不佳。其實說心裡話,狐狸是世上最狡猾,最會見風使舵的東西,可在那樣生死攸關的時候,他放棄了逃跑,選擇為心愛的人擋刀,這種勇氣令人刮目相看。痴情是痴情,勇敢也確實勇敢,就是嘴照舊很欠,小命握在對方手裡時,他也敢衝他叫板,“給情敵治傷,心情不大好吧?”

  他胸口的傷差不多直達內髒了,在大司命手下冰雪消融般復原。還有一點便能全部愈合,可他偏偏選在這個時候逞口舌之快。大司命停下了,在那傷口上用力摁了一記,這一摁他直嚎起來,很快便痛得滿臉冷汗,連蘇畫都覺得他活該了,把他丟到了一旁。

  眾人起身和崖兒彙合,個個步履蹣跚。魑魅拱手,愧怍道:“屬下等無能,沒有為樓主守好後方。”

  現在怎麼能計較那些呢,崖兒慘然點頭,“你們沒事就好。”至少還留有中堅,還有翻盤的希望。只是不見了樅言,她四下張望,“樅言呢?”

  魑魅道:“被厲無咎抓走了,那些人像從地心冒出來的一樣,眨眼便攻入內城。午後大家都放松了警惕,被他們鑽了空子。厲無咎留下話,大魚對他尋找孤山有妙用,他要借他使使。若是樓主放心不下,就請樓主入羅伽大池找他……樓主,他是挾持樅言,想逼樓主就範。”

  她知道最終目的無非就是這樣,讓她驚訝的是厲無咎超乎尋常的行動力。這是何等精妙的算計,他們前腳離開金縷城,他後腳就抵達了。當他們漫步在小橋流水的美景中時,他正血洗波月樓。她聽不見肝膽相照的同伴如何哀嚎,那時正感慨著,將來金盆洗手之後,要找個寸火城那樣的地方,和在乎的人無波無瀾度過後半生。

  可是現在注定不成了,她要為樓裡枉死的兄弟報仇,不管是耗上十年還是二十年,必須殺光眾帝之台的人。

  “看來厲無咎已經趕往羅伽大池了。”她冷靜下來,轉頭望向木像城方向,“水路四通八達,木像的港口連通外邦水域,可以從那裡起航直赴龍門,然後轉雷淵進羅伽大池。樓裡這回傷亡慘重,看看還有多少喘氣的,一起帶上船養傷,不能留在城裡,這地方太危險了。至於死了的……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了,明天一早啟程去木像城,找條大船出發,一定要把樅言救回來。”

  其實樅言早就被厲無咎盯上了,早在他們剛入金縷城時,水宗就花大力氣迷惑他。要不是魑魅魍魎殺了古蓮子,劈開那道禁錮,他現在大概已經被同化,甚至會心甘情願幫著厲無咎尋找孤山鮫宮。厲無咎機關算盡,他知道她不會棄樅言於不顧,索性直接先押他去大池上。有了這個誘餌,她自然會上鉤,免得在眾帝之台坐以待斃,真引得紫府君殺上門來。

  護法們草草處理了傷口,便出去統計幸存的人。當初離開波月樓時有百余,經歷一場浩劫,活著的只剩下一半了。崖兒聽阿傍報花名冊,默默坐在那裡,一直沒有說話。半晌之後才嘆息:“這麼多條人命全毀在我手裡,是我有負大家所托。江湖上人人覬覦孤山寶藏,為了這筆不屬於岳家的財富,死了那麼多人,現在想來太不值得了。既然他們都想要,與其便宜別人,不如犒勞自己。救回樅言,奪回魚鱗圖後,我們自己打開它。至於厲無咎,血債要用血來償,我會把他千刀萬剮,不管他是人還是魔!”

  阿傍道是,“屬下這就出去傳話,這時候什麼都不好使,只有錢能讓人重新振奮起來。”

  阿傍說得沒錯,遭受重創之後必須要有東西來鼓舞士氣。錢就像春藥,能讓垂垂老矣的人重新煥發活力。她曾經一心守護父親留下的神璧,但一步一叩首地走到今天,付出了那麼慘重的代價,夠了。或許世上所有的紛爭,在鮫宮大門開啟的那一天會得到平息。當這筆寶藏不復存在時,一切的蠢蠢欲動就都煙消雲散了。

  夜半,凄清的月色灑滿山崗。火把熊熊燃燒,照在每一張曾經鮮活的臉上。

  坑挖好了,齊整的五十三個,像大地的五十三個傷疤。崖兒站在墓坑前,不忍下令落葬。仿佛是最後的嘗試,她高聲道:“君何下幽都?魂兮歸來!”

  嗓音回蕩在山谷間,漸漸飄散成一縷細芒。無人生還,柔軟的肢體已經變得僵硬,他們像明王一樣,一去不復還了。

  百轉千回,最後只余一聲長嘆。她開不了口,擺了擺手,轉身離開了。

  紫府君伴在她身邊,她踽踽獨行,他走不進她的世界,輕輕拉了她一把,“葉鯉……”

  她才停下步子回頭望他,他說對不起,“如果我再縝密一些,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。”

  崖兒搖搖頭,“不關你的事,是我和厲無咎之間的深仇。”

  她這麼說,是要把他排擠在外麼?抓她的手又緊了幾分,“我問過大司命,究竟是誰下令讓他帶人去寸火城的,他竟說是我……大司命三千年道行,看不穿這假像,說明這人的修為比他深得多。”

  崖兒很意外,“你是說厲無咎當真不是人麼?”

  他說不,“是人,但他衝破了束縛,令前世的元神和今世的皮囊結合。現在的他,早就不是一般人能對付的了。”

  是啊,連大司命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,哪裡還是尋常人。她看著他問:“他到底是什麼來歷?也是仙麼?和你有交情麼?”

  他點了點頭,“他叫齊光,曾經是上仙。當初我母親生下我,將我寄養在屍林,我在那裡獨自修行,很孤獨。後來他來了,千年的歲月朝夕相伴,大帝慫恿我入道時,他也隨我一同飛升,我掌琅嬛,他任大司命……”她的目光滿含探究,他蹙了蹙眉,“沒錯,前任大司命就是他。當時紫府弟子眾多,蓬山也未分界限,一百零八位弟子和他,都住在九重門上。你曾問十二宮那麼多屋子,究竟派什麼用場,當然不是讓我供養大小老婆和孩子用的,那是蓬山所有人的居所。”

  崖兒有些尷尬,:“我那時是信口胡說的……琅嬛後來出事了麼?”

  他嗯了聲,“在我建立萬妖卷之後,他受了蠱惑,為一個妖族逆天改命。我質問他,他矢口否認,為了掩蓋罪行,甚至引天火焚毀琅嬛。當時的琅嬛還不在浮山上,建在一片無根的大澤裡。大澤的水救不了天火,所有人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搶出了一萬多卷藏書,其他的都付之一炬了。這麼重的罪過,天庭震怒,我在甘淵和他對決,親手擒獲了他。他下八寒極地受永世冰刑之苦,極地的大門鎖死了兩千多年,直到他憑借龍銜珠走出去,消失在天地間。”

  他說完,久久沉默,沒有什麼比摯友背叛更讓人失望的了。崖兒握了握他的手,知道他在昨天之前還是念舊情的。不忍心再揭他的傷疤,轉而問:“出了事之後,蓬山才建九重門,把人都遣出了琉璃宮吧!”

  他頷首,“這事還有幾位少司命牽扯其中,人員太龐雜,我也懶於甄別了。後來琅嬛重建於浮山上,干脆就由我一個人看管,把其他弟子都遷到九重門外去了。”頓了頓,不勝唏噓道,“我沒想到,兜兜轉轉又入了這個局,可見命中注定的事,半分也不由人。你的門眾慘遭屠戮,我心裡很過意不去,你說是你大意了,其實錯都在我。我沒有防患於未然,只懷疑厲無咎的身份,沒想到他就是齊光。一甲子了,他離開八寒極地後,我以為他願意重新開始,誰知他惡得變本加厲。也或者他是恨我,比起孤山寶藏,他更想報復我。”

  崖兒聽著那些話,心裡湧起寒意來,“分明是他自己的錯,為什麼要遷怒於你?”

  他慘然一哂,“總要有人承擔錯誤,舍不得苛責自己,就去憎恨別人。”

  “不管他的前世今生究竟遭遇了什麼,都不是他血洗我波月樓的理由。我和他的仇結得太深了,最終只有你死我活。”她仰頭看他,月色下的眉頭始終緊蹙著,她抬手為他捋了捋,“你不必自責,誰也想不到他竟有那麼大的神通。他引我們上羅伽大池,一切的症結始於此,最後也應當終於此。咱們聯手,狠狠擊敗他。”

  他臉上浮起悲色來,把她拉進懷裡,凄然道:“你真的不怪我麼?我先前戰戰兢兢,唯恐你覺得我無能。”

  她無奈地拍拍他的背,“我在你眼裡是這麼蠻不講理的人麼?冤有頭債有主,和你不相干。”說完又嘀咕起來,“就是你和那位齊光上仙之間,總有那麼點欲說還休的味道。你們相伴那麼多年,最後關頭你沒有幫他一把,所以他恨你始亂終棄?”

  仙君的臉瞬間五彩繽紛,“你是不是覺得魑魅魍魎的感情也很美,所以看見兩個男人走得近些,就認為他們之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?”

  崖兒啞口無言,其實說句實在話,她好像真有這毛病。世間感情都是美好的,相愛也與性別無關。

  “你們共處少說有七千年吧?七千年間同吃同住,難怪言行舉止那麼像……”她尷尬地咧嘴,換了個話題,“我看他眉心有一點朱砂,難道他也是墮仙?”

  他說是,“這個印記能貫穿輪回,永生永世跟隨你。”

  從人到仙,天劫重重歷經磨難,從仙到人,更是斷骨裂肉苦不堪言。這個過程中但凡有一點差池,都是灰飛煙滅的下場,如果道行夠深,不甘心變成廢人,便只有入魔一條路可走。只不過八寒極地是個能蕩盡一切煞性的地方,他在這囚籠裡入魔,並沒有給他帶來天翻地覆的改變。走出去後唯有轉世,再圖後計。

  崖兒的視線落在那枚烈火紋上,“還能去除麼?”

  他摸了摸眉心,恃美不已,“為什麼要去除?我覺得挺好看的。”

  要不是五十多條人命壓在她唇角,她大概會笑出來。從第一天認識他起,他就是這個樣子,萬事隨緣,即便這墮仙印來了也是緣分,該留就得留下,像當初她的橫空出世,他也愉快地消化了。

  她把臉貼在他胸前的素紗上,越過他的肩頭,看向山谷間隱隱的火光。羅伽大池上會是怎樣一番光景,她不知道。還有樅言,落進厲無咎手裡,也許會受盡他的折磨。

  她嘆了口氣,“仙都有各自執掌的東西吧?齊光掌什麼?”

  “夢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09:22 AM

第89章

  樅言做了個很長的夢,夢裡又回到六十年前,那時他剛剛能夠獨立,他母親允許他在方圓五裡的海域內自由行動。

  年輕的孩子,不會說人語,也不會化形,但有一顆爭強好勝的心。他和一切魚類比速度,尾鰭一拍常常超出母親劃定的區域。贏了沒有獎勵,但很高興,卯足了勁兒竄出水面。未成年的龍王鯨也有極大的身形,落下來激起滔天巨浪,幾十裡外都聽得見。

  他母親發出幽幽的深沉的呼喚,是只有龍王鯨才聽得見的頻率。他依依不舍地離開珊瑚和魚群,邊走邊回頭,等到身後影像徹底看不見了,才決然一擺尾,向他母親的方向衝去。

  天真的孩子,什麼都不懂,只知道撒嬌,像只海豚一樣,圍著母親快速轉圈。他有耗不完的精力,即便普通不過的海膽,也能讓他流連駐足很久。他母親拿他沒辦法,不停地催促他。天要涼了,如果他能化形,在哪裡都一樣,但他還太小,必須遷徙到溫暖的水域,才能讓他順利過冬。

  從北到南,幾萬海裡,途中碰上下雪,他浮出水面,讓那些瑩白脆弱的花瓣落在身上。他很有耐心,經常浮著一動不動,等雪片累積,堵住了氣孔,就響亮地打個噴嚏,打出驚天動地的效果。他快活了,搖頭擺尾,母親慈愛地看著他,任他撒野。龍王鯨一生只有一個孩子,對這個孩子傾注全部的愛和溫情,他在水面上探頭探腦,母親就在下方小心觀察四周的動向。

  上古的水族中,龍王鯨是最高等的物種,他們幾乎不需要經過修行,到了年紀就能自行幻化。但在年幼時容易遭受襲擊,像鼠白鯨和上龍,都以龍王鯨幼崽為食,因此他母親必須萬分小心地看護他。

  母親換氣,噴出一個巨大的,類似煙圈的泡泡,他從那個氣泡中間穿過去,一瞬蒼茫的白遮住他的視線。他晃晃腦袋,眨眨眼,再定睛時,前面是一片蔚藍的深海,比任何一處都藍得動人。他不再輕舉妄動,因為那種美讓他隱約感覺到危險。母親垂首,拿吻頂頂他,他老實地停在她腹下,隨著她的速度款擺前行。

  寒流和暖流相交,從他的皮膚上劃過,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。羅伽大池和星月海之間有個狹長的通道,穿過那個通道,就是他們的目的地。環境溫暖了,細小的魚蝦也變得多起來。他在跟隨母親覓食時,看見大片柔軟的海綿,其中一個瓶形的觸手裡有兩個孤單的身影,像一對囚徒,艱難地在窄小的環境裡調整姿勢,透過孔洞羨慕地望著外面的世界。

  他沉下去,歪著腦袋把一只眼睛湊上前,終於看清是一對蝦,母蝦的腹部綴滿了淡黃色的籽,說明另一只肯定是公蝦。他問母親,為什麼他們會困在裡面?母親說因為他們年幼時被吸進去,身體越長越大,就再也出不來了。好在一公一母,至少有個伴,它們的孩子是自由的。末了警告他:“如果你亂跑,將來也會像他們一樣,被關進海綿裡。”

  可他一點都不相信,世上根本沒有海綿能困住龍王鯨。

  他看了半天,忽然張開大嘴咬向它們,驚得他母親大叫:“樅言!”然而下一刻又松了口氣,他是替它們脫困,咬開了禁錮住它們的海綿。

  那兩只蝦終於從牢籠裡逃脫出來,一個彈射各奔東西。他茫然看向空空的海域,“它們不願意在一起了嗎?”

  誰知道呢,無可奈何的時候相依為命,一旦天地更廣大時,就分道揚鑣了。母親的鰭在他頭頂撫了撫,“等你長大就明白了。”

  通道的水流有點急,穿越的時候一定要緊緊靠著母親。暗湧從他身旁奔湧而過,他繃緊全身的肌肉,奮力前行。終於游出來了,他高興得打滾,可是深藍色的水幕上隱隱綽綽出現了幾個黑影。他心頭一跳,偎向母親,那些黑影越來越多,好大的一群,是鼠白鯨。

  他們開始追趕,母親告訴他,要用最大的力氣向前游,就像和其他魚類比賽時一樣。但比賽至多一刻,這些鼠白鯨卻追了他們八天八夜。他看見母親和他們撕咬,海水被染紅了,不知是誰的血。他驚慌失措,嗚嗚哭泣,母親向他咆哮,讓他快走。他第一次感受到生離死別的痛,他沒有能力解救母親,只得在不遠處盤桓。

  後面的鼠白鯨追上來了,逼得他不得不狂奔保命。可它們的速度太快,他無法擺脫,走投無路時憋上一口氣,向深海潛行。這是在賭命,一旦肺裡的空氣用完,隨時可能被淹死。還好,那些貪生怕死的強盜放棄了,它們不願意為了一小塊魚舌頭冒險。他游到安全的地方上浮,重新折回來找母親,他覺得不可能再找到了,沒想到她還在那裡。

  是夢吧!樅言淚流滿面。多少次夢裡都找不見她,沒想到這次竟然能重逢。只是她不再和他說話,渾身遍體鱗傷,神情也顯得木然。他大喊她:“娘親!”她看了他一眼,依舊沉默。他只得跟著她向東游,游到淺灘上,她化成人形走了幾步,仰天躺倒下來。鹹水在她的傷口邊緣風干,留下蒼白的鹽花,她兩眼望向天頂,天頂有幾只鷗鳥在盤旋,發出清朗的叫聲。他很害怕,輕聲喚她,她終於有了反應,望向他說:“樅言,娘親要去取一樣東西,那裡太危險,你留在大池,不要跟去。”

  他不答應,伶仃在她後面追趕,一直追到一個烈火遍地的地方。

  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滋滋作響,水族對火有與生俱來的恐懼感。他問母親為什麼要來這裡,她說:“為了救一個人。”

  救一個很重要的人,重要到不惜舍棄生命。他不懂大人的思維,究竟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,母親告訴他,“曾經有一個人,為了讓我們的族群延續下去,不惜與天界為敵。他被關在很冷的地方,每天都有冰刀刺穿他的身體,已經快三千年了。他是我們龍王鯨的恩人,只要有一點希望,我們都要營救他,這是祖輩留下的囑托。現在是我,將來是你,當這位恩人有需要時,肝腦塗地都要為他效命,記住我的話了嗎?”

  他點頭,看她化出真身騰在半空中,把體內儲存的水都吐出來,澆滅了地上熊熊的烈火。

  焦黑的大地到處都在冒煙,嘶嘶地,空氣裡全是燒灼的味道。他看著母親迅速枯萎,艷麗的臉龐失去光澤,像個蒼蒼的老嫗。她還有最後一絲力氣,掙扎著向北飛去,飛到冰雪漫天的地方,向下俯瞰尋找,找那個讓她不惜一切代價的恩人。

  匍匐在雪地裡的人仰起臉來,眉目清冷,眉心有烈焰般鮮艷的印記。母親歡喜地發出一聲長嘯,銜著那顆從地火裡搶奪出來的赤色珠子,一頭栽進了八寒極地。

  這一去,再也沒回來。她的身體化成一個避風港,供那人躲避風雪和冰棱。七日之後她只剩一具空殼,從她身體裡鑽出來的人終於能夠直立行走,他在鯨架前站了很久,然後握著珠子轉身,向極地邊緣走去。

  由頭至尾腦子清醒,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清了事情的全部經過,從恐懼戰栗到撕心裂肺,直至心似枯槁。他知道,母親永遠回不來了,她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,陳屍在了無邊的冰雪裡。

  忽然啪地一聲脆響在耳邊炸裂,有光穿過他的眼皮。他慢慢睜開眼,一個白得發亮的世界讓他無法直視。他抬起手臂遮擋,慢慢聽見鷗鳥的鳴叫在周圍響起,他終於反應過來,自己到了大池上。藍天白雲映入他的眼簾,還有一張令人忌憚的臉,靜靜向下俯視著他。

  他吃了一驚,本能地飛速後退,牽扯起鎖鏈拖動的聲響,然後喉頭像被重拳擊中,一瞬勒得他幾乎失去知覺。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四肢和脖子都被鎖住了,長長的鐵鏈鋪陳在甲板上,他像牲畜一樣被牽了起來。

  “醒了?”那人笑了笑,眉目溫和,“沉沉好夢,夢見你一直追尋的真相了吧?”

  他倉惶地看向他,“厲無咎?”

  厲盟主點點頭,“是我。”

  他開始沒命地掙扎,不論人還是動物,受困後的本能反應就是這個。可是這鐵鏈好像有自己的意願,他越掙,它束縛得越緊,仿佛要好好教訓一下不聽話的階下囚,狠狠地收攏鏈結,直至卡進他的皮肉裡去。

  厲無咎還是一張善意的面孔,他的語調也很和藹,勸他別亂動,“你母親為我而死,我不願意看著故人之子枉送性命,所以你得冷靜一點,不要自討苦吃。”

  樅言咬牙看著他,“我母親因你而死?你就是雪地裡的人?”

  他直起腰來,看胸前衣裳起了褶皺,心平氣和地抻了一下。

  “那是八寒極地,你去過的。我曾經是那裡的囚徒,三千年冰刃穿肌透骨,是你母親舍身為我找來了龍銜珠,助我走出那片極地。”他長長嘆了口氣,“故事的經過有點復雜,一字一句告訴你太費工夫了,索性讓你自己看。看明白了吧?也聽明白了吧?我與你們龍王鯨一族有千絲萬縷的聯系,你母親的囑托不要辜負,從今天起就為我效力吧。”

  他輕描淡寫,仿佛性命攸關的事也不值一提。樅言並不相信他,“你這妖人,用幻術支配我的夢境,早不是第一次了。如果我母親真是因你而死,你便是我的仇人,有什麼資格讓我為你效力!”

  厲無咎很驚訝,“龍王鯨不是知恩圖報麼,你竟是個異類?可見近墨者黑,殺手不講信用,你也打算忘恩負義。你母親在九泉之下見你這樣,不知是什麼感想。”

  腦子裡一團亂麻,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裡,因他母親的結局傷心不已。真的不在世了麼?真的陳屍在了八寒極地?他找遍八纮九野,她音訊全無,似乎除了這個原因,沒有其他辦法能夠解釋她為什麼消失得一干二淨。

  每個族群都會流傳一些關於他們先祖的傳說,在龍王鯨的歷史上,確實有過這樣一個仙,為了延續龍王鯨一族的命脈而觸犯了天規,被關進八寒極地永世受苦。可為什麼會是這個人?他闖進金縷城後大開殺戒,雙手沾滿了樓眾的鮮血,他怎麼可能是那個心懷慈悲的上仙!

  夜般蒼黑的袍裾在海風中搖曳,厲無咎走到船舷邊沿,眺望遠處的海天一線。他似乎知道樅言的疑惑,對前因後果的解釋也毫無感情可言,甚至有些茫然地,喃喃道:“很多事我已經慢慢淡忘了,但從雲到泥的那一天,我卻記得清清楚楚。我這個人心太軟,那時龍王鯨都居住在歸墟裡,歸墟動蕩,龍王鯨即將面臨滅族的危險,你的先祖跑來求我,要我救救這個族群。我和他原先有點交情,他苦苦哀求,我不忍心看他落得這樣下場,便進琅嬛翻找了推步書。書上有記載,何年何月龍王鯨葬身歸墟,要解救他們,只能逆天改命。我以為沒人會知道,就將那幾個字劃去了,沒想到驚動了上界。天帝震怒,我知道這次罪責難逃,本打算領罰的,可這時一把天火點燃了琅嬛,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。沒有人相信我,包括七千年的老友。紫府君奉命捉拿我,在甘淵廢了我的修為,將我打入八寒極地……”他的唇角浮起了幽幽的冷笑,“捉拿妖鬼毫不手軟,對付老友也是一樣。我不怨他公事公辦,只恨他不懂我。我在八寒極地受盡苦難,花了兩千年才勉強找回三成功力。後來你母親來了,就如你看到的一樣,帶來了龍銜珠,用她的身體給我提供修養的地方。可我並不感激她,要不是因為她的祖父,我不可能落得這樣下場。就是一念之差,讓我永無翻身之日,所以你說,龍王鯨一族欠了我這麼多,你該不該效命於我?”

  換句話說,如果沒有他,哪裡來這小龍王鯨紅塵翻滾的機會!剛開始他確實是想幫這個種族一把,但自己付出的代價太慘重,重則生怨、生恨。三千年過去了,也該連本帶利地討回來了,父債子償,天經地義。

  旁聽的王在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,“盟主,我以為您是這大魚的爹。”

  沉浸在往事裡的盟主臉上一僵,“你的腦子是怎麼長的?”

  王在上摸了摸後腦勺,“屬下會錯意了,本以為您花了那麼大的力氣,是為了父子團聚……”被盟主一個眼神,差點瞪死。

  樅言鄙薄地看著他們,厲無咎的聲情並茂一點用也沒有,“你的意思是有人放天火栽贓嫁禍你,那人是誰?”

  他很無奈,拿手比劃了下,“一條小小的竹葉青。可惜它也葬身在大火裡了,死無對證,我還是百口莫辯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09:28 AM

第90章

  “既然死無對證,你如何證明你的話都是真話?別說紫府君信不過你,就連我也信不過你。”樅言一手拽著頸間的鎖鏈,那鏈子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來。他試圖換個方法從中掙脫,但無論是順勢還是逆轉,鎖鏈都牢牢卡住他的脖子,不讓他有任何逃脫的余地。

  “不信?”厲無咎的臉上終於顯露出狠戾的神情,“我最恨別人說這幾句話。不論你信與不信,最後都得為我帶路。區別在於你心甘情願,日子會好過些,但如果執意不從,那麼就受點苦,反正我有的是手段。”

  這茫茫大池,沒有個向導真是不行。魚鱗圖雖然在他手上,但圖中的島嶼不像陸地上,這些島會移動,像個巨大的迷宮,就算羅盤能指明方向,想順順利利找到孤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  況且孤山的位置不在大池,在焉淵。那是個極其神秘的所在,幾乎沒有人能通過那個狹長的水廊,因此也沒有任何關於焉淵的記載。只知道在羅伽大池的邊緣,和焉淵相連的地方有塊巨石,叫界魚石。據說這是分割兩片水域的界碑,就是魚蝦到了這裡也得調頭,兩地之間水族是互不往來的。

  水上施展不開身手,如果能走走捷徑少些麻煩,那是再好不過。他急於找到孤山,先摸清了地形,然後只需靜靜等待岳崖兒送上門來。這條大魚在陸上不過如此,在大池卻是個香餑餑。波月樓的亡命之徒們哪怕再不可控,對待同伙倒算有情有義。他們絕不會扔下這條龍王鯨不管,再說岳崖兒現在恨他恨得牙根癢癢,知道他的下落,沒有不追過來的道理。

  只是這龍王鯨太倔了,他要是有他母親一半的感恩之心,他也不用廢那麼多口舌。無論如何念在他母親的份上,給他一個歸順的機會。當然如果他不領情,那就沒辦法了,先禮後兵一向是他的辦事風格。

  他負手看他,“不再考慮考慮麼?”

  樅言狠狠說不,“我絕不像你一樣,做背叛摯友的事。”

  這句話戳到了他的痛處,他切齒說好。猛地一揮手,如萬斤重鼎落下來,樅言被砸倒,血濺了一地。然後他將手掌懸在他的天靈上方,抽離了他的神識,命人用鐵鉤穿過他的雙掌,把半死不活的人扔下了船。

  轟地一聲,人沉下去,翻起一片血色的漣漪。他身上的鐵鏈連接著船首,沉到一定深度便被吊著,浮不上來也沉不下去。五道粗壯的鐵鏈束縛住他,把他抻成一個大字型。掌心的血還在流,如仙君案頭的香煙,在藍色的海水中擴散出赤紅的絲縷。

  王在上扒著船舷往下看,水很清,隱約的人形懸在那裡一動不動,他有些擔憂,“不會死了吧!”

  盟主說死不了,“讓他緩一緩,很快就會對本座言聽計從。”

  王在上長出了一口氣,見縫插針地向盟主表示自己剛才驚呆了,跟到這樣一位上司,是自己幾輩子修來的福氣。他絮絮誇贊:“沒想到主上居然是神仙,難怪屬下第一次見到您,就被您的風姿所折服了,您實在是人中龍鳳,凡界之光。別管那條魚怎麼想,魚腦子本來就小,不會想事兒。反正屬下會一輩子追隨主上,只要主上需要,屬下為您披荊斬棘,絕無二話。”

  盟主露出了鄙視的表情,他可沒忘白狄人有多彪悍,當初為了收伏他還打過一架。王在上的身手遠沒有嘴厲害,趴在泥地裡還罵罵咧咧什麼狗骨頭、瞎賊,被他一腳踩在後腦勺,整張臉杵了個大坑,鼻梁上皮都蹭破了,才老實下來。

  風姿?不是背後總叫他小白臉麼?他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,“有這閑工夫嚼舌頭,不如去看看他現原形沒有。”

  王在上訕訕住了嘴,忙又爬上船舷。這一看,看出一身冷汗來,船底的水變得墨黑,仿佛一下航入了無底的深淵。再定眼打量,才看清原來是一條大魚停在寶船的下方,雖然兩邊的胸鰭被鐵鏈穿透了,但要是發起瘋來,背脊一拱就能把他們掀翻。

  他退回來,心有余悸,這就是深海給人最震撼的恐懼。他咽了口唾沫說:“形是化了,大得沒邊。主上,您用大魚給我們拉船,不怕它忽然發狂,把我們全掀進大池裡麼?”

  厲無咎的臉上依舊波瀾不驚,轉身將一個銅鈴掛在桅杆上,“搖一聲他會前行,搖兩聲就停下。放心,他的神識在我手上,拱不翻你。”

  王在上聽了試著去搖了一下鈴鐺,拴在樁子上的鐵鏈頓時繃直了。他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手裡的活計,果然寶船徐徐前行,逐漸加快了速度。他撫掌大笑:“好使!這大魚,能抵一百個船工!”

  厲盟主撇了撇嘴,背著手轉身,慢悠悠走進了船艙裡。

  從半開的窗口往外看,一輪殘陽如血,懸在大池盡頭的天幕上。風裡有鹹濕的味道,橫撲在臉上,盡是黏膩。他伸手把支窗放了先來,艙裡陷入一片昏暗。船在勻速航行,冤家對頭也沒有那麼快追來,他趺坐在重席上,雙手結印,像千萬年前一樣,開始入定冥想。

  冥想是用以清除內心雜念和欲望的一種途徑,穿過泥沼,回到原始的狀態,那時的他是什麼呢?也許是一只青鳥,也許是一粒沙。本應該心無一物,可他發現自己做不到,殘存的記憶像走馬燈一樣,在他腦子裡飛速旋轉。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進屍林的,但記得那麼多的修行者,沒有一個願意理睬他。他走過一片水塘,終於在塘邊遇見一個正在看蝌蚪的人。那是個少年,十六七歲光景,長著一張十全十美的臉。見了他,很高興地對他笑,說他養的蛤蟆生孩子了,邀請他一起觀賞。

  他不明白蝌蚪有什麼好看的,但因為寂寞,還是和他一起在池塘邊蹲了一下午。那麼無聊的事,他覺得自己以後肯定不會再干了,誰知犯傻也有癮,後來他跟著他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。屍林裡的人都在獨自修行,只有他們,永遠形影相隨,時間都花在看花看草上,根本就是不務正業。安瀾說:“齊光,你看他們,一個個休行修得愁眉苦臉,眼袋都快掉到肚臍眼上去了。我們用不著這樣,說說笑笑就能成事,因為我上面有人。”

  他失笑,“你是有人,我不一樣,我還是得修行,但願能早日修成正果。”

  “我有人不就是你有人麼。”他拍拍胸脯打了保票,“我給你加持,不管成仙還是成佛,我一定帶你一起。”

  果然他說話算話,飛升的時候拉了他一把。其實他進屍林,原本是想修成佛陀的,結果莫名其妙成了仙。很長時間他一直想不通,“為什麼我們要成仙?”

  “成仙可以娶老婆。”

  理由真是牽強,有誰修行是為了娶老婆?不過既然已經選了這條路,也只有這樣走下去了。

  秋水長天,物換星移,倏忽七千年。這七千年裡他們誰也沒有娶到老婆,因為道行越深,參悟得越透,就越不需要愛情。

  蓬山的世界很清靜,鳥鳴啾啾,清風過樹。大司命的工作比琅嬛君多,他在奮筆疾書的時候,聽見安瀾在外面長街上放聲高唱:“陽春二三月,草與水同色……”

  七千年相伴,他們的性格越來越像,甚至常有人認錯他們。窗外的風翻動案頭的書頁,嘩嘩一陣清響,他蘸了墨,順口低吟:“同為游冶郎,只緣早相識。”

  有時候覺得自己像他的影子,籠罩在他的光輝之下。說不上喜不喜歡,只是覺得被命運捆綁著,相伴成了必須。安瀾天資獨到,太聰明的人,做什麼都不需要廢力氣。自己的修行還是差了一截,他只好加倍的努力,獨自在通往殊勝的道路上發足狂奔。

  但參悟得再多,也不能消除他陰暗的一面,他的性情中本來就隱藏著乖僻,像追雲的風箏,天壤之別,久而久之會生嫉恨。

  頭腦清醒地看清自己的弱點,比稀裡糊塗更讓人痛苦。如果自己不能爬得更高,就希望常被拿來作比較的人降落下來,甚至降得比自己更低。恰在這時,龍王鯨一族窮途末路,來蓬山求他相助。他以玄黃筆修改了推步書,那筆只有琅嬛君才能用,寫完的那一刻他腦子裡一片空白,他想要出事了。

  天界傳喚了琅嬛君,安瀾在九天上應對的時候,他匆匆進琅嬛,翻看自己的仙籍。沒救了……仙籍斷在這年春。再去查三生,連看都沒來得及看,趕忙都劃掉了。

  門前一個綠影一閃,他心頭蹦起來,“誰!”追出去看,是一個瘦弱的女孩,楚楚的大眼睛望著他,顫聲指責:“明明是你!你想害他!”

  這竹葉青是安瀾的新玩意兒,夏天放在臥房裡,能令滿室生涼。他從來沒想到,自己竟能和窮凶極惡這個詞沾上邊,他打算殺了這條蛇,反正她本來就是妖。但她在蓬山待得太久了,這裡的地靈和仙氣滋養了她,殺她不像殺外面的妖那麼容易。

  他捻了指訣,引天火想燒死她,結果她慌不擇路,闖進了琅嬛。從一念之差,到罪無可恕,前後只需要幾個時辰。那渾身帶火的竹葉青點燃了琅嬛,他看著聖地冒出滾滾的濃煙,火勢越來越大,紫府弟子的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,他倒退幾步,趁亂逃出了方丈洲。

  陳年往事,一度羞愧到不敢回憶。告訴樅言的當然也不是全部真相,人嘛,六欲在身,總要挑對自己有利的說。離開紫府後他躲在甘淵,惶惶不可終日,那天安瀾騎著風馬獸過來,向他拔出了天岑劍。

  後面的恩恩怨怨,無非就是如此,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。他被打入八寒極地,他們讓他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上天要他懺悔,做都做了,為什麼要懺悔?等他得到龍銜珠,走出八寒極地,他便決然跳進輪回,徹底和這一世做了了結。

  可惜,命運這東西,好像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你。兜兜轉轉故人又碰面了,他本以為重生後那人再也認不出他,可是一見面就知道不可能。他看著他慢吞吞走過來,一路上左顧右盼,還是那個脾氣。到了面前,一個眼神的交彙,心底便都明白了……他長長嘆了口氣,想道一句人生何處不相逢,但又無從說起。

  這定入的,真叫人煩躁。他皺了皺眉,慢慢從那個世界退了出來,睜開眼時艙外已經夜色彌漫,門徒掛起了燈籠,照著眼前的薄霧,能看見細小的水氣上下翻湧。

  一串腳步聲傳來,王在上壓著嗓子回稟:“主上,海面上好像有燈光。”

  他聽了起身走出去,果然在他指點的方向出現了幾盞燈火,初略數數約有七八。這大池上從來沒有打漁人,所以不可能是漁火,難道是波月樓的人來了麼?似乎太快了些。

  “到哪裡了?”他問王在上。

  王在上道:“剛出太歲島海峽,前面不遠就是龍涎嶼。”

  有了魚鱗圖,就再也不需要靠抓鮫人尋找鮫宮了,不過後面有追兵,總要先解決掉,不能把他們帶進焉淵去。

  “在離龍涎嶼稍遠的地方停下,看看是哪路不要命的。”這個季節,正是群龍入海的當口。它們來這裡除了尋找配偶就是睡,水上不時飄來的浮沫,是它們沒來得及抱團的口水。這些龍在繁殖季節敏感易怒,如果後面尾隨的船來者不善,那麼只需引龍出馬就能解決問題,根本用不著他出手。

  王在上應了個是,轉頭又問:“大魚怎麼辦?前面水浪滾滾,我都看見龍頭了,公龍和母龍在干那事呢。萬一它們發現了大魚,會不會來攻擊我們?”

  他說不會,“龍王鯨是龍的克星,那些龍寧願繞著他走,也不會冒險來招惹他。”

  王在上響亮地噢了聲,轉頭又嘻嘻一笑,“主上真有學問,不愧是神仙出身。”

  他懶得理會他,立在船尾靜靜眺望,水面上的燈火相距很遠,恐怕沒有兩個時辰趕不來。他掩口打了個呵欠,吩咐左右御者密切觀察附近水域的動向,自己打算回船艙,小睡片刻。

  王在上敲了兩下鈴鐺,寶船停下了。兩邊船舷都派人戍守,他拎了壺酒,悄悄招呼後土城的宗主,兩個人跳上船尾的蓬頂,就著一輪明月對斟對飲。

  “這是好酒。”他晃了晃酒壺,衝屠嘯行咧嘴一笑,“從藏瓏府的酒窖裡掏來的,算你小子有口福。”

  土宗主喝了一口,辣得嗷嗷叫,“你又偷主上的酒?”

  王在上說:“他愛喝茶,酒我幫他喝。要是金雲覽和木江流還活著多好,咱們可以邊喝邊猜拳,誰贏了誰摸古蓮子,摸哪兒都行。”

  屠嘯行啐他,“你瘋了吧,古蓮子不把你腸子打出來!”

  王在上道:“摸摸有什麼關系,反正她奶子大……其實我很喜歡她,上回眾帝之台大會,差點讓我得手,都怪木江流搗亂。現在完了,他們都死了,人命啊,有時候還不及一根草。”

  “你念舊,回去後祭奠祭奠他們就行了。喝酒的時候嫌人少,分錢的時候嫌人多。”屠嘯行嗤笑了聲,“這世上還是錢權最重要。人有不及我有,其他的,全他媽是個屁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09:49 AM

第91章

  反正人非草木,王在上雖然也算計,但他和其余四個不同,和誰都能聊上兩句,和誰都湊合。

  “你說那個孤山裡頭,到底有多少金銀?以前江湖上有傳聞,據說一個人十輩子都花不完,我覺得肯定能裝滿咱們的寶船。”他喜滋滋地盤算著,“我沒事的時候就躺在床上想,這麼多的錢,怎麼分配才好。你是知道我的,我對錢不看重,誰多點兒誰少點兒都沒關系。臨出發時我准備了五口大箱子,就放在船艙裡呢,只要讓我裝滿那五個箱子,其余的我不要,全給你們。”

  屠嘯行斜眼看他,“你別不是傻了吧,五百口箱子都裝不下,你只想裝五口?”

  他認真地點點頭,“我打算回去成個家,生四個兒子。將來我死,四個兒子正好給我抬棺材,那箱子就一人一口,都別打架。”

  屠嘯行哼笑:“你想得可真長遠。還有一口呢?留著給外面小的?你這人看著老實,其實一肚子壞水,別以為我不知道你。”

  王在上說天地良心,“你是不是以為我和我老婆不用吃喝?剩下的那口當然得留給自己。我要撿半箱珠寶首飾,逢年過節拿出一樣來,讓我老婆到死都能收到我的禮物,這樣她多高興!”

  屠嘯行聽了澀然,“老婆還在丈母娘家呢,你想得太多了。女人啊,我告訴你,別對她太好,太好了她就讓你做王八。”

  這是他的血淚史,屠嘯行是出了名的對老婆好,可是那個女人不知好歹,和他手底下的御者偷情,被他拿了個正著。家務事嘛,怎麼處置全憑他,於是手起刀落,送奸夫淫婦歸了西。綠帽子得用血洗,洗洗不就染紅了麼,不過提起還是一件丟人的事,男人的面子,不是簡單一個殺字就能解決的。

  王在上拍拍他的肩,表示對他的同情,“你比老金好多了,你看金雲覽,他才是真冤枉。他老婆倒是沒偷人,可她一輩子都在想著別人,連晚上同完了房,夢裡還叫別人的名字,老金別說腦袋,連腚都綠了。最後倒好,老婆自盡了,小情兒找上門來還把他給殺了,這份委屈,到閻王爺那兒也說不清,就問你慘不慘!你說,咱們天外天的風水是不是不太好?三個光棍兩個鰥夫,再加上一個嫁不掉的古蓮子,還有比咱們更命苦的人嗎?”

  他的這席話驚出了屠嘯行一身冷汗,調侃自己就罷了,怎麼還帶上了盟主?萬一被人聽見,他這一身腱子肉還不夠剮的呢,便壓壓手,示意他住嘴。

  “等有錢就轉運了,別著急。”屠嘯行這麼安慰他,“到時候請看風水的來看看,不行種他一萬棵桃花。”

  王在上覺得是個辦法,“先給盟主種上,怎麼看都是他比較難。不像我們,隨便弄個女人,對付著就能過。他還要挑……挑的那個柳絳年,人家看不上他,他就惱了,面子上掛不住,做過神仙的就是麻煩。”說完嘻嘻笑了兩聲。

  每一個英明神武的領導手下,都有一兩個腦殼不太好使的滾刀肉。奇異的是問題頻出,居然沒有讓上面痛下殺手,說明領導不是好當的,必須有大愛無疆的包容,和照顧殘障的仁心。

  屠嘯行開始考慮,為了避免引火燒身,以後還是和他保持點距離。不過五大護法現在就剩他們兩個了,這傻子只要五箱財寶倒也好,自己可以多得一大半,實在是樁好事。

  “不談女人了,現在在大池上,錘子硬了可沒辦法。”屠嘯行給他斟上一杯,招呼著,“喝酒喝酒。”

  響亮地碰杯,滋溜一聲,大胡子底下的闊嘴,迸發出悠長的曲調,很有情趣。兩相喝得面酣耳熱,仰天躺倒下來。大池上的星星又大又亮,王在上說像葡萄,一串一串的,屠嘯行說褲襠裡的葡萄。

  昏昏然,眼皮子發燙,屠嘯行閉上了眼睛。遠處不時傳來水浪激起的巨大轟鳴,那是龍求偶的儀式。他打著酒嗝思量,男人就是費勁,為了娶個媳婦,不知要折騰出多少花樣。

  王在上卻是清醒的,一雙小眼睛看著天頂,眼珠晶亮。沒志向的人最讓人放心,這屠王八生性雞賊,你精明,他像防賊一樣防著你。你窩囊點兒,看看,他果然睡得著了。可屠王八敢睡,他不能。他坐起來朝遠處眺望,那光點搖曳,似乎並沒有駛近多少。也不知那個船隊是何方神聖,他索性躍下蓬頂,爬上了桅杆,坐在寶船的最高處,一瞬不瞬地盯著遠方。

  寶船有作戰功能,兩舷之下,距離水面四五丈的高度,有兩排二十個類似小窗一樣的孔洞,他下了令,讓弓弩手在那裡待命,隨時准備發起進攻。盟主休息了,他的職責是觀察好周圍動向。現在的處境有點復雜,這可是大池中央,出點什麼事,誰也救不了誰。

  白狄人執拗的脾氣,讓他堅持到太陽升起的時候。那雙眼睛因為盯得太久都發直了,厲盟主看著他的模樣,感到有點瘆人,“王在上,你的眼睛怎麼了?”

  他手動把眼皮放下又抬起來,有點死不瞑目的味道,“肌肉發僵,不會眨眼睛了。不要緊,休息一會兒就好。”然後走到一旁,躺在船幫的陰影下,抬手一抹,把眼睛闔上了。

  厲盟主除了覺得他是個人才,也沒其他的想法了,讓他挺屍,自己向西張望。海上的距離通常比預估的要遠,那些船經過一夜航行,現在才堪堪看得清輪廓。他踅身,在巨大的寶蓋下坐定,沏上一杯茶,靜靜等待船隊的到來。

  近了,船頭的虎口盾,在陽光下發出刺眼的光。他好整以暇地坐著,屠嘯行壓刀立在船舷上,向靠攏的寶船拱了拱手,“我當是誰,原來是關盟主。”

  厲無咎抬眼看過去,鄰船上躍過一個人來,一身利落的青布袍,頭發隨意拿帶子系著。從第一次見到他,他就是一臉正直的模樣,二十年後臉架子更顯棱角,乍一看,像個劫富濟貧的游俠。

  世間一切妙物,都講究個左右對稱,像人有左右手一樣,雲浮的江湖也分左右盟。當初通天塔前爭排名,他勝了關山越一籌,因此他為正,關山越為副,他居右,關山越居左。不過眾帝之台和乾坤山莊很少有往來,兩位盟主也是冠著名頭各行其事。今天關山越會領著一個船隊前來追趕他,實在讓他很覺意外。

  無非為財,他有些厭煩,連站都沒站起來,懶散地癱坐在圈椅裡,隨口道:“左盟主如何得閑,上我藏瓏天府來串門?”說著一頓,長長哦了聲,“我忘了這是羅伽大池,不是在眾帝之台。”

  關山越是個穩重人,穩重人即便是生了反骨,也是一副妥帖的樣子。他拱了拱手,說得十分無奈,“厲盟主不知道,先前五大門派圍剿波月樓,中了波月樓的反間計,結果攻樓不成,弄得自相殘殺。原本這些門派想上眾帝之台面見厲盟主,請厲盟主主持公道,但得知波月樓的人攻入了天外天,眾門派進退維谷,便轉投了我乾坤山莊。盟主是知道的,我不愛管這些俗務,這回是被他們架著,不得已而為之。聽說厲盟主上了羅伽大池,他們便備好了船只同往,打算助盟主一臂之力。

  全是好聽話,什麼叫波月樓攻入天外天,讓那些門派進退維谷?如果一心,當然是前後夾擊,滅了波月樓。都是因為五陽的葉陵延辦事不力,掀起尾巴讓人看了個透。如今得知他來了羅伽大池,各路牛鬼蛇神紛紛參與進來分一杯羹,無邊寶藏當前,誰又怕誰!

  昏睡中的王在上聽說整個武林都搬到羅伽大池上來了,直接跳了起來。向外一看,各路人馬臉上寫著同樣的執著,就是寶藏。他轉過身衝關山越陰陽怪氣地笑,“我一直以為關盟主視錢財如糞土,原來是我看錯了。”

  關山越淡淡道:“王宗主此言差矣,關某對錢財確實沒有多大興趣,這回是趕鴨子上架,不得不陪著走了這一遭。眼下既然和厲盟主彙合了,我的任務便完成了。上了這船,我也懶下去,就借厲盟主的寶船一乘,其余的,我諸事不管。”

  王在上聽完他的話,差點沒笑出來,心道這位左盟主的把戲,不就是他對屠嘯行使的那套嗎。不過這關山越是個聰明人,他知道不論好壞,賴在這條船上准錯不了,至於那幫烏合之眾,死活和誰相干!

  厲盟主很好說話,他道了句好,就再沒有第二句了。從容起身,走到船舷邊看向那些船,船上人一眼掃去少說有五六十,個個揣著發橫財的美夢而來,見了他有些尷尬,但依舊壯著膽色拱手,叫了聲厲盟主。

  他點點頭,“其實這次只是初探,畢竟沒有牟尼神璧,就算找到鮫宮也進不去。諸位知道前面那座島麼?”他伸手一指,廣袖在風中飄拂,“那是龍涎嶼。”

  眾人不由對視,眼裡的金芒又開始閃耀。

  厲盟主笑了笑,“對啊,就是盛產龍涎的龍涎嶼。龍涎香的市價,想必各位都知道,官秤一兩,金錢十二個,一斤折變成銅錢,是四萬九十文,其價非輕。我先前還在與宗主門商議,孤山寶藏不知遠在何方呢,放著近在眼前的財不發,豈不是傻了?恰好諸位都到了,我任盟主那天便對八方英雄許過諾,有財大家發。諸位,現在財就在眼前,如何?登島采香吧!”

  這話一出,眾人立刻歡欣雀躍起來。看看水裡,黑黃色的脂膠凝固成團,零零星星地飄浮在藍色的水面上,簡直像漂了滿海的金子。離龍涎嶼還有段距離,就發現了這麼多的龍涎香,那要是登島,拿劍絞、拿刀劈,就算不去找鮫宮,也夠一輩子衣食無憂了。

  江湖上有名的大俠們,一個個心向往之,但又自矜身份,那種想要不敢要的表情,看上去十分滑稽。

  厲盟主的笑容擴大,太陽底下慈悲如佛,“這個時候就不必講究身份了吧,人活一世,幾個能有這樣的際遇?為免空手而歸,先裝他一船龍涎香再說。”

  盟主真是善解人意到沒話說,不過也有懂行的人質疑,“龍涎嶼上不是有龍嗎,上去會有危險吧!”

  結果盟主蹙眉微笑,“哪裡來的龍?日月書上記載,龍在每年春分時節才來島上交戲。現在才過立秋,離春分還早著呢。再說富貴險中求,哪裡也沒有現成的金山銀山讓你們挖。”

  所以說,錯誤的史料記載害死人,龍涎嶼上的龍應當是盛夏時節開始活動,並且晝伏夜出。他們來得晚,沒有看見昨晚群龍交戰的盛景,如果早看見,龍涎香就算再名貴,也沒人會覬覦。

  船隊向龍涎嶼駛去,就算有人疑心有詐,巨大的誘惑還是占了上風。厲盟主臉上一直笑吟吟地,關山越抱著劍問他:“厲盟主不去麼?”

  他說去,“可他們太快,我的寶船趕不上。”

  關山越回身看,這些大俠們爭先恐後,醜態畢露,他不由嘆息:“錢是照妖鏡,什麼人到了它面前,都得原形畢露。”

  厲盟主卻搖頭,“那倒不一定,至少關盟主就不是個為錢發瘋的人。”

  關山越這輩子什麼都不講究,唯講究個義字,這點在江湖上人人認可。想當初啊,厲盟主也有個好名聲,可惜苦心經營了那麼久,結果卻毀在了葉陵延手上,算是陰溝裡翻了船。

  “我和關盟主私交不深,還是因為眾帝之台和乾坤山莊相距太遠了,想請你喝酒都找不到機會。這回湊巧,關盟主上了我的船,咱們可以把酒言歡,好好建立一下感情。”他莞爾,“若是你我聯手,創造個新的武林出來都不是難事,你說呢?”

  關山越還沒來得及搭話,便聽見遠處傳來巨浪拍擊的聲響。他忙躍上蓬頂往前看,只看見波濤連天,狂風暴雨裡顛沛的船只被浪高高帶起,水霧中粗壯的龍身橫貫過船體,像牛羊落進了蛇坑,眨眼便被盤得粉碎。

  距離不過一裡而已,龍涎嶼上空烏雲密布,而他們這裡正陽光大盛。關山越後怕地喃喃:“好在我上了厲盟主的船。”

  厲盟主點點頭,“可不是嘛,這下我們真成一條船上的人了。”

  ***

  船下有人在唱歌,歌聲清幽空靈,仿佛是從那粼粼波光裡飄上來的。

  雷淵名字雖獷悍,但這片水域卻出奇地寧靜。之前經過龍門時遇上了一場風雨,波月樓的人即便受過水上的訓練,也經不住顛騰兩個時辰。船駛出風眼的時候,個個臉色發白,暈船的吐得直不起腰來,被胡不言逐個地取笑,“花喬木,你不過如此”、“阿傍,你的俗家名字不是叫盛行舟嗎?你行的是什麼舟?不會是沙舟吧!”

  阿傍大罵他,“渾身爛嘴不爛,什麼俗家名字,我又不是和尚!”

  歌聲又傳來了,夜半的海面上,美則美矣,還是有些嚇人。

  崖兒挨著仙君,“有調無詞,遇上鮫人了?”

  仙君說太好了,“逮住一個,沒有魚鱗圖也能找到鮫宮。”

  鮫宮具體的位置在哪裡,誰也說不清,但鮫人一定知道。這四海八荒的水澤都相通,鮫人也不像一般魚類,他們適應性強,甚至可以游進內陸的河流,熱海公子夜宴十六洲時,據說有人看見他們停在台榭下觀賞歌舞。

  可是怎麼逮呢,這種靈巧精美的人魚受不得半點驚嚇,一不高興就死給你看。用蠻力肯定不行,崖兒擼起了袖子,“剛才唱歌的是男是女?要是個男的,讓我來色誘他。”

  仙君白眼亂翻,“你又想使這招?別忘了自己的人生走到哪個階段了。”朝她抬了抬左手,表示她已經成了孩子他娘,就別動不動拿出看家本事來了。

  色誘這種事是存在風險的,就像他當初,一不小心上了鉤,從此打定主意纏著她,讓她負責一輩子。她還想故技重施?萬一再出問題,那他們父子怎麼辦?

  “唱歌的都是女鮫,男鮫愛用健壯的體魄吸引姑娘。”胡不言走遍九州,對這種妖不妖,魅不魅的東西很有研究,“老板你就歇著吧,要上也是仙君上。”

  一船的人都看向他,仙君覺得壓力很大,“換個人行嗎?”

  胡不言說:“這條船上能飛又漂亮的不就屬您嗎,換個人?換大司命?他的棺……五官不夠柔美,會嚇著鮫女的。還是您去吧,不求光膀子,只求領口微敞,把您的胸肌露出來,這樣鮫女比較喜歡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10:00 AM

第92章

  這是什麼不正經的要求,還要露胸肌?

  仙君滿臉不高興,“我的這地方不是誰都能看的。”

  大家神情了然,當然知道私密的部位只有特定的人能看。這樣一來崖兒就有點不好意思了,她尷尬地笑了笑,“你是男人,沒那麼多講究。”伸出兩手,把他的領子扯開了一些,“露一點就好了。”

  仙君十分別扭,他在穿著方面很講究,永遠都是端端正正的,連袖子都不肯挽一挽。現在倒好,居然要他去誘惑一條魚,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,又不好發作,因此滿臉的不痛快。

  胸肌他是有的,雖然千萬年來做著文職,但收妖歸冊時的身手從沒有退化,一根小指就能做引體向上。崖兒扯開他的領子,月光下壁壘分明的肌肉散發出白潔細膩的光,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,順便薅了一把,嘴裡打著哈哈,“很好,很壯!”

  當然壯,要不怎麼讓她心服口服?可是他覺得做個浪蕩樣子,不管是上仙還是墮仙,都有損格調。連大司命都痛心疾首,一聲“君上”,叫得蕩氣回腸。

  他試圖打個商量:“其實我可以去感化她。”

  胡不言說:“鮫人從不作奸犯科,仙君的感化她聽不懂。”

  仙君一怔,問大司命:“萬妖卷裡有沒有收錄過鮫人?”

  大司命說沒有,“洪荒時期作惡的妖才歸了冊子,鮫人不算妖,至多算半妖。”

  照胡不言的說法,鮫人不修行,自然聽不懂他充滿禪機的話,他覺得有點苦惱,“那我怎麼和她溝通?”

  胡不言把蘇畫拉了出來,在鮫人美妙的歌喉中給仙君做示範。他兩眼盯著蘇畫的眼睛,“就像這樣,用眼神交流,眼睛是心靈的窗戶,不用任何語言,都能讓她知道您心裡的想法。然後誘惑她,媚眼如絲知道麼?用眼梢放電,電進她心裡去,讓她心癢難耐,讓她跟著咱們的船跑。”

  蘇畫看著胡不言搔首弄姿,從最初的木然,到滿臉鄙夷,再到伸脖子幾欲嘔吐,一氣呵成的動作,讓胡不言措手不及。他很無奈:“我有那麼難看嗎,看得你都想吐了。”他回頭對仙君一笑,“別在意細節,您不會遇到我這樣的問題,畢竟您長得好看。”忽然大叫起來,“畫兒,你不會懷孕了吧!”

  這麼一喊,大家都愣住了,紛紛看向蘇畫。蘇畫的臉騰地紅起來,對准他的腦袋就是一下,“口無遮攔,打死你!”

  她永遠不可能懷孕,當初就告訴過他的。弱水門的女殺手,破身那天都會用一種藥,這藥對身體沒什麼妨礙,可一旦服用,這輩子就徹底當不成母親了。畢竟出的任務很多,緊要關頭不惜一切代價,誰也不希望三個月之後發現自己懷孕了,而孩子的爹,早已經死在自己手上。

  想生小狐狸,可以去找別人,她當時說得很直接,反正兩個人的關系半明半暗,隨時可以結束。結果胡不言不干,他說好不容易才求來的愛情,哪怕斷子絕孫也不能放手。話雖如此,可她知道,他暗中還是很期盼的,異想天開地認為男人不能讓她懷孕,沒准換個種族就可以了。這種迫切的心情她能理解,但他不時把私事掛在嘴上,就讓她有些不快。

  不過胡不言的示範還是起到作用的,仙君扯了扯自己的領子,對崖兒抿唇一笑,然後照著胡不言的教導,先在她身上小試了一把牛刀。

  他眼波脈脈,滴得出水來,那濃重的眼睫自帶三分羞澀的況味。運用不熟練,沒有那麼流暢,卻顯得稚嫩可愛。學胡不言的樣子,用眼梢說話,一顧復一盼,看得崖兒心頭直跳。

  受不了,她捂住了胸口,要不是那麼多雙眼睛看著,她真想對他干點什麼。鮫女的歌聲在海面上悠揚回蕩,她雖然舍不得,但為了找到鮫宮,還是硬下心腸推了他一把,“就這樣,我看好你。”

  仙君嗟嘆著自己淪落至此,但也沒有再遲疑。誰知道鮫人會在這片水域停留多久,萬一離開了,想再找到就難了。

  他腳踏清風,憑虛而起,素潔的禪衣寬大,在身後流麗地逶迤,他的身體成了氣流的先導,仿佛風是有形的,極盡靈動地貼著水面向前滑行。終於看見一處島礁,海水氤氳出濃重的霧氣,彌漫了整個高地。穿過濃霧,幾個身影溫柔地斜坐著,上半身纖細明媚,水下的魚尾卻繁復得略顯龐大。

  仙君的出現,還是引發了騷亂,月色下銀白的尾鰭帶起水珠,大部分鮫女一頭扎進了水裡。只有一個膽子比較大的巋然不動,只是回過頭來看,濕漉漉的長發貼著兩頰,一雙眼睛大得出奇。

  鮫人是半人半魚,五官的分布不像人那樣勻稱,但也不至於醜陋。他停在那個鮫女面前,向她微笑,這鮫女似乎懂得這種面部表情,起先滿懷戒備,慢慢神情松懈下來。

  然後就到了活學活用的時候了,他認真地和她對視,像和孩子對話般,一字一句慢吞吞道:“孤山……你知道孤山在哪裡麼?”

  鮫女眼中露出困惑的神情,仙君指指她的尾巴,又拿手搭出了個房子的形狀,“鮫宮……懂麼?”

  鮫女以為他在誇贊她的尾巴漂亮,於是歡喜地亮出寬大的尾鰭橫拍水面,砰然一聲,濺起幾丈高的水浪,濺了他滿身。

  仙君捋了把臉,心裡很懊喪。那紗衣被水浸濕了,緊貼皮肉,隱隱露出健壯的體魄。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撕開了衣襟,沾水的皮膚在月光的暈染下,散發出誘人的、如蜜的光澤。

  鮫女大喜,向他露出滿嘴鋸齒狀的獠牙。其實如果她不笑倒還好,一笑就讓人有點吃不消。仙君受驚之余聞見了魚腥味,即便鮫人的上半身和人沒有太大區別,甚至也長著飽滿的胸……他看了一眼,覺得還是沒有他的葉鯉好看。在他心裡,孩子他娘是世上唯一無可挑剔的女人。

  通常情況下,多個雌性聚在一起,會催發出比以往更大的勇氣。有一個帶頭,其余膽小的也開始勇於嘗試。仙君袒露的胸膛,比一般的男鮫更有吸引力,於是鮫女呼朋引伴,招來了同伴一起觀賞。

  說不尷尬那是不可能的,他覺得自己就像街頭賣藝的,一圈女人圍著他,定睛看衣下的那一片皮膚,一雙雙眼睛飢腸轆轆,笑容裡也暗帶猥瑣的味道。他在心裡咒罵胡不言,根本就不該聽這只狐狸的慫恿。想他萬年的道行,結果竟要靠出賣色相拉攏人心,要是讓早年被他收伏的那些妖鬼知道,不笑掉大牙才怪。

  忽然一只指縫間帶著蹼的手伸過來,在他胸上戳了一下,他臉色頓時一僵。那些鮫女唧唧噥噥用她們的語言交談,邊說還邊笑,大有夜半艷遇的慶幸。然後他胸前的手越來越多,你一把來我一把,他發現難以招架了,鮫宮的位置也問不出來,匆匆掩上了衣襟落荒而逃了。

  回到船上,大家都在眼巴巴等著他。落地後就有人問:“仙君,成效如何啊?”

  成效?他哼哼冷笑了聲,一甩被澆濕的頭發,“語言不通,溝通困難,但她們對美很有鑒賞能力。胡不言說得對,她們喜歡看光膀子的男人,並且鮫女數量眾多,本君已經把她們引來了,諸位,到了你們使美男計的時候了。”

  眾人忙趴在船舷上往下看,果然見粼粼水光中,有身姿纖麗的鮫女停在船下仰望。她們長著海藻一樣濃黑的長發,額頭光潔,肩頸玲瓏。水波恰好遮到徐隆漸起處,在這幽深昏暗的夜裡,謎一般地引人遐思。

  大家面面相覷,卻不敢高聲喧嘩。仙君對插著袖子道:“都別端著了,脫啊,為了早日找到鮫宮,這點犧牲算得了什麼!”

  眾人一想,也對,這船上最最矜持自重的人都豁出去了,他們這些水裡來火裡去的殺手,有什麼可顧忌的!

  於是大家三下五除二,兩臂從衣襟裡鑽出來,在海上的涼風裡裸露胸膛探出了船舷。底下鮫女很高興,拍擊著水浪,幽幽的歌聲回蕩在海上,月色下漣漪頻起,連遠處的鮫人都被吸引過來了。

  “我們這船,簡直就是條花船啊。”崖兒悵然搖頭,沒想到波月閣的男殺手們居然會有這麼一天,真是世事多變。

  張月燕扭扭捏捏地,“有沒有男鮫啊?我要脫麼?”邊上阿傍發出了一串粗鄙的大笑。

  看看這些白花花的上半身,仙君這才覺得好過了點。可他還是有些委屈,轉身對崖兒道:“我被摸了。”

  崖兒一驚,“被鮫女摸了?”臉上大為不快,抱怨著,“這些魚怎麼這麼好色,光看不夠麼,還上手!”掀起他的衣襟往裡瞅,“摸哪裡了?”

  仙君指給她看,到處都被摸了,十幾只手,連他腋下都沒放過。他像個失貞的姑娘,悲傷從每個毛孔散發出來,“本君怎麼混到了這種地步……”仰頭看天,側臉像首凄美的抒情詩。

  從管轄地上諸仙的總主,到後來斷骨墮天,一步一步都透出宿命般的壯烈。崖兒充滿了負罪感,耷拉著嘴角說:“對不起,都是因為我。”一手從他領口掏進去,上下好好摸了一通,“這樣就把她們的手印蓋住了。”

  柔荑纖纖,在他懷裡亂竄,仙君忍不住閃躲,笑道:“好了好了,蓋住了。”見她執著,索性一把抱住她,在她唇上吻了一下,“你怎麼舍得讓我去色誘人家?”

  他們這麼不背人,魑魅魍魎他們正精著上身興高采烈和鮫女交流身體美學,剩下的張月鹿和危月燕閑著,尷尬地交換了下眼色。

  紫府弟子當然是很懂行的,他們練成了隨時轉身的習慣,放眼望去都是身負長劍,規規矩矩的背影。二星知道不該再戳在這裡了,張月鹿對危月燕笑了笑,“咱們去找找,看有沒有男鮫。”

  兩個人笑鬧著走了,崖兒輕輕捶了他一下,“叫我的手下看見了,有損我的威嚴。”

  他看看他的弟子們,“想當初,本君也是德高望重的師尊……”說到底長嘆,好漢不提當年勇,拉著她躲進了沒人的角落裡。

  貼著她,氤氳的潮氣彌漫過她的絳裙,他們的身體無論何時都那麼契合。他搖了她一下,“你還沒回答我,是不是不在乎我了?”

  她說你別瞎想,“我怎麼能不在乎你?讓你去是沒辦法,除了你沒人。難道讓大司命去麼?他這人太正直了,鮫女會以為他是去打架的,嚇死了怎麼辦?只有你,溫柔多情,長得又好看,一出馬果然把鮫女都勾回來了,姜還是老的辣。”

  他又不高興,“我哪裡老了!”

  她當然記得他永遠二十七歲,和一個帶孩子的男人是不能講道理的,她比劃了下,“我是說你道行深,沒有別的意思。你老不老我都喜歡,尤其剛才,你那樣瞧著我,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呀。”

  “真的麼?”他望住她,鼻尖和鼻尖頂在一處,幽怨地說,“自從厲無咎血洗金縷城,你就沒有和我……快十天了。”

  她發笑,“之前你是怎麼過來的?泉台那晚過後,兩個月分處兩地。還有在八寒極地那麼久……”

  “見不著倒也好,天天在身邊,你不碰我,我就懷疑你是不是對我不感興趣了。”他說罷,著重申明了一點,“我們已經有孩子了!”

  崖兒說知道,一手從他身側滑下去,腰上流連一會兒,再轉到臀間輕輕掐了一把,“這段時間發生太多事了,好像冷落了你。”一面說,熾熱的唇從他頸間滑下來,落在一點茱萸上。他倒吸了口氣,她吧唧了兩下嘴,“好鹹。”

  仙君呆了呆,大好的機會,看來又要泡湯了。他無奈地說:“那個鮫女一高興,濺了我一身海水。你是不是嫌我味道不好,不打算和我親熱了?”

  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,應該就是孕期的症狀吧!崖兒雖然覺得他性情大變有些好笑,但心裡還是很感動。如果他不愛你,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百轉千回?他們兩個人,從她一開始滿懷目的的接近,到最後有了孩子,這期間從來沒有誰說過我愛你。但那種深情是刻在骨頭縫裡的,即便風霜雨雪將骨骼表面打磨成齏粉,感情依舊完好無損,不論何時拿出來,都是熾熱滾燙的。

  她靦腆地說:“我要和你親熱,鹹的有味道,我喜歡。”重又貼上去輕舔撩撥,想起那些鮫女不著寸縷,她抽空抬起頭問他,“她們不穿衣裳,上面是不是和人長得一樣?”

  他說:“反正沒有你好看。”

  她遲疑了下,“文獻上記載的,鮫人大美……”

  “美什麼,張嘴一口獠牙,反正沒有你美。妖族就是妖族,哪怕化形再像人,也不可能和人一樣原汁原味。”他微微一笑,“我就喜歡人,喜歡你。”

  她聽了納罕,“過去的千萬年,除了創建萬妖卷,你沒有和妖接觸過麼?”

  他的求生欲極強,斬釘截鐵地說沒有,“妖親近仙,必定有圖謀。我這麼正派的仙,是不會中圈套的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10:13 AM

第93章

  她聽了很滿意,果然她的人,歷古以來都是干淨純粹的。原先她總在想,當初琉璃宮裡一場風月事,他半推半就便從了,也許他生來就是個不羈的人,對感情也沒有那麼執著。可是後來的種種證明她錯了,她想起蒼梧城外大戰蠱猴之後,他為了和她獨處,一下帶她飛到了白狄的邊境。那時候多美啊,到現在回憶起來,仿佛還能嗅得到月桂的芬芳。

  她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,細聲說:“接下來不許你再接近那些鮫女了,她們會打你主意的。”

  他笑起來,兩手緊緊攬著她,“那鮫宮怎麼辦?不找了麼?”

  “讓那些光棍去想辦法。”她仰起臉,微笑望他,“你不一樣,有家有口的,還帶著孩子。不修修德行,帶壞了米粒兒怎麼辦?”

  他高深地向她拋了個媚眼,“那你說,咱們做那事,米粒兒知不知道?”

  崖兒紅了臉,“他還小,什麼都不明白。”

  他想了想,點頭道:“也是,我從你身上把他取出來時,他才十來天大。”

  也就是前面的兩次全作廢了,直到雪域裡才懷上,仙君當個爹實在不容易。起先八寒極地裡父子倆相依為命,他把左掌緊緊攥在胸前,怕孩子受到傷害,多希望能早早把他送回娘肚子裡。可是從極地走出來,再見到她,他反倒不著急讓米粒兒回去了。原因說出來有點不好意思,兩個人聚少離多,一旦孩子回去,三個月不能動,那歲月暗無天日,活著還有什麼意義。

  這點私心米粒兒不會知道吧,其實他有點擔心,當初自己還是靈胎的時候,就能聽見他爹對他娘說的那些膩歪話。現在輪到他兒子了,但願仙與人的結合,會比佛與仙的結合正常一點兒。

  不管了吧,如果米粒兒靈識已成,應該知道他爹受了多少苦。大人有私生活也是人之常情,他要是個乖孩子,就該學會裝傻充愣。

  他的心像柳條一樣款擺起來,“我們回房去吧……”

  結果就在這時,船舷邊上的人雀躍:“她們明白沒有?看樣子是明白了吧!”

  胡不言嘖嘖驚嘆:“長得好看就是有優勢啊,花喬木簡直男女通殺。”憐憫地看看魍魎,表示兄台以後的路還很長,且行且當心吧。

  崖兒忙拉著仙君過去看,寶船的階梯已經放下去了,魑魅蹲在臨水的台階上,正和一個鮫女打得火熱。頂級的殺手就要直面驚嚇而巋然不動,當鮫女向他笑出一口獠牙時,他還是溫柔地看著她,眼神裡滿是愛憐,最後還在她臉上撫了一下。

  胡不言幸災樂禍,“葉少游,你的腦袋和姓一個顏色。”魍魎衝他舉起拳頭,不排除必要的時候可能會痛揍他。

  波月樓裡個個都是人才,文能談情,武能殺人,像這種勾引鮫人的任務都能完成得那麼出色,誰敢說岳崖兒的領導不及蘭戰?當然成功的不止魑魅一個,生死門的地煞也和鮫女眉來眼去了好幾輪,如此雙管齊下,成功率又大大提升了。

  “只是欺騙那些鮫女的感情,終究不大好吧!”大司命喃喃說,轉過身,踱到長案前倒了杯茶,靠著桅杆慢慢飲。

  胡不言明白,大司命這是推己及人,自己求而不得,因此格外容易傷懷。

  他挨過去,友善地咧嘴一笑,怎麼看都像在示威,“一廂情願的愛情,其實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美好。愛情是兩個人的事,少一分都不行。”

  他的得意全寫在了臉上,大司命眯眼打量他,“胡不言,你的傷都好了麼?”

  胡不言噎了一下,沒忘記這位上仙在他正虛弱時,捅了他的傷口。不過人家也的確救了他,這個棺材臉,雖然不那麼討人喜歡,但為人還算公正。如果他存了私欲,別說下黑手,只要見死不救,他和蘇畫之間的障礙就徹底清除了。

  出手救情敵,這是何等偉大的情操,活該打光棍。胡不言笑道:“好得差不多了,多謝大司命相救。”

  大司命端著茶盞,轉頭眺望天際,蕭瑟的身影看上去依然桀驁。他曼聲問:“胡不言,我們之前好像曾經見過?”

  胡不言心頭一跳,訕訕道:“見過嗎?沒有吧!”

  大司命牽出個似是而非的笑,“如果我沒有記錯,你在蓬山上做過幾年雜役。當時修行受阻,卡在最後一關過不去,那時候狐頭人身……真是好笑。”

  啊,是誰說神仙心善的?損起人來明明直達痛處!那段狐頭人身的歲月簡直慘不忍睹,是胡不言永遠不想提及的丟人往事,結果竟然被情敵掌握了,還以此作為笑柄,可見這大司命根本沒有想像中的超然。

  “罵人不揭短啊大司命,你這樣做真的好嗎?”

  大司命一臉無辜,“我只是和你敘敘舊罷了,怎麼?這個舊讓你難堪了麼?”

  胡不言氣呼呼地,最討厭這種道貌岸然的偽君子。還好,自己至少有一樣可以徹底擊敗他,那就是蘇畫。於是他立刻又抖擻起了精神,“我一點都不難堪,反正我家蘇畫喜歡我的全部。大司命以修行為重,還不知道被一個人喜歡的好處。別看我家蘇畫平時凶巴巴的,白天鬧晚上抱,這是我們之間的情趣。人生啊,驚鴻一瞥不如長情相守……”說完一頓,被自己的文采折服了,“雲浮呆了這麼久,不是白呆的。大司命,你有沒有覺得我說話越來越有道理了?”

  然而大司命不賣他的帳,涼涼一哂道:“蘇畫是不是真的愛你,你比誰都清楚。如果那三個月我沒有離開,你以為自己有機會?”

  他說完,震袖而去,留下胡不言呆立當場。

  這世上沒有什麼比真話更傷人,這個棺材臉太厲害,一下就命中了他的死穴,他覺得那點佯裝的自信漸漸要難以為繼了。他說得沒錯,他確實趁他不在撿了漏,那時候要不是他回了蓬山,蘇畫死也不可能看上一只慫狐狸。至於愛不愛……他知道,她並不愛他,完全是貪戀他的肉體而已。胡不言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悲,離家出走打算開創事業的,結果被人剁了尾巴,當了坐騎。好不容易追求到了愛情,愛情又是夾生的,蘇畫也蠻可憐,不知花了多大的自制力,才忍住沒有投入大司命的懷抱,選擇繼續和他湊合。

  一輩子一事無成,他垂頭喪氣,在那些光膀子殺手的歡聲笑語裡,盡顯落寞。

  蘇畫從他面前經過,看他怪模怪樣,知道他又在犯病了,連理都沒有理他。他只好哀哀喚了聲畫兒,“你看見我臉上明媚的憂傷了嗎?”

  蘇畫撇了下嘴,“你的臉都踩在腳底下了,哪裡來的憂傷!”

  完全不像崖兒對待仙君的柔情似水,蘇門主的心是鐵水澆築成的吧!他追了上去,“我有個問題問你,金縷城出事那天,你發現大司命到處找你,心裡是怎麼想的?”

  怎麼想的?太遲了,什麼都別說了。

  她皺了皺眉,“多謝他記掛我。”

  “被喜歡的人記掛,是不是格外痛快?”他哭喪著臉說,“大司命這個人多要面子啊,那天那麼失態,我半昏迷中都能聽見他的喊聲,可見他很在乎你。這兩天我想了很多,你知道我是愛你的,可我也知道,你更愛大司命。你和我將就,是因為他不解風情,現在他解風情了,你是不是……”他頓了下,又斟酌了片刻,終於狠下心腸道,“我想好了,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他,就和他在一起吧。女人都仰慕比自己厲害的男人,別因為我,讓你抬不起頭來。我想看你高高興興的,只要你高興,哪怕不跟著我也行。你去吧,去找他,等上了岸我就回九州,再也不會出現在你們面前了。”

  胡不言被自己的大義凜然感動到快哭了,可是蘇畫像看傻子一樣看了他半天,“你說完了?”

  他點點頭,“說完了,怎麼樣?是不是覺得我很上道?”

  她抬手往甲板上一指,“那裡有幾口箱子很占地方,搬到船艙裡去吧。”

  胡不言訝然張著嘴,那他剛才說的話,她到底打算怎麼表態?

  人雖跟著走,心裡還是七上八下,“你總要給我個底啊。”

  她白了他一眼,“做人和做狐狸不一樣,人活著有很多重要的事,沒有那麼多時間考慮怎麼談情說愛。你覺得我應該很感動嗎?感動你是只長相拿不出手,現在連腦子都沒了的蠢狐狸?”

  胡不言又被罵了一頓,可這回的罵,竟然令他有竊竊的歡喜。他觍著臉說:“你不打算變卦了,是嗎?”

  蘇畫嘆了口氣,大司命也許是擔心她的安危,但狐狸能為她擋刀。胡不言這人滿身的缺點,她也有諸多看不上他的地方,然而感情這種事,定下就定下了,沒有原則性的錯誤她不會換。真的換了那個讓她心心念念的人,未必一切就都盡如人意。與其到時候相看兩相厭,還不如在心裡留下一點憧憬,別把那點美好都破壞殆盡了。

  她嗯了聲,“下次再說,我就真的和他好,讓你求仁得仁。”

  “我就知道,蘇門主是個重情重義的女人。”胡不言眼淚巴巴,吸了吸鼻子把箱子扛上肩頭,邊走邊道,“如果大司命再刺激我,我就告訴他,蘇畫愛的是我,不是他。”

  蘇畫無可奈何地捺著嘴角,“不是我說你,明知不是人家的對手,還自討沒趣。這次是他有意刺激你麼?明明是你想刺激他,結果被人反將了一軍,我都替你害臊。”

  他見自己的老底被戳穿了,臊眉耷眼地笑了笑。不過蘇畫還是很寵他的,從她對待他和大司命的態度上,能夠很清晰地感受到更側重於他。可見睡多了真的可以睡出感情來,這種生命的大和諧,守身如玉的大司命根本不懂。

  那廂魑魅和鮫女徹底鞏固好了感情,寶船向前航行的時候,戀戀不去的鮫女便在左右兩舷跟隨著。

  崖兒還記得樅言曾經說過,等她到了大池上,他要為她護航。現在他落進了厲無咎手裡,不知那個魔頭會怎麼折磨他。波月樓先前雖然遭受了重創,但總算活著的人還在一起。可是樅言呢,江海淼淼,他又在哪裡?

  仙君見她看著海水愣神,就知道她在擔心樅言。他站在她身旁,也不說話,伸過一只手來輕輕一勾她的腦袋,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。

  崖兒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倚著,海上日光大盛,雲也沒有幾朵,這裡的天宇和陸地上的不一樣,“上次看見這麼藍的天,是躺在樅言的背上。那次我闖進龍涎嶼,差點被守島的龍打死,是樅言救了我,把我從水裡撈起來。後來他送我上岸,我醒過來的時候,睜眼就看見這藍天白雲,也是第一次知道,原來龍王鯨竟有那麼大。”

  仙君拍拍她的手,“你放心,我們一定會把他救回來的。如果我料得沒錯,厲無咎的船應當快到碧波廊了。等出了前面的海灣,派幾個弟子御劍出去看一看。只是這大池太大,不一定能找得到他們。”

  對待情敵的態度,仙君顯然要比胡不言高超得多。但凡優秀的女人,難免會有幾個仰慕者,像樅言這種救命恩人型的最難對付。這個時候風度和姿態很重要,一個男人的涵養究竟有多少,就看當下。

  崖兒對他很感激,波月樓的人畢竟都是凡人,飛天遁地的奇術一竅不通。從木像城的碼頭出發後,這江海就無邊無涯就讓人心慌,要不是靠著一張粗繪的水域圖和仙君精准的方向感,他們恐怕已經迷失在風暴裡了。

  天地的躁怒發作起來有多可怕,駛出碼頭沒多久就領教到了。當時驚濤駭浪幾欲吞噬一切,好在有他。他立在船頭,白衣黑發在狂風中飛舞,結印畫出一面巨大的防御盾,為寶船排開巨浪。怒夜之中,寶船就頂著那面金芒閃耀的氣牆前進,再多的海水拍來,也是一擊即散。

  有他在便後顧無憂,崖兒吁了口氣,“無論如何找找看吧,要是實在找不見,只好先進焉淵。如果鮫女能帶我們順利找到孤山,我們只需等魚上鉤就行了,不愁厲無咎不來。只是難為樅言,要多受那麼多天的苦。”她一面說,一面北望,喃喃道,“傳說鮫宮的前身是一座叫春岩的城,原先是連通陸地,供人居住的。”

  他說是,“後來天翻地覆江海橫流,把整個城沉到了水底。鮫王倒會精打細算,在春岩的舊址上興建了鮫宮,省了很大一筆開銷。”

  崖兒問:“城裡當時有幸存者麼?”

  他搖搖頭,“海水一下子灌進來,插翅也難逃。有陣子我愛看書,曾經翻過這城的史料,大致的記載就是那樣,但不知准不准確。”

  他們這裡正談論,忽然聽見立在桅杆上的阿傍大聲招呼起來。忙到船頭看,發現平靜無波的海面上憑空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,方圓約有十余丈。中心的空洞深不見底,乍一見令人驚惶。

  難道這就是通往鮫宮的入口?崖兒有些遲疑,揚手下令轉舵,不得靠近那個漩渦。

  “樓主。”魑魅叫了一聲,示意她來看。只見一群鮫人在水崖上盤旋游曳著,忽而高高躍起,把身體拉直成一線,猛地扎進了漩渦裡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10:21 AM

第94章

  要不要跟上,暫且難以抉擇。這陡然出現的漩渦,底部究竟通往哪裡,誰也不知道。也許鮫女明白他們的企圖,有意捉弄他們也不一定。照地圖上看,雷淵離羅伽大池還有一段距離,跳進漩渦便直達孤山,實在讓人難以信服。

  大家都有些茫然,立在船頭猶豫不決。凡人是絕對不敢闖進去一探究竟的,大家又把視線轉向仙君,幾十雙灼灼的目光披掛在身上,日子不太好過。

  仙君知道,到了這無邊無岸的地方,會飛的紫府人就是波月樓的希望。可是……他結巴了下:“本君……水性不佳,每次入水,至多能游……”不好意思地張開雙臂丈量給他們看,“一庹。”

  眾人的臉像經過了雷劫,個個都泛著青白。原來神仙不是樣樣全能的,那麼英明神武的紫府君,居然是個旱鴨子。

  崖兒納罕地望他,當初在第六宮看他鳧水,不是鳧得好好的嗎,現在怎麼又不會了?她拽了他一下,悄悄問:“是不是因為海上深不可測,你有點害怕?”

  他一臉真摯,“我真的不會水,否則別說區區的雷淵,就是歸墟我也敢下。”

  所謂的歸墟,是這世界的萬淵之淵,四海八荒大江大澤的水都彙聚進那個無底洞,但歸墟內的水位絲毫不會有一分增減。若從高空俯瞰下去,便是個異於周邊顏色的深藍色的洞,那種震撼和恐怖,會讓人不寒而栗。

  提起歸墟不過是想證明自己其實很勇敢,只是身體機能束縛了他的發揮。仙君圓融地笑了笑,血肉之軀嘛,難免力有不逮,太完美了會讓人產生距離感。一覽眾山小有什麼意思,他還是喜歡和他們打成一片。

  大司命低垂的眉眼,幾不可見地眨巴了一下。仙君當然說什麼便是什麼,但一位萬年道行的上仙會怕水,簡直是笑話。他不過不願意弄濕衣裳罷了,作為陪伴了他三千年的副手,對他實在是太了解了。

  “歸墟好像曾經是龍王鯨的老家。”他打了個岔。

  仙君說是啊,“老一代的龍王鯨很厲害,能潛入淵底。後來一代不如一代,到現在幾乎要滅絕了。”說罷向大司命微笑,“汵陽,本君記得你的水性極佳,以前和大禁比閉息,不是差點把大禁憋死麼。”

  大司命掀了掀眼皮,他就知道,兜了個大圈子,最後總要坑他一把。現在想想,當時他被關進八寒極地,自己奔走求告欲哭無淚,簡直是傻透了。盼星星盼月亮,把他盼出來,就是為了繼續被坑,不是犯賤是什麼?

  他露出了為難之色,“屬下這兩天……不大方便。”

  正舉著水囊暢飲的魍魎嗆了一口,大聲地咳嗽起來。

  胡不言見縫插針地恥笑他,“你又不是女人,有什麼不方便的!”

  他轉過眼來看他,“我差點忘了,金狐一族是唯一會下水的狐族。胡不言,你表現的時候到了,還是你去吧。”

  這下子胡不言笑不出來了,畢竟他的法力連自保都不能,萬一下了漩渦,水面闔上了怎麼辦,真的會被淹死的。他干笑著,看了看三十五少司命,“要不然……你去?反正你孑然一身,不像我,拖家帶口。”

  三十五少司命是個耿直的孩子,他一拍胸口,“我去就我去……”

  可惜中途被大司命制止了,就那幾百年道行,夠什麼瞧!他剛才推諉,不過是想刁難胡不言一下,結果這個傻乎乎的少司命不會看眼色,竟然撞到槍口上來了。他嘆了口氣,向仙君拱手:“含真的道行不足以應付突發情況,還是屬下去探路吧,如果底下安全,再傳消息上來。”

  仙君慈愛地笑了笑,“為難麼?為難就算了,還是本君去吧。”

  大司命說不,“其實也不太為難。”說完沒再遲疑,拔身而起,跳進了湍急的漩渦裡。

  眾人都扒在船舷上看,心在胸腔裡隆隆地跳,緊盯著那漩渦的入口,害怕它就此消失,吞噬了下面的人。

  諸如這類螺旋形的水流,總能觸發一些怪誕的聯想。水上的任何變化都比陸上更恐怖,恐怖在於未知和不可控。如果現在樅言在多好,他們這幫人再識水性,到了這種情況下也無能為力。樅言從水澤裡來,他出入江海如入無人之境,只可惜運氣不太好,厲無咎也知道他的妙用,三番兩次地打他的主意,到底把他擄走了。

  崖兒害怕出事,不住追問仙君:“大司命能夠應付吧?”

  仙君長長呃了聲,似乎不太確定,“應該能吧,好歹有三千年的修為。這雷淵之水要是能淹死上仙,那一定是成了氣候,可以請天帝派人下來治理了。”

  大司命這一去,時候有點長,大家等了半晌也未見他回來,心裡都七上八下。如果四海魚鱗圖還在,就能看到這大池上水紋的走勢,水下暗礁遍布,地形應當十分復雜。還有那些不時會移動的山和島嶼,每一次大規模的遷移,都會改變水流的走向。

  水流因山體移動而改變……仙君回過頭看向那個漩渦,“孤山也許真的在這裡。”不過可能並不是想像中的矗立於水面,應當是有別的玄機。

  他心下疑惑,便騰身而起,站在更高處俯視水面上的情況。果真如設想的一樣,這漩渦不是唯一的一個,向北幾裡還有一串。當然聲勢不如這個浩大,但船若是駛進那片區域,恐怕就有去無回了。

  漩是真深,他騰雲在正上方觀察,只覺中心變成一個墨藍的空洞,仿佛通向世界的另一邊。滄海桑田,世事變幻,萬余年前的雲浮大陸是蠻荒之地,現在經過開墾,繁華不容逼視,而這大池還如遠古一樣,充滿了猛惡和凶險。

  仔細看,有點頭暈。仙君撫了撫額,覺得沒去是正確的。回到船上腿還隱隱發軟,他向崖兒訴苦:“我的身體大不如前了,不單虛弱,還恐高。”

  神仙恐高不是笑話嗎,看來孩子的存在對他影響太大了。崖兒當了母親卻沒有懷過孕,不太了解孕期會有哪些症狀,但看他這樣,便覺得他實在不容易。她摸了摸他的手,“都是我不好,害你退化成這樣。”

  他聽後抿唇一笑,“為什麼自責?這事你一個人也辦不成。知道我辛苦,加倍對我好就是了。”說罷回頭望了眼,“不過你要想清楚,是否真的打算開啟鮫宮。裡面究竟藏著什麼?當真只是寶藏麼?齊光這世為人,雲浮幾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,他要那麼多錢干什麼?”

  世上沒有人會嫌錢多,一個龐大的機構要運轉,手下得養活無數人。崖兒道:“你聽說過厲無咎的身世麼?他是精舍王朝的皇子,自小因病弱被驅逐出了精舍聖地。一個出身那麼有根底的人,難道不想重塑輝煌麼?眾帝之台再了不起,至多稱霸雲浮,也許他想重回精舍聖地,也或者想一統整個生州也不一定。”

  他慢慢點頭,語氣難言惆悵,“自小病弱……是在八寒極地落下的病根。將近三千年啊,一次又一次被冰錐刺穿身體,又冷又痛無處可躲,這種罪不是誰都能受的。”

  其實創建這樣的刑罰,本身就很殘忍。殺人不過頭點地,可犯了錯的罪仙卻求死不能,連重入輪回都變成了恩賜。
  算了,想得太多,心便無處安放,還是來談一談實際的問題吧!他牽了她的手說:“如果鮫宮裡有錢,滿載而歸後都給你的手下吧,你跟我回蓬山好麼?我要帶你去找大帝和佛母,為你求不死藥。”

  她笑道:“還有這樣的捷徑麼,不用修煉就能長命百歲?”

  長命百歲太簡單了,他隨手就能給。可他希望她永生永世,不死不滅,他要和她做長遠夫妻。

  “雲浮不是有句話麼,朝中有人好辦事。”他看她的時候,眼裡帶著月華春露般的光芒。那低垂的眼睫,即便已經多了妖嬈的味道,面對她時永遠是平和的,甚至帶著一點天真和嬌羞,低聲道,“我不讓你修行,修行太苦,還要歷劫,萬一雷劈歪了怎麼辦?你以前說過,喜歡繁華熱鬧,那就把王舍洲搬到方丈洲去,這樣你總願意留在蓬山了吧!”

  為了把她留下,也算無所不用其極,她眉眼彎彎問他:“方丈洲可是九州的仙島,你要把妓院都搬過去嗎?”

  他說有什麼關系,“他們住不慣可以走,沒人規定地仙必須住在方丈洲,原本他們就是為了蹭蓬山的靈氣,死皮賴臉留下的。”

  所以一旦撕開了表面的偽裝,就可以活得旁若無人了。阿傍蹦出來插話,“連妓院都有,那帶我一起去吧!”

  崖兒瞪了他一眼,“別老是在那種地方流連,找個女人,好好過日子吧。”

  說得有道理,但已經背離了殺手的初衷,殺手是不能有牽掛的。

  阿傍笑了笑,“樓主和以前不一樣了。”他兩臂搭著後脖子,暢快地舒展了一下筋骨,“看來波月樓以後要從良了,我們這些人,英雄無用武之地嘍。”拖著長音說完,慢悠悠溜達開了。

  崖兒怔了怔,才發現很多事確實偏離了原來的軌道。昨日種種越來越遠,忽然浮起繁華落盡的滄桑感。

  風帆轉了方向,停在距離水涯十幾丈遠的地方,船舷邊上等待的人越來越少,只余紫府弟子,和錨樁邊上的蘇畫。

  三十多歲的女人,風韻猶存,孔雀裙飛揚起來,像千萬雙顧盼的眼睛。日光靜靜灑落,她的側臉在光暈下潔白無瑕,視線懸望著漩渦的方向,雖然什麼都沒說,輕蹙的眉依舊看得出她的憂慮。

  三十五少司命不時偷偷瞥她一眼,關於大司命對她的感情,他看得清清楚楚。以前大家對蘇畫的印像都不好,覺得一個女人過於世故和自我,就像大司命對她的稱呼,不負老妖精的盛名。可是漸漸熟絡後,又覺得這女人也不錯,世上誰不為活著而掙扎?波月樓那樣的地方,歷來是弱肉強食的鬥獸場,她不世故、不自我,能活到今天麼?

  所以啊,不要讓話癆洞悉太多內情,因為你不知道哪一天,他會給你來個兜底的大爆料。

  三十五少司命覺得應該為有口難言的大司命做點什麼,趁著他不在,敲敲邊鼓,等他回來說不定有大驚喜。

  打定主意,他搓了搓手,“蘇門主?”

  蘇畫嗯了聲,“有何賜教?”

  她對紫府的人態度雖比以前好多了,但隱約還是不待見的,回答起來也有些生硬。少司命不擅長和女人聊天,干脆單刀直入,“其實我家座上很喜歡你,在蓬山的時候魂不守舍,還派君野探望過你。”

  蘇畫愣了下,莫名地看著三十五少司命,“君野?”

  他點點頭,“就是送信那次,君野回來說你已經有人了,座上在司命殿裡難過了很久,這些都是我偷偷打探到的。”

  這麼一說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,君野來送信時,她還沒和胡不言在一起,怎麼就有人了呢。

  三十五少司命自顧自道:“要不然你就別和那只狐狸好了吧,你們真是不相配。還是和我家座上更合適,郎才女貌有利於下一代,真的。”

  他說完,縮著脖子跑了,留下蘇畫一人,對著滾滾的潮湧兀自苦笑。

  這就是陰錯陽差,命數如此,誰也怨不了。他托鳳鳥看她,結果鳳凰帶回了錯誤的消息,早知如此,他會後悔沒有寫信麼?他這個人那麼死腦經,或許從來沒有想過吧。

  一個身影從眼梢躍起,她暗暗松了口氣,人終於回來了。大司命並不知道自己的遮羞布已經被少司命撕了個精光,匆匆向紫府君回稟,說漩渦底下並沒有水,那裡有城有山,是另一個顛倒的空間。

  眾人都覺得不可思議,魍魎問:“頭上腳下?”

  大司命說不,“腳踏實地,但億萬海水在你頭頂。”

  崖兒恍然大悟,“難怪誰都沒有見過孤山,原來它是倒著長的。”

  也就是山根在上,山頂在萬丈深的海底,這種奇異的描述讓人既懼又喜,大家躍躍欲試起來,魑魅一拍掌,“既然下面沒水,那還等什麼?人一輩子難得遇上這種奇景,跑一趟,哪怕為此送了命也值得。”

  這話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,仙君搖頭,果然是一幫亡命之徒,小命在他們手裡就像骰子,搖到生,多活兩天;搖到死,從容上路,毫不後悔。

  不過要進那個漩渦,還是不宜觸到水壁,水流旋轉太快,鬧得不好就會被卷走。怎麼辦呢,這麼多人……仙君只得使了點手段,讓這寶船懸浮起來,停在漩渦的正上方。船舷兩側並排放下四根繩子,還沒等他說話,這幫人就歡天喜地地順著纜繩下去了。

  他訝然望崖兒,“你的手下膽子也太大了。”

  崖兒咧嘴笑了笑,“因為有你在啊。”

  也對,仙君是大家的膽子,這麼一想還有些小小的驕傲。等人都下完了,他把船重新停回安全的水域,崖兒早在船頭等得不耐煩了,見他過來就大張開了雙臂。他抱起她,帶她騰雲到漩渦的入口。往下一看,一陣眼暈,沒辦法,閉著眼睛跳下去吧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10:29 AM

第95章

  漩渦底部的世界,果真和大司命說的一樣。

  很奇異,就像海水被劈開了似的,光潔的水牆巍然壁立。只是不敢碰觸它,唯恐一個點觸,會引發海嘯式的災難。往前走,長長的水廊上人影婆娑,經過幾個蛇形的彎道,透過水幕,隱約能分辨前面那人是誰。

  海底的水流回旋,潛過水的人有體會,沉悶的咕咚聲敲擊在耳膜,聲浪簡直要撞進腦子裡。現在這水廊就像個放大器,水與水的碰撞被擴大了無數倍,一重接一重的轟鳴恍如雷聲齊來,震蕩的就不光是腦子了,連整個身體都要為之顫抖。

  崖兒掩住耳朵,順著濕滑的地面向前,忽然一個顛倒,分明感受到血都往腦子裡湧去。但她知道身體仍舊直立,她的裙裾和頭發都好端端地垂委著。她心裡緊張,下意識握緊仙君的手,慢慢這種感覺又褪去了,她輕喘了口氣,繞過回旋的水牆,眼前乍然出現一幅瑰麗的畫面。無數錯落的建築圍拱成一座城,但這城的下半部是浸泡在水裡的,碧藍的一泓凝如琉璃。近處的屋舍,遠處的白塔,還有環城矗立的山巒,交織出一個拍案叫絕的視覺場景。大家被這令人窒息的美景驚呆了,每一張臉上都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,害怕他們的闖入破壞了這份寧靜,連呼吸都下意識放輕了。

  是異世吧,一個遠遠超出認知的世界。也許就是當初沉入水底的春岩城,不過水漫的情況停滯在最初一剎,呈現的便是半在水中的狀態。向遠處最高的山眺望,那裡沒有雲和飛鳥,半山處有宮室巍峨。再往上,無邊無際的深藍懸掛在山巔,那是億萬的大池水,鏡面般平整,內部隱有波光蕩漾。水本該在下,現在卻變成了天,人在其中,如千鈞壓在針尖上般,難以形容這種隨時可能崩塌的不安感。

  “像不像冬天的肉湯。”張月鹿的比喻奇特而精准,不過肉湯的顏色和海水不同罷了。

  “捅一下會不會漏下來?”阿傍異想天開,仰著頭向上看。

  崖兒說最好別動這念頭,“要是塌下來,誰都跑不掉。”

  她走向長廊的盡頭,舉步用足尖點了點,這水是真實的,汪洋一片浸泡著城池內外。地形的緣故,四面環山,中間是個盆地,海水囤積著出不去,但千萬年並未令城池垮塌,大約這裡的時間是凝固的。

  然而碧波如洗,始終未見任何人的蹤跡,如果是當初的古城,人都去了哪裡?

  環顧四周,世界寂然無聲。突然有門眾叫起來:“快看,那裡有人!”

  眾人往城池邊緣的水牆上看,只見一個直立的人形隨著洋流緩慢飄來,一上一下,頗有跑跳之感。可他的眼睛卻是緊閉的,五官也有些模糊了,似乎封了一層蠟,分不清鼻子眉毛。從身形看來是個男人,衣衫成了條狀,微微前傾著。頭發和皮膚不一樣,水流蕩漾,如同落進筆洗的墨,慢慢暈染,飄拂不散。

  沉屍麼?大家都有些慌,好在只發現了一個。誰知心裡剛這樣想罷,驚悚便接踵而至。剔透的水牆那端開始有人影攢動,越來越多蠟狀的屍體從四面八方彙聚過來,就在一牆之隔,以男俯女仰的姿勢斜站。仿佛入侵者的眾生相是舞台上生動的表演,他們是台下趕來看戲的觀眾。

  放眼望去,密密匝匝數量龐大,儼然屍林。眾人噌地抽出佩劍,仿佛下一刻這些屍體就會衝過來,也做好了准備廝殺一番,讓他們再死一次。水流在動,他們隨波變換位置,不緊不慢地移動,看上去真像活人一樣。

  來是肯定不會來的,他們穿不破那層透明的壁壘。仙君說:“這些是春岩以前的主人,當初地陷,春岩跟隨孤山一同下沉,他們也自此長眠海底了。”

  說起來不免唏噓,那麼多人,男女老少都有,活著的時候住一城,死了還是誰也不得離開。隔著結界遙望家鄉,可是家鄉咫尺天涯,無論如何再也回不去了。

  不過這城池為什麼一夜之間從陸上消失,所謂的寶藏又是誰留下的,開啟寶藏的牟尼神璧怎麼會落進岳家人手裡,疑雲重重,一切都是未解之謎。

  無論如何先進城再說,正猶豫是不是要蹚水過去,那些鮫人三三兩兩地出現了,這次不單有鮫女,還有男鮫。奇怪的是雄性居然比雌性長得更接近人,五官稱得上俊美。他們手執長矛,腰部以上壯碩精干,那沾了水的胸膛發出瑩潤的光,竟不比波月樓的殺手們遜色。

  張月鹿笑了,“這回輪到咱們出馬了吧!”

  她對引誘男鮫有異常的興趣,鮫人國裡女鮫比男鮫數量多,因此魑魅他們在寶船上伸胳膊露腿地賣弄,會大受鮫女歡迎。本以為鮫女不大好看,男鮫應該會更糟一些,沒想到恰恰相反。要是把這些男鮫的腰部以下切掉,換上男人的腿賣到如意州,絕對能夠喊出大價錢。

  古來男人就擔負保家衛國的責任,所以男鮫在痛斥那些鮫女的花痴行為後,不得不組織起來對抗外敵。

  一排長矛向前,同仇敵愾阻止這些打算下水的人,三十五少司命縮得慢了半拍,差點被扎穿腳板。大家的刀劍雖然在手,但和魚打架,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談?於是眾人看向樓主,到了拿主意的時候了,請樓主出來說句話。

  鮫人本來就不是善鬥的種族,長槍短棍的,很難為他們。崖兒上前,在臨水的台階邊緣蹲踞下來,。那用貝殼磨尖的矛,兩面發出乳白色的柔光。這種武器頂什麼用呢,朝顏喊一聲,大概就全碎了。

  她向為首的男鮫笑了笑,玉指纖纖抵在矛脊上,慢悠悠地滑動了一段,微微向下一摁,緩解了劍拔弩張的氣氛。

  “我們沒有惡意。”她的聲線如響泉,清而明亮地敲擊在鮫人的心上。

  賣弄風情這種事,早就熟門熟路了。她把兩臂撐在石階上,肩頭拱起,領下坦蕩。絳紅的紗衣,暈染出一片水紅色的春波,一雙楚楚的大眼睛睇著他,眼波一轉,風流昭彰。如果這鮫人長著男人的腦子,而不是魚腦子,應當會被這景像震得找不著北。

  不管鮫人有什麼反應,邊上旁觀的仙君就先受不了了。

  讓他不要接近鮫女,自己竟對著男鮫大展魅惑之姿。仙君覺得心跳加速,頭昏眼花,看不下去了,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。

  大司命叫了聲君上,“您沒事吧?”

  仙君臉色發白,顫抖的手指向崖兒的方向,“你說我有沒有事?”

  大司命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,露出了一點模棱兩可的笑,“君上您應該看開點兒,人在矮檐下,能不戰自然是不戰為好。別忘了咱們頭上正頂著萬頃海水,如果這些鮫人觸了哪裡的機關,不必他們動武,咱們全都得淹死。您是心有大愛的仙君,胸懷應該更寬廣一點。”

  仙君沉默了下,蹙眉道:“我現在是墮仙,離入魔就差一步了,你不知道嗎?”

  大司命心平氣和,“就算成了墮仙,您也不能破罐子破摔。屬下覺得樓主這麼做是對的……”可是後面的話,因弱水門的全員加入而噎住了。

  那個背影,是蘇畫吧?她怎麼也在?大司命不解地看著仙君,“波月樓沒別的辦法了,只能靠色誘?”

  仙君抱著胸瞥了他一眼,“大司命是上仙,胸懷寬廣一點。喜歡的女人對魚搔首弄姿有什麼關系,本君兒子的娘也豁出去了,你看本君,還不是巋然不動?大局為重,懂麼!”

  於是男人們負手在後面站著,昨日寶船上引誘鮫女的場面又重現了,大家對視兩眼,心頭茫然。

  不談公事,談談私情,這樣氣氛就和諧多了。男鮫也不是油鹽不進的,臉上帶著羞澀的表情,女人們進三分,他們退兩分,還有一分的彈性空間,好留機會給她們為所欲為。

  “沒想到,魚也這麼好色。”魑魅搖搖頭,表示遺憾。

  魍魎道:“樅言也是魚,他就不這樣。可見魚分三六九等,主要是鮫人女多男少,鮫女還不怎麼好看……”

  胡不言看出一身悲涼來,“我家畫兒,對我從來沒有這麼熱情過。”他扯著阿傍說,“你看,看她笑得多好看。我已經委身於她,沒有開個好頭,往後更別指望了。”

  阿傍嫌棄地撣開了他,“不是你死纏著蘇畫不放的嗎,當時的嘴臉,讓同作為男人的我感到羞恥,你知道嗎?現在居然還想讓她對你熱情?享受過她熱情的人都死了,你很羨慕啊?”

  這下胡不言不吭聲了,摸摸後脖子,心想還是活著好,蘇畫不熱情沒關系,自己夠熱情就行了。

  張月鹿戳了戳男鮫的胸肌,訝然道:“硬邦邦的,像練家子。”

  危月燕低頭嗅了嗅手指,“劃水劃的吧!”

  這是第一次和男人以外的雄性異族打交道,大家相視一笑,興致很高昂。近乎套得差不多了,崖兒打探:“鮫宮怎麼走啊?領我過去參觀參觀好麼?”

  可惜鮫人根本聽不懂,鮫宮比劃起來又很麻煩,大家為溝通一籌莫展,最後想出一個辦法來,仙君端坐下,所有人伏地跪拜。這下鮫人明白了,此情此景不就是參王的場面嗎。進廟拜佛的規矩大家都懂,鮫王所在的地方必定是鮫宮,這麼一來問題都解決了,人的智慧真是無窮。

  只是男鮫的神情有些哀致,他向後面的山指了指,示意他們跟來。

  城中水不算深,恰好齊胸,鮫人能游,人可以涉水而過。眾人跳進水裡,隨鮫人慢慢向前,崖兒回頭看了仙君一眼,“這水和寒泉的差不多深淺,還怕麼?”

  仙君別別扭扭說當洗澡吧,提起袍裾走入水裡。他的禪衣在水中逶迤,輕得如同一蓬煙,其實憑他的修為,水裡還是陸上行動都不成問題。可他偏矯情,伸手道:“葉鯉,我好像站不穩,你到我身邊來。”

  崖兒怕他崴腳,忙過去攙住他。他的眉心籠著一團愁緒,低聲道:“讓那些沒家累的人和男鮫打交道,你不行,米粒兒知道會傷心的,以為你不要他了。”

  崖兒心道米粒兒傷心是假,他心裡不痛快才是真。不過仙君臉皮薄,不好意思說出來,她已然會意了,便諾諾答應不迭。

  胡不言一看了悟,有樣學樣地伸著手,虛弱地說:“畫兒我也站不穩。”

  蘇畫全當沒聽見,他吵得不可開交時,炸著嗓子道:“前腳放下來狗刨就穩了。”胡不言頓時迸出兩眼淚花,覺得蘇畫可能真的不愛他了。

  崖兒一路走過,環顧四周,當初春岩落進水底,必然經過一番震動,有些地方的建築倒塌了,殘垣斷壁隨處可見。城池的中央廣場上矗立著一個半邊破損的龍神雕像,前面是祭台,上有繁復的銘文,經過海水長期的衝刷,漸漸變得字跡模糊了。鮫人經過,合什拜了拜,大家便也入鄉隨俗。穿過廣場是重重的青瓦房,建得很有規模,大門兩旁設石鼓,看樣子是早前的官衙。

  “孤山原來有兩座。”仙君緩聲道,“一大一小,稱大小孤山。某一個暴風雨的夜裡,小孤山消失不見了,就只剩下大孤山獨一座。前面那座山,究竟是大孤山,還是消失的小孤山?”

  大家腳下頓了頓,“不會有什麼陷阱吧!鮫人吃人嗎?”

  大司命道:“鮫人吃魚蝦和貝類,文獻上並沒有吃人的記載。”話才說完,旁邊的蘇畫忽然崴了一下,他伸手攙扶,仿佛是隨時准備的,神情和動作都自如。只是一觸過後彼此都有些尷尬,他不動聲色將手縮回來,但暗中總保持手掌上揚的姿勢,在離她一丈遠的地方,默默守護著。

  後面的崖兒和仙君看得很清楚,仙君悵然:“大司命人很好,就是有時候比較古板。那時你在蓬山時,我曾經擔心過,怕你喜歡上他。”

  崖兒笑了笑,“怎麼可能,那時候我最怕的就是他,他太縝密了,我有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。現在看他這樣,情關難過。不知道蘇畫究竟怎麼想,如果沒有胡不言,也許會和他在一起。”

  可是感情的事,沒有那麼多的如果。仙君緊緊攥住她的手,“還好我當機立斷,要是拖泥帶水,你也和樅言在一起了。”

  崖兒轉頭看他,他直視前方,一臉肅然。這是他第一次把樅言扯進他們的話題裡來,可能自覺不好意思吧,臉上泛起了紅暈。

  鮫人排開水浪,帶他們到了山腳,看看半山的宮室,眾人都驚奇,難道鮫人能變出腿來嗎?那麼高的地勢,魚怎麼上得去?正納悶,發現八方雲集起了無數繁復的尾鰭,那些鮫人向山腳半掩在水中的深洞高舉起兩手,深深匍匐了下去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10:52 AM

第96章

  難道這洞裡有什麼玄機麼?

  鮫人齊聲吟誦,莊嚴如朝聖。大家不明所以,這些魚又不會說話,所以根本弄不清他們到底在干什麼。

  仔細觀察這個洞,洞口很小,進深也難以估猜,像是山根上鑿出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孔,僅能容納五六歲的孩子穿行。崖兒問仙君:“難道裡面供奉了他們崇拜的神?”

  仙君搖了搖頭,目前難以判斷。

  直起身來的鮫人開始向他比劃,一手不住地指點他,他蹙眉指指自己,“我?”

  鮫人的語言太復雜,長短不一的低鳴恍如密碼,實在難以破解。人對他們的了解,其實還不如他們對人的了解多。畢竟生州境內繁華處處,他們常會尋著絲弦之聲進入內陸賞歌賞舞。因為來去得多了,偶爾能聽懂一兩句人話。反觀人呢,對鮫人的認識仍舊停留在妖魅上,每次接近他們都帶著叵測的居心。自從孤山鮫宮大名遠揚後,他們已經很少再進內陸了。只有在海上,在他們可控的地方,他們才有膽子和人交流。原本是不該把人帶進來的,但誰讓色迷心竅呢。既然事已至此了,就碰碰運氣吧,他們無能為力的事,試圖借助一下人類的力量。

  仙君上前,向洞內張望。崖兒緊握雙劍,囑咐他小心。他說沒事,只是裡面幽深,看不出端倪。忽然一聲巨大的震動傳來,山體也隨之顫抖,鮫人們神情焦躁起來,紛紛轉圈游曳,發出海豚般吱吱的尖叫。

  “寡人王吾域……”一個聲音字正腔圓地說,“執掌焉淵五百余年。”

  大家四顧尋找,沒有發現說話的人。

  “這五百年來,甚少有人踏足此地。”那個聲音繼續說,渾厚的嗓音,聽上去甚有威嚴,“不管爾等是何人,膽敢擅闖孤山就是死罪。不過寡人慈悲,不願枉造殺業,只要爾等將功補過,寡人可饒爾等一死。”

  這麼聽下來,說話的應當是鮫王。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,難道是千裡傳音麼?

  仙君把眼睛貼在洞口張望,結果一聲暴喝響起:“後生,別拿你那牛眼瞪著我!”嚇得仙君往後一縮,滿臉的驚愕。

  如果猜得沒錯,這位鮫王應當是被困住了,但倒驢不倒架子,他不打算服軟,開口仍是睥睨天下的氣勢。仙君見過不少妖族,像這麼膽大包天的還是頭一回遇上。他也不惱,笑道:“初來貴寶地,人生地不熟,不到之處還請見諒。請問閣下,可是鮫族的王?”

  洞裡人說正是,“算你有眼光。”

  仙君促狹道:“既然是鮫王,為什麼不現身一見?”

  鮫王相當傲慢,“因為寡人地位高。地位高的人一般都要夾道歡迎才肯相見,你們想見寡人嗎?想見就把山壁鑿開,到時候寡人可以勉強讓你們瞻仰一下天顏。”

  這不就是騙人救他嘛,一條魚也學會了打官腔,世上的事真是玄妙。

  仙君聽後回身衝大家笑了笑,“那就不見了吧,還要鑿山,太費事了。”

  大家紛紛附和,這下鮫王急了,“你們不是有很多人嗎,年紀輕輕的,怕什麼費事!”

  仙君只顧搖頭,“算了、算了,不見了。”

  “唉唉唉——”鮫王急得哭腔都出來了,“非要寡人說實話嗎?好吧,寡人能屈能伸,說個實話也沒什麼……寡人被卡住了,出不來了,在這山洞裡關了兩百多年,有多絕望你們知道嗎?你們是兩百年來頭一批找到孤山的人,緣分啊,好意思來了就走?就當飯後消食好了,幫個忙,讓寡人出來。只要寡人重獲自由,一定不會虧待你們,怎麼樣?”

  這次的態度誠懇了許多,既然不會虧待,那還有繼續商量的余地。仙君道:“鮫王是大人物,怎麼會被關進山底?閣下不交代清楚,恕我等不能從命。萬一你是個窮凶極惡的囚徒呢?放你出來顛覆四海,那怎麼辦?”

  鮫王的脾氣不太好,他嘖了一聲,“你這後生……沒看見我的子民剛才向我參拜嗎?哪個囚徒能有這麼好的待遇?”意識到自己的口氣可能太激烈了,忙又換了個語調,和聲細氣道,“你們不是本海人,不知道內情也不能怪你們。是這樣的,有一次我率眾出城巡視,發現了這個洞。當時年輕氣盛,想考驗一下勇氣,誰知道進來容易出去難,導致我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,長達兩百年之久。這兩百年間,焉淵的大魚發動過一次大規模的營救,他們集體撞山,想把我救出去。出發點當然是好的,就是執行起來出了偏差,把小孤山撞塌了,我還在大孤山底下困著呢,你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扯的事!那次死傷無數,沒有能力再發動第二次了,所以這兩百年間,我的子民們只能來大孤山對我進行朝拜。想我堂堂的一淵之主竟然淪落至此,說出來是不是觸發了你們的同情心?決定對寡人施以援手了嗎?”

  這倒沒有,大家唯一的感想就是魚的智力確實不高。拿命救人,最後卻撞錯了山,這也太稀奇了。難怪小孤山突然之間消失,原來是被那些蠢魚撞沉了。

  仙君為了顧全鮫王的面子,順嘴表示了一下同情,然後就到了正式談條件的時候了,“救大王脫困,對本君來說易如反掌,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,大王必須先回答我一個問題。”

  鮫王一聽有希望,立刻說好,“閣下想問什麼,只要寡人知道,一定知無不言。”

  仙君道:“傳聞鮫宮之內有個藏寶的地方,請問大王,具體位置在哪裡?”

  鮫王頓了下,心道又是想要發橫財的,這些人類怎麼這麼貪!他很想對他們進行一番說教和抨擊,但轉念想想自己現在處境艱難,萬一把他們罵跑了,那他豈不是又沒指望了?便一疊聲說好,“我最喜歡有追求的年輕人了,寶藏不是問題,全包在我身上。只要你們救我出去,我親自帶你們去找。我們鮫宮別的不多,就是錢多,這億萬年的財寶有自產的,還有那些翻船出事故後遺留的,要多少有多少。為了表示我的誠意,我先下點定金好了。”

  於是骨碌碌一連串的滾動,腳下的海水都推起了漣漪,幾個雞蛋大的珍珠滾到了仙君腳旁。

  山洞裡又響起了鮫王的笑聲,“嘿嘿,這是小意思,請笑納。快救寡人出去吧,出去了好處大大的,像這種貨色,鮫宮裡還有很多。”

  仙君把珍珠撿起來,隨手交給身後的人,大家傳閱了下,覺得多少有幾分可信度。畢竟外面的鮫人沒有一個會說人話,這鮫王不單能說,還能舞文弄墨,至少溝通不成問題了。

  仙君道好,“姑且就信大王一回。”抬手敲了敲石壁,“大王被困的山洞有多深?”

  鮫王道:“不深,也就十來丈吧!”

  十來丈要靠人鑿,在有工具的前提下,得鑿上一個多月。況且這孤山的石質和一般的石頭不同,更硬也更密,可能一錘子下去,石頭沒崩壞,手先報廢了。

  當然這些問題對於仙君來說都是小事一樁,他吩咐眾人退開,將左手背在身後,只用右掌結了個大印,一掌下去,石頭上就出現了裂縫。然後轟地一聲,困住鮫王的那小部分塌陷了,一時碎石四濺,落在水面簌簌如雨下。

  眾人被嗆得咳嗽,忙捂住了口鼻揮散面前的塵土。待山體沉寂,透過煙塵滾滾看見一個人影鳧水而來,亂蓬蓬的腦袋浮在水面上,漸漸近了,發現這鮫王通體發綠,身體的每個部位都爬滿了青苔。他還給自己的胡子編了好幾個辮子,海藻從胡子尖上垂掛下來,琳琳琅琅掛了滿胸,像一串輝煌的瓔珞。

  “多謝多謝。”他游過來,倒沒有翻臉不認人。原因還是因為見識了這個後生的手段,知道輕易造次不得。他顧不上子民的叩拜,先和漂亮的小哥打了個招呼,“想不到你年紀輕輕,居然有這麼好的身手,不是凡人吧?”

  仙君很謙虛,“小小把戲,獻醜了。”

  鮫王忙擺手,“不醜不醜,功夫很俊。你還沒回答我,尊駕是何方神聖?哪裡人?哪一族的?”

  他被困兩百年,世上高手頻出,作為一個與時俱進的王者,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上時代的步伐,了解一下外面的情況。

  仙君和瓜農都能家長裡短,面對鮫王聊上兩句當然不是問題。他說:“在下蓬山聶安瀾。”

  鮫王哦了聲,“失敬失敬……”雖然沒聽過這個名字,但蓬山還是知道的,“閣下果然是從仙山上來的啊,我知道方丈洲住了很多地仙,閣下肯定也是地仙吧?”

  仙君說不是,“我曾經是上仙。”

  鮫王噗通一聲就跪下了,左右鮫人忙來攙扶,他擺手道:“沒事沒事,尾軟。”再仔細看看年輕人的臉,“相貌堂堂,器宇不凡,曾經是上仙,現在成了墮仙,沒有關系,更加出眾了。據寡人所知,蓬山上只有琅嬛君和大司命兩位上仙,閣下是其中哪一位啊?”

  這水裡的物種,對幾萬裡開外的地方那麼了解,也是不容易。仙君道:“我是琅嬛君,”向身後人比比手,“這位是我的大司命。”

  好不容易被架住的鮫王又要往下溜了,魚肚朝上,儼然成了一條死魚。

  三途六道,誰不知道紫府仙君的名號。人物大到一定程度,本名幾乎用不上,反正叫什麼都不及琅嬛君這三個字震撼。可是這麼有來頭的仙,怎麼會上孤山蹚渾水呢,難道紫府經濟不景氣,需要資金周轉嗎?

  鮫王粗喘了兩口氣,“扶寡人起來……”掙扎著挺直了脊梁,向兩位仙君拱起了手,“小王何德何能,竟勞仙君伸援手,仙君果然大愛無疆,堪稱三界楷模。只是小王有一事不明,仙君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,要那些糞土干什麼用。錢這種東西最拉低人的檔次了,仙君不怕受到污染嗎?”

  這種污染,在場的每個人都甘之如飴。仙君說不,“錢財於我沒什麼用處,但我的內眷喜歡,所以陪她跑一趟。”

  “哦——”鮫王看看那位內眷,長得很好看,但是殺氣騰騰,手上攥著不少人命吧!難怪高高在上的上仙成了墮仙,這位內眷肯定功不可沒。鮫王向她見了個禮,復撓撓頭皮,“寶藏輕易不能打開,這是祖輩留下的規矩。至於為什麼,小王也不知道,反正老祖宗不許。仙君來焉淵尋寶,傳出去不會壞了名聲吧?要不然再三思三思?”

  這麼一說仙君才想起,當時是答應天帝來生州找魚鱗圖的,結果時間一久他就忘了,和他們來海上冒險,然後找到並開啟寶藏,莫名成了現在的目標。但那又如何呢,找到魚鱗圖前先替他的葉鯉完成心願,有什麼不對麼?所謂的壞名聲他更加不擔心,墮仙還要什麼名聲!

  他慈祥地微笑,“大王是一淵之主,還是應當說話算話的。出山洞之前的承諾不得反悔,否則本君有辦法把你送回去,再給你加塊斷龍石,這樣你的子民連朝拜你都不可能了,只能另立新王。”

  這也太狠了吧!鮫王慘然看看他,“別啊,我就是提個小建議,聽不聽全在您。想開寶藏也不難,不過要等天時地利。其實那個寶藏不在鮫宮,它的具體位置小王也說不清,畢竟孤山總在移動。只有等到九月十五月上中天,月光打在山巔的太乙鏡上時,才能准確找到寶藏的入口。”

  九月十五,原來還有時間限制。難怪厲無咎匆匆起航進了大池,要是錯過了這一天,就得再等一年。

  “今天是十三,就在後天夜裡。”蘇畫低聲道。

  崖兒點了點頭,向鮫王笑道:“之後恐怕還有一批人會趕來,能否請大王派人把守入口,一旦發現有人闖入,請立即通知我們。”

  “還有人來?”鮫王咋舌不已,“內眷,這是要把我春岩城搬空啊?”

  仙君不悅,“內眷不是大王叫的,請稱她夫人。”

  崖兒因夫人的稱呼有點不好意思,但仍舊和鮫王解釋:“那些人不是我們一起的,是死對頭。所以最好盡早發現,這樣我們可以在春岩以外解決他們,免得人血玷污了這塊聖地。”

  聽得鮫王一愣一愣的,果然這位夫人是狠角色。

  “那行。”他搖了一下手指,打發人出去守門。低頭看看水面上的自己,嚇了一跳,“寡人太久沒有活動了,形像有點欠佳,需要收拾一下。諸位別客氣,這城裡看上哪裡就住哪裡。用品老舊別太介意,能睡就行了。至於吃飯,回頭鮫宮裡安排海鮮宴,聽見敲鐘請自來,我就不一位一位通知了。”

  鮫王說完,四仰八叉躺下,那些鮫人早就列好了整齊的隊伍,抬起他浩浩蕩蕩去了。

  像個詭譎的夢,大家怔怔對視,覺得十分有趣。用品老舊沒關系,有神仙在場,多少舊貨都能翻新。於是他們在官衙住下,地方夠大,可以供他們自由活動。大司命掐訣,給這官衙砌起了四面無形的牆,把裡面的水也汲干了,那幫殺手就地癱坐,哀嚎道:“苦了我的腳。”

  大家把皂靴脫下來,靴口往下一倒,倒出足有半碗水。摘了羅襪看,肉皮都泡得發白了,便伸直兩腿叉著腳丫子,集體在台階上晾干。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11:04 AM

第97章

  從來沒有人想過,自己有一天會在水底住上一夜。當初從船上放纜繩下來,幾十丈的繩索將將夠到底部,白天光線還能穿透水幕,到了晚上就不行了,月光和星光都差了一截,天是墨藍的,海水便是深黑的。大家都有些好奇,鮫王所說的月光照射在太乙鏡上,究竟怎麼形成。反正現在行走在城內是見不到月光的,不過照明有夜明珠,碗口大的珍珠隨處可見,泛著幽幽的冷光,綻放在春岩的大街小巷。那些價值連城的珠子,在鮫人眼裡不過和蠟燭一個用途,所以用起來也不吝嗇,幾步便有一盞,照得這水下都城亮如白晝。

  遠處一座白塔上響起了銅磬敲擊的聲響,看來海鮮盛宴要開始了。不多時有人敲門,噠噠噠噠一長串,敲得極其有耐心。

  三十五少司命開門看,檻外浮游著一個扛槍的鮫人,喉中呼呼作響,向銅磬響起的地方指了指,然後以參拜鮫王的大禮,向官衙內致敬。

  仙君系著腰帶,慢吞吞走出來,說了句多謝通傳。招呼眾人赴宴,涉水走了很長一段路,到孤山山腳下時幾乎已經可以確定,半山上的宮室就是鮫宮。

  鮫人能上那麼高的地方?大家直愣愣看著那個鮫人,看他躍上岸邊,魚尾眨眼變成了一雙腿,走起來略顯蹣跚,但還能正常使用。

  胡不言大驚,“為什麼這些鮫人有腿?史書上是這麼記載的嗎?”

  女人們一陣歡喜,兀自交頭接耳,視線直往人家的草裙下溜。可惜看不見,只見一個若隱若現的臀,從細小的間隙裡泄露出來,看樣子臀型還不錯。

  危月燕隱晦地笑了笑,對張月鹿道:“你猜,前面長得和男人是不是一個樣?”

  張月鹿立刻領悟,“找機會一定看一看。”

  崖兒不聲不響地,目光也亂竄,仙君看在眼裡倒也不急,抬手抽了發帶綁在她的眼睛上,“這是雲絲織成的,視線不會受阻,但能阻擋一切污穢,保你百毒不侵。”

  崖兒撅起嘴,老大的不痛快,結果他湊過來,眾目睽睽下響亮地親了她一口。

  這種親熱的舉動最近經常發生,樓眾看來很覺得惆悵,他們冷酷決絕的樓主這下真的成了別人的女人了,雖然那人是紫府君,依然讓人難以接受。

  阿傍說:“照顧一下大家的感受吧,世道艱難,找不著媳婦的還得活下去。看看這些紫府弟子的臉,都綠了……”結果大家轉頭一看,紫府弟子居然個個仰頭望著天上,似乎早已經習慣了。阿傍摸了摸鼻子,覺得他們不容易,看著上司打情罵俏,自己又不能動情,就像飢腸轆轆的人面前放著一盆紅燒肉是一樣的。他聳了聳肩,“我不要緊,出發之前去看了賣酒的胡狄姑娘。本來老大說想娶她,現在老大死了,我打算繼承他的遺志。”

  魍魎的腦筋比較老舊,他橫眉怒目,“朋友妻啊,你小子想干嘛?”

  阿傍愣了一下,“明王在刺殺金雲覽前去她那裡買了一壺酒,沒有私定終身,連手都沒摸一下,這樣也算朋友妻?”

  魍魎說算,“老大動了心思的就算。”

  其實有點不講理,但到底還是因為不忍心辜負明王,阿傍泄了氣,“好吧,我再去問問她有沒有姐妹。”

  一行人向山上走,越到近處,越覺得這鮫宮詭譎雄偉。幾十級台階攀上去,高處的露台上有人等著,見了紫府君遙遙拱起手,“仙君快看,覺得我這鮫宮怎麼樣?”

  大家這才發現,原來那是刮了胡子的鮫王。男鮫長得都不難看,這鮫王自然也是一派風流模樣,洗掉了一身綠,再把頭發束起來,居然還有點儒雅的書卷氣。只是張嘴一個大嗓門,敗壞了那點好形像,咋咋呼呼地招呼著,請大家入席。

  魚設宴,吃的是海鮮,鮫王並未覺得有什麼問題。他說:“我們這裡的特產是抗浪魚,肉質鮮美,吮指留香。還有那些海膽啊,海參啊,想怎麼吃就怎麼吃,大魚吃小魚,小魚吃蝦米嘛。為了慶祝寡人重見天日,諸位,來走一個。”

  眾人舉起酒杯,紛紛向鮫王道賀,鮫王哈哈大笑著,“菜色平平,沒什麼特色。”豪邁地揮揮手,“來呀,把鮒人帶上來,今天加菜,迎接兩位仙君和諸位的到來。”

  一隊鮫人下去了,不一會兒押著一個奇形怪狀的人上來,這人有四肢,但渾身長鱗,腦袋是魚的腦袋,身體卻是人的身體。鮫王向大家介紹:“這是鮒人,雖然叫人,其實還是一種菜魚。這魚是專供皇家享用的御用菜,喜歡哪個部位,可以讓鮫兵活殺,保證每一塊肉都是最新鮮的,絕無腥味,入口即化。仙君,嘗嘗嗎?腮幫子上的最鮮嫩,您和大司命一人來一塊?”

  仙君搖搖頭,端著酒杯抿了一口,“我們吃素多年,還是請其他人享用吧。”

  鮫王也不強求,笑嘻嘻對仙君的內眷道:“夫人,賞個臉?”

  崖兒也搖頭,殺人她敢,吃人實在沒這個膽。

  鮫王讓了一圈,竟然沒有一個人對這鮒人感興趣,不由惆悵,對手下們道:“貴客不吃,便宜你們了。兩百年的菜魚,吃了延年益壽的。”

  除了鮒人,其他的水產大家都能接受。鮫宮的酒更是好酒,其烈性,比胡狄的陳釀更辣口。從嗓子眼裡灌下去,一路辣到腸根,幾乎要叫人蹦起來。

  席間仙君問起了焉淵的鮫人為什麼能化腿,鮫王答得很爽快,“因為我們的祖先是人。”

  他們是春岩城的後裔,當時城被淹沒,一部分人並沒有死,而是轉到水下生活。時間一長,慢慢開始變異,人嘛,總得適應環境,歷經了千萬年,他們長出魚尾和腮,能夠自由在魚和人之間轉換。照鮫王的話說就是適者生存,水裡和陸上一樣。

  “不過那些泣珠和織鮫紗的技能我們一樣也沒有,畢竟不是正統的鮫人。”鮫王向外面的水幕指了指,“那些就是我們的老祖宗,每到海難日,我們還祭拜他們。陸地上的人要上墳,我們不用,抬頭一看,老祖宗就在頭頂上,多方便!”

  話雖如此,但祖宗天天看著你,也讓人受不了。這鮫王是個有趣的人,說話很隨性,辦事也特立獨行,大家手中的烈酒佐以他的胡吹海侃,暢談到深夜也不覺得厭倦。

  喝多了,頭有些暈,蘇畫在鮫女的歌聲裡悄悄退了出來。外面雖然沒有風,但氣流回旋,隱隱也有涼意。她摸了摸發燙的前額,扶著欄杆向遠處眺望,鮫人的祖先們還在水裡蕩漾,一隊一隊,仿佛秦俑一般,蹦蹦跳跳地來,又蹦蹦跳跳地去了,看上去真嚇人。

 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,她沒有回頭望。很快旁邊的欄杆前站了人,素紗的褒衣輕拂著,目光平靜地遠望,大約在蓬山時就是這樣,俯瞰眾生,不怒也不怨。

  蘇畫抿緊唇,彼此都沒有說話。回想起當初一見面就劍拔弩張,也不知哪裡來那麼大的成見。

  其實彼此都想開口,至少氣氛不那麼尷尬,可是說什麼呢,該說的好像都說完了。這段時間大司命對她處處關照,她是感覺得出來的,如果這點人情味放在以前多好,也許已經像崖兒和仙君一樣了。

  站了好一會兒,尷尬的感覺越來越重,該回去了。她轉身打算離開,卻聽見他幽幽道:“你真的喜歡狐狸嗎?”

  她腳下一頓,心也跟著打顫,“大司命怎麼突然問這個?”

  他沒有看她,只道:“我後悔了,造成今天這個局面,都是我的錯。這些日子我認真想過,我沒有仙君那樣的根基,但我有他那樣的勇氣。我只要你一句話,只要你開口,我就下蓬山,再也不回方丈洲了。”

  下蓬山,不做仙了麼?深思熟慮後准備為感情獻身,但她不需要這種犧牲。他應當好好的,繼續當他的上仙,修行渡劫多麼艱難,何必為了一個卑微進塵埃裡的人前功盡棄。

  她轉頭看他,“大司命,我已經不年輕了。我十六歲殺死前任門主,執掌弱水門,你猜猜,我今年多大?”見他不答,她笑了笑,“你那時候不是叫我老妖精的麼,叫得對,我今年三十四了。人生的風花雪月,還能維持多久?再過兩年我的眼角會生出皺紋,皮膚也會變得老嫗一樣。女人的青春只有那麼長,當你面對一張毫無姿色可言的臉時,也許又會後悔今天的決定。你放棄長生不老,貪圖短短一二十年的歡愉,值得嗎?”

  他沉默了下道:“這些不是你該考慮的,你只要告訴我,你有沒有喜歡過我。”

  喜不喜歡,真的重要麼?蘇畫說:“我對你的感情不是喜歡,是不甘。其實你對我也一樣,所以不要被自己給騙了,做出後悔終身的事來。”

  他的心往下沉,慢慢點頭,“你喜歡的是狐狸,因為他不是仙,可以和你長相廝守。”

  蘇畫說不,“狐狸也是過客,你和他,都不可能和我長久。反正最後我都是一個人,何必再把第三個人拽進來。”她彎著眼兒望著他,“大司命,把我忘了吧,這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。彼此糾纏,實在太累了,我如今看見你就覺得尷尬,倒不如第一次相見時那樣拳腳相加,大家痛快打架來得自在。”

  他想起來,第一次見面確實鬧得很不愉快。那時在煙雨洲,他們把她當岳崖兒抓起來,他對她聲色俱厲,根本沒想到會有今天。現在算什麼呢,他打算為她放棄仙籍,結果她並不需要。

  他兩手撐著圍欄,身體微蜷,姿勢看上去有些痛苦。

  “你進去吧,我一個人待會兒。”

  蘇畫看他這樣,只是覺得難過,你追我趕,卻連手都沒有牽過。她愛的究竟是誰呢,當然是他。可今生的遺憾太多了,多一個他也沒什麼。

  她轉身便往大殿裡去了,裡面傳出觥籌交錯的歡樂,那個鮫王,五百年沒人陪他說過人話,侃侃而談起來簡直是話癆。

  想想自己……他垂眼看著石欄杆上的手,手指一點點收緊,直到指尖擠壓得失去血色——好像確實有點失格了。幾千年來第一次接觸愛情,混亂、慌張、脆弱,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。她這一席話,說得很透徹,沒有從她口中聽見總不死心,現在好了,不該再有任何不舍了。

  值得慶幸的是,仙比人多了些選擇,某件事或某個人需要遺忘時,不必輾轉掙扎。他輕舒了口氣,抬起手,把指尖摁在神庭上。閉上眼,只覺腦中關於她的片段在瘋狂倒退,一直退,最後連她的面目都模糊起來。結束了,再細思量,記憶裡沒有任何撼動他心神的存在。他震了震廣袖,走進了歌舞升平的鮫宮大殿。

  阿傍趁著鮫人們聚眾取樂的時候潛出去,在空空的宮殿群打探了一圈。傳聞寶藏在鮫宮,可是每個地方都摸遍了,確實沒有,看來鮫王說的是實話。往他們進來的入口看,幾個鮫人正托著夜明珠巡游,一切都很正常。他重新潛回酒席上,樓主向他投來目光,他搖搖頭,舉起酒杯悶了一口。

  鮫王還在訴說這些年的苦處,說得口沫橫飛,涕淚沾襟,“要不是有這個寶藏啊,寡人不知道還要被關多久。還是老祖宗好,老祖宗知道寡人有這個劫難,安排了仙君來救寡人。現在仙君的這點小小要求,寡人能不滿足嗎?喝完了酒,寡人帶諸位上孤山。山頂上的那面太乙鏡是找到寶藏入口的關鍵,要是不放心,晚上在山頂扎營,等到後天月上中天就見分曉了。”

  仙君道:“山頂本君就不去了,煩請大王陪同大司命前往。這月光不知會折射到哪裡,上山下山太麻煩了,本君現在要靜養,不能多走冤枉路。”

  鮫王說也成,轉而和大司命示好。大司命是一張萬古不化的冰山臉,鮫王的酒杯舉了一半就放下了,訕訕笑道:“酗酒對皮膚不好,仙君多吃點菜。你喜歡海膽嗎,我給你打開啊?”

  波月樓的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放松過了,自從離開王舍洲,每一天都在亡命,根本沒有機會聚在一起好好喝一杯。這回居然是托了鮫王的福,這裡的水族也遠比他們想像的過得豐富多彩。一夜魚龍舞,推杯換盞間天色熹微了。今天是十四,如果厲無咎動作夠快,應該過了界魚石,進入焉淵了吧!

  回官衙的路上,崖兒一直憂心忡忡,走了一程拽仙君的袖子,“你帶我上水面看看好麼,我實在擔心樅言。他落進厲無咎手裡快半個月了,厲無咎知道他是龍王鯨,不會輕易放過他的。”

  仙君道好,“回去略歇一歇,我就帶你出去。”

  話剛說完,聽見危月燕的低呼,一手指著頭頂道:“ 你們看,那是什麼?”

  眾人仰頭,天光照得水牆通透。浩瀚無垠間,一個巨大的陰影緩緩游過,因為距離不算太遠,連劃水擺尾的樣子都看得很清楚。

  崖兒一喜,“是樅言!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11:24 AM

第98章

  樅言出現,那麼厲無咎必定也到了。

  仙君抬頭看了看,乜著眼道:“來得真快。”

  崖兒提劍問他:“上不上?”

  上當然是要上的,既然樅言在他手裡,就不能干看著不作為。他回身吩咐大司命留守,自己拉上崖兒,從漩渦底部循流而上。大池浩淼,騰在半空中時,發現了厲無咎的寶船。

  寶船連帆都沒有張,就那麼氣定神閑地漂流著,但大魚在寶船之下,錯眼看去,仿佛是馱著寶船前行似的。崖兒有點急,透過粼粼的水波往下看,見幾條粗壯的鐵鏈牽連著,直沒入水下,也許是拴在樅言身上了。她搖了搖仙君示意他看,他讓她稍安勿躁,壓下雲頭,停在了寶船的船頭上。

  厲盟主的隨行人員不少,幾乎在他們落地的同時,從船舷兩掖湧來,轉眼便把他們包抄了。火宗和土宗的兩位宗主在前開道,出艙後退讓到一旁,後面錦衣輕裘的人緩步而來,雪白的狐裘掩住半張臉,見了他們嘶地吸了口氣,“這大池上真冷!”

  誰知話才說完,便有厲芒殺到。那個一身緋衣的女人抽出雙劍向他攻來,一通舍命的拼殺,連紫府君都有些措手不及。

  波月樓的劍術,尤其是弱水門,以輕靈見長。出劍無聲,入劍無血,是蘇畫這派優雅的獵殺。蘭戰當初馴化她,曾經讓樓裡一等的高手傳她武學。練武和做文章一樣,需博采眾長才能登峰造極。她的修為顯然已經青出於藍了,如果不是有術數加持,單靠空手白刃,她絕對會是一個棘手的大麻煩。

  翻腕抖劍,一氣呵成。她煉化的藏靈子帶著極大的殺氣,一招一式都想置人於死地。劍氣摧枯拉朽劃過他的狐裘,一片狐毛齊整地被切割下來。他也有些惱了,抬手和她的劍正面相擊,掩在廣袖下的手比鷹爪更為堅硬,當地一聲擊退雌劍,他翻轉過手掌便向她命門襲去。

  結果想當然的,紫府君出手了。他可以容許她的女人撒野,但對方只要流露一絲要取她性命的意思,他便不會坐視不理。

  風雲相交,一擊即散。三千年了,上次交手還在三千年前,他掌風的力度更加進益,看來讀書沒把他給讀傻。只不過未到最後決一勝負的關頭,紫府君忌憚樅言和魚鱗圖都在他手上,出掌還是留了余地。

  門眾們見盟主和對方短兵相接,也開始蠢蠢欲動,手裡的刀劍折射出耀眼的光,隨時准備群起而攻之,卻被厲無咎斥退了。他分花拂柳般一揚手,“不可對仙君和樓主無禮,就憑你們的身手,再來一百個也是喂魚的下場。退下吧。”

  於是滿身匪氣的卒子不情不願地退回船舷前,王在上發現他家主上冷場,剛才的話竟然沒人應答,遂氣壯山河地嗯了聲,“天氣確實涼了,今早屬下起床迎風小解,尿都給吹回來了,澆了我一腳……”

  邊上的屠嘯行咧著嘴,為盟主有這樣的手下感到悲哀。厲無咎倒是不拘小節的,男人嘛,說兩句糙話沒什麼,總不能當著外人的面訓斥他吧。

  仙君笑了笑,“冷就多穿兩件,不行再加個手爐,畢竟是骨子裡的病,永生永世都好不了。”

  海上九月雖然已經轉涼,但還未到冷的地步。他是先天不足,體虛血涼,大夏天都要披著鬥篷的人,起點風就瑟瑟發抖。這樣的身體能活多久都是未知的,對錢倒是愛得執著。

  厲無咎眉眼平和,涼涼牽了下唇角,“有勞仙君記掛,這點小病傷不了筋也動不了骨,不值一提。”船頭上只余他們幾個了,他對插著袖子道,“兩位是從漩渦裡來麼?剛才我還同左盟主商議,究竟該不該派人下去探探。看來是不必了,底下果然別有洞天。

  崖兒認得站在他身邊的人,正是九道口伏殺中被她放過一馬的左盟主。她的眼波從他面上劃過,帶了點譏誚的笑,同他打了個招呼,“關盟主,別來無恙。”

  關山越向她拱了拱手,“岳樓主,久違了。”

  厲無咎看後悵然一嘆:“原來是老熟人啊,都是老熟人,為什麼差別那麼大呢。”言罷似笑非笑望向仙君。

  仙君當然懶得做這些人情往來,既然已經到了這個份上,就不必惺惺作態了,又不是唱大戲。他退後兩步,探身從船舷上往下看,一看之後大皺其眉,嘖了聲道:“大魚雖醜,你也不能虐待他。你的目的不就是想引我們來大池麼,現在目的達到了,把魚放了吧。”

  狐裘之後的面孔露出了模糊的笑,“既然仙君發話,我沒有不從的道理。”轉過頭吩咐屠嘯行,“把鐵鏈收上來。”

  一聲令下,那些門眾開始齊心協力向上拖拽鐵鏈。鏈節很粗,從船幫上刮過,發出震耳的聲響。崖兒看著鏈子一寸寸收上來,沉重地扔在甲板上,心頭不由顫抖,不敢想像底下的樅言變成什麼樣了。

  人終於露面了,渾身濕漉漉的,像塊破布一樣被丟棄在那裡。崖兒忙上前查看,看見鐵鏈穿過他的手掌,血不再流了,傷口周圍的肉已經發白腐爛。他一直低著頭,不管她怎麼叫他,他都醒不過來。

  崖兒赤紅了雙眼,只覺胸中溢滿了恨,放下樅言便縱身而起,獸一樣向厲無咎咆哮:“我要殺了你!”

  厲無咎蹙眉微笑:“樓主三思,這條龍王鯨的精魄在我手上,他拉船不過出於本能罷了,沒有精魄,他永遠是具行屍走肉。你要殺我麼?殺了我,他的精魄就散了,我看還是不要了吧。”

  仙君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把她圈進懷裡,溫聲安慰著:“再讓他多活兩天,為了樅言你先忍忍。”

  那凶悍的女人獠牙畢現,半晌才慢慢冷靜下來。籠著狐裘的人冷冷哂笑,調開了視線,“我記得樓主借用龍銜珠前曾經答應過,救出仙君之後,願隨在下進入大池,一同開啟寶藏。結果事是成了,居然說話不算話了。樓主在江湖上行走,也算有頭有臉,如此出爾反爾,於名聲不好。本座是個和善人,體諒樓主剛與仙君重逢,不忍心多加催促,所以借樓主的朋友使使,樓主不會連這個都不答應吧。”

  崖兒狠狠呸了聲,“你殺了我五十三名門眾,如今又這麼對我朋友,居然還有臉說和善?厲盟主,別不是在八寒極地凍壞了腦子吧!”

  這話一出,他臉色大變,驚愕地看向仙君,“你連這個都告訴她了?”

  仙君還是散淡的樣子,頷首道是,“我和她之間沒有秘密。原本我還在猶豫,你究竟是不是那個人,結果你血洗了波月樓,我知道必然是你了。你這人辦事一向這麼極端,三千年過去了,居然沒有任何改變。壞得徹頭徹尾,你是怎麼做到的?”

  這世上什麼樣的打擊,對一個好強的人來說是毀滅性的?大概就是故人的失望。他從他的字裡行間聽出了失望,是啊,三千年後歷史重演,他還是那個壞事做絕的影子,在他眼裡依舊爛泥扶不上牆。

  他咬著牙道:“仙君沒有聽過一句話,叫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麼?我以為你我相識萬年,你應該了解我的脾氣秉性。波月樓的傷亡你要負很大責任,因為你失算,沒有加強防備,忘了我習慣為達目的,不擇手段。”

  他們之間的對話,聽得左盟主一臉愕然。王在上已經熟門熟道了,很驕傲地向關山越介紹:“關盟主是不是被嚇到了?別害怕,誰還沒有個前世今生呢。我們厲盟主上輩子是神仙,和紫府君是老相識,你看都聊到一萬年前了,實在讓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。”他不無艷羨道,“難怪人家能當盟主,當初他來白狄挑釁,我看他唇紅齒白沒把他放在眼裡,後來他打得我心服口服,這就是神仙的力量。我輸給神仙一點都不丟人,所以關盟主的心結也該解開了,人家本來就不是人。”

  說得關山越發怔,半晌才消化了這個事實。

  “跟著盟主有肉吃。”王在上著重這句話,並自我肯定式地點了點頭,“我們跟對人了。”

  關山越遲遲道:“是投胎轉世了嗎?”

  王在上內行地說:“轉了一世,一甲子容顏不老,看來以前道行很高,換了個軀殼還有剩的。不過好奇怪啊,紫府君怎麼和岳崖兒對上眼了呢。我記得我們盟主喜歡過柳絳年,要是沒有岳刃余插一腳,紫府君現在該管盟主叫丈人爹吧!”

  這話一出,立刻引來三道殺氣騰騰的目光,嚇得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,“我昨晚沒睡好,睜著眼睛怎麼說起夢話來……”

  屠嘯行簡直服了他的腦子,壓聲道:“柳絳年真的跟了盟主,生的就不是岳崖兒了,你是不是傻了?”

  不過盟主狠是真的狠,對自己喜歡的女人照樣能夠痛下殺手,也許這世上除了他自己,別人在他眼裡都是草芥吧。和岳崖兒結了那麼多梁子,現在岳崖兒的靠山是紫府君,好男人沒有不為自己女人撐腰的,所以這梁子就轉嫁到紫府君身上。紫府君不是號稱地仙總主嗎,如果雙方硬碰硬,不知道盟主的勝算能有多少。

  手下在那裡聊得熱火朝天,搞得他們這裡鬥狠都鬥不起來了。厲盟主回頭看了王在上一眼,要不是現在人手緊缺,他真想把這白痴扔下大池。有這樣的手下,簡直是對他的侮辱。

  他嘆了口氣:“我們說到哪裡了?”

  仙君提點了一下:“我該為波月樓的傷亡負責。”

  身邊養著傻子,這種痛苦仙君是深有體會的。王在上和三十五少司命是一路人,本以為心狠手辣的上司不會有這方面的困擾,現在看來並非如此。

  “是啊。”厲無咎道,撫撫額頭,居然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了。看見岳崖兒抱著龍王鯨才想起來,“據魚鱗圖所示,焉淵的巨大漩渦下藏著孤山。既然下面能活人,那就請仙君帶路吧,只要找到鮫宮,立即歸還魚鱗圖。還有樅言,岳樓主若能提供神璧順利開啟寶藏,這大魚的神識自然也能恢復,我一言九鼎,絕不反悔。”

  最後無非這條路,勝敗生死都要在水下解決。仙君說好,“九月十五,月上中天,你知道吧?”

  厲無咎點了點頭。

  “那就跟著來吧。”他和崖兒一同扶起樅言,縱身躍進了漩渦裡。

  王在上看著湍急的水紋徘徊,“就這麼跳下去?這也太危險了!”

  厲盟主掀著半幅眼皮看他,“你不是說過,只要能發財,黃泉都敢下嗎。”

  王在上咽了口唾沫道:“屬下就是那麼一說,表達我想發財的決心罷了。真要豁出命去,有了錢也沒用,我花不著了。”

  厲盟主聞言哼笑了聲,“那你就留下看船吧,願意下船的,跟著本座出發。”

  寶船很大,尾後拖著一條哨船,這哨船現在就派上用場了,劃著它到漩渦邊緣,連人帶船一同下去也不要緊,只要寶船安然無恙就行了。

  放著金庫不搬,留下守船的都是傻瓜。王在上一看有辦法下到漩渦底部,立刻蹦起來,諂媚道:“我是主上的左膀右臂,底下情況復雜,必須貼身保護主上。”

  厲無咎看慣了他的嘴臉,也不拿他當回事。提袍邁上哨船,臨行前吩咐船上的舵手,“去把他們的船放了。”那幫人再神通廣大,大池中央無船可乘,最後只能陳屍在這無涯的澤國裡。

  藏瓏天府一行人徐徐下到水底時,崖兒已經將樅言運到官衙內安置了。

  沒有精魄,他只剩一個皮囊,靜靜仰臥在石床上。掌心的窟窿因為鐵鏈被抽出,肌肉逐漸開始收縮,崖兒央求仙君為他治傷,仙君爽快地答應了,把他渾身上下的創口一一清理復原。崖兒進門後發現樅言的臉色變得紅潤了,長出一口氣道:“不用再忍痛,眼看好多了。”

  仙君抽出掖著的手,向桌上的粉盒指了指,“我給他上了點胭脂,氣色不錯吧。”

  崖兒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回事,張著嘴,半天沒能闔上。

  危月燕偷偷摸摸進來,把粉盒收了回去,訕訕笑道:“我的。早上擦完,忘了收起來了。”

  所以這就是仙君報復情敵的手段,趁著他昏迷不醒,給他塗脂抹粉。他不能對崖兒過於關心樅言有任何不滿,只能在這種小地方宣泄情緒。

  崖兒像不認得他了似的,對他看了又看。以前在蓬山上,不說多高傲冷漠,至少還講理,會立規矩。現在倒好,極地走了一圈,眉心綴上了墮仙印,他就覺得自己是嬌花了,開始活得越來越肆無忌憚。

  她打量樅言,又打量他,最終無可奈何地笑了,“樅言又沒得罪你,你這麼做不厚道。”

  仙君孤高道:“我是為他好,臉色慘白太嚇人了,他要是醒著,也不希望自己變得那麼憔悴。”

  她笑不可遏,雖然有點對不起樅言,但耐不住仙君讓人捧腹的孩子氣,“你怎麼變成這樣了。”

  他側過頭,一本正經道:“我一直是這樣,你不知道麼?以前九重門上就我一個人,我只能自己找樂子。現在人多了,可笑的地方也多,等米粒兒生下來,我更有事可做了。只是我們過得太自在,恐怕天怒人怨……”他說完一頓,復又笑了笑,“反正我不會和你分開,更不會像大司命那樣選擇忘記,我舍不得你。”
作者: yayo117    時間: 2018-6-24 11:58 AM

第99章

  ***

  鮫王很惶恐,對突然又冒出來的一撥人感到束手無策。

  “寡人這小小的春岩城到底是刮了什麼妖風啊,一下子引來各路豪傑。”他坐在宮殿前的廣場上納悶,“一百來號人吃喝拉撒,不會破壞這裡的環境吧!鮫人又不是魚鷹,上哪裡捕那麼多的魚辦宴席啊,寡人的壓力好大。”

  回頭望一眼,後來的這批人真是太過分了,居然霸占了他的宮殿,還喝他的酒。他開始嘀嘀咕咕埋怨,“不是說好了在外面解決的嗎,怎麼又把人帶回來了!拜托尋寶有個尋寶的樣子,十個八個人最多了,這樣便於分贓嘛。哪像他們,全家老小都來了,不是來挖寶,是來旅游的吧!”

  他滿腹牢騷,可惜他的首席大臣聽不懂人話,兩眼怔怔看著他。

  “唉——”他嘆口氣,擺了擺手,“算了,再忍一天吧,過了十五他們就走了。”至於那個什麼寶藏,作為土著的鮫人從來沒有關心過,裡面究竟藏著什麼,搞得他也有點好奇了。

  也許藏著長生不老的藥,吃一顆就能壽與天齊?還是供著什麼曠世的神兵利器,隨手一揮就能死一大片?不過想了一圈,最大的可能依舊是財寶,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。這些陸地上的兩腳獸一向這麼貪婪,沒有經歷過滅頂的災難,永遠不知道錢財以外還有很多東西很可貴。

  往城內看看,上仙終究是上仙,先來卻保持著溫文爾雅的風度,請他住鮫宮都不住,情願和那些人一起擠在官衙內。兩相一比較,高下立現。不像後來的什麼盟主,猖狂又任性。更可惡的是手下比他更囂張,仗著牛高馬大拿鼻孔瞪著一方大王,衝他大吼:”我們在大池上漂泊了半個月,很累的,這個地方借我們暫住一下。”

  這哪是求人的態度,分明是強盜做派。他很想找個人說說理,結果那伙人的頭頭寒著一張臉,他縮了縮脖子就退出來了。心道大事不妙,這人可能是仙君的老本家,氣質看上去好像啊。只不過他的脾氣沒有仙君好,那也沒辦法,誰家還沒個倒霉親戚呢。

  鮫王說走吧,“上官衙逛逛去。”

  鮫兵前呼後擁著,哪怕被人霸占了皇宮,他也還是帝王出巡的架勢。進了官衙發現水都給汲干了,幾個一起喝過酒的男人見了他揚手打招呼:“大王,你來了?”

  鮫王噯了聲,“巡視嘛,你懂的。”一面扭身化出兩條腿,邁進了官衙正堂。

  大堂裡躺著個人,據說是仙君夫婦撿回來的。他看了眼,“龍王鯨啊。”

  這鮫王倒有點見識,崖兒回身問:“大王知道龍王鯨?”

  鮫王說知道,“我們大池就剩這一條了,三個月前我還見過他。”

  崖兒沉默下來,她記得鵲山口那晚他和她說過,自己有了喜歡的姑娘,是同族,讓她不要為他擔心。究竟是他撒謊,還是鮫王弄錯了?

  “應當還有一條吧。”她遲疑道,“是個姑娘。”

  “不可能。”鮫王拉著大嗓門說,“羅伽大池上原本是沒有龍王鯨的,這裡的水族全是小魚小蝦。幾十年前來了一對母子,後來母鯨失蹤了,就剩下這條小鯨到處找他娘。這些年我們看著他從東到西,從南到北,一直是獨來獨往,沒有半個同伴。如果說大池上誰最孤獨,肯定是這條大魚,沒娘的孩子可憐,要有個姑娘倒好了,談談情說說愛,什麼娘啊,早忘了。”

  雖然這鮫王滿嘴胡言,但大致的情況總不會亂說。崖兒聽後心裡發沉,不知樅言長久以來遭受了怎樣的煎熬。

  他處處周全,並沒有和她說實話,什麼漂亮的同族姑娘,都是騙她的。求而不得便放棄了,她知道他喜歡她,雖然從來沒有說出口,她心裡也明白。這世上的情總沒有雙全法,本來倒也不必心生愧疚,但他太可憐了,這一生總在失去,從來沒有得到過。如果那次龍涎嶼上不曾救她倒好了,她的出現確實讓他的苦厄加倍,不單是心理上的,還有身體上的。

  可惜拿不回他的精魄,妖的精魄就像人的靈魂,損毀半分都難以蘇醒。她垂著兩手凝視他,越看心越涼,恨自己現在什麼都做不了,她成了沒爪的鷹。厲無咎明明就在半山的鮫宮裡,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。昏睡的樅言也好,枉死的那五十三個門眾也好,都得再等等。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,她自己也說不清了。

  她抽身出門,蘇畫在院裡站著,見了她便迎上來。她問:“仙君呢?”

  蘇畫道:“被厲無咎請去敘舊了。”

  已經勢不兩立了,還敘什麼舊。她不懂男人之間的相處之道,大概尚有心結沒解開吧!仰頭看天,水牆厚重,看不見天上的太陽,也不知道現在什麼時辰了。反正離十五越來越近,該部署的,現在就要安排起來了。

  “厲無咎帶來的那些人一個不留,明晚子時之前,把鮫宮內外的戍守全部鏟除,對方的人越少,咱們的勝算就越高。如果寶藏的大門能順利開啟,安排幾個人在洞外人留守,不能一窩蜂全湧進去。”

  蘇畫道是,“我和魑魅魍魎守門,你們進去,要是有什麼變故,我們也好裡應外合。”

  崖兒頷首,望向鮫宮方向,喃喃道:“仙君是個念舊情的人,他對厲無咎還是下不去手。如果任由事態發展,我不知怎麼才能報得了仇。”

  “厲無咎曾是上仙,即便轉世之後也不是凡人能對付得了的。樓主要報仇,還需借助仙君的力量。”

  她聽後苦笑了下,“我真不喜歡現在這樣,以前單槍匹馬橫行天下,自從找了個男人,事事都要倚仗他。”

  蘇畫卻說不,“以前的敵人都是凡人,現在的敵人離仙不過一步之遙。你不能用血肉之軀去和他們的仙術抗衡,即便你曾經多麼無敵。這世界仙妖混雜之後,就再也不是以前的樂土了。”

  是啊,三途六道中,人是最最脆弱無用的。肉體凡胎,壽命不過短短幾十年。蘇畫一直覺得沒人能陪她走到最後,最大的困擾還是這個。自己垂垂老矣,枕邊人尚年輕,感情不是常開不敗的,過了新鮮期,剩下的就只有自己。

  大戰在即,困在這官衙裡讓人覺得窒息,崖兒說:“我出去走走,師父替我照看樅言。”

  推開大門邁出門檻,身後的鮫王大呼小叫著:“夫人要出去嗎?寡人正好有空,可以陪夫人到處逛逛。”

  她謝絕了他的好意,一個人涉水而過,往東邊的山上去了。

  這春岩四面環山,孤山頂上那面太乙鏡最後會照在哪裡,誰也不知道。還是得先熟悉一下環境,她倒並不怕厲無咎的人會來找她麻煩,神璧的好處是融進她的骨血,不是她的意願,寧願碎裂也不會屈服。所以當初厲無咎只是派五大門派圍追堵截,要是能夠把神璧從她父親身體裡催逼出來,就不用兜這麼大的圈子了。

  站在曠野上四顧,山石嶙峋,不知道哪塊石頭後面藏著玄機。她在亂石間行走,想起以前奉命出任務,那時候一個人仗劍天涯,身上沒有負累,要比現在痛快得多。

  走走停停,前面是片石林,那些石頭一簇簇地直立著,頗有崢嶸之感。她摸了摸腰間的劍,舉步走過去,剛繞過一塊巨石,便見石後倚著一個人,抬眼一瞥她,曼聲道:“我可沒有同樓主約好,萬一被仙君發現,樓主要極力解釋,別讓他疑心你我有染,又讓我有口難言。”

  崖兒並不理會他那些插科打諢的話,蹙眉道:“厲盟主怎麼在這兒?”

  他笑了笑,“我先來的,你卻問我為什麼在這兒?”眼看她又要拔劍,他噯了聲,“四下無人,誰也幫不了你,動手前還請三思。可要是殺了你,我又下不了手,畢竟你是我看著長大的,多少總有幾分感情。”

  他看著長大的?崖兒對他的猖狂很不屑,既然狹路相逢,就沒什麼好客氣的了。她抽出撞羽指向他,“拔劍吧。”

  “你不管龍王鯨的精魄了麼?”

  她冷笑了聲,“精魄一散,我就讓牟尼神璧為他陪葬。你想找孤山寶藏?下輩子吧!”

  紫府君曾說他極端,可自己找的女人,還不是像他一樣極端!她的劍很快,破空橫劈恍如焦雷,他接了她幾招,原本就是陪她過過招而已,誰知她竟越戰越勇了。

  一切時機不對的打架都是瞎打,他見招拆招,調侃道:“岳樓主何不省省力氣?你使的招數裡還有我教你的,徒弟打師父,你以為打得贏?”

  崖兒不知道他的話有幾分真假,當初她學武時,蘭戰不時會帶各門的高手來傳授她武學。現在的波月樓只剩下弱水門和生死門,當初卻是門戶眾多,人員紛雜。十幾年前誰教過她,她不記得了。那些所謂的師父不過稍稍指點一招半式,她沒有必要去記,反正最後都死在她劍下了。如果他的話屬實,至多證明波月閣當初也是眾帝之台麾下的。他這種兩面三刀的人物,吸納名門正派之余,手下必然有幾個專使陰招的爪牙。

  她不應他,一味啞戰,撞羽的劍尖鋒利無比,劍氣所至,輕易就割破了他身上的衣衫。他來奪她的劍,她轉腕揚袖換至左手,挑劍向上橫掃,劍鋒削過他的喉頭被他閃過,緊跟著一記重擊,猝不及防敲在了她小臂上。

  半邊身子頓時麻了,她忍痛不及,劍也脫手落在地上。一只黑舄踩住撞羽,見她袖中又有劍鋒閃現,在她發起新一輪的攻擊前,反手將她扣在了胸前。

  這力量驚人,她竟掙脫不出。像翅膀被釘住的蛾,就算逃出生天,也難飛得平穩。可她依舊不屈反抗,掙得他廣袖搖曳,潮濕的空氣裡有冷香氤氳擴散。她忽然怔住了,是刀圭第一的味道。她想起那個細雨淋漓的春日,在她半死不活時站在她床前的黑影,熏的就是這個香。

  這麼說來,從小看著她長大,似乎並不是胡諏的。

  他幽幽嘆了口氣,“要不是你先出手殺了蘭戰,這會兒你應該在我身邊,做我的女人。你看我和仙君的品味多相像,畢竟是幾千年的摯友,連女人都會看上同一個。”

  崖兒眼中殺氣灼灼,他的話讓她惡心。猛然向後一個肘擊,迫使他不得不放開她,她咬著槽牙道:“好好說話,別搞那些陰陽怪氣的論調。你殺了我父母,這筆賬我到死也要和你清算。”

  他臉上似乎有些悵然,“說起你母親……一去二十二年了,我還記得她在通天塔前跳舞的樣子。”

  “可你許諾盧照夜,殺了我母親之後,將面皮送給他夫人。你這樣的人真可怕,難怪我母親看不上你。”

  她極盡冷嘲,沒關系,反正他也沒准備聽她說什麼好話。不過冤屈的部分還是要反駁一下的,“隨口的玩笑話,當不得真。從煙雨洲到王舍洲,千裡之遙運送一張面皮,拿到手後根本沒法看了,這你也信?”

  崖兒握緊雙拳,他拿輕飄飄的語氣來談論她母親的臉,這樣的人不剁成肉泥,不足以解她的恨。

  她開始考慮,要不要驅動神璧殺了他。但她沒有十足的把握一擊即中,萬一出現閃失被他反將一軍,那神璧可能會落進他手裡,到時候沒了制衡他的條件,局面就更糟了。

  他笑吟吟地看著她,忽然道:“三千年了,你還是喜歡他。”

  崖兒怔了下,他神神叨叨的,不知又在拉扯些什麼。

  “我先前和他聊起你,他竟一點印像都沒有了,多叫人傷心!不如你跟著我吧,這事本來就不和他相干,讓他回蓬山看他的琅嬛去。你我精誠合作,開啟寶藏後我定不負你,甚至會比他對你更好,如何?”

  她簡直一臉深惡痛絕,“厲無咎,你瘋了嗎?”

  看來她一點都記不起以前的事了,他笑道:“前世因今世果,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相遇。”他抱著胸,歪著頭打量她,“是你執念太深,才會又一次遇見他,如果沒有他,你應該是我的。”

  他的話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,她厲聲道:“別給我裝神弄鬼,有種再戰。”

  他卻搖頭,“休戰,談談前世今生不好麼?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,你才……這麼長。”他抬起兩手,比了個筷子長短,“一身毒瘴,妖氣縱橫,養在缽頭裡,滿屋子都是腥膻。我曾讓他丟了你,可惜他不願意。也不知他拿什麼辦法淨化了你,後來夏天總見你盤在他榻上,他說就算你修煉成人,也會是個好人。可惜,你化形那天他不在,轉世之後也沒做成好人,反倒渾身業障,兩手攥滿人命。所以蛇就是蛇,不管換了幾身皮囊,骨子裡總有那股傲慢冷酷的味道。你喜歡他,他不知道你的存在,一切都是枉然。但你和我卻有幾分淵源——”他頓了下,高深一笑,“上輩子,你還是死在我手裡的呢。”




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(http://www99987.eyny.com/) Powered by Discuz!